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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第一代网络情人
我不谈那么高深的问题,我不会参加网络生存测试72小时,我不会竞选网络小姐,
我不懂电子商务,也不经营网上书店,我不过是使用网络谈恋爱
——1999年1月28日
我明明记得我关紧了所有的水龙头,可是现在,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房间里到处
都是水,那些水把所有的东西都淹没了,还有我的鞋,它浮在水上面,只有一只了。
我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我淌着水,把所有的房间都走了一遍,然后我搬了一把
椅子,坐在水中央发呆,我都要哭出来了。
有人砸我的门,我开门,发现是我们管区的派出所民警,姓王,我认得他的脸,我
曾经交给他一只捡来的钱包,在四年前,可是他不认得我了,
他说他是接到110报警赶来的,然后问我是哪里来的?有没有暂住证?
我给他看身份证。
他惊奇地瞪着我。他说,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住?他环顾我的房间,他只发现了电脑
和电话,还有一张床。他说,你有家,上这儿来住干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可以说,家里环境不太好,我搬出来住一阵子。
他体谅地点头,说,我也知道,你的那个情况,也有大半年了吧。
我点头,有点紧张。
他说,我知道,那个情况。也是,就你们家楼旁边的那家卧龙KTV嘛,天天唱到深
更半夜,你也打了几次110了吧,不过我们的工作也难开展,你要说他们这是严重扰民
吧,它偏偏又在居民区的外面,被小区那圈铁栏杆挡出去了,你要说他们和居民区没关
系吧,谁又都知道,只离你们家楼五十米,再说,这种噪声污染问题,还不是我们公安
局的事儿,你还得找环保局,或者街道办事处。
我松了口气,说,哦,那事儿,是啊,我环保局也打过电话,可没用,他们不管,
那时候我还在宣传部,就托了同事去打招呼,才提仪器上门来了,要换普通老百姓投诉,
他们根本就不理你。可是环保局的人还在房里,他们居然就大开了窗,拿一支高音话筒
冲我喊话,就你事儿多,人家都睡了,你凌晨两三点不睡,干什么呀你?
也太张狂了吧。
王民警大笑,说,知道知道,这些情况我都了解。
我又说,这家KTV既然与西市路街道办事处共用一幢楼,可能也是相熟的。
王民警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能乱说,借了街道办事处的地方开店,就和
街道办事处熟啦,他们也是规规矩矩交租金的嘛,一切都照合同上办事。
我说,总之到最后,什么也没有解决,我只能给自己的窗多加了一层玻璃。
王民警又笑,说,你们小区那么多楼那么多人,他们都不投诉,耐着忍着,大不了
捂着耳朵睡,就你有意识。
在王民警盘问我的时候,楼下的老太太在窗口张望,张望了一会儿,就缩回去,一
会儿又探头出来张望。我说阿婆什么事?您进来说吧。
老太太有点尴尬,慢慢地走进来,说是她打的110,因为楼下大雨的时候她跑上楼
来敲我的门,可是没人开门,她看到水慢慢地都溢出来,一急,就报了110。
王民警瞪她。
我说对不起,是厨房的水管爆破了,我刚用胶带缠上,过会儿,我会把积水都铲出
去。老太太陪着笑,下楼去了。
王民警站起来,上厨房看了看,说,胶带是没用的,管子还在漏,你得叫个管道疏
通公司来,把这根水管修一修,下水道也通一通。
我不说话,然后王民警说,我走了。
我送他到楼梯口,听到老太太和邻居们说话,她说,那个小姑娘笨得要命,都水漫
金山了,她居然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客厅当中发呆。
王民警走了几步楼梯,又回头,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书,你应该回家,别再
在这儿呆了。
我抓着电话,我想打电话给所有的人,问他们,我应该怎么办?马上就要过年了,
我会在哪儿?
也许我真的应该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发现一个人只要彻底消失几个月,那么关于
他的一切,绯闻,负面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会消失,多么好。
我的那个喜欢百合花的听众终于投资移民去了加拿大,他到了加拿大才打电话给
我。他说,我直到现在才敢给你打电话,我怕我又吓着了你,其实我有你的一切资料,
电话,住址,所有的一切,我都有,可是我怕我吓着了你,我只去广电中心找过你,可
我还是吓着了你。现在我离你这么远,你不会再害怕了吧。你不应该对所有的人都怀有
过份的戒心。
可是我说,无论你们有多远,我仍然害怕。
平安说过我们将会是第一代网络情人。我说,这怎么能够算是呢?我早在两年前就
知道了,我的那个北京书商,他就是和他的老婆在网上认识的,当年他们俩都是网痴,
重伤也绝不下火线,他老婆发高烧躺在床上,还念念不忘网络,遥控指挥丈夫上网代说
话。
平安说所有在新千年之前成功的网恋,都是第一代网络情人。
我说我们不是没成功吗?我们说好了只做朋友,即使我们开始过,我们也已经结束
了。
我已经结束了一切,我的错误的北京情人,我的错误的广州情人,我的错误的非洲
男朋友,他们都结束了。我要开始我的新的恋爱了,和一个活在网络里,宁愿活在网络
里的男人,他直到现在都以为我是一个歌女,可是他不歧视我。
我真的很喜欢我的网络身份,一个歌女,从四岁开始拉小提琴,从此以后,再也没
有干过别的,没有写过诗,也没有写过小说,她不喜欢读书,只喜欢到处游荡。
网络上有一个真正的歌女,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我,杜郁,鹭丝,甜蜜蜜,菩提树,
平安……我们像现实中的朋友那样了解对方的真相,很少的一部分人,只有我们,才互
相了解,互相熟悉。我们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得到对方的信任,成为朋友。再有新
人来,他们进不来,我们也不愿意告诉他们真相。
在网络上,隔了五个月,就像隔了五年那么,所有的人都在变化,很多老人走了,
很多新人来了,很多人谈过恋爱,从此开始互相仇恨,很多人正在谈恋爱,谁也不知道
将来。
那个歌女名字叫做紫衣,我看到过她的照片,长相平平的一个女子,可是像我这么
张扬。杜郁说过,紫衣是一个极度无耻的女人,她不可以没有男人。
我说杜郁你的脾气太坏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不可以互相伤害。
可是后来,紫衣一上网就说,小妖精茹茹,我认为一个女人做成你这种样子,真是
悲哀。
我很吃惊,因为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悲哀。我写作,自己养自己,就像苏青所
说的,连买一根钉子也是自己的钱。
不仅钉子,我住的房子里连下水道都是我自己通的,我自己装门锁,自己扛煤气罐,
我付自己的房租,上网费,电话费,从来都没有拖欠过,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用自己
的手养活了自己。
我有房子住,我又有饭吃,我悲哀什么?
可是我仍然很慎重地反省了一下子自己,我回答她,我说,谢谢你,紫衣,我明白
你的意思了,可是没有男人,也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
杜郁就在旁边说,紫衣你太过份了。
甜蜜蜜也在旁边,说,紫衣你这个坏女人。
我让杜郁和甜蜜蜜不要说话,我说,紫衣也很可怜,所有的女人都很可怜,很多时
候我们都得互相宽容。
可是紫衣又说,哼。杜郁,甜蜜蜜,小妖精茹茹,我们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你们
也太张狂了,别以为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后来杜郁在与我谈到这种问题的时候就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毕竟紫衣只是一个小
公司的小职员,业余时间在三流歌厅驻唱,有一群捧她的闲人,她就这么嚣张,我猜测
她是在嫉妒我们,而且一定还有很多女人,她们都嫉妒我们。
我说,也许我们的确太张狂了,令所有从事其他职业的女孩子们生气,可是杜郁,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们和紫衣又不熟。
杜郁说,网络上的人,到最后,总会互相了解。
杜郁又说,他们只在网络上占优势,如果在现实中,我理都不会理他们,我什么身
份?他们也配?说完,又说了一遍,如果在现实中,我理都不会理他们。
我笑了一笑,我说,对,非常不配。
杜郁又说,现在有网络文学大赛,你赶快去参加吧。
我说我不参加。
杜郁问我为什么,现在到处都有网络文学大赛,这么多的比赛,你不参加?
我说我不是一个网络作家。我也许会写与网络有关的小说,可是我不在网络上写小
说。
所有不进入网络的作家做评委,也没有什么不好。网络写作,不能因为它是网络写
作就可以享受某种特权,就如同手写与电笔写作的分别,它们果然没有什么分别。
而所有X代或者Y代的孩子们,他们更没有什么分别了。给他们贴标签只会使他们
痛苦,当他们永远都无法撕掉标签,他们的脸会笑,他们的神情会飞扬,可是他们的心
很痛苦,而他们的灵魂,会哭泣。毕竟那是他们的生活,与任何人都无关。
任何沉重的标签都会使我呕吐。
所以我喜欢极了莫言说过的话,他说,网络?像梦一样。
所有的第一代都很艰难,有很多问题和矛盾,都由第一代人来解决,而第二代,就
简单多了。
杜郁问我还记得菩提树吗?我说我记得,我永远都记得他,菩提树是一个完全生活
在网络中的人,他已经真正地,成为了一个网人。
一个从早到晚都在网上的人,连睡觉的那四个小时,他的电脑都不关上的一个人,
算不算一个真正的网人呢?
只有一次,我有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见到菩提树,我写信问他,你病了?
菩提树在几秒钟以后就回信说,我很好,令我飞舞的是我的爱琴海。
菩提树问过很多人,什么是哈根达斯?
他们都不告诉他,他们在暗底里取笑他。
我不笑,我认为菩提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尽管他有一点儿钱,比国内的很
多人都有钱,他在海牙和阿姆斯特丹都有自己的房子,他也有性伴侣,可是,他不知道
什么叫做哈根达斯。
哈根达斯冰淇淋最小份是三十一元人民币,如果菩提树回北京住,就可以在国际俱
乐部的甜品店里买到。我一直在想我要不要告诉他。我没有告诉他,因为他会想三十一
元人民币真是不够贵。
为什么网络里的人都在谈论哈根达斯,就如同网络里人都在谈论轻舞飞扬一样,那
是一个故事,与爱情有关。
美国的冰淇淋,哈根达斯,小小一桶,也许也有人认为它太贵,毕竟只是一小桶冰
淇淋,可是如果从中国运冰淇淋到美国,也会那么贵。
即使它这么贵,我仍然不喜欢它,我只喜欢麦当劳的蛋卷冰淇淋,我这一辈子都只
喜欢蛋卷冰淇淋。
所有的人都恨菩提树,他们认为他无耻。
因为菩提树喜欢女人,他喜欢所有的女人,他勾引每一个女人,使她们心里存着美
好的希望。
后来所有的人都识破他了,因为菩提树太喜欢夸耀自己了,他喜欢告诉所有的人,
他有多么大的魅力,他会一边打电话给那个女人,一边又在公众聊天室里告诉大家,他
正在勾引那个女人。
他的爱,果然就没有一分是真的。
男人们更恨他,男人们说,菩提树的品行中有许多是真正的男人所不齿的,不懂得
义务,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而被他骗过的女人们虽然也恨他,却仍然表扬他。女人们说,菩提树有才华,内心
敏感。
可是后来,再也没有女人爱他了,新来的女人也不爱他了,他太著名了,却成为了
一个悲剧。
所以在过中秋节的时候,菩提树告诉大家他给比利时的父母买了月饼。
却有人公然问他,你是为过去赎罪还是为将来的罪恶做预支?
菩提树说他是赎罪。
他们却告诉他,算了吧,你还不是为将来犯罪时心里踏实点,到时候你可以劝自己
说,我已经交过罚款了。
我和杜郁站在旁边看,杜郁很小心地说,菩提树被我们伤害了。
他们就劝杜郁说,菩提树这家伙,说个“爱”字和说“来瓶啤酒”一样轻易,说完
就忘。别理他。
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杜郁爱他,他们短暂地相爱过,每天都通很长时间的电
话。可是后来,杜郁也成为了一个大笑柄,在杜郁之前,还有很多女人,她们都成为了
笑柄。
可是,不是菩提树的错,菩提树生来如此,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改变他。
对于杜郁,却是一个更大的悲剧,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杜郁,我不知道都发
生了一些什么,我问过平安,他说他也不知道。
后来,菩提树写信给我,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杜郁,他很累,他为小妖写了一
首长诗。
不要问我沉睡之外弥漫的是什么/那些红色的棋子/或者豁嘴的星/它们不是/也不
是小妖精布置下的迷香/酷似某个春夜/红色的石榴突然绽放……
我就大笑起来了,我说,菩提树你真的很有才华,你知道对付不同的女人应该使用
不同的方法,可是你丧失了爱的能力,没有人比你更无耻。
虽然我理解你,可是我不得不也远离你,我怕我也成为一个笑柄。
我似乎看到了菩提树忧郁的眼睛,我想菩提树真可怜,真的,没有人比他更可怜。
叶叶在酒吧打电话给我,他说他看到有人在做秀。我问他,做的什么秀?
叶叶说,有人在酒吧里写作,浓妆艳抹。
我说,如果我有很多钱,我也会去酒吧写作,有空调,有音乐,有酒。可是我现在
冷得要命,我的手上长满了冻疮,而且我的左腿膝关节正往死里痛。
叶叶说,你应该买一只取暖器,用取暖器烤你的关节。
我说,没用的,这是老毛病了,因为我小时候喜欢坐在阴湿的地板上看《西游记》,
看了二十年,就患了二十年的关节炎,这一辈子都好不了啦。
现在我痛得死去活来,这该死的阴天。
而且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如果我买了米,我就没有取暖器,如果我买了取暖器,
我就没有饭吃了。而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
我听到了叶叶啜泣的声音,我说叶叶不要,你是一个男人,不要在酒吧里哭。
叶叶说,我哭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说,没事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嘛,你可以什么都干
得出来,是什么?
叶叶说,我用你的书挡住所有人的目光,我把粉藏在你的书里,我在最暗的角落里
吸粉,我现在不抽大麻了,我开始吸粉,我进了两次戒毒所了,花了很多钱,我戒不掉,
现在我又开始吸了。
我强装冷静地吐了一口气,我说,哪一本书?
叶叶说,《我们干点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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