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周洁茹
她在枕头下面放了一只玩具飞机,她母亲问她那是为什么,她说:每天晚上,我都要坐着我的飞机在天上飞。
1. 五岁时候的初恋情人
我有一张黑白照片,我始终认为照片上的我是个美女。那个时候我五岁,是一个卷毛,穿着蕾丝小背心,百褶裙,手里攥着一根洁白的塑料马蹄莲。
五岁以后我有了我的第一个情人,那是个瘦弱的小男孩,清秀木讷,但英俊。就象《青梅竹马》的第四句歌词,林黛玉爱上贾宝玉。
我出生的那一年,我想那应该是一个特殊的年份,非常特殊,在那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平地涌现出了无数地震棚,现在我的父母多少次对我说:“知道吗,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一有动静,我们马上就抱着你逃出来。”
比如我亲眼目睹了一场审判,我坐在父母的中间,除了我,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我直视前方,在黑白电视机里有一个着黑框眼镜的女人,她站着,回答问题,有人问她,她就回答,老气横秋,那大概是一场审判。我很吃惊,不断地提问,那是什么,为什么她站着,黑框眼镜一闪一闪?没有人回答我,他们的表情仍然非常凝重。我想我没有弄错吧,我出生于大地震的那一年,在审判发生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有了非凡的记忆力,或者那场审判已经是录播了,或者转播?
比如我赶上了中国电影的恢复萌动时期,他们开始羞答答地表现爱情题材,那是些多么好看的电影啊。有一个画面,在一大片油菜花(油菜花?)地里,一个穿着乡气的红绒线衫,扎着乡气的小辫,手里挥舞着一条乡气的红纱巾的姑娘,朝着不知名的前方奔跑。(慢镜头)她跑啊跑啊,脸上溢着健康的红晕,却总是跑不到头。我实在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名字,如果你知道,麻烦你打个电话告诉我,对于那个景头我有着非常的好感,我希望能够找到它再次重温一遍。
青梅竹马的瘦弱男孩和我在江南小城的弄堂间穿行,我们是邻居,我们从小就呆在一块儿,同时我们有一大帮玩伴,每天晚饭后放出来玩的人数维持在五到十个不等。通常我们的游戏是掩蒙蒙,这个名字比捉强盗好多了,显得文雅并且寓意深刻,一个蒙着眼睛,其余的掩起来,蒙眼睛的数过了十就开始找,和捉强盗绝然不同的是,这是一个智力游戏,关键在于藏在哪儿,而不是谁跑得快的问题。江南地方好就好在弄堂错综复杂,拐弯抹角,藏到哪儿都很容易,但是规矩严格,看见了你你就被逮住了。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怎么玩,他们一定不适合这个游戏,他们会赖,口说无凭,你怎么说你看见我了,你有什么证据,大不了不欢而散,各自回家去玩各自的电子宠物鸡。
我比别人聪明得多,我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五岁,所以我认为我从小就很聪明。他趴在大墙上,数数,我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注视着他,那是一个阴暗浓密的葡萄架,在他动身去找人的时候,我到达了大墙下面,然后我就赢了。
第一个发现我的秘密的就是他,他真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子,所以我认为这么一大帮孩子中间,美的俊的黑的白的,只有他才有资格做我的情人。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回忆往事让我想入非非。
2、看见一部惊险片
我站在九楼的窗口往下看,我看见一辆红色出租车和三辆漂亮的白鲨摩托车,它们停留在我居住的楼房下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始终没有离开窗户,尽管我非常想去端一杯茶来,以便于舒服地等待好戏开扬。夜晚的好戏与白天的好戏有明显的不同,白天会有很多人围观,众多充满求知欲和惊喜的脸会影响当事人的情绪,于是事情就不能顺其自然地持续下去,而夜晚,每个窗口后面都有人,这些脸躲藏在厚窗帘布的后面,你看不见它们,你可以认为他们不存在,于是你歇斯底里地发作,不计后果。道理就和谈恋爱一样,男人和女人在白天多是含蓄地款款对视,可一到天黑就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我端坐在软沙发上,房间里关着灯,我从高处往低处看,明亮路灯下面的所有就会看得很真切,我不妨碍他们自由地发挥。
我听见出租车内有尖利的女人声音,她是这么叫的:“救命啊!”我并没有夸张或者编造故事,当然我也不是在诉说治安问题,那个女人的确是这么叫的:“救命啊!”她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梅茜,我的女友梅茜有着与她类似的高音部分,由于她们声音的接近,我开始关注那个车子里的女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叫救命,我可以拨“
110”,这个号码并不收电话费,我一直想拨通它,现在有了个好机会。遗憾的是她叫过那一声后再也没有发声,我屏息倾听,仍然是没有声音,除了机器发动的轰鸣和尾部腾出的臭气。我厌恶汽油,即使它变成了气体。
形势已经很分明了,三辆摩托车分别挡在出租车的前部、后部和侧面,它们包围了出租车,让它没有去处也没有退路。司机是个胆小鬼,他完全可以把横在车头的那辆摩托车撞飞,然后绝尘而去,可惜的是全场他没有任何表现,而且他有些惊慌,他打开了所有的车灯,结果那些眩目的灯光吸引了所有的人。由于我的迟到,我到场时它们就已经停在那里安静地对峙了,我猜测在此之前有过一段摩托追汽车的惊险片,可惜我错过了。我看到的只是一辆普通夏利,三辆洁白的摩托车,车手们有着美丽的黑发,在星夜的暖风中飘扬开来,象水一样柔顺。但是我对她们的好印象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她们始终在反反复复地高声叫嚷:“臭×,傻×,××养的……”诸如此类。
我开始同情那个躲在车子里面不敢出来的女性,谁都可以预知到,如果司机没有良心,他怕招惹是非,他就会把那个可怜的小女人一把推出车去,然后一走了之。事实上他已经有了这种倾向,他正在往车窗外面探头探脑,忍受着摩托的臭气,向长发车手们摆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准备随时逃之夭夭。如果他这么做了,那个小女人就会被那三个长发车手一把扯住头发,踩在脚底下,脸部和某些重要部位受到重要的表皮创伤,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立即实现拨打“
110”的愿望,我不动声色地观看接下来会怎么样。
出乎意料的是有个女人开始号啕大哭,而声音却来自占尽优势的三人帮众中间。如果是男人,这样的痛哭多半是因为钱财的损失或者别的什么,而女人这么哭只会是因为男人。
撕心裂肺的哭声迷惑了我,我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受害者。哭者的同伙恼怒地对她说:“哭什么,你真是不争气。”她们往出租车里扔了几句威胁的话后飞驰而去,唯一剩下的女人显得势单力薄,她停止了哭泣,追随她们而去,我听见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臭不要脸的,你真是看上他的人吗?你还不是要钱!”
出租车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缓慢地往前行驶了一段,车子里下来了一个短发女子,她的短裙和高跟鞋闪闪发亮。从夜晚九楼的高度上看她就是我的女友梅茜,然而她不是,我的女友们都是正派女人,她们从来也不会被满口脏话的老女人一路追杀,她们知道怎样优雅地生活下去。
我看着她走向小区花园中央的投币电话亭,她开始拨电话,与此同时,电话铃响,我离开窗口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梅茜的声音:“我是梅茜,我在你楼下。”
3、一个梦
一个孩子,站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地说话,我坐在椅子上,左手撑头,身心疲惫,但我微笑,我只能微笑。孩子仍然在絮絮叨叨。“我要吃肯德基。”他说:“妈妈,我要吃肯德基。”
很奇怪,我跟一个陌生男人结了婚,那是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穿着灰色衣服,然后我就有了一个孩子,现在这个孩子要我带他去吃肯德基。
这有什么意思呢,结婚,居然一眨眼我就结婚了,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梅茜坐在我的旁边,我看不见她的脸,只有她的声音:“这有什么意思呢,你现在最好是离婚。”离婚两个字就象瞬间的光亮那样撕开了云雾,我一阵冲动,我说:“离婚。”然而我看见我的腹部已经鼓了起来,我看见自己分明就是一个臃肿并且惨不忍睹的女人了,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都这样了,还想怎么样呢?”
醒过来后,我坐在床上发了会呆。很多年前,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在梦里哭了,我紧闭着眼睛,但是眼泪真实地流了出来。后来我再也没有因为一个梦哭过,就象现在,我只是坐在那里,发了会呆。
一个从来没有结过婚没有真正恋爱过的女人怎么会做这个梦?就象在这之前我总是梦见赶不上火车,那是因为我总是怕被淘汰出局,然后我总是梦见我被人追杀,那是因为我担心遭人暗算,然后我有长达一周没有睡得着觉,那是因为我想得实在是太多了,我的神经始终很亢奋,不得安宁。现在我做这个梦,那是因为什么,原来我对未来的婚姻怀有这么极端的恐惧,我周围发生的所有故事让我认为,婚姻是一场自虐。我说过,与其在一棵树上吊死,还不如就这么一个人过。
梅茜去海南前是一家寻呼台的部门经理,她曾从呼台的电脑上抄录了一份客户的资料,那是违法的,她把那个客户的寻呼内容都打印了下来。那个女人整整一个晚上都在传呼她的丈夫,但是她的丈夫没有回一个电话。我和梅茜都认识她,我们曾是一所中学高二(3)班的同班同学,学校指望我们考上名牌大学为校争光,但她高中毕业后马上结婚,嫁给了我们城市一个名人的儿子,她是个漂亮女人,隆重婚礼上她是焦点,依偎在男人的身边,灿烂无比,很快她为他生了个儿子,然后她消失了,没有任何她的消息。
那是很醒目的一串字符:
晚了,该回家了。妻。
也该打个电话回家呀。妻。
孩子醒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呢。妻。
请回电话,请回电话,请回电话。
……
梅茜走出机房和值夜班的小姐聊天,小姐说:“那个女人每天晚上都要打这个传呼,每天打来的时候都泣不成声,她要我帮她打十个,二十个,打到他回家为止。”
小姐笑了笑,说:“他把手提关了呼机关了,就是打一千个一万个又有什么用呢。”
同样一段文字对于不同女人的影响也是不同的,这份东西是梅茜发现的,然后拿给我看,我们面对同班同学现在的生活状态唏嘘不已,但是她很快结婚,很快就投入到婚姻状态中去了,而我仍然认为那是靠不住的,我仍然象以往那样生活,每天都一样。
4、在电视里寻找自己的面孔
我不认为梅茜在被人追打的时候赶到我这儿来是个好主意,如果那三个车手杀了个回马枪,如果她们一直跟踪她来到了我的家,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现在梅茜坐在窗前镇静地喝茶,几分钟前,我还在那个位置上听见她叫出了“救命啊”那三个字,可现在她却装得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时候我还在海口,她整天就打电话来,软硬兼施,让我放手。可以说他们的关系其实都是坏在她手里了,景鹏本来就不爱她,现在更添了不爱她的理由。我说,我们并没有什么的,你看我都在海南呢,但是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听,她象一只疯狗那样咬住你不放。她每天都打电话到我海南的公司来,还赶到海南来,要找我的领导谈……离婚的时候她要了三十万,够狠的吧,直到我和景鹏结了婚,你看,她仍然死盯住我口口声声说要杀我,离都离了,她还想怎么样呢……”
我想起来我应该看今天的晚新闻,有我的镜头。我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开会,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就用来开会,我坐在领导的近旁,小鸟依人。我看见领导坐在最高处,面朝大众,那是一张暧昧并且亲切的脸。我把他微笑脸孔后不明显的数次皱眉尽收眼底,我知道窥看领导的隐私不好,但我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做什么都不容易,包括做领导,我厌恶座谈会,厌恶传达精神的所有会议,我一看见有人煞有其事地掏出事先写好的演讲稿来就头晕,但是领导不会,他的神态饱含着鼓励和深情,他用眼神示意,念下去念下去。
新闻结束,没有那段报道,我不知道电视台那帮人都干什么去了,他们的灯光打得所有人都燥热不安,却拍摄了一组无用的镜头。我很想从电视里看见自己的脸,真的。那会是怎样的一张脸,轮廓有些变形?油彩在白炽光下五彩缤纷?但是什么也没有。我很沮丧。
我把注意力放回到梅茜身上。她很安静,从一开始她就很安静,她打电话上来,镇静的声音,她上楼梯,缓慢地走路,她走进我的房间,优雅地坐了下来,即使她在叙述那段故事,她仍然不紧不慢,一切都很正常。现在我怀疑我看到的一切。
“你相信吗?我在海南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打电话来,我握紧了话筒不敢放松,我都怕换一个耳朵听电话,我怕我只轻轻一动他就挂断了电话。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水,我站着听电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却没有觉得累。
其实并不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他前妻长得比我好,年纪也只比我大几岁,他们确实是不再相爱了。你在听我说吗?”
“梅茜,你真的以为你年轻美貌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说。
梅茜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想,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真的。”
5、女人间的友谊
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梅茜,还有小妖。我们曾经很穷,在最穷的那段日子里,我们从冰箱里只找到了几只鸡蛋,仅有几只鸡蛋,我把它们放进锅里,煮熟,梅茜和小妖在旁边搅拌酱油麻油和盐,我们就着白水鸡蛋蘸酱吃,那是一餐美食,我们相视而笑,眼睛里有泪。
在梅茜去了寻呼台以后,有一天深夜我去看望她,那个晚上我们拥有一个电饭锅和一点白米,我们煮了一锅粥,粥在电饭锅里冒泡,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下楼去寻呼台对面的小店买榨菜,我发现有一个高大的男子正企图爬上呼台的围墙,他攥着一束红花,花外面的玻璃纸在夜风中哗哗作响,他的车停留在外面的广场上,那是一辆漂亮的奥迪。我很想告诉他完全可以从正门进去,只需要在门卫签一张明明白白的会客单。寻呼台是一幢陈旧建筑,下面是一家广播电台,有时候会有迷恋夜间谈心节目主持人的听众等候在门口,送上一瓶饮料,或者鲜花。我以为他只是一个有些出格的崇拜者。
我没有想到这个名字叫景鹏的男人后来成为了梅茜合法的丈夫,而我见他的第一面他却在墙上。这是没有发育好的小男生才会做的事情,但他做了,那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在那样的年纪挣到车子和房子说明他的智商并没有问题。同班同学的婚姻没有给梅茜留下任何印象,也许梅茜坚信人是不同的,身份的相似并不意味着心也相似。
他并没有翻过那道墙,门卫老头儿义无反顾地喊出了声。
一切都象神话一样,第二天一早,经理就走进了机房,经理喜欢给小姐们看手相,他总是抓着小姐细柔的小手细细地观察,告诉她们未来的命运,小姐们便捂着小嘴儿吃吃地笑,娇羞并且妩媚,但是梅茜没有给她的经理这个机会,梅茜说我对我未来的命运没有兴趣。梅茜正在冲一杯豆奶粉当早饭,但她把热豆汁淋了她的经理一身,然后夺门而去。
我不知道她要逃避什么而去了海南,如果是为了赚钱她应该去深圳,如果是为了事业她应该去北京,但她去了海南,海南没有园林和温润的气候,也没有加蟹小笼汤包,但她去了,在那里呆了整整两年。
同一个月内,小妖也走了,去了北京。她们都出去了,只有我还在,我向体制和传统和规矩和所有的一切妥协,我每天只把时间消磨在吃饭和睡觉上面。我开始察觉出自己的不长进,我怨恨自己就象一条虫子一样,寄养在机构的身上,我周围的观念就是我们要纠缠组织,组织负责我们结婚,离婚,分房子,我老婆的工作问题,当我每个月拿到固定工资的时候我就会想我是多么可耻啊,但我周围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我们喝茶,看报纸,开会,我们清闲但我们永远也不会没有饭吃,于是我得到了承认和平衡,我们的脸皮越来越厚。
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把每个月的薪水都交给我妈,然后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心是热闹的,在哪里都热闹,一个人住时热闹,在家时仍然是热闹。我父母爸妈就生了我一个孩子,我们生下来就是太阳,热热闹闹。一切都是自找的,心里的冷清和孤单会因为环境的变化失去水份,成为坚硬的石头,旁人看那几块石头就是孤独,但是我们自己不知道,我们以为我们热闹。我们都是幸福的独生子女,在丰衣足食以后再说孤独这个字眼就是作怪。
6、一个名做景鹏的男人
梅茜回来的那天我才收到她的信,飞机比信件还早了几个小时,信是十天前写的,由公司统一发的邮件,寄到已经是十天以后了,在这十天里,梅茜和景鹏做了所有的准备,拍照,登记,领结婚证。我不知道这一切都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过后,我送了梅茜一本新娘备忘录,尽管那本东西已经失去了时效性。梅茜说过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朋友,即使结婚也只是双方的父母吃了一顿饭,就这样。
然后我才看到了那封信。我珍藏了梅茜的所有信件,当我没有事情可做的时候我就会把它们翻出来再看一遍,回味里面真实的痛苦和快乐,尽管那是别人的痛苦和快乐。
……
怎样向你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呢,就象濒临一场无止尽的灾难一样,甚至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手都在颤抖。景鹏的妻子又打电话来,她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回答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说:“要不要我过来一趟?”我还是仍旧说:“不知道。”我一再解释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完全是一场误会,她说她不管,她说她不相信,她不相信景鹏的喜怒哀乐全是因为我,她更不敢相信景鹏居然三天两头地打长途给我,直到她去查了电话单,可平时,他和他的朋友,和她都从未有过超出十句话的交谈。她说电话里你们都说些什么,让他舍不下你,恨不得冲到海口来?我还是不知道。她象是一个原告,不停地责问,不停地哭诉,我象个傻瓜,一个劲地回答不知道,脸上淌满了泪水,却哭不出声来。她说她不会善罢干休,她说为什么我不能放过景鹏。她不住地发问,既无助又神气,无助的是她仿佛要失去他一般,神气的是现在我是“罪犯”,她是“法官”,只有我这个被告,在电话的这头任凭泪水流淌,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提问,所有的答案都是“不知道”,我交了白卷,在与她的对话中,我得了零分。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助,就象我现在的样子,靠在沙发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拿电话听筒的手都在发抖。景鹏很快就打电话来,他显然知道她打过电话给我了,他说:“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你要保重。”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匆匆挂断了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这些都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我早就预料到我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事,所以我决定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就让我过一段安静的日子吧,但她不给我安宁,她仍然一次又一次打这样的电话来,伤害我,现在我觉得天底下的事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我要做些事情了……
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第三者象梅茜那么盛气凌人和振振有词,似乎第三者们都很委屈,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虽然梅茜是我最 要好的女友我仍然这么说。但我相信那是爱情。一个一贯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就会变得很反常,他居然每天都打电话给他爱的女人,象个老太婆那样唠唠叨叨,这大概就是爱情。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景鹏的脸,他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痴情男子,爬在墙上,玻璃纸哗哗地响。
惊险事件过后不久,有一天傍晚梅茜又来了,她只穿着丝薄睡衣,披着一件长衬衣。“我们刚吃过饭,两个人兴致很好,就只穿着拖鞋随便出来逛逛,逛逛就逛到你这来了,我就上来喝杯茶。”
“景鹏呢?”我说:“他不上来吗?”
“他穿着拖鞋就不上来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不让他上楼来呢,你打他电话让他上来吧。”
梅茜笑笑:“我们老夫老妻了,也没什么了,我喝口茶就走,不要很长时间。”
两个人趴在窗口的沙发上,茶杯放在窗台上,冒着热气。我往下面看,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趿着拖鞋,坐在楼下一辆三轮车上。眼睛往上面看,我知道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知道他的老婆在楼上,他等待她喝完了茶下来与他一起回家去。
我说:“你偷偷摸摸结婚倒也算了,现在连丈夫也不让人看又算是什么呢?”
&127; 梅茜说:“什么时候让他打扮齐整了再上来见人吧。”
然后我送梅茜下楼,把她交回到她的丈夫手里。我至今没有见过景鹏的脸,我第一次见他他正爬在墙上,而第二次见他却隔着一排茂密的树林,梅茜穿过那个小花园,走向她的丈夫,我上了几步楼梯,回头,那对老夫老妻正在相依相偎往回走,有点冷,景鹏拿他的外套披在梅茜的肩上,梅茜的娇小身子就象被景鹏包住了似的。就象电影的闪回一样,我的眼睛里就有了我五岁时候的小情人,他穿着一件风衣,象风一样,手指拂过我的脸,然后,消失了。
7、选择了硕大的椰子
小妖的左边是一个老太太,右边是个小男孩。男孩一言不发,小妖客气地冲他笑,小妖是一个美女,笑起来很有感染力,但他严肃地看了小妖一眼,又把头扭了回去,仍然一言不发。男孩的胸口挂着漂亮的纸牌,写着“无人陪伴儿童”的红色大字,小妖很恼火地看他,他镇静地坐着,双手老练地交叉在胸前,什么也不看。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到海口了,小妖在飞机上非常饥饿,小妖始终不吃任何飞机上提供的东西,以前吃过,但是真难吃,从此以后她就什么也不吃。小妖到达海口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吃,她吃的第一件特产是一只青皮椰子,椰子迷惑了小妖,她看见了两种椰子,一种是电视上见过的范本,另外一种形状古怪,而且比范本椰子要小得多,但它们价钱一样,既然价钱一样小妖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种大的。当然最后总是会真相大白,它们分别是一只椰子和一只椰子的内芯,椰汁的味道不会受形状的影响,而且内芯要轻巧些,小妖捧着没有经过处理的硕大椰子行走了一整条街,累得要死。
小妖和我一样,我们出生在江南,从来没有见过椰子。在小妖去海口之前,我再三关照她带一只榴莲回来,当然我并不是为了吃它,我只是想见见它长什么样,小妖最后带了一袋芒果回来糊弄我,小妖向我解释说榴莲实在是太臭了,带上飞机会招人骂,我试着品尝新鲜的芒果,我发现其实芒果也很臭。
女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就象梅茜,她在海口呆了两年,最后还是嫁回来了,而小妖只在海口度过了她十五天的年度休假,就想要永远地嫁到海口去了,海口是那么特殊的一个城市吗?为什么她们都要去那里。
8、我是一根线
小妖和梅茜已经互相仇视了两年,两年前她们在助养孤儿姗露事件上翻脸,小妖认为我们随便拿点小钱出来就可以养活福利院一个名字叫姗露的孤儿,而梅茜认为小妖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夹在中间,没有来得及作任何表态。梅茜从来就不喜欢孩子,谁也没有想到两年以后梅茜飞快地结了婚,飞快地肚子里就有了一个孩子。
然后她们相继离开了我。梅茜去海口,小妖去了北京,住在一个摇滚朋友的家里,如果她们一直这样住下去,我就会认为她们即将拥有海口户口和北京户口,但她们回来了。
事过境迁,三个曾经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女人又聚集在了一起,我们坐在一家名字叫做半坡村的酒吧里。我叫了一杯牛奶,小妖是一杯冰水,梅茜要的是一种屈臣氏牌子的什么水,从我们的饮料中间你可以看得出来,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城市,我小心谨慎,从来也不知道除了牛奶之外还有什么新品种,而另外两个出去转了一大圈的女人开始喜欢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比如纯粹的水,还有屈臣氏。尽管小妖告诉我可以把冰水抹在头发上,效果和者喱水相似,但我并不想在酒吧里用冰水洗头皮。
我是牵系小妖和梅茜的一根线,如果没有我,她们永远也不会再相见,有很多次,当远在北京的小妖因为寂寞而挂热线电话来时,我试探着想告诉她梅茜的电话和住址,但小妖婉约地扭转了话题,而那个时候还在海南的梅茜虽然记录下了小妖所有一切可以联系上的号码,但她说她一辈子也不会摁那几个数字。
小妖坐在原木公告牌的后面,染着一头红颜色。推开门的时候,我一眼就识别出了小妖的那丛红色,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我要哭了。我向小妖走去,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那种感觉就象和初恋情人的约会一样,我激动不已。
“你好。”小妖看见了我,说。
我的心一下子安稳了,我微笑着握住了小妖的手。我们没有象意料中的那样拥抱,然后流泪,我们平静地坐了下来。酒吧里有很多年轻的男女,背着双肩包,肆无忌禅地调情,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
“他们多么年轻啊。”小妖说。
“难道我们不年轻吗?我们都只有二十二岁。”
“我怎么觉得我很老了,你看,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们,他们那么活泼,是的,真活泼啊。他们没有心事,但他们给我压力,我一直在想只要我一放松,他们就会从我的后面飞过去,超过我,他们会回过头来嘲笑我。我想我再也跟不上潮流了,我已经老了。”
“我知道你在外面很难。”我说:“我还是希望你回来。”
“我并没有打算回到这个小城市来。”小妖说:“我去了一次海口,我想我要嫁到海口去了。”
“好吧……梅茜结婚了,见见她吗?”
小妖吃惊,然后犹豫,然后说:“随便。”
我知道小妖是想见梅茜的,只是她需要一个高贵的台阶。
梅茜在接到电话后的五分钟内赶到了现场,这是奇迹,即使梅茜是我要好的女朋友我仍然这么说。两年前梅茜还是一个没有任何时间概念的女人,她和小妖有过一次约会,但那天下雨了,当小妖冒雨赶到的时候,梅茜却因为下雨而不想出来,她并没有直接了当说她不想来了,她指使别人打电话给小妖,说她喝醉了连路都走不了。这是一件小事情,我和我的女朋友们经常会犯错,我们互相原谅对方的错误,很多年了,我们彼此了解得那么深入。
这次梅茜难得的迅速说明她看重与小妖的会面。起初她们有些不自然,互相审视对方,小妖红发,左耳戴了一只耳钉,右耳廓扎了五六个耳洞,梅茜慎重地穿了一件软缎旗袍,蝴蝶盘纽,镶蓝滚边。梅茜的脸有些肿,我猜测她的孩子大概有两个半月了,虽然旗袍下面她的身材仍然显得娇小。即使我猜错了也要原谅我,我在孩子方面的知识很贫乏。
那是一副很难看的场景,三个形象迥异的女子坐在一起,拘谨地互相询问近况,几分钟后她们开始回忆一些过去了的往事,她们抽烟,神情伤感,仿佛生离死别过后又相逢的好友。旁人一点也看不出来红发女子小妖曾经说过:“梅茜是一个非常狠恶,并且自私的女人。”而梅茜叹着气说:“小妖还是个幼稚的小女人,追求理想和浪漫,于是很冲动。”
前嫌尽释。女人们在经历过很多事情以后,比如结婚,比如事业的飞黄,成熟了的女人会忘记掉年轻时候干过的蠢事,怨恨过的人,她们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会记恨。
小妖叙述过无人陪伴儿童和飞机上的饥饿以后,告诉我和梅茜,一个月之内她把手里的事情全部了结了就走,同时她羞答答地把她天涯海角前的照片拿给我们看,梅茜曾寄过相同的照片给我,她们都穿着纯棉的体恤,A字短裙,艳若桃花地站在大太阳下面。
就象一个著名女人所说的那样,小妖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她走来走去,总是安分不下来,即使回家,她也只在我们的城市里呆一小会儿,然后她就去了梅茜曾经去过的城市,而且不打算再回来了。
9、把钱都扔给了邮电局
夜深人静了,我和小妖从酒吧回来,我的父母还坐在沙发上强撑着眼皮看电视,灯光暗淡,他们没有看清楚小妖头发的颜色,发色的异样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我们坐到书房里去,小妖对我说:“在酒吧里时他打我的传呼,我让他半小时后打到你这儿来,好吧。”
“我已经打完了我所有的磁卡,我的钱都扔给了电话费,我们曾尝试各种节省电话费的方法,在呼机上留言,深夜时分通话,投币电话,IC卡,智能卡,我们改变不了,邮电局很精明,他们总是能赚到我们的钱,不管我们用什么电话。”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写信呢。”
“信不真实,我要听他抽烟和喘气的声音,有时候烟味儿透过电话线到我的房间,满满一屋子都是他的烟草味道。”小妖说。
我吃惊地看着小妖,我猜测她的脑子有些坏了。我不明白两个人,男人和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可讲,讲足足一个晚上。迪斯科广场的大量出现说明现在我们并不需要语言,巨大的噪声中间我们只看见对方的嘴唇在嚅动,但我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我们也不需要知道,我们只要牵扯着对方的手,到广场的中央去扭屁股,很多男人和女人就是那样,他们不需要语言,他们也会谈恋爱。
谁会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女人,她赚的钱她所拥有的全部都扔给了电话局和飞机票,她们居然在自己的城市里找不到可以爱的男人,她们在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城市里才找得到好男人。梅茜是个例外,我们都以为她去了海口就会消失掉,无影无踪,谁知道千里之外她现在的丈夫扔了足够多的电话费后她又义无反顾地飞了回来。
小妖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她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跟我说。我送她到楼梯口,小妖说:“如果电话来,说我走了。”我点头,让她放心。
那个电话很快就来了,他很有礼貌:“对不起请问小妖在吗?”
“您是海南的长途吗?”
“是。”
“小妖刚走……”
他打断我:“她怎么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刚才,她一直在等您的电话,等了很久,她刚刚走,大概只有两分钟。”
“谢谢。”他挂断了电话。
我只和那个男人说了二句半话,我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高的矮的,脾气温和的,暴躁的,一个我一无所知的神秘男人,我交往多年的女友却要去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担心,但是我的担心是没有道理的,我了解小妖,小妖的前一个情人在日本,至今仍在日本,小妖始终没有下决心去日本,尽管那是有些难的,但她没有用心,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于是她错过了那次恋爱。现在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再错过了,即使那个男人远在千里之外。
小妖走的那天我只是送她上国旅社的机场车,机场车象个孩子那样笨拙,挪动着胖腿缓慢地移动,载着小妖和她的希望离开。我不去想小妖以后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波动,我知道小妖很爱他,非常爱他,我愿意相信他会对小妖负责,毕竟他是一个有礼貌的男人。小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生活选择了我们,还是我们选择了生活。”我猜测那是一句歌词。这一次大概真的是生离死别了。
10、没有发展好的爱情
接到桉叶的第一个电话是在夏天,那一天的气温高达36.5度,当然我们有空调,空调的好处是让我有优越感,我在想每个人都很热,头顶冒烟,而我却很凉快,于是我就很满意。夏天的下午三点钟我在空调下面翻一本名字叫做《黄金时代》的书,那是一本紧俏的书,我在我们城市的先锋书店预约了第二次才拿到了那一整套书,虽然对于我来说它实在是太贵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好了好了,我正在看一本书,电话铃响了,我想我发了会儿呆,今天是星期天,天气炎热,别人都在睡午觉,而且睡得很投入。但是我的电话铃响了,我没有让它响很久,我从凉席上爬起来,穿越客厅和餐厅,拎起了话筒,我赤着脚,穿着软缎吊带裙。
那是桉叶和我的第一个电话,我们都很小心,我们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时无语,我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桉叶的感受,总之,这个电话以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没有再做别的什么,我发了会呆。
我至今还记得我和桉叶的第三个电话,在以后的一个月时间,我时时回味着那段对话,所以现在我把它完整地复述出来就很容易。
“我要出一趟差。”
“去哪儿?”
“北京。”
“去干嘛?”
“实验话剧。和一个朋友一块走。”
“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月吧。”
“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刚刚吃完。”
“你在抽烟?”
“是啊,你怎么知道了?”
嘟嘟嘟
“我有电话进来,就这样吧好吗。一路顺风。”
“……”
我没有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把电话挂掉了,然后我很后悔。我很想再说点什么。真的。
我已经背叛了我说过的话,我曾经说过我永远也不再相信恋爱,甚至做梦我都在逃避婚姻,我恐慌,惧怕,担心,我只想一个人过,自由自在,没有人牵制我,让我分心。我怕受到约束,我只要单独地做我要做的事情,但我又是那么的懦弱,当爱情汹涌而来的时候,我自己就先崩溃了。
我相信在桉叶去了北京以后,我开始思念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数着手指计算时间,我始终认为时间对于我来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昨天我还是个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一闭眼的工夫,我居然已经二十二了,我知道再一闭眼,我的年纪就要飞起来了,所以我过了二十二岁就从来没有闭过眼睛,我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分,我从来不把昨天的事留到今天来做,相反地,我把明天的事赶到今天就全部做完了。
所以我看见年轻女人浪费时间就很反感,我怎么也不明白,她们会去打保龄球,那种玩意除了让你出丑和腰肌拉伤什么用处也没有,还有跳老迪,有了起舞的兴致你可以在午夜的音乐声中独自发挥,在下饺子般繁忙的迪斯科广场中央捶地板是非常丑恶的行径。还有泡吧(内有网吧、水吧、酒吧、氧吧之分),潜水,啤酒节,蹦极诸如此类的时尚,年轻女人的虚容风尚是愈演愈烈,从来也不知道摇头丸是什么东西的,电视上报道贩子们都逮了起来,她们便纷纷嚷嚷着见了那玩意儿,吃了那玩意儿,都是一群傻逼。
现在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怎么桉叶还不回来呢他怎么不要回来呢?在北京的桉叶一定不知道我是在思念他,因为至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他,他的声音就象一个四十岁的老头儿那样,没有丝毫魅力可言。我曾经成功地担当了三个月之久的业余主持人,在那三个月里,我与全国各地的音乐人、歌手和DJ们打交道,如果没有柔美的音色和娴熟的语言基础,江南味道的普通话会影响我与他们的交流,同时在我的身边嗓子美艳面孔却平淡无奇的男人比比皆是,所以我从来就没有苛求过男人的声音,那不是最重要的。
现在是逼近世纪末的夏天,现在谁也不会因为通了几个电话而爱上对方,但我爱上他了,就象神话一样。
在他去北京的第二个星期,我去了南京。因为在南京他有一大帮的哥儿们,我可以和他们聊点什么,虽然他们很奇怪,谁都知道夏天的南京是全中国最热的地方,南京的土著们纷纷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出去避暑,或者窝起来夏眠,我却在它最热的时候赶到了那里。
我是一个重感情的女人,真的。我可以因为爱一个人而把身体上的受苦撇到一边去,我坐在桉叶的朋友们对面就好象坐在桉叶的对面一样,他们很相似,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象桉叶那样让我动心。在此之前,我经历过无数情人一场,那些事件都象玩儿似的,彼此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是我习惯于记述每一件事情的经过,当我重新翻看它们的时候,那些深深浅浅刻划我的真情实感,那些陈旧的字迹,它们会让我回忆起年轻时候的往事。虽然我一度身陷其中,他们都已经把我卖了,我还在检讨自己的错误。
……
告别,留下唇印,印在他的脸上。
一路奔忙,在车上,哭了。读了一个故事,一个女人怀上了孩子,她期望奇迹,但奇迹照例没有发生,他让她把孩子打掉,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结局美满。丁天要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泣不成声。
……
谁都能看出来这些显然摘自于日记,那么真实的感觉,绝不会是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当然我只是随手把日记拿过来抄几段,而这几段都不是我写得最好的段落。
事实就象我所说的那样。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回自己的城市,我坐在车上,捧着一本杂志,上面有一篇丁天的《门》,我泣不成声,当然这和作者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我只是看了一篇文章,然后泣不成声。
11、留了一幢房子给我
两年了。程东去新加坡前把他的房子留给我照看,于是我满怀希望,我相信一个男人离开前他留下什么他一定会回来拿,但是我错了,我因为热爱程东而热爱那个名字叫做新加坡的城市,但并不是热爱什么就一定能得到它的,程东并没有回来取他遗留的东西,那幢房子,照片,书籍,还有我。
他爸妈给他买的房子很快就又回到了他的爸妈手里,我忍受了很多次屈辱帮他的(或许将来是我们的?)房子交水电费,每次我去,我只在晚上去,我拉开窗帘,让房间透半个小时的气,然后我就离开。我在一楼开信箱取单子的同时,住在对面的那对小夫妻就会用歧视的目光打量我,他们的眼睛锐利并且该薄,直到把你的身体钻痛,钻穿。
女人是个漂亮女人,始终抱着个白胖孩子,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同班同学,第一次看见她我觉得她亲切并且温和,那天我穿着蓝印花布的长裙,程东牵着我走路,我的手绻曲在程东的手心里,就象一个文静的淑女,程东一去新加坡,她却明目张胆地与她的男人高声交谈:“你看你看,她又来了。”那是很伤人的事情,我穿是并不时尚也不暴露,原因只是每次我都是一个人去,每次都是晚上,我大概是太诡秘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又算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去,确实如此,我的身分很模糊,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
我盼望着一次正面交锋,我象往常那样开信箱,取水电煤气通知单,我摸了个空,信箱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不得不敲那个我憎恨的门,我告诉自己我是在为桉叶敲门,只有男人在家,我说:“请问这个月的水电单有没有到……”女人却突然从里间跳了出来,她把男人推进了房间,然后把门用力地关上了,她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确实很想说些什么的,但她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我。
我发现这房子并不只是属于程东和我的,好象还有人来走动,我拥有的只是一把钥匙而已,只要他们一不开心,随时就会把锁换掉。这是程东撒的第一个谎,他说过这房子只有我们俩,但事实却是他的父母就住在附近,他们会在晚饭后有事没事就过来看看。
他给了我一把钥匙,只是那一把钥匙就征服了我,让我服服贴贴地等着,死心塌地。
程东的电话很少,但是清晰,他打电话来好象他就在我的隔壁房间一样,听着他的声音,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抽烟的声音,我真的以为他就站在外面,当我一开门,他就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面带笑容。我放下电话,我把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遭,我的心才安静下来。
我一度对程东很失望,我对自己说,算了吧。但是大半年以后他又回来了,他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牛车水。”
我信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说谎,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但是我们没有决裂,我们只是一天一天地渐远,渐淡,也许到最后,连痕迹都没有留下,虽然我留恋那幢房子,但我什么也没有,我有的只是一把钥匙,现在那把钥匙也不知道放到哪儿去了。
12、非常长时间的联想
我终于见到了桉叶,他来到了我居住的这个城市。还是在炎热的夏天,故事总是发生在夏天,虽然夏天会让人出汗,浑身湿叽叽,年轻女人的干粉末陆续从油脸上滚到脖弯里,纵横交错,年轻男人就象枯萎了的猫那样,躬着背低眉顺眼地贴着墙跟走路。当然我并不是指望他们象春天的猫那样生机昂然,我很宽容,毕竟他们是人,不是猫。
八月里,我们的城市却在下雨,下得没完没了。电话铃响,我接电话,电话那头是桉叶温柔的声音:“你猜我在哪儿?”
我想我发了会呆,我说:“你不是在北京吗?”
他在那边笑,说:“我回来了,现在我在这儿,在你的城市里。”
我吃惊,抓牢了话筒:“真的?!”
挂了电话以后我非常紧张,我跑到衣架前面去翻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试过,又跑到亮处去化妆,然后又去试衣服,然后又想到应该把头发打湿。最后我穿着一件旧式的旗袍出去了,我忘了涂口红。
我们相约在一家名字叫做半坡村的茶馆里,我们一见钟情。我肯定一见钟情这个字眼,我认为这个词汇对老鬼们来说大概不大合适,而我们的年纪运用它就很恰当。他是整个茶坊里最英俊的男人,因为他高大,匀称,鼻眼都不象江南小男人,充满了奶油气。而我是最美丽的女人,象我这样的女人到处都是,大家都长得差不多,但在桉叶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柔美的江南女子,穿着旗袍,朴素优雅,不搽口红,只戴一个耳钉,有一种颓废的美。最英俊的男人应该和最美丽的女人在一起,这是大家公认的道理。我们没有傻乎乎地互相询问、自我介绍,象拙劣的相亲一样,我们很自然地握手,而桉叶就象做戏那样掏了一支玫瑰送我。我四下张望,确信没有熟人在场才坦然地接受,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小人,我怕被人嘲笑。
现在我仔细观察桉叶,从上到下,我曾经向他的南京朋友们打探过他的模样,看来事实有些出入,他们都说他长得不怎么样,又很胖。但我眼里的他刚刚好,胖当然是不胖,而且很端正,我说的是他的五官,象男孩子那样的精神和健康,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男朋友们要抵毁他的长相,即使他长得很不怎么样,我也不会放弃他而去爱一个南京男人。
我叫了一杯菊花茶,我知道很多男人都不喜欢菊花,认为它有一种古怪气味,桉叶也是,他在皱眉,于是我马上就发誓我再也不会喜欢菊花茶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迁就过一个男人,但是如果我爱他就另当别论。桉叶温柔地往我的杯子里加糖,一遍又一遍,每次他举起勺子来的同时,我就得客气,说谢谢,他加得菊花茶没有了本来的滋味,深色的糖颗沉淀在杯底里,象水的污垢。
桉叶说:“那是什么声音?”
我的左手腕上套着一只梅花玉镯,一只景泰蓝圆镯和一只扁镯,当我端起茶杯的时候它们就互相碰撞,散发出莹蓝的颜色和清脆的声音。
桉叶要了镯子去看,我很快就把它们都从手臂上褪了下来,镯子在他的手里,被他的眼睛凝视,再回到手腕上就带了温润。“我知道你喜欢镯子。”桉叶说,然后又象做戏那样,他掏了只镯子出来,瑰丽的颜色,象是泥土烧制成的,上面有奇异的花纹,变化了的人形和草木,我没有丝毫犹豫地就把原先手上套着的一切环佩叮铛都扔到了桌子上面,我饱含深情地套上了我的新镯子。
我们的旁边,有人叫了热气腾腾的披萨饼,洋葱圈的气息洋溢在我和桉叶的周围,桉叶又一次皱眉,看起来桉叶不仅仅讨厌菊花,他也很讨厌洋葱,我喜欢这样的挑剔。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桉叶温柔地挽起我的手,带我走到外面,一切都很自然,他不留痕迹地牵制住了我的手,他熟练地走动,就象是在他的城市而不是在我的城市,我们很快就拐出了那条小巷子。
前面是一个菜市场,蔫巴巴的落市菜们聚集在一起,无精打彩,但我看见它们却怦然心动。我的手腕上悬着新镯子,它就象一只亮晶晶的手铐那样约束着我的手,但我心甘情愿,我的另一只手始终绻曲在桉叶的手心里,它有些紧张,微微地颤动。我们缓慢地穿越菜市场,就象一对吃过了下午茶出来闲逛的小两口,偶尔我在某个菜摊前面蹲了下来,耐心并且细致地挑捡了几根黄瓜,桉叶就在旁边付钱,然后我们仍然缓慢地一起朝前面走,我的小手指上勾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可以做一盘拌凉粉的粉条,几只蕃茄,三四只土豆。很显然,我们对蔬菜还没有足够的认识,而且我们很有钱,于是这个菜场里所有的菜贩子们都心安理得地漫天开价,我们没有介意,我们的手牵在一起,不紧不慢地走路,我们在前面的熟食部买了几样熟菜,这些东西有点沉,桉叶把塑料袋抓在手里,同时把我手里的菜也接了过去,我看着他,满怀柔情,我觉得自己多年来飘游的心和身子都找到了一个停靠的地方,我幸福无比。
我们走过无数街道,穿越了无数弄堂,在此期间,我和所有我熟识的人打招呼,我和桉叶的手始终牵在一起,而我的熟人们却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他们的眼睛在我和桉叶的脸上扫过一遍,然后象往常那样平淡地消失。我开始怀疑,我侧着头看了桉叶一眼,他很镇静,面容祥和,但现在确实是桉叶带领着我走路,而不是我带领着他。
天色有些暗了,我把东西拎进厨房,开始火急火燎地洗菜,我并不是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在我的单身生涯中,我从来也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好菜,但这次我痛下决心要让自己换个新面孔,这是一件冒风险的事情,切土豆条的时候我把左手中指的大半个指甲也一起切了下来,我忍住了疼,眼泪沉默地流。趁着间隙,我想出去和桉叶说几句话,不要冷落了他,但我看见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投入地看,并且自觉地换了拖鞋,CD机里也放了我喜欢的音乐,我就很放心,而且觉得温暖,贴近到心里面的温暖。
我把拼制得美观大方的冷盘端上餐桌,招呼沙发上的桉叶过来吃晚饭,但直到我诚邀了有三四回了,他才姗姗来迟,慢慢地踱到餐桌前面,手里还抓着那张日报,这是桉叶唯一给我留下不悦的事情,但这是小事情,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我并不会因为他这次的随心所欲而开始不爱他。
桉叶坐在我的对面,与此同时我的中指开始疼,血从创口贴处渗了出来,做事的时候不察觉,流水把血不断地冲走,停下来手指的疼痛就会钻心那样分明,中指是一个醒目的手指,但桉叶没有看见,我不知道他的注意力都放到哪儿去了,我想告诉他,但那实在是小女人才做的事情,我象忍住那一刀那样忍耐着,等待桉叶发现,然后心疼不已。这也是小事情,我并不会因为我爱的男人忽略了这些细节而开始不爱他。我曾经说过,我是一个重感情的女人,真的,我可以因为爱一个人而把身体上的受苦撇到一边去。
就象大家预知的那样,吃过了晚饭,我收拾桌子,去厨房洗碗,而桉叶捧着他的报纸又回到了沙发,我们没有象刚见面那样有说不完的话,我洗碗,他看报纸,我把一切都整理好了以后,坐到了桉叶的旁边,桉叶已经不看报纸了,他的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每隔三分钟他就换一个频道,我从来就不喜欢电视,但是桉叶看起来很喜欢,我想我应该培养起对电视的兴趣,我百无聊赖地坐着,等待远道而来的桉叶与我说些什么,还要说些什么呢?早在电话里他就说过我爱你这个字眼了,还要说些什么呢?我想桉叶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们还要说些什么呢?
我很想回房里做自己的事情,但我始终没有,我想我不能这样对待桉叶,我应该陪伴着他,含着微笑娇媚地偎依在他的身边。
然后我睡着了。
幸而我只是又做了一个梦,我并不知道桉叶长什么样,也没有和他发生什么故事。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只是我的联想罢了。我希望他不要出现,真的,我只需要在心里保存着那么一个美好的男人,它只是想象而已。
仍然是夏天,天气炎热,我做了一回梦,这个梦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请原谅我说谎了。我道歉。爱情有什么意思呢,和所有的爱情一样,到最后都会一样,他们牵制了我的手,让我没完没了地做饭洗衣服,再也干不了别的什么,让我死心塌地慢慢地老去,一直到死。
电话响了,是桉叶。
“桉叶你在哪儿?”
“我在北京啊,你怎么了?”桉叶说。
“没什么没有什么,就这样了,我挂电话了。”我说。
“怎么了?你还好吧,真让我担心,究竟是怎么了?”
“好吧桉叶,我不想分心,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的后面有很多孩子,他们比我勤奋得多,他们给我压力,让我不能分心,大大咧咧地过下去。是的,我从来就没有轻松过,我的年纪成为了我的障碍,非常大的障碍。而且我没有时间,每天我都做同一个梦,梦里我拥有了最多最多的时间,天啊,这么多的时间我怎么支配它们呢?在梦里我笑出声来了。我终于可以在最充足的时间里做我最想做的事情了。五岁时,我在枕头下面放了一只玩具飞机,我妈妈问我那是为什么,我说:每天晚上,我都要坐着我的飞机在天上飞。好了,桉叶,我要挂电话了,我说得太多了。再见桉叶。”
13、突然发现一个真理
我一直以为,再过五年,顶多五年,那些比我们大十年以上的男男女女就应该退休,把一切都拱手相让,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颐养天年。我错了,当我还沉迷于对自己的年纪沾沾自喜时,有一群孩子迅速地飞到了我们的前面,他们天真烂漫地招摇过市,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同时六十年代并没有老得很彻底,他们还在精力旺盛地到处表现,这是一个让他们盛开的年代。然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情和你的年纪没有任何关系。
14、坐在三毛茶楼
早晨就下了一场雨,青石板路有些滑,一个老太太在生炉子,青烟缭绕。我住在周庄的街上,已经不是从前的周庄了,东西都非常贵,仍然有很多游客趋之若鹜。
三毛茶楼的门板还没有卸下来,只留着个小门,给一个人出入,里面有一只壶,灌满了水,在炉上响。我喝了一杯茉莉花茶,我看见墙上还留着两年前我和程东写下的字迹:“我们来过了。”程东的名字签的极大,我的名字仍然局促地缩在旁边,字迹有些陈旧了,又因为潮湿,墨水化开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在上面签上新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完完全全地覆盖掉。好象是一种仪式,我到处查阅我留下的任何痕迹,试图擦洗掉它们,似乎就擦洗掉了所有我过去的记忆。
收录机里齐豫永远都在唱那首经典的《橄榄树》。
现在是淡季,茶楼里除了那个老头和我就再也没有人了,老头儿似乎觉得有些对不住我,他一直尝试与我交谈。“是不是三毛的声音?”他故意问我,老头儿大概怎么也不明白三毛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会那么火,在她死了那么年以后,仍然有很多人到这个茶楼来凑热闹,于是老头天真地问我:“是不是那个名字叫做三毛的女人在唱歌?”
齐豫还唱过一首歌,名字叫《风花》。我的爸爸从前警告过我,不要去靠近风花,那种古老的风花,一旦靠近了就会离不开它,就会时时追逐它,使自己痛苦,但是我没有听话,果然,我如今再也离不开它了。
十月,一个名字叫海鹰的男人和我的爱情从天上掉下来了。我不得不接受这场恋爱,尽管他远在京城。最初我很被动,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从来就没有恋爱过,青梅竹马的小情人,程东,桉叶,他们都象必须出场的教练一样,教会我一点什么,让我逐渐明白一些东西,我可以拒绝,拒绝无数回,但到最后,安排给我的我必须接受,我生活在这里,并非生活在空气里。我向所有的一切妥协,我和小妖不一样,小妖放弃了整个城市,她什么都能放弃掉,而我只是一个不合格的小公务员,我什么也放不下。我和小妖有那么多的不同,小妖有一个弟弟,她的弟弟留在父母的身边,而我是我父母唯一的孩子,我需要永远留在父母的身边,什么也放不下来,没有去处也没有退路。至今为止,公务员是最好的职业,至今为止,我爱我的父亲和母亲。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情,我想大哭一场。但我不想象小妖那样错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只要你用心,但是有些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作自己的主,我选择了生活,事实的真相却是生活在选择我。
我和海鹰耗费了我们所有的积蓄,我们把钱都扔给了邮电局和航空公司,一个星期内,我们交谈了31个小时,天呐,我们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话,31个小时,等于我们不停不止地连续说了31个小时的话。我们在恋爱。是吗?恋爱需要交谈,一直到那一天,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互相凝视着,彼此绝望。言语是有限的,可以一次一次地支取,全部都支取完了会怎么样呢?
15、角色扮演
我是一个懒得出去走动的人,我很懒惰,是的,我宁愿独自在家里呆着,玩一些经典的策略、战略类的游戏,很少有女人喜欢这种类型的游戏,首先很少有女人喜欢电脑,即使喜欢,她们只是用它来打字,管理一些简单的档案和打印工资表,但是当她们知道电脑游戏的好处后,比如
RPG角色扮演游戏,她们就会身陷其中,不得安宁。
现在我讲这些话明显有点心虚,因为我曾经是一个深陷于角色扮演游戏的女人,当然这只是过程而已,我只是在里面呆了一个月,然后就出来了。尽管在那个月我没有写一个字,没有读一本书,我把时间都送给了它。
它是我买的第一张游戏光盘,我随手把它从众多CD唱片和小影碟堆里捡了出来,因为我对自己太有信心了,我相信我虽然还不是玩家,但我可以比别人要快些时间完成它,我很自信地坐在电脑前面,投入到它的剧情里去,但我发现自己陷进去了。
深夜,我坐在电脑前面给海鹰打电话,我告诉他我无能为力,到现在我还没有完成,它是那么的庞大,波澜四起,无数机关和情报源源不断地出现,我心急、焦虑、恼怒,想把它们一网打尽,但是很难,我得动脑子,不停地动脑子。我头痛欲裂,我什么事也干不了,我只是坐在那里,眼睛盯牢着屏幕,里面有很多花色的道具和药丸,我把它们都搞到手,有一种实现愿望的痛快。我欲罢不能。
海鹰是一个电脑盲,他和很多写手一样,只用电脑来写字,他们浪费了这种珍贵的资源。当我说到光盘游戏的时候,海鹰很吃惊,同时他发誓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把他的软盘插进我的电脑里来了,他怕病毒。在我刚刚认识海鹰的时候,海鹰曾经羞答答地询问过我是不是在电脑上观看影碟和使用百科全书光盘会使电脑感染上病毒,我说海鹰你不是和那个写《侠客英雄传》的男人很熟吗,你可以去问问他,当他书写《侠客英雄传》时是不是感染到了病毒。
我们的城市里有很多网吧,我们去到那里,叫了啤酒或者咖啡,然后我们就进入到电脑里去了,我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鼻子紧贴着电脑的脸,我们伸展着毛孔,接纳它放射出来的气雾,心满意足。
这个夜晚,夜已经很深了,我还是没有完成它,今天我又走了一遍庞大的地图,我头晕眼花,除了电脑中的我功力有些增强,我没有任何长进,而且现实的我身子疲软,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撩起窗帘,楼下面的俱乐部还亮着灯,衣香鬓影,散发着诱惑人的气息。我们都一样,我们陷进去了,我们无法拒绝,我们热爱惊险和娱乐,起初我们认为它只是游戏而已,但我们被游戏戏弄了。人是那么的脆弱,尽管我们有很多阅历,而且我们有感情,那个名字叫做深蓝的电脑还是下赢了那盘棋,我很担忧,为电脑的聪明。
16、出去
我向所有的人抱怨,我总觉得闷气,我总想在单位里大叫几声,但我只是想想而已,只要我发出略大些的声音,我就会把自己吓一大跳。
我曾经说过我是一个懒得出去走动的女人,但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我想出去走走,去一个能让我大声说话的地方。我去了海口,我没有找到小妖,和意料中的一模一样,小妖消失了,无影无踪,我只能等在原地,等她来找寻我,我不知道那是在哪一天。
17、电脑吃了海鹰的小说
果然,海鹰一篇刚刚起了头的小说在我的电脑里消失了,它们变成了类似于欧米茄阿尔发之类的字符,当我把海鹰的磁盘抽出来后,我发现连那张磁盘也坏了,坏得很彻底。海鹰坐在旁边心事重重地抽烟,手指张扬。我告诉海鹰我可以把它们复述出来,我只是扫了那些段落一眼,但我记住了那些字。其实我真不想把那些字再叙述出来,我爱海鹰但我不得不承认它们是一些最拙劣的字。憗
狗子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那边醉熏熏的,我认定他在酒馆里和别人一起喝酒,原因之一是电话那头声音很噪杂,原因之二是如果他没有喝醉,他很少会想起来要给我打电话。果然,他在一个街边的酒馆里喝酒。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和谁呀?”我问。
“俩傻逼,”他含含糊糊地说,“没劲,特没劲。”
“是没劲,”我说。
“你来吗?”他说。
就到这儿,我想除了个别的标点符号不大准确外,一切都和消失前一模一样,海鹰应该觉得拥有我这样的女朋友就象拥有一台高配置电脑那样幸福。
海鹰走开了以后,我查看了我所有的文书文件和非文书文件,我发现海鹰的文件其实并没有消失,它们又出现了,在那段蹩脚文字的最后面,我还发现了别的字,我这才知道海鹰真正着急的是后面的那些字。
剑.花.烟雨江南。
白衣少年,长发迎风,一剑既出,山河失色。
江湖上传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难道你就是那个一门九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正是。不过江湖传言本不必太信,人说我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其实还不是常发不中。倒是阁下武功了得,堪称当今天下第一。
李兄过讲了。
高晓松说:每一次看书,我的女朋友都要问我,为什么你一边看书一边不停地去吹不拿书的那只手。我说,我在出汗。
再也没有为允朋友一诺独行万里的男人了,再也没有‘拼却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女子。
把音响的音量开大,再开大,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勇气。
我打电话给海鹰,难道你需要我拼却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18、位置
我知道海鹰一直在考虑,他考虑得很辛苦。在认识我之前,他是这么认为的:小说第一,爸妈第二,足球第三。认识了我以后,海鹰说,你第一,小说第二,爸妈第三,他把足球放到第四去了。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感受到海鹰对我的爱,我还是担心,我担心他象我所有过去的恋爱那样无疾而终。直到一个月以后我们第一次争吵,海鹰说:“去你的。”天啊,他说,去你的。虽然随后他说了无数个对不起,但是我深深地记住了那三个字。去你的。我热爱这句话。
“海鹰我不想和你吵,因为我们都是刺猬,两只刺猬,浑身长满了刺,即使在冬天它们也不敢靠在一起,因为利刺会刺进对方的身体,它们会感受到比寒冷更难以承受的痛苦,所以它们很孤独,它们永远都只能在原地呆着,忍受寂寞和寒冷。
“那是因为它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海鹰说。
“它们永远都不会有位置,刺猬生来就是要孤单的。”
“它们肚子靠着肚子,就会很安全也很温暖,它们的刺会一致朝外。”
“我认为你说这话很下流。”
“好了好了,我们为什么要争吵呢,伤害你就是伤害我自己,我们的压力又是那么大。”
“海鹰你有什么压力呢,你只有二十六岁,对很多男人来说那是一个好年纪,而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可我到现在还没有写出花季雨季那样的小说,而且以后也不会写得出来了,真可惜。我很快就会老了……我想我还是一个人勤奋地写下去吧,我不想分心。我曾经说过,我知道我将来会怎么样,就象每个人都预知的那样,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想结婚,一丝一点的念头都没有,与其要吊死,还不如就这么过着,单身一人。”
“难道我不是吗,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从来就惧怕恋爱,结婚,但我现在居然要来负担你,负担你的将来,负担你的压力,我一直就是回避这些东西的,但我现在认为要对你负责任。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你没有觉得你也在分心吗?你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写一个字了,我有一种感觉,我想我应该从现在开始缩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起初你会痛苦,很快你就会冷静了,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好了,该挂电话了,我们已经说了很长时间,还有什么吗?”
“我想了很久了……还是小说第一吧,你第二?”
19、硬塞给我一个情人
我在外面呆了一个星期,然后我还是回来了。主要原因是他们的自来水出人意料的冰冰凉,当我的手指接触到水的时候,我发觉有一股寒冷一直冲到了我的腋窝下面。还有他们的舌头,在出去走走之前,我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原来人的舌头会有那么大的韧性,所有的人都会卷着舌头说话,如果要我迎合他们的话,我就不得不把舌头硬卷起来,我还是学会了几个单词,比如,一丁点儿。
我还是回来了。在我用略显陌生的钥匙捅十字门锁的时候,我听见电话在响,我没有换鞋就奔向了电话,我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听电话,五分钟内,我接到了无数电话。
奇怪的是我出去谁也不知道,但事实上是谁都知道了。我发现原来我早就进入了另外一个机构,最初他们只把我当做女人,他们排斥我,直到十一月份以后,他们才接纳了我,开始认为我除了是一个女人之外还有别的什么。
我还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单独的人,单独地写,单独地去某一个地方,因为他们排斥我。总之,现在我开始认为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人了,在我的后面有一个庞大的机构,我会尽量地迎合我的领导,他们一定会允许我大声,再大声,即使要我卷着舌头。
“你出去了?”
“是啊,我出去了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我还是喜欢这里。”我说:“我不是又回来了。”
“你一个人出去?”
“是啊,有什么不对?”
“那你没见什么人吧?”
“没有,没有,我发誓。”
“你肯定?”
“怎么说呢,我确实见了个人,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见面,我们都非常吃惊,我们只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他在十分钟后离开了。”
“是吗,他也在?”
“你在假装吧?是的,你在假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也许你早就见了他,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准确地知道我回来的日期,你掌握了精确的时间、地点和事情,现在你是在盘查我吗。
怎么说呢,你知道我不大会说话,但我很想把事情解释得清楚,我无论什么事都要解释,但有时候解释得太多,就会不清不楚了,你要我怎么说呢。
那是在一家啤酒坊,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啤酒坊,就象我从来不喜欢西餐厅一样,你是知道的。我发现又是格子布,又是木头桌椅,又是单调的吉他声音,我厌倦了这样的重复。
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会见到他,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想我应该说些什么吧,出于礼貌,我只是和他握了握手,握手算不了什么吧。
我局促地坐在原木长桌的一侧,我很紧张,我情不自禁去看啤酒坊小姐碎花细布围裙下面修长的腿,我大概看了不止一回。他坐在桌子的对面,桌子很宽,真的,非常宽。他优雅地举手,小姐很快就贴近来了。他告诉她,茶杯里的水有油腥味,我也看见了那杯茶,我大概也看见了水面上飘浮着一颗两颗油珠。小姐天真地看他,那真是一张年轻而且饱满的脸,她有点不高兴,我是这么猜测的,因为她说:“先生,要不要换一杯?”她大概并不想真的去换,如果她乐意的话,她可以马上端着那杯茶离开,迅速换上新的,但是她没有。他怔了一下,很优雅地说:“不用了。”然后我开始怀疑他挑剔茶水的用意。他要干什么。真的,我没有多的想法,我只是想,他要干什么?
我没有什么可看,我只能看着我的啤酒杯,它就象我曾经有过的一只透明长颈瓶,我用它装马蹄莲,在我过了每天都需要花的年纪后,我往里面插了一支笔,瓶底还有过一颗假马来玉戒面,我把笔投进去,就能听到笔尖和戒面碰撞发出的声音,“啪”的一声。真的,我没有想别的,我的脑子里就是“啪”的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好象扯远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啤酒,是黑啤酒,冰凉的黑啤酒。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浓那么酽的黑,它们在玻璃杯里安静地躺着,默不作声,黑啤酒能给我愉悦,非常愉悦。一些水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聚集在啤酒杯的表面,当我抚摸玻璃的时候,水滚落到了杯子的底部,杯子就象陷进了水洼。木头上湿了一大片。
卡佛的短小说影响了我的感觉,我知道你们看过很多书,我所看过的你们都熟悉,你们比我更了解卡佛。我坐在酒吧里,看着小姐,我就会看见一个胖女人俯下身子往冰淇淋大桶舀冰淇淋,她化过装的丈夫紧张地盯着她的胖小腿。
还有什么吗?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在我回到啤酒上来的时候,他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了,他移动得很迅速,我只看见了他的背影,他好象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我真的不记得了。当时在坐的有五个人,或者还不止,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他们的电话都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就在今天,你们在同一天回来了。”
“是吗,我真的很吃惊,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去,我们没有交谈,而且我也没有计划好在哪天回来,我只是突然就不想呆在那儿了,于是我回来了。这和日期没有任何关系,我本来打算在昨天或者明天回来……总之,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在今天回来了。”
“你很紧张?”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紧张呢。”
“这只是说明你们有缘分嘛。哈哈哈……”
“我不想和任何人纠缠在一起了,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挂掉电话,我知道那样不好,但我厌倦了。虽然那个不幸与我在海口碰面的年轻男子长得很英俊,而且有一头美丽的长发,但是我喜欢短发的男子,真的,就象海鹰那样。
20、结婚是可耻的。
祝贺你。
为什么?
“第一,你就要做新娘了。第二,你用你锐利的笔陈述了你无法去爱N市的任何一个男人。”
“是的,我是要结婚了,要一个证实?”
“你大概只有二十多岁吧,你结什么婚啊?”
“我厌倦了,我很被动,即使我单身,我还是被束缚着,我由不得自己,因为单身你们塞给我这样那样的情人,但同时你们又不允许我拥有这个情人。我就要被折腾死了。我真的厌倦了。”
“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什么也不打算说。”
“我认识他?”
“是的,你们都认识,虽然你们是同事,但你们截然不同。”
“我认为你很可耻。”
“好吧,如果我结婚,那我很可耻。那你们要我怎么样呢,好吧,我不结婚,我还年轻,我不会结婚,直到我老了以后,在这段时期里,我接受无数陌生情人,直到我牙齿发灰,从骨子里开始腐烂,没有人再愿意塞给我情人了。我不结婚。
其实你们要告诉我的就是,我们的位置不应该是肚子贴着肚子,而应该是一个平衡位置,我们互不干涉,不接近,也不疏远,这才是你们所希望的。我很被动,我不知道要我怎样你们才满意,你们不让我有情人,也不让我结婚,那你们要我干什么呢?好了好了,我真的厌倦了,我打算离开,从车上跳下来,虽然你们标榜自己也是跳车者,但我们不同,很不同,你们只是从一辆车跳到了另一辆车上,你们永远都会很健康。
我打算离开,需要打一张申请吗,我知道当年我进来很不容易,但我现在要走,好吧,我可以打一张申请,很快,我E-mail给你们,或者传真?很快。我从来就很被动,我希望这张申请是我最后的妥协和被动了。”
21、第一支玉米
我到现在才明白,在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为什么要叫我狗熊奶奶,我曾经问过很多人,他们都不告诉我那是为什么,现在海鹰给了我答案。
有一只饥饿的狗熊经过一片玉米地,那是一片成熟并且漂亮的玉米地,狗熊掰了一支玉米,它认为最大的那支,它越往前走就越 看到更多的漂亮玉米,狗熊不得不扔下手里的去掰新的玉米,最后狗熊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支玉米罢了。
其实还是初中女生的我并没有频繁地更换朋友,或许只是两个?三个?狗熊也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不停地掰玉米,最后它的手里总会有一支玉米,同时在过程中它获得了经验,另外一种安心于第一支玉米,但它可能会一直后悔。我不知道。我想做一只有经验的狗熊。
然后我结识了海鹰,我不知道我们一起来来回回走的那条街叫什么名字了,肯定的是因为我们在那条街上走而有了爱情。我只穿了一条超短裙,非常寒冷。我们坐在临街一户人家的台阶上,面前就是公共汽车站,我们看见很多人下车,又有很多人上车。海鹰说,我有个朋友,他说,这社会就是一辆行驶的火车,但我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摔断了腿。”
“没有,他离开了火车,他是一个跳车者。”
“你的朋友影响了你,或者说影响了整整一代人,你们都想从火车上跳下来?”
“……”
“海鹰你知道吗,你和你的朋友们都不会有老婆,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嫁给摔断了腿的男人,她也许只和你谈情说爱,但她如果把一生都托付给你们,那她就是一个傻逼。”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谈恋爱,真的,我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程序,我的脑子也迟纯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说出来,大概就只有那个词了,我遇见你,我爱上了你,而你也爱我,我死而无憾。”
这是一个非常好笑的词,无论是谁,他说这四个字我就会笑,狂笑不己,但我哭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海鹰,但我居然哭了。
海鹰,我也不去想什么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了,我再也不会去写花季雨季和时尚卖点了,这些和我们将来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结婚吧,我就要一支玉米,只要一支玉米。
22、飞
现在我的左边是一个老太太,右边也是一个老太太,那是两个单身出游的老太太,戴着精致的项链,她们和我一样吗,飞来飞去,一直到老。因为绝望,我在飞机上泣不成声,我知道很丢脸,我希望别人认为我适应不了空调才流眼泪。
几个小时以后我就要到达京城,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我只是在我们国家庞大的区域内疲于奔命,飞来飞去。我终于实现我五岁时的梦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坐着我的飞机在天上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