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藏记
  作者:宗璞 发表于《收获》2000年第6期

  第八章

  第一节

  岁月流逝,自迁滇的外省人对昆明的蓝天第一次感到惊诧,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里许多人死,许多人生,只有那蓝天依旧,蓝得宁静,蓝得光亮,凝视着它就会觉得自己也融进了那无边的蓝中。它没有留下一点敌机破坏的痕迹,它这样宽阔,这样深邃,连妖魔鬼怪也都能融成美丽的蓝。在这样的天空下,在祖国的大地上,人们和各样的不幸、苦难和灾祸搏斗着,继续生活,继续成长,一代接着一代。
  在疏散到东郊的人家中,孟家人是最后一家返城的。腊梅林房舍造造停停,可也终于造好了。弗之身体已经复原,碧初也还可勉强支撑,全家人打起精神,收拾那些年慢慢增多的书籍、文稿,那些千变万化的煤油箱,还有衣服被褥锅碗瓢勺等。他们对这小村十分依恋。这里的山、这里的河,那些花草树木,还有那关于龙的传说,都印入了他们逝去的岁月。这里还埋葬了他们的亲人凌雪妍。大家都走了,只有奔流不息的龙江,和永远忠诚的柳与她为伴。嵋、合商量着要向凌姐姐告别,碧初没有让去。
  李涟先一步返城,又带人来村帮忙,用一个大车和几个挑夫,就大致搬运完毕。最后孟家人雇用了赵二的马车,装了剩下的东酉,四人坐了,一个篮子装了拾得,一路“喵呜”着,沿着芒河走去。绿色的小山和绿色中透露出的房屋都渐渐远了,看不见了。“我们还会回来吗?”合子问。“我们回来参观。”嵋说。意思是,不是回来藏躲。弗之叹息,心想也许我们还要藏还要躲,将来的事还很难说。
  腊梅林在等着他们,那房屋很是简陋,但终于是从炸弹坑里站起来了。他们回到了这里,离北平总算近了一步。无论有多少依恋,都超不过对北平的依恋。他们收拾房间布置桌椅,怀着依恋,怀着希望。一个房间用板壁隔成两半,嵋、合各有了自己的地盘。他们可以隔着板壁说话,很快就发明了一些暗号,暗号也没有特别的意义,不过是一种招呼。
  嵋躺在床上,记起那天轰炸的情景,自己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说是坟墓也可,留下的不只恐怖还有屈辱,她抖落身上的泥土,像狗一样。他们没有哭。他们站在炸弹坑边,从泥土里刨出自己的家,也没有哭。这时想起来倒想大哭一场,不知为什么。
  “得、得”,合子在敲板壁,意思是,小姐姐你睡着了吗?嵋回敲,意思是我没有睡着,“得、得”,合再敲;“得、得”,嵋回敲,他们敲出了快活的节奏,不久进入了梦乡,做着返回北平的梦。
  大戏台的先生们都来看望。玹、玮更是高兴,不仅常来,有时还分别在嵋、合两室中住宿,他们称之为“挤老米”,他们喜欢挤老米。绛初夫妇建议玹子到美国留学,玹子迟疑着,手续办了一半又停下了。她常去照看无母小儿卫凌难,来时总向碧初请教育儿方法。
  凌雪妍再也不会回来了。嵋在竹书架上摆了一张雪妍在北平家中的照片,雪妍倚栏而立,背后是一片花海,哪一朵花也比不上那绮颜玉貌。大家只有多拍拍阿难,抱抱阿难,掩住心中的叹息。还有一个人能来而没有来的,是庄无因。玮玮说他念书念疯了,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庄家因为城里无处养马,一直踌躇,还没有搬回城。
  开学后不久,一个星期天,是明仑大学校庆。学校借了一处会馆,举行庆祝会,众先生携眷参加。自躲避轰炸,大家分散在东西南北郊,这是一次大聚会。秦校长致词,说:“抗战以来大家备尝艰苦,可是从不气馁。我们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跑警报的日子,现在总算脱身出来了,时局仍不容乐观,我相信我们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会同心协力竭尽绵薄,把合格的人才交出去。滇西是一个重要的门户,我们必须打胜。打胜仗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和盟军很好地合作,那就需要翻译人才。我们学校无论哪一系的学生都通晓英语,需要时都可以作出贡献。已经有同学参加了远征军,为抗战直接出了力,这是值得欣慰的。今天让我特别高兴的是,我不只看见一年一年学生们毕业之后为国效力,也看见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会是一份力量。我记得孟合己要造飞机,是不是?”他用眼光找到了坐在父母身边的合子,合子站起身,朗声回答:“是的,我造飞机不只为了救国打日本,也要让人类能飞起来。”先生们以赞许的眼光看着他。弗之和碧初惊异地互望,原来合子已经紧随着嵋,长成一个少年了。
  又有几位先生讲话,都说到近来的战局。庄卣辰特别作了分析,说,现在欧洲形势好,日军的战线拉得很长,有些招架不住了。可是它还会在中国战场上做困兽之斗。我们如果不收复滇西失地,就会受到几面夹攻,说不定会成为难民。他讲话后,众人议论,要做难民,可往哪里逃呢?
  接着是即兴表演。大家随便走动,嵋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忽然看见庄无因站在面前。无因穿一套米色西装,系着绛色领带,沉思地望着嵋。“嵋。”他难得地微笑,“我们好久不见了。”
  嵋第一次看见无因穿得这样整齐,觉得有些陌生,遂不觉评论道:“你很神气。”说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无因道:“你才神气,你已经完全是大人了。”嵋穿一件普通的竹布旗袍,是峨的旧衣服,显眼的是衣襟上有三朵小红花,是嵋自己绣的,套一件空花淡蓝短袖毛衣,是玹子给的,确已显得苗条婀娜。这时,司仪宣布下一个节目是华验中学的小合唱。嵋垂下眼睛,又抬起,略显弯曲的睫毛罩着柔软的眼睛,向无因笑笑,忙和同学们跑上台。这神气无因见得多了,他总觉得嵋在抬起眼睛的一刹那,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他们唱的是那首《多年以前》。音乐老师说,要让父母们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故事。
  有几位先生唱昆曲,唱的是《长生殿》的九转。他们唱到:“我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众人都觉黯然。弗之、碧初听这曲子都想到凌家父女,雪妍已升仙界,凌京尧现在不知怎样了。庄卣辰为玳拉讲解这曲子,玳拉对碧初说:“我听过凌京尧先生唱昆曲,虽然不懂却觉得好听。”正好夏正思和几个外语系的教师在旁,夏正思叹道:“他们怎能忍受雪妍去世的消息。雪妍最会教书,我很奇怪这能耐是哪里来的。”碧初轻声说:“因为她心里总想着别人。”
  聚餐时,年轻人俱都离开了父母,聚在一起。庄家兄妹和孟家姊弟还有别的几个小朋友,把菜肴拿到回廊外一个石桌上,大家或坐或站,高兴地谈话。嵋告诉无因峨的近况。无因沉思道:“你姐姐是一个奇特的人,不过你是一个更奇特的人。”嵋说:“那么你是一个更更奇特的人。”他们端着盘子坐在回廊拐角上,随意谈话,似乎是接着昨天的话题,没有间断。无因明年大学毕业,父母师长都要他参加留学考试,他则宁愿上本校的研究院,“你说呢?”他问嵋,“明年,好像太遥远了。”眼前滇西的战事好像倒近些。“晏老师经常给我们讲时事,他讲时事和讲诗词一样,热情奔放。”之薇在旁道,“拍桌子,打板凳,经常吓我们一跳。”“很有感染力?”无因仍望着嵋。“有一点。”嵋咬着一块点心说。无因看见露出的黑色的馅,“枣泥馅的?”嵋点头。“我再去拿几块给你。”这时,梁明时走过来,说了些关于数学课的事。嵋问:“为什么代数比几何难?”“也有人觉得几何比代数难。”梁明时说。“我就是。”之薇轻声说。梁明时道:“若要回答,可以说因为几何是几何,代数是代数。也因为孟灵己是孟灵己李之薇是李之薇。”大家想想都笑了,又说起嵋等现在看的书,其中有纪德的小说《窄门》,写一个盲人的故事。梁先生说,他喜欢这本书,原来梁先生也看小说。无因拿了点心来,梁先生问是不是枣泥馅的?原来他也喜欢枣泥馅。又有别的先生走过来和他们说话。航空系的徐还女教授来找合子,说了一阵飞机的事。
  尤甲仁夫妇略事周旋,先走了。刘婉芳本来和他们在一起,这时走过来找邵为。邵为在一座花丛前正和梁先生讨论着什么,她心里很烦,“你们整天讨论这些抽象的东西,做不出一件好衣服,开不出一桌好饭,有什么意思。”她低头看身上的半旧藕荷色绸袍,这破东西还不知道穿几年。在回廊上看见嵋、之薇等女孩穿着朴素,却掩不住青春和智慧的活力,又羡慕又不以为然。她已经有了不去打扰邵为的习惯,倚栏望了一会儿,见他面容清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心下怜借,眼前却又浮出朱延清的潇洒形象。开展览会那天,朱延清送她回家,虽没有说几句话,那派头那气度,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好像随时可以送人一辆汽车。她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叫了一声:“邵为走不走?”梁先生听见,忙命邵为过来。邵为赔笑道:“你在这里,我拿几块点心来好吗?”“谁要你的点心。”邵为不知她何故生气,只好说:“回家吧。”婉芳一路用手帕拭眼睛。
  嵋想,凌姐姐不会这样对葑哥。分手时,大家都觉得很不圆满,因为卫葑和凌雪妍没有露面。
  大家陆续散去。几个年轻人还恋恋不舍不愿走开,他们要无因讲一讲什么是相对论。无因捡了一块黄泥,在石桌上画了个简单的图,他的讲解深入浅出,若是爱因斯坦本人听见,可能也会赞许。讲了一阵,无采说:“好了,好了,真都那么爱听么?”“不爱听就走开。”无因语气很温和,仍拿着黄泥在桌上画,大家仍围着听,可是他越讲越深,大概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了。无采要走,嵋拉住她,说:“再等一会儿。”梁先生又走过来,说:“你们还不解散,家长都等着呢。”低头看那黄泥图,说:“从图论的角度看,你这条线不对。”拿起一块泥改了,无因立刻明白,连声称谢。嵋说正演《人猿泰山》,四人商量去看。于是禀明了大人一起往南声电影院来。无因当时已经在教家馆,除自己零用外,还可以贴补家用。影院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全昆明的人都集中在这儿了。无因说:“这也是难民,精神的难民。”他们没有票,嵋说:“我们想当难民还当不上呢。”“谁说的?你们站着不要动。”无因一面说着跑开去,不一会,就拿着四张票回来,是从票贩子手里买的,当时称为买飞票。这时上一场散了,街上人更多了。
  “买花来,买花来。”几个中学生,推着一辆板车,堆满鲜花,车上插着横标,大字写道:义卖。下有两行小字:逃难同胞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请解囊相助。虽已是下午,花色仍很鲜艳。无因立刻上前买了四朵红玫瑰,给了嵋和无采每人两朵。“白先生!”忽听合子有礼貌地招呼。果见白礼文站在车前,仍是衣冠不整,趿拉着鞋,看见他们似乎不认识,随手抓了十来朵花,说是要买,卖花的女学生说了价钱,他先一愣,然后拿出钱来,一面说:“我就是来上当的,不上当,怎么安心。”随手把花递给合子,说:“告诉老孟,我真的回四川了。”随即挤入人群。合子捧着花发愣。“我帮你们扎一扎。”卖花人说。很快扎成一个花球。大家向人群中去找白先生的身影,哪里还寻得见。
  他们找到座位,灯光渐渐暗了。银幕上照出一位女子一面皎着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一面在看书,很是悠闲。忽然间人声鼎沸,一群野象狂奔而来,把小小的村落踏平了。在断瓦颓垣中,站起一个小男孩,他哭着喊妈妈,喊来了几只大猩猩,一只面容温柔的母猩猩把他抱起,他成为猩猩家族的一员。这就是《人猿泰山》故事的开头。那书当时很流行,电影根据书改编,更加流行。
  走出电影院时,无因评论道;“人和动物可以建立深厚的感情,甚至胜过人际关系,虽然它们不说话。”“比如你的小黑马。”嵋举着玫瑰说。合子说:“我想到柳,它的忠诚无与伦比。”无因道:“狗的忠诚是奴仆的忠诚,马的忠诚是朋友的忠诚。”嵋、合不以为然,说:“大家从来没有把柳当成奴仆,它是我们的朋友。”无采忽然说:“马和狗是不一样的,我想哥哥说得对。”嵋、合没有养过马,无话反驳,都沉默了。嵋垂下头,慢慢地说:“我觉得,我觉得很对不起柳。”无因看着嵋想了一下,郑重地说:“我道歉,我知道柳是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其实我也很对不起黑马。我们把它卖了。没有办法,城里没有它住的地方。”住在城里不再需要马,这是主要原因。无因知道,可是他不愿意这么说。他们已在翠湖边的先生坡看好房子,已可暂住,不久即可搬来。同院有一位英国汉学家沈斯,正在把《中国史探》译成英文。四人一路说说笑笑,一起到腊梅林来,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因、采见过碧初,便到嵋、合子这边,东摸摸西看看,说墙上怎么没有贴大字,嵋笑道:“我早不写大字了,我再写字就是书法了。”又见过道里放着几块木板,嵋说:“玮玮哥要给我们做书架的。”无因道:“我和澹台玮的想法常常很像,可是做起来我差多了。”说了一阵话,门外有人喊“三姨妈”,原来是慧书来了。她看见无因十分意外,急忙转身到碧初房里去了。一会儿又过来,对无因说:“你就要毕业了吧。”无因道:“就是,我明年大学毕业。嵋高中毕业,她要上数学系。”“谁说的?”嵋一转念,“也可能。”合子道:“你这是自找麻烦,你常常不会做数学题。”嵋把头一歪,道:“我爱走迷宫呀!”大家说些学校里的事。因、采辞去,三人送到门口。他们从陡坡下去,真像是沉入了地底。
  慧书要在梅林里坐一坐,嵋让合子先回屋。腊梅未开,梅树自有一种清气。两人默坐了一会儿,慧书拉着辫稍,抚平辫梢上的蝴蝶结,欲言又止。嵋说:“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你有心事。”慧书说:“什么事瞒得过你。我是有事找三姨妈,只跟你说点临时的。”嵋说:“你说临时的我也当永恒的听。”慧书因道:“我的功课一点不难,同学里很少用功读书的,本来就是为得一张文凭。”嵋笑道:“好做嫁妆。”慧书轻拍了她一下,叹道:“真的,我们都大了。我自找麻烦,选了一门微积分,真太难了,你帮我补习好吗?”嵋说:“慧姐姐找错人了,我怎么能帮人补数学。”慧书道:“你不是要上数学系吗?”嵋笑道:“是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是因为梁先生也爱吃枣泥馅的点心。”她垂下眼睛,随即抬起,“要人帮你学习,我想庄无因最合适。我来问问他有没有时间。”慧书大喜,说:“你怎么会想到他呢!”嵋故意说:“你其实也想到了。”慧书望着远处微笑不语。两人回到房中,慧书和碧初谈了许久,晚饭时不肯留下,说家中有事料理,自别去。
  又过了一阵,大学中的剧团和中学联合举行了一次颇具规模的义演,以支援前线,赈济难民。演出话剧: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莫里哀的《伪君子》,曹禺的《家》等。华验中学有一个青鸟文学社,是几个高三学生组织的,晏不来老师指导,嵋也参加。他们传看各种书籍,偶然也煞有介事地讨论。一次谈到梅特林克的《青鸟》,他们读到的是散文形式的童话。晏老师告诉,它原来是一个剧本,他忽然眼睛一亮,说:“我们何不演呢?”当时找不到原著,晏老师根据译文改编成剧本,在大、中学里的爱好者中传观,大家都很赞赏。于是晏老师自任导演。当时设备简陋,演童话剧简直是不可能,不过有晏不来这样热心的导演,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晏老师从开始就认定,嵋演剧中主角最为适合。嵋觉得很有趣,她也要上台了,和周瑜一样。晏老师想让合子演弟弟,合子摇头,说他情愿看戏,不愿演戏。后来由无采女扮男装,扮演弟弟。之薇的角色是大黑猫。剧本的词句经过晏老师润饰,已带有古典诗词的意味。有的同学说不容易背,嵋这一班的人早有训练,都很喜欢。
  演出的时间在十二月,有人穿了薄棉袍,有人还穿着短袜,这是一个乱穿衣的地方。演出时,嵋穿了无采的洋装,无采穿了合子的衣服。他们在台上走来走去,之薇不出场时,在幕后当提词。无采常常忘词。有一次忘了词,又听错了提词,自己觉得可笑,就笑出声来,嵋也跟着笑,一时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几个观众都大笑不止。晏不来叹道:“做了大学生就不会这样了。”
  真的演出了,玹子和慧书动员了云南军政界的夫人们,买了很贵的票。这种童话为她们所未见,看了以后评论,说这童话教人学好。庄无因、澹台玮都邀了熟人来看,反应不一。报上有文章,称赞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也是一次美丽的演出。他们没有想到除了这些美丽的评论,还有极严厉的批评,说这童话本身就大有问题,只讲调和不讲斗争,只讲安分不讲进取,让中学生演这样的戏显然是不恰当的。
  晏不来受到众社朋友们的批评,很懊丧。他们说不应该教中学生念太多诗词,也不应该演《青鸟》。这当然是有来头的。晏不来不能心悦诚服,颇为灰心,和嵋谈起。嵋不能懂,说:“在这样的乱世里求一点内心的平静,也不行么?人岂不太可怜。”
  戏演过了,嵋见到了、也懂得了一些从前没见过也不懂得的事。而真正出人意料的事还在后头。一个星期天,嵋拎了一个篮子,篮中有两斤面粉四个鸡蛋,到城墙边的压面铺去,那里有一个压面机,可以把原料压成均匀光滑的面条,这是孟家人爱吃的鸡蛋面。她走过一个茶馆,仿佛听见有人招呼。顺着靠在台阶上的粗细烟袋往上看,见晏不来老师坐在一张桌前对她招手,同桌有几个大学生都是满面怒色。晏不来说:“我们辛苦劳动了几个月,义演收入本来是给难民添置衣被药品的,这笔钱你知道上哪去了?”另一个学生说:“你做梦也想不到,这笔钱到了赈济机关,全落人私人手里。”另一个学生说:“这是贪污!你怎么不说得简单点。”晏不来说:“我们有同学在赈济机关,知道这些事。卖画、卖花、义演、展览得的捐款都到不了应该去的地方。”“他们怎么做得到?”嵋问。一个学生说:“花样多着呢,报假账伪造收条,真要查起来,给点贿赂也就过去了。”嵋想连白先生的上当钱都在里面了,可那些贪污的人要这些钱作什么用呢?她就这样问了。几个大学生都说她简直是从童话里来。晏不来说:“这种行为对童话也是一种亵渎。”大家商议要组织调查团。嵋并不像他们那样气愤,安慰说:“总会有惩罚的吧!”众人听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倒得了些安慰。嵋到压面机前看见微黄的面条瀑布似地从机器里流出,不像每次那样欢喜。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鸟巢林不过一枝。这是最近嵋从《庄子》上看来的。再有钱不是只有一个肚子吗?为了没用的东西让别人挨饿受冻,让自己身败名裂,真是何苦。嵋想着,付了压面钱,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回家去。
  过了几天,报上登出一条消息,对各种义卖、义演的收入去向提出质疑。孟家人在饭桌上议论。弗之说:“官官相护,真正的罪犯是查不出来的。”嵋说:“反正有这事,有人揭发。”弗之说:“只怕揭发的人需要想办法保护自己。”合子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岂有此理!”弗之叹息:“世上的事你们知道的还太少。”
  果然,不久报上又有消息,说学生们在工作中利用捐款大吃大喝,又说确有人贪污已畏罪潜逃。晏不来说:“报纸要反着看,说是畏罪潜逃,其实是揭发了别人的罪,受到恫吓,才不得不躲起来。倒打一耙,移花接木,都是那些人的惯技。躲藏是不得已的办法,先求得个安全吧。”有同学问,这不是诬陷么!晏不来苦笑道:“当然是,可又有什么办法!”这事让同学们很愤怒。
  揭发人是孙里生,他给晏不来代过课。他的每堂课都是一次讲演,很有条理,从不拍桌子打板凳,只是头发永远在怒发冲冠的状态。嵋等都希望孙老师平安。“他会的。”晏不来很有信心,“他会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下一个星期,嵋去压鸡蛋面,走过茶馆时便想,若能为孙老师的平安出点力才好,可惜鸡蛋面起不了多少作用。


  第二节

  慧书那天说家中有事,确是实话,家中的事使她很烦恼。那烦恼像一团烂泥粘在她身上,又像一团迷雾,看不清里面的路数。她和碧初谈了,碧初一惊,说:“这些年没有这些事了,怎么又来了!此事万不可办,亮祖兄会听你的话的。你要认真劝他。以后需要你劝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呢!”她得了三姨妈的支持,心下稍觉轻松,缓缓走过翠湖,路也似乎清楚多了。五华山华灯初上,已不是跑警报时的暗淡,一山一水之间,沿街有人家,有店铺,宛如画图。忽见“绿袖咖啡馆”几个字明亮地射过来,心中一动,便走进去看看。
  咖啡馆生意更好了。灯光很暗,音乐很轻,外国人多,和以前不大一样了。音乐正好是那支《绿袖》曲子,婉转地回荡着,那架屏风隔出了小天地,引人遐想。慧书一走进来,立刻发现这不是一个单身女子来的地方。她转身正要出门,吕香阁已经殷勤地迎了上来,“慧小姐来了,这可是小店的荣幸。”慧书说:“对不起,我大概走错路了。”出门便走。香阁大声问严府一家都好,送出约五十米,低声问:“慧小姐找我有事吗?”慧书微笑道:“没有事,不过闻名来看看。”香阁也微笑道:“你说‘闻名’话里有话,这里来的人多,有些事我也管不了,我一个女人自己开店挣碗饭吃。那难处不是你们小姐能懂的。”慧书温和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不要送了。”香阁看看来往行人,说:“府上大概很热闹?”随即决断地说,“严军长这事,我不愿意,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拿我当一碟小菜。”慧书没有料到她这样直接,愣了一下,说:“既不愿意,回掉就是了,大家都少麻烦。”香阁本来一直满面堆笑,忽然绷起脸,那张俊俏的脸儿一绷起,好像下面藏着积年的冰雪,寒气逼人。她拍拍慧书的肩,回咖啡馆去了。
  慧书站了一会,才走回家去。一路温习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严亮祖出征在即,家中不再有前些时的清静,常有客人来往,一些内眷也来看望,都是荷珠接待。素初另辟了两间屋,作为静室,终日诵佛,连饭也是送进去的。慧书已移到楼上居住。前天晚上听见亮租屋里,一阵摔瓷器的声音,夹杂着荷珠的大声喊叫,仔细听好像是亮祖要娶什么人。荷珠吵了一阵,严亮祖忍耐不得,大喝一声:“你再吵,把你拿出去正法!”果然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荷珠敲门,要进来说话。慧书无奈,让她进来坐,荷珠头发散乱,披着一件花袍子,一进门就说:“你爹要娶一个妾。”慧书很吃惊,说:“怎么会呢!”荷珠道:“是真的。不是别人,就是太太的亲戚,吕香阁。”慧书更觉诧异,说:“他们认识?”荷珠道:“吕香阁几次对我说军长好威武,好像是在什么跳舞会上见过,要请我们到咖啡馆坐坐,给她增光。也怪我多事,只想着让他散散心,带他去了,那吕香阁不是人,不知是什么妖精,当时就眉来眼去。后来她又自己去拜访军长,不知灌的什么迷魂汤,把军长迷上了。”慧书第二天要考微积分,听她说了一阵,便道:“我明天要考试,荷姨早些休息吧。”荷珠又说了许多吕香阁如何奸诈,才悻悻然自回她的小院去了。慧书用手电把荷珠坐过的椅子仔细照过,生怕落下毒物。
  吕香阁自那次舞会上见过亮祖以后,便设法亲近,咖啡馆见面后单独去看望他已非一次,她大概是要试试自己的手段,给咖啡馆扬名,果然甚得亮祖欢心。一晚,亮祖对荷珠说,那女子长得好,人也精明。荷珠忽然道:“娶回来吧,我们做姐妹。”亮祖倒是没有想过,听说就想了一下,说:“未尝不可。”荷珠似乎很高兴,真的去和香阁说了,回来报告说,香阁也很高兴。亮祖并未多用心思,那晚随口说了一句:“谢谢你了。”不想荷珠变了脸,跳起来指着严亮祖,说:“跟了你这么多年,还没看出你的心肠。我是试探你。”严亮祖公事很多,觉得这简直是捣乱,瞪起一双环眼,说:“你是疯了心了,我是你试探的么!”荷珠哭着说:“偏要试探你!”亮祖说:“我就偏要娶那女娃!你这人真奇怪,你几时怕过我跟前有别人,这么多年了,连太太都在你下头。你还要怎样!你就去办吧,出发以前就办。”这时荷珠摔了两个茶杯,吵了一阵,到慧书房里。
  前晚的事温习过,已到家门,慧书先住静室省视母亲。端坐椅上,手持念珠,是素初永恒的姿势。慧书耐心地坐在椅边一个矮凳上,等素初告一段落,慢慢地说了这事,并说:“我去看过三姨妈了。我原有个念头,想再有个人,而且这人还是吕家的亲戚,分荷姨的势,还能照顾娘,也许娘会好过些。三姨妈说,我这是孩子话。”素初摇手道:“我心里很平安,若要分荷姨的势是做不到的,也不必。”慧书道:“三姨妈要我一定挡住这件事。看荷姨的意思也是要我去劝爹。我刚和吕香阁说了几句话,觉得这人真的比荷姨更难对付,而且她也不愿意。”素初道:“真的吗?”慧书道:“爹大概很少考虑人家愿不愿意,我看她倒是真的,这样倒好了。”素初抚摸着慧书柔软黑亮的头发,叹息道:“你小小年纪为这些事操心,娘对不起你。”慧书低头不语,半晌说:“我去劝爹。本来就要出发,哪有这些闲心,传出去影响爹的声望。”这时,女仆董嫂进来收拾桌子,原来午饭的碗箸尚未撤去。慧书责备了两句,又强要母亲站起,在院中走了两圈。素初说:“今天的功课尚未做完,你也去吧!”慧书往自己房中放下书包,略事休息,就往荷珠房里来。院门很窄,迎门趴着一条蜥蜴,约有一尺长,两边各盘着一条花蛇,见有人来,把头昂起。慧书虽已见惯,每次来还是不免心惊。荷珠从窗里看见,说:“只管走,到了我这儿,什么毒虫也不用怕!”“咝、咝”两声,两蛇复又卷盘起来。慧书进屋站着说话。荷珠道:“我知道你不敢坐。”屋中收拾整洁并无异处,可是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毒物就很难说了。慧书不好意思,勉强挑一张木椅坐了,说:“我看见吕香阁了,她先和我说起,说她不愿意。”荷珠道:“她和我说愿意得很,巴不得和我做姐妹呢!她愿不愿意是小事,需得军长拿定主意。”慧书说:“我要劝爹的,可是爹不一定听。”荷珠从一个黑陶罐中倒出一杯酒,酒作绛红色,异香扑鼻,中人欲醉。荷珠把酒杯端在手中,说:“这是梦春酒,你爹知道的。这酒倒出来,就不能倒回去。你爹若是不转弯,”她举了举酒杯,“这酒也就不用倒回去了。”
  慧书勉强安慰道:“荷姨主过多少大事,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我想不过是说说,哪里有空。”荷珠冷笑道:“我为他死他也是不知道的。”当下把那杯酒连杯放在另一个小罐里盖上盖子,“你从小不多说话,可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你爹的脾气执拗,也只有你能劝他。”慧书道:“荷姨也不要太当真,我看这事办不成。”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前。椅子底下蹿出几条活物,她不愿看,匆匆走了,回到自己房中才松一口气。她房里悬有各种锦缎幛幔,都是用花椒水泡过的,既可装饰又有实际用处。这晚亮祖没有回家。慧书翻来覆去不能入寐。偌大一个房屋都压在自己肩上,太沉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恨不得把这个房屋掀掉,把这个家掀掉。她要远走高飞,只要一个人为伴,这人最近能为她补课,是绝好的机缘,这样一想心里平静,甚至有些快乐。
  次日傍晚,慧书才见到父亲。亮祖只要在家,总要和慧书谈话,他需要谈话的对手,就是颖书在身旁,慧书的谈话也高出一筹。当时亮祖进门说:“你这里的花椒味太重了,这味道可会伤身体。”“不会的,已经这么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了花椒味。”亮祖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问起学校的情况,慧书说:“我的事爹不用分心了,倒是爹让我操心了。荷姨说了,爹要另外娶人?”“可不是,我差点忘了。这个人你认识,说是叫什么吕香阁。”慧书道:“我们这几年过得还清静,再娶个人不嫌麻烦?”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机灵,好玩得很,来了不合适再打发出去就是了。”慧书叹道:“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娶个人又嫁出去不当回事。就算留着,也于爹的名声有损。”亮祖沉吟不语。慧书又说:“娘是不管事的,荷姨坚决反对。”“其实这事是她提起的,她说是试试我,我也要试试她,有多大肚量。”慧书说:“大家好好的,何必要试探来试探去。爹,我昨天到荷姨房里去了,她倒出一杯酒,说那酒倒出来以后是不能倒回去的。”亮祖心头一沉,大声说:“梦春酒!这次她这么认真!我下星期就要出发了,回来再说吧!”
  一时,护兵来请用饭。饭桌上整整齐齐都是大理家乡菜。荷珠仔细梳妆过,脂粉均匀,亲昵地斟酒夹菜,耳上珠环、腕上翠镯不停地晃动,好像没这回事。慧书心想这也是一种本事。
  饭后,亮祖原来的副官秦远来访。亮祖解职后,秦远离开军界,因在湖北战役中伤了左腿,说是回家养伤,去了两年。这次亮祖复职,起用的人员名单里仍有秦远,但是未得批准。这次秦远得知亮祖即将出征,特地来看望。两人彼此不问这两年情形,开口便说当前战局。秦远说,滇南的形势不如滇西紧张,日军原想从河内攻昆明,也有人说那是虚晃一枪,滇西的战场和印、缅相连,远征军出师不利,这边显然更为重要了。其实,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将。又笑说自己这些说法都是从报纸缝里看来。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报纸缝的本事,也差不多嘛。”秦远道:“军长在滇南完成任务后,很可能调到滇西,那是最好。也还有另外一个可能。”亮祖看着他,说:“打共产党?”秦远点头,说:“国共两党,武力相见,是中华民族的大不幸,我说这话,是两方面都不讨好的。我和军长说,意思也简单。”亮祖略一思忖,“你建议我不要去打共产党?作为军人,我要打胜仗,我打了一辈子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声,接着说:“可我本心并不想打仗。最好有那么一天,世界上完全消灭了战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秦远说:“事物总是在矛盾斗争中前进的,其实也不必表现为武装斗争的形势。军长出征在即,我这么说该坐禁闭。”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烟斗,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军长留着用。”亮祖接过,把玩了一下,微笑道:“我记得你手很巧。”秦远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带着看看,没有找到好的。”当时,高级将领大多愿意有儒将之名。写几笔毛笔字,买几张画,都很时髦。两人谈论了一番书法。护兵上来换茶,秦远站起身,见中间案上横放着那辆军刀,就是亮祖随身佩带经常练习的。秦远曾亲为擦拭。这时不觉走过去捧起,说了一句,久违了。
  亮祖见他左脚微跛,关心地问:“伤还没好?”秦远道:“不妨碍走路,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亮祖命人拿出一盒膏药,说是疏经活血止痛的,秦远接过,告辞。虽是便装,却立正行了军礼,亮祖直送到大门,握手而别。
  亮祖出发在即,多有亲友看望。澹台姊弟也来过,说他们会常来看望大姨妈。出发前一天,弗之和碧初特来看望,赠送了一匣毛笔,一本字帖,是褚遂良的《乐志论》。亮祖很高兴,说在军旅之中,写几个字有助布阵发兵。弗之打开字帖,说:“这是小摊上遇到的,是戏鸿堂法书中的一本,不成套了,这本倒没有残破。”《乐志论》开始的几句:“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市竹木周布——”亮祖看了赞道:“好地方。”弗之道:“退隐的好地方。”两人从书法谈到战局。亮祖忽笑道:“颖书是你的学生,虽不是做学问的料,人却老实,以后也希望能得三姨父一家照顾。”弗之道:“自然还是跟着亮祖兄成长。”
  碧初见大姐独处静室,又瘦了许多,抚一抚她瘦削的肩膀,心里很难过。最难过的是,她对亮祖出征似乎不怎么关心。真是心如止水了,这是习静诵佛的结果。碧初明知各种宗教都是一种寄托,借以排除现实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己过不去,回来和嵋讨论。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无慧根,说着,又相顾叹息。
  亮祖出发这天,素初出了静室,与亮祖同用早饭,慧书也在。三人默坐了一会。亮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拍拍素初布满青筋的手,长叹一声,起身要走。正好荷珠进来,说:“怎么我一来,军长就要走了。”马上又改口道:“正是该出发了。”早把帽子拿在手上,递过来,亮祖对她说:“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家。”三人直送到门外,慧书喊了一声:“爹!”亮祖回头看着妻女,摆摆手。走了几步,又回头,见三人站在门前,虽有旭日的光辉照着,还有几个护兵在旁,却显得冷清孤单。扭过头,上车直驶北门外大操场。
  朝阳在这里十分明亮,大队士兵已列队等候出发。亮祖在队前一站,全体队伍刷的一声立正,十分精神。还有部分官兵在远郊驻扎,从那里上车。这时,殷长官和当地驻军司令等人到了,各有讲话。最后严亮祖说:“这两年我严亮祖日夜盼望上前线,今天总算又要去见见那日本鬼子了。他们还要蹂躏多久!还要盘踞多久!要看我们弟兄的本事了。弟兄们!我们有没有本事!”底下齐声回答:“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亮祖向殷长官行礼请行,殷长官握住亮祖的手,说:“你是专打胜仗的。家里有事我们会照顾。”亮祖出征多次,这是殷长官第一次说照顾的话。一辆辆军车开过来,载着年轻的士兵开走了,他们离开了昆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亮祖的车在部队最后,后面还有辎重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声特别沉重。这时,有许多人还在梦乡,有许多人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些人站在路旁,自动挥手送别。他们见得多了,不像头几年那样热烈。人们受尽了战争的折磨,盼望有个尽头,结束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打胜仗。人们盼望打胜仗。
  “打胜仗,打胜仗,中国男儿当自强!”歌声在远处飘荡,越来越远。
  慧书扶着母亲,先到自己房里,素初顺从地上楼坐下,她拉拉悬挂的幛幔,似很安慰。慧书问:“娘肯不肯搬回来住,和我一起。”素初摇摇头,说:“说实在的,娘已是半个出家人了,怎么好搬回来,好在你明白懂事,能照管自己,娘也就放心了。”又摸摸慧书的被褥,转身说:“该回去做功课了。”慧书只好送她到静室,叮嘱董嫂好生伺候,仍回房中。这一天对于她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爹走了,另一件是庄无因补课。无因不愿到严家来,也不愿让慧书到先生坡去,便只好把腊梅林权做课堂。说好这天下午开始上课。慧书把老师没有留的习题也演算了,找出问题好听讲解。这时院中有许多人说话,忽听见一声:“妹妹!”是颖书的声音,慧书惊喜,忙到廊上看,果是颖书回来了,便大声说:“哥哥,爹走了。”颖书道:“我知道爹今天出发,没赶上。”这时荷珠也出来,颖书顾不得和母亲说话,说:“我先到操场去,也许还没有出发。”说着坐原来的车走了。荷珠捧着水烟袋,坐在客厅里等。
  过了一阵,颖书回来了,对荷珠说:“看见爹了,看见他坐在车里,他也看见我了。我知道爹要出发,一直计划着回来一趟,不想师部出了点事,今天才赶到。”荷珠见他风尘仆仆,显得黑瘦,命他先去休息。颖书说不累,要去见亲娘,荷珠拦阻道:“她是怕人打搅的。你还不知道!你先睡一觉再说。”说着慧书下楼来了,兄妹多时不见,比平时觉得亲热。只是荷珠颇感不悦。慧书很快觉察,便也说让颖书休息,晚上再说话,自己仍回房,做微积分练习。
  下午,慧书自往腊梅林来,先到碧初房中说话,后在嵋房中等候,又做了七八道题,才见嵋和无因一起回来了。无因说,嵋的房间太小,还是到当中一间的方桌上。它还是嵋、合小时候做功课的地方。当下,无因看了慧书的教科书、习题,了解了进度,就问慧书哪里不懂。“几乎是全不懂。”慧书不好意思地说。无因道:“那我们从头来。”便从第一章讲起,然后当场做习题。一时合子也回来,大家蹑手蹑脚,怕影响授课。
  嵋也在自己房中做数学题。今天的数学题有些捣乱,不像平时顺利,有两道代数题做不出,便放下了,到厨房去。晚饭是她的事,洗米、摘菜,步骤极合运筹学。一时粥香四溢。她一面做饭,案板边摆了一本英文小说,是王尔德的《孽魂镜》,不时看几眼。不知什么时候,无因站在她背后也在看这本书。慧书走过来,嵋才发现身旁还有一个读者。慧书说,颖书回来了,要赶快回去,又向无因道谢,问下周补课的时间。无因不答,只看着嵋,嵋说还照今天这样好不好,就这样定了。慧书走后,两人又看了几页《孽魂镜》。无因说:“这书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看也罢,我倒要看看你的数学题。”嵋看了厨房一眼,觉得可以离开,乃道:“正好,我有两题不会。”就进房拿出书来。无因说:“不光看书,还要看练习呢!”嵋说:“我的练习不用看。”无因说:“准是做得不好,我会帮你。”嵋把本子藏进抽屉里,自己站在桌前笑个不住。无因只好看那两道题,马上明白,只写出一半,说:“要上数学系的一定会做这种题。”嵋一看就懂了,很快做出下面的一半。无因道:“看来还是可以报名的。比较起来令表姐迟钝多了。”嵋笑道:“人家又不上数学系。”无因道:“教着没意思。”嵋把头一歪,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这时合子也做完功课。无因又帮他装无线电,三人一起盘桓。晚饭后,无因始去。
  颖书所在师部设在楚雄,他的工作是后勤管理,管着两个伤兵医院,一个被服厂,和历史全无关系。一个医院克扣伤兵饭费,能活动的病员已闹过几回事,饭食没有改进。这几天病员计划好把医院院长打了。师部派颖书去调查处理这事,当时关了几个人。颖书也知根本办法是清查医院的各种弊端,怎奈这实非易事。他几次要清查医院账目,都有人出来阻挡。有一次,他和师部各方面都说好了,得了师长命令,到医院清查。拿出的账目倒是清楚,很快知道这是专做出来给检查人员看的。有人对颖书说,现在还有一套账的地方吗,全都是两套账。这两年,亮祖虽然卸去军职,却分得一项考查水利的工作,也常不在家。颖书总未能把自己的见闻和父亲一起探讨,这次本想深谈,不想没有赶上。他躺在房中,看着父亲戎装的大照片,心想这时父亲的队伍不知开到哪里了。
  晚上与慧书谈,慧书不爱听,说,这不是我的世界。她从敞开的门中望着外面蓝黑的天空,心想,这不是我的世界,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不想颖书替她说:“我知道你要走得远远的,我也想走得远远的,可不知道往哪里走。”慧书无语。
  颖书觉得家中无趣,很想去找孟先生谈谈,又怕打搅。乃在晚饭后去找澹台玮。走过翠湖,堤上静悄悄的,自己绕着湖心亭走了一转,见亭旁一块大石上坐了一个人,支颐沉思,原来是卫葑,便走过去招呼。卫葑站起,说:“听说严军长今天出发了,你回来送他吧?”“只远远见了一面,我若是昨天到就好了。就为伤兵闹事没处理完。”借着一弯斜月的微光,觉得卫葑颇为憔悴,忽然想到凌雪妍去世已经大半年了,不知说什么好,“我要去找玮玮,心里烦得很。”卫葑指一指那块石头,温和地说:“坐下谈谈吧。”两人虽相识,并未单独谈过话,这时坐下来,各有一腔心事。颖书忍不住说:“我工作这两年,才知道什么叫贪污。医院克扣伙食,到伤兵嘴里的不过是淡汤寡水,哪能养得好身体,这就是这次闹事的起因。其实被服厂一样克扣,把一斤棉被报成三斤。医院甚至有人贪污药品。有一阵几个伤兵伤口发炎,打盘尼西林无效,都牺牲了。后来一个小军医偷偷告诉我,那一阵子打的盘尼西林其实都是清水,真的药给拿出去卖了。后来出了一件医疗事故,就赖在这个小军医头上,把他开除了。”颖书停了一下,说:“我不是一个细致人,可也不是石头人,我想离开,又不知往哪去。再一想,还得打日本呢。总得凑合着坚持下去。”卫葑说:“我们都有一个理想,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总希望世间能有公平,现成的公平是没有的,只能自己去创造了。”
  颖书沉默半晌,说:“周围的坏事我都斗不过来,有几个朋友也不济事,可怎么创造!”卫葑诚恳地说:“老实说,我也很苦恼,有时也不知往哪里走,听了你的话,觉得总该走出鲁迅说的‘铁屋子’,走出一条路来。”颖书道:“不然就被压扁了。打牌斗酒是常见的,也不能过分。师部有几个人整天醉醺醺,靠着吹牛拍马很吃得开,打仗时多送几条命就是了。看着他们有时也有点羡慕,我怕以后也会变成造假账的了。”卫葑道:“你不会的,早看出来了就不会。我要找几本书给你看,我们学着创造公平。”
  “那很难。”“是的,很难,很难。”两人都觉得心上轻松了一些。
  月亮上升,水中亭影清晰可见,湖草摇荡,游鱼唼喋。卫葑长叹,世上若是只有翠湖就好了。


  第三节

  卫凌难在摇篮中哭着喊着,用力地吮吸着羊奶,已经有大半年了。宝珠巷和蹉跎巷很近,澹台玹常过来看望,眼看着阿难一天天长大。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活着的婴儿比玩偶更可爱。渐渐地他那漆黑的眼睛,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跟着她转来转去,他的小手会有力地抓住她的手指不放。有一天那光润的小脸上居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玹子大惊,你还会笑,真了不起。一面很自豪,因为她是第一个看见阿难笑的人。她觉得那笑容很像雪妍,还有那双眼睛,忍不住对卫葑说。卫葑感谢地望了她一眼,转过脸去。
  一个傍晚,玹子下课来看阿难,在巷口遇见姚秋尔。姚秋尔照例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问往哪里去,“随便走走。”玹子说,并不停步,往巷子里去了。姚秋尔站着,伸长脖子,心里马上有了一个话题,可以加工,这对于她是很好玩的事。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英文二流爱情小说,马上要把眼前的事和书中的人物交换。
  玹子一进院门就听见阿难的哭声。赶进房去,见他挥舞着双手,哭声很有节奏。玹子很少抱孩子,这时很勇敢地抱起婴儿。“不要哭,阿难不要哭。”婴儿果然不哭了,把头向她怀里乱拱。玹子明白了,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是要吃奶,他还没有忘记。因院内住户都反对添一个羊邻居,卫新只好在巷子深处,一个棚子里给羊安了家。青环是去挤奶了。
  正不知怎样对付时,青环端着羊奶进来了,见状忙说:“玹小姐,多谢你家了。”马上到廊下煮奶,阿难等不得,又哭起来。玹子说:“三姨妈不是让配合吃奶粉吗?”青环答道:“这两天吃完了。”玹子叹息,卫葑哪里顾得上这些。“我去买。”她说,把阿难放回摇篮,怜惜地拍拍他,自己如释重负,又有些歉然。玹子走出门来,迎面正遇见何曼,遂说要去买奶粉。何曼举举手里的包说:“已经买来了,卫葑托我买的。”“那好极了。”玹子说,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玹子离开,心中颇觉怅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回到宝珠巷,房东说有人找。玹子上楼来见门上留了字条,是办公室里那什么人的亲戚写的,约她星期天到大观楼坐船。玹子只道是同事们一起出去走走,并不在意。
  星期天上午,果然有车来接。一出小西门,便见夹道树木绿得耀眼,远山近水,都洋溢着春意。不久便到大观楼。众人一直到正楼前面石阶上船,船是订好的,比一般的干净。玹子一面和众人搭讪着,自己走到船尾坐下,望着远山近水,心中轻爽。转脸看见那五百字长联,不觉数年往事注到心头,想起那个月夜。自她回绝了保罗以后,仍做普通朋友来往,近知保罗即将卸任回国,心想还不知哪年才能再相见。保罗独自回国,有一个人肯定最失望。玹子不愿让那名字干扰眼前清丽的景色,站起身不再想下去。
  “你家坐稳了。”摇船的少年说,他衣服尚整洁,面容却是憔悴。
  这时那亲戚走出来,向玹子称赞这里的景致,指着西山说:“这是睡美人,像不像?”玹子只笑笑。那人说:“都说澹台小姐性情变得沉静多了,好像是这么回事。”玹子心想这与你们什么相干,却说道:“是变老了。”那人忙摇手道:“哪有这事!”舱里的人叫她进去打牌,她便邀玹子也进去。玹子是会打牌的,绛初就打得很好,不像孟家连牌也没有。可是不愿和这伙人一起玩。她索性转身对摇船少年说:“你十几岁了?”少年答道:“十七岁了,活到十七岁不容易哟!我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玹子乃详细问他的生活。少年说:“我原住在保山坝子。保山那次大轰炸,我一家都死光了,一村的人也没有剩几个,我跟着熟人沿路做小工,到了昆明。总算找到摇船的事。你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少年一面摇船,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我现在算是有饭吃了,没饭吃的人多着呢,一摸一大篓。”
  有人站出来发话道:“莫要摇太远了,到朱庄去,有人请我们吃饭。”那少年便拨转船头,向朱庄摇去。绿水环绕,绿树葱笼,一座隐藏在绿色中的房屋越来越近。大家上岸,眼前一个六角门,横匾写着“别有洞天”。进得门来,沿着曲廊走到一个平台上。玹子忽然发现这便是那天开舞会的朱庄,当然是朱延清的产业了,此时也不好告辞。这时厅中有人大声笑着说:“今天是贵客降临,欢迎欢迎。”果然是朱延清。
  朱延清身穿浅驼色长衫,行动间露出笔挺的西服裤管,先向率队而来的那什么人的亲戚表示感谢,又和众人招呼,然后特到玹子面前。说:“又是好几个月不见,我是不敢去打扰。”玹子笑笑,在同事间谈笑,似并不觉朱延清在侧。大家进厅落座喝茶,厅中先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在看一支自来水笔,说那支笔值五六千元,又有人捧着一支翡翠如意,说是要送给朱延清镇宅。玹子暗想这些都是发国难财的奸商。有人欣赏着那满堂硬木家具,说朱先生这里什么都好,也不缺镇宅宝物,就是缺个女主人镇一镇。又有人帮腔:“那谈何容易,朱先生的条件我知道,难得很啊!”玹子专心看一幅画,是一幅唐伯虎的仕女,一看便知是膺品;又有一幅郑板桥的月下竹,只觉满纸的俗气,想必也真不了。朱延清走过来说:“我这是附庸风雅。这里挂的哪幅好哪幅坏,澹台小姐给鉴定一下。”玹子说:“我哪里懂。”这时眼光落在一幅清绿山水上,画中弹琴人是个清丽女子,着红衣,倒觉有意思。正看着,有人招呼,竟是刻薄巷的刘婉芳,婉芳看着她笑,话却是对朱延清说的:“那大画展上买的画没有挂出来?”玹子从未到刻薄巷一号去过,只点点头想要走开,朱延清道:“真的,那天赵君徽画展,澹台小姐怎么没有去?”刘婉芳抢着说:“小姐忙着呢,各种应酬多得很。”玹子看了她一眼,说:“邵太太怎么知道?”婉芳眨眨眼,说:“你们这几位小姐是昆明的名人啊!”玹子冷笑道:“好好的人不当,当什么名人!”这时仆人来请用饭。有人说:“听说朱庄的建筑不同一般,参观一下可好?”朱延清便引着众人从厅侧一扇门进去。临水是两个小厅,一个全用乳白描金家具,是欧式布置。一个全用玫瑰色装饰,有东方情调,都是大玻璃窗,俯身似可触到游鱼。刘婉芳道:“听说朱先生在西山脚下还有一座别墅,那房子更有趣。”神色甚是艳羡。玹子也觉得有趣,站在窗前数着游鱼。这时众人大都走出去了。朱延清忽从一个雕花案上拿了一卷纸在玹子面前打开,原来是西山别墅的图样。朱延清低声说:“这里的你已经看见了,纸上的你还没有看见,请笑纳。”说着把图样递过来。玹子不由得大怒,又不好发作,外面有人大声说:“卧房更漂亮了。朱先生快来介绍。”朱延清见玹子不看,只好放下图纸,出去周旋。玹子心想谁还看你的卧房,自己悄悄穿过大厅,到平台上,见那少年的船还在那里,便急忙上了船,命摇回城去。这时有仆人赶上来说:“就要开饭了,小姐往哪里去?”玹子摆摆手命:“快划!”少年一面用力划船,一面说:“不瞒你家说,我们常来讨剩饭菜。这里的剩饭菜吃上一顿,也顶上一天两天。”玹子想,世上的不平事,自己不知道的还多得很。这少年眉目清秀,若有机会,未必不是人才。但现在看来他这辈子,只能为吃点饭菜而挣扎了。少年还说:“远征军从缅甸撤回来,兵们都累得小鬼儿一般。你们在昆明就没看见?”又说:“日本鬼子凶狠,硬是拼着命过了怒江。”玹子道:“他们强渡怒江,我们都扫荡干净了。”少年流泪道:“还有两个摸到我家呢!那时我还有家啊!他们要吃的,我们把他捆起来。”“后来呢,得报告吧?”玹子说。“报告什么,打死了就埋了。”两人都不再说话。到岸后,玹子给少年二十元钱,少年千恩万谢,说自己名叫苦留,以后愿意常为小姐做事。
  玹子心乱如麻,自回宝珠巷去,走进院子,抬头见卫葑坐在廊上拿着一张报纸,乃快步上楼开了房门,说:“来了多久了?我一会儿就要去看阿难。”卫葑道:“不过刚坐下。”又指指报纸,说:“广西那边的战事也吃紧了,我们连续丢了好些地方。报上的报道不明确,可是字里行间总看得出来。”玹子说了遇见保山少年的情况。卫葑道:“隔着怒江对峙的局面总不会太久。好在世界的战局有些明朗。”玹子倒了茶,进房去换了一双绣花鞋出来,叹息道:“我看苦日子还在后头。”卫葑似乎想说什么而有些踌躇,玹子望着他清瘦的面庞,心中一动,不觉说:“这些年,我们都老了。”卫葑笑道:“你怎么会!”玹子道:“真的,我自觉性情变了许多。以前爱热闹,什么场合都能应付。现在——”现在怎样想不出适当的词。“现在只能说是更懂事了,”卫葑微笑,“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他平常很少来,来了当然是有事。
  “是关于阿难吗?”玹子睁大眼睛。“正是要把阿难托付给你。我问过五婶,现在问你。”玹子觉得眼泪直涌上来,说:“可你要到哪里去?”“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阿难会给你很大累赘,也许还会逃难。”“逃难时我抱着他。”“也许会没有吃的。”“总会有的,阿难不会挨饿。”“他还会生病。”“我会找人治病。对阿难来说不是我一个人照顾他,有三姨妈一家,还有我的父母。”“澹台老伯和伯母可能会认为这影响你的前途。”“我嫁不出去了吗?”玹子拭去眼泪,笑着说。她觉得阿难不是一个普通的婴儿,而是在抗战中死去生命的延续。她要抱着他,爱护他,给他吃,给他治病,看他长大,并没有想到自己所处的局面。
  玳拉曾对卫葑说,法子是一位小姐,带孩子会使她很尴尬,你不如求婚。卫葑想了很久,雪妍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宝座,这宝座虽在一天天升高,他还需要时间来确认她已离开,但他需要地上的帮助。他从来对玹子就有好感,不止一次想起玹子做伴娘时的姿态。大半年来,玹子对阿难的关心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也让他极感动。可是他总觉得玹子应该有更好的自己的家,他对玳拉说:“我不能。她有许多更好的选择。只是我知道她会帮我,我希望这时间不会长。”
  “你可以放心。”玹子微笑,把雪白的双手合在胸前,像是在做一个承诺。“我愿意照顾阿难。”这时是卫葑觉得眼泪在眼眶中转,嗫嚅着说了声:“多谢。”站起身要走。
  “你还没有吃午饭吧?”玹子问。“我回蹉跎巷去。青环会做的。”卫葑到了门边。这时房东太太在楼下叫:“澹台小姐,有人送东西来了。”很快送上来一个花纸包着的长盒,还用一个托盘托了两碗饵块。玹子示意卫葑坐下,把饵块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那纸盒,随口说:“什么人送的什么破东西。”打开一层里面是一个锦缎盒子,贴着纸签,上写西山别墅图纸。便把图纸一扔。卫葑问:“什么东西,不是定时炸弹吧?”“你看好了。”卫葑拿起一看,忽然明白,这是一个求婚人的礼物。朱延清在昆明,人说起来大都知道,格调算是高的。“玹子,”卫葑小声地问,“你不觉得可以考虑吗?”这时玹子心中的怒气不同于对朱延清,也不同于对荷珠,怒气中夹杂着自己也说不清的酸苦,转脸冷笑了一声:“你可是认错人了!”她一双雪白的手,拿着木筷想要撅断,卫葑很觉抱歉,心想自己要推一个累赘给她,又不能保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玹子放下筷子,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放心。”指一指图纸,“我会让人送回去。”
  卫葑走出宝珠巷,不想和人说话,只顾信步走去。不觉来到翠湖,走近湖心亭,仍在常坐的一块大石上坐了,望着水面沉思。
  走还是留,卫葑已经考虑很久了。他早就献身的理想,并不时刻都是那么光亮。而现实的黑暗,使他窒息。那天和颖书在这里相遇,颖书说的情况,可见这边的黑暗难以更改。弗之短暂的被捕,更无疑是一个警告,他终究是必须往老沈那边去的,他应该去促进那个理想的光亮。也许那不过是一处乌托邦,不过他还是应该试一试。按照他的决定,他应该把阿难托给何曼,可是他做不到,他要在心里为自己对生活的爱留一个地盘,那只有玹子配占据。在后来的各种会上,有人为卫葑做了总结,他信他所不爱的,而爱他所不信的。并谆谆教导,既然做不到信自己所爱的,就要努力去爱自己所信的。这就是改造主观世界。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许终生无法走完。
  “卫先生。”一个学生走过来招呼,他们常见卫葑坐在这里。
  卫葑抬头说:“我在想一道物理题。”
  澹台玹常到蹉跎巷,颇引人议论。而真正的新闻发生在刻薄巷。一天,邵为回到家中,见刘婉芳不在,这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天色已晚,还不见婉芳出现,遂去向姚秋尔打听。姚秋尔同情地一笑,说:“还不知道么,回去找一找,一定有信留下。”邵为在房里一阵乱翻,果然在抽屉里找到刘婉芳的信。看了一半,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信不过几句话:“邵为,我只能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别的可说。因为做饭,我的眼睛给烟熏坏了,因为洗衣服,我手上的冻疮都烂了,你关心,你怜惜可有什么用!我要离开你。我不图别的,只图不用自己做饭洗衣。”邵为哭了一阵,又拿起信来看,下面写的是:“好在我们没有孩子,你我都是自由的,我只拿了最简单的随身衣物,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拿,你是知道的。都在一个城里,我们会见面,就算是没有认识过吧!”
  “连认识过也不承认。”邵为既痛且恨,号啕失声,用手敲打自己的头。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似乎刘婉芳就在身边,转念想,她也确实太苦了,都是日本鬼子闹的。这时姚秋尔走进来,说:“还不开灯!”随手扭开电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房中凌乱的一切,更显凄凉。姚秋尔说:“我看见她提了个包袱出门,有车来接的,你就不去找吗?”邵为两手扶头,半晌说:“没有用的,就算人留着,心已经走了。”秋尔撇嘴说:“太没有骨气了!我从来就看着她不像个全始全终的,穿的那几件衣服就够人笑上半天。”邵为抬头看她,说:“穿的衣服有什么可笑,谁像你们两位——”话没说完,眼泪纷纷滚落。秋尔整一整身上的旧薄呢夹袍,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说:“布衣素食很可贵的。”见无回答,又说:“我知道她上哪儿去了。现在谁还有车,还不是那位朱——”邵为站起身打断她的话,说:“尤太太谢谢你了。”秋尔没有制造出动乱,怏怏地退出。
  姚秋尔回到房里,又和尤甲仁讨论此事。秋尔道:“我说她穿的衣服可笑,邵为不以为然。”“他当然是觉得可爱,狗会觉得有什么比粪更好吗!”两人笑了一阵,把刘婉芳平日言谈举止大大嘲笑一番,尤甲仁想起莎士比亚关于女人的议论,随口背诵“Frailty,the name is woman!”(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们忽然来了兴致,两人往南声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名《午夜情涛》。写一对中年男女在火车上相遇,彼此钟情,虽然短暂,却很炙热。电影散后,又随意到一家小饭馆吃饭。秋尔遂生联想,刘婉芳会不会回来。“那就更可笑了。”尤甲仁啃着一块鸡骨头说,两人自矜高洁,如在云端。
  尤甲仁在几个大学兼课,又常有翻译的零活,在同仁中,他们的日子比较好过,可是姚秋尔的手也是一天天的粗糙起来。这一个周末,在夏正思家举行朗诵会,有人说起战局,都说学校再次迁移是免不了的。有人说接到天津、上海家中人来信,已经沦陷的地方倒是安静。姚秋尔心中一动。夏正思用法文朗诵了《八月之夜》,就是凌雪妍预备念而没有念的一段,大家听了都很感叹。尤甲仁却轻轻用法文说:“Quelle sensiblerie!(自作多情!)”声音虽轻,满屋都听见,夏正思一直走到尤甲仁面前,郑重地问:“尤,你说什么!”尤甲仁道:“我没说什么。”因为尤甲仁过于刻薄伤人,平素缺少人缘,这次当众出言无礼。轮到他朗诵时,有四五个人退席。
  那天晚上,姚秋尔在枕边说:“我有一个想法。”尤甲仁道:“言论自由是人权的基本内容。”这是卢梭的名言,秋尔伸手打了他一下,说:“我们回天津去好不好?这边逃难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尤甲仁沉吟道:“未尝不可考虑,我讨厌系里这些人,他们对我有看法。也许下学期会解聘我。”秋尔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会吗,那些人会解聘你?谁的才学及得上你!”甲仁抚摸着秋尔的手,说:“不过,孟先生会保我的,也许我们自己先走为好。生活也太苦了。”秋尔道:“天津的家业足够过活。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们可以闭户读书。”尤甲仁默然。
  又有一次,因为对《九歌》的英译有几处不同看法,尤甲仁和江昉、王鼎一有所争执。意见不同,本来是可以讨论的,尤甲仁却说了许多嘲弄的刻薄话,引起议论。有人背地里说:“尤甲仁自视太高,全不把人放在眼里。”“文人相轻也是常情,但是过于伤人,未免叫人寒心。”又有人说:“岂不知骂倒一切方算才子,越是轻薄越时兴呢。”这话传到弗之耳中,弗之笑笑说他平日教课还算尽责,近日又写了几篇考据方面的文章,虽没有什么新见解,也还是努力的。因有孟先生说话,议论逐渐平息,但尤、姚的去志并未减少。
  过了些时,尤甲仁和姚秋尔在翠湖边散步,心里都闷闷的,忽见迎面走来一个女子,穿着鹅黄色绸袍,披一件灰呢短披风,装束很是打眼,再一看竟是刘婉芳。刘婉芳快步走过来,人显得白多了,也丰腴多了。“尤先生,尤太太。”她娇声招呼。秋尔很高兴,一半好奇一半关心,拉着婉芳的手,连声问:“你怎么样,搬到哪去了?”婉芳颇有得色,“不过比在刻薄巷过得好些。”照尤甲仁的建议三人走到湖心亭坐了。婉芳说:“走时心情很乱,没有和你们告别,想着总会见面的,你看这不是见面了。”谈了一会话。原来刘婉芳同居的人并不是朱延清,而是朱延清的一个朋友,财势小多了,虽不能呼奴使婢,却是丰衣足食,应有尽有。秋尔见她一人出来,估计她的地位是外室一类,婉芳似猜到她的心思,说:“我的先生并没有正妻,这点你们不用担心,反正我再不愿过原来的日子了,那时,洗衣服连肥皂都舍不得用。手都成猪爪子了,现在总算有点人样。”说着伸出手来,光滑红润,一只手上戴着玉镯,手背上犹有冻疮的疤痕。“战势是紧了,学校会搬家吗?”“还不知道。”秋尔答,看了甲仁一眼。“再逃难,更没法子过日子了,我要是你们,早回天津去了,总比这里舒服得多。”正说着话,一辆人力车停在路边,婉芳笑道:“这是我们的包车,他倒会找。”站起身,欲言又止。秋尔等她问邵为情况,可是她并没有问,也没有留地址联系,告别登车去了。
  这里尤甲仁夫妇望着车子转了弯,姚秋尔说了一句:“好久没有坐人力车了。”


  第四节

  年轻人也有他们的新闻。一天晚饭时,合子说:“听说殷大士回来了,是殷小龙说的。”
  这天,嵋从学校回来,走上陡坡,从上面下来两个人,一个便是殷大士,旁边的人竟是澹台玮。玮玮因功课忙,有一阵没到腊梅林来了,“孟灵己!”殷大士不等走近就大声喊,“我们刚到腊梅林去了。”她也长大了,野气收敛多了,皮肤、眼睛光彩照人。“你回来多久了?”嵋问。“不过十来天,”大士答,“我在重庆上学呢!这学期我回来上学,迟了几天,不过没关系,已经注册了。”玮玮说:“腊梅林没有人,都不在家。”“现在回去吧!”嵋举举钥匙。他们从陡坡升上来,一路谈话。大士说,她上的也是青云大学,又得意地说:“我现在是自由人。”后来嵋知道她家里的政策改变了,王钿的主要任务不是照管她了。到坡顶时正遇合子和两个同学从另一条路回来,拿着一卷纸,说是要出壁报。回到家里,合子和同学在饭桌上描描画画。嵋等在房前藤椅上坐了。大士问嵋学校的情况,又不耐心听,打了几次岔,说到她转学,需要留一级。“留级不好听,”她郑重地说,“不过,澹台玮说没关系。”玮玮说:“也许对别人有关系,不过对你没关系。许多事对你都没关系。”“我怕被未来的科学家看不起。”两人说话,嵋渐渐插不上嘴,走进屋去看合子的壁报。合子正在画报头。那两个同学画版式,写小标题,都很专心。看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殷大士说:“你莫要跑开。你们都在昆明,我刚回来,怎么倒像是我和澹台玮熟得多。”嵋笑道:“我也正奇怪呢。”大士说:“我们出去玩一次可好?”这星期放两天春假,都有时间。嵋想一想,说“我怕被蛇咬”,和大士对望着笑了起来。大士说:“娃娃家的事莫提了。澹台玮,你说去哪里?远一点才好。”玮玮问嵋,嵋说不知道。玮沉吟说:“我不放春假,正好这个星期六的实验移到星期四晚上,时间足够了,我们去石林。”嵋拍手道:“真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去过石林。”问合子,他说要参加一次航模表演,不能去。玮去庄家通知,无采要和玳拉出门,只有无因高兴地参加。
  那时去石林交通很不方便,坐火车先到路南,开车时间在傍晚。无因、玮玮、嵋和大士四人各自背着背包,十分高兴地登上火车。车里有几排两人座位,可以四人对坐,还有一些类似长凳的座位,乘客不很多,四人拣了靠窗的座位,两个女孩靠窗坐了。铃声响了半天不见开车。有位乘客说,这是等什么人吧。又过了一会,车开了,那人又自言自语道:“等的人来了。”
  正是春暖花开,一路不知名的各样花朵扑面而来,大片桃花如雪,树顶凝聚着淡淡的红,如同戴着一顶顶小帽。嵋伏在车窗上看着眼前变幻的景色,心里赞叹,发议论道:“常听说大好河山,以前也没仔细想过,现在想想,用‘大好’两个字形容真是妙极了。杜甫诗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河是永远在的,永远好的。可是因为国破,显出的景色就不同了。”玮玮道:“所以要‘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因道:“嵋说这些话像个女学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会说这种话了。”大士说:“孟灵已,还有人给你做记录呢!我巴不得有人给我做记录。”说着向玮玮靠近一点,嵋抬头向无因一笑。车行多时,天色暗了下来。车上人大都占好位子,有的躺着,有的靠着,逐渐安静下来,只有车声隆隆。嵋觉得那声音好像是从远处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大士已经靠在玮玮肩上睡着了。“嵋,你也睡吧!”无因低声说,“我到那边去。”他放好背包,给嵋做枕头,到车厢另一头去了。嵋不便大声叫,只好由他,一歪身,马上睡着了。睡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见玮玮和大士还是原来的姿势,担心无因没有睡处,便走到车那边去看。车厢里人横七竖八,好不容易走到车门,见无因站在门外,夜色沉沉,身影朦胧,想来一定很累了。开门一阵寒风,便说:“庄无因,你要受凉的。”无因没有转身,说:“这是新发明的称呼吗?”嵋走出去,两人靠在栏杆上,都不说话。
  火车渐渐进入丘陵地带,忽高忽低,车身摇摆,两面的山如怪兽一般扑来,转眼又退到身后去了。无因问:“你在想什么?”嵋望着扑来又闪去的山,说:“我什么也没想。”一面山闪过去了,又是一面山。“你呢,你想什么?”嵋抬头,也抬起眼帘,一双灵动的眸子在夜色中流转。无因不答,过了半晌,说:“我想的——”忽然车身剧烈地摇摆,发出很大的声音,车停住了。
  “什么事,什么事!”车厢里的人跑出来,谁也不知道什么事。有人跳下车去,前后跑了几步,也看不出什么事,过了好一阵,才有车警过来,让大家不要乱走。无因引嵋回到座位上,见玮玮和大士坐着说话,说刚要出去找他们,人太多,就只好坐着等。“还是坐着等好。”无因说。于是俱都坐下。玮玮说有些饿了,便把预备次日用的早点拿出来,四份三明治,是大士准备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并不为停车发愁,反而觉得有趣。又过了约一个小时,还不见动静,有些乘客说,这车不会走了,还是自己走吧,下车去了。又过了些时,才知道前面的桥有问题,几个小时是修不好的,“我们到阳宗海去!”大士兴致勃勃。“走去吗?”玮玮问。“到前面村子看看,也许有的人家有马。”“我喜欢骑马!不过,我不会。”嵋有几分遗憾。玮玮说:“不要紧的,我们都是骑手。大概最好的是无因。”大士说:“谁说的,我看最好的是你。”她认为澹台玮样样都是第一,那认真的神气,引得大家都笑了。
  这时,远天已露晨光,车上人已走了大半。四人下了车不知东南西北,打听得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几里路,需要越过一座小山。有几个村民模样的乘客向山上走,一路咒骂,意思是收交通款不修桥,钱都装腰包了。另外有人劝他少说话,“隔墙有耳”。他看看无因等人,他们显然不是常来这一带的。几个人放低声音,快步走远了。路很难走,几乎是没有路。天越来越亮,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片红光中。太阳从另一座山背后露出半个脸。他们身上都染上了红色,这不只是太阳光,而是脚下土地的扩展,那红色的土地,也正从黑夜里显露出来。
  “多好看!”嵋喊了一声。从红土地钻出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的缝隙里又钻出了许多野花,全都有一层淡淡的光。大士拉着玮玮的手跳起来,说:“我常出来游玩,可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天和地。”嵋这时发现自己一直是让无因拉着走的,无怪乎很轻松。下了山,丘陵把天空切出了花边,挡住了视线,嵋觉得自己的心是这样宽阔,眼前的景色都不能装满。她含笑看着无因,无因也含笑看着她。他们共有一个念头,飞起来,飞得高高的,看一看更远的,更远的地方。
  那村子很小,盛开的木香花簇拥在门前屋后。炊烟刚起,有几户人家开了门。几个拖鼻涕的孩子跑出来看。一个妇女一手拿着木梳,一手挽着头发从木香花后走出来。嵋想起了龙尾村,想起赵二一家,觉得眼前的人很亲切。他们说要骑马。那妇人家就有马,又到别家张罗,仍是一路梳头。这里的马没有鞍鞯,只铺一条旧毯子,他们选了三匹,选不出第四匹。无因说:“反正嵋不会骑,坐在我的马上好了。”大士说,她也不要骑,要玮玮带她骑。于是只用两匹马,有马夫跟着。蹄声得得,离开了村子。大士嫌马走得慢,要玮玮打马,玮玮说:“它驮两个人已经太重了,还要打它!”走了一会,大士还嫌慢。马夫在旁说:“坐好了!”抽了一鞭子,那马撒开四蹄把另一匹马甩下了。这一匹马上的人并不嫌慢,他们随着蹄声背诵着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一眼望去千万朵,摇着头儿舞婆娑”。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背诵柯勒律治、济慈等的诗,无因会背的比嵋多得多。嵋说:“庄伯母说,你能背全本《马克白斯》。可从来没听你背过。”无因道:“会背点书有什么稀奇。”见不远处有一丛紫花,跳下马去采摘,马仍继续往前走,不听嵋的号令,嵋急得大声叫:“庄哥哥快来!”无因跑回来,两手捧满了花,拉住马,笑说:“怎么又是庄哥哥了。”把花递给嵋,一纵身上马,缓缓走去,只觉得路太短了。马行到一处高地,忽然出现一大片湖水,蓝而且亮,就好像把昆明的天裁下一块铺在地上。水边有许多树木,枝叶繁茂的树冠相连,看去似可行走。这时,玮的马跑回来,“阳宗海,阳宗海!”大士一路欢呼,冲上小坡,和他们并辔而立。马夫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指点着树丛间的房屋,说是美军的招待所,那些开飞机的常来住。两骑并辔缓缓下坡,走到湖边,马夫问,可要用船,他可以去借。大士马上说要坐船,以前来时还没有船,“先休息一下吧!”无因说,跳下马来,又扶嵋下马,拍拍马头,表示感谢。脚下野草形成一片绿毯,靠在水旁。“唉呀!”大士大声说,“我发现这片草地的用处了!”“我也发现了。”嵋抢着说,“可以打滚!”果然和大士跑到靠坡的一端,从上面滚下来,清脆的笑声惊起了鸟儿。两个女孩脸儿红红的,站起来还是笑个不停。两个男孩也去试,都说是绝妙的体验。一时,马夫带来一个独眼人,是看管招待所的,说住的人今天去石林了,房屋都空着,可以借船。指一指系在不远处房屋前的小船,又问可要吃饭,他可以烧。无因道:“有水、有船还有饭,简直是魔术变出来的。”玮玮和大士认为既然有饭,不如先吃饭,四人打发马夫回去,随独眼人向招待所走去。
  招待所房屋简单,但舒适实用,宅边草中生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四人走来走去,你掐几朵,我掐几朵,凑在一起都不重样。嵋抱着无因给她的紫花,说:“还是这花最好看。”玮玮说:“大自然真是奇妙,生物界中的每一种每一类每一科都蕴藏着许多奥秘。”嵋说:“姐姐在大理真是有事做了。”大士道:“植物有一样不好,它们不会说话。”“可是它们会听话,”嵋说,“据说有人养了两盆兰花,主人常对一盆花说话,这盆花长大开花就快得多,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你编的!”大士说,忽然又说:“唉呀,这点还有一个研究生物的呢!你是权威。”她望着玮玮,玮玮笑道:“萧先生是权威,我是权威的学生。嵋说得有道理,不过兰花并不是真懂人的话,只不过声波在起作用。”嵋一歪头,道:“我相信它们懂!”
  独眼人过来招呼,四人进人厅中,见已摆好四份杯碟,有热牛奶,烤面包,煎鸡蛋,还有一小锅米饭和炒豆豉。他们让独眼人一起坐了。独眼人说,来这里住的,大都是美国空军。他不懂外国话,平常简直不说话。渐渐地,他的话多起来,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是二级残废。玮玮说:“你一定是个勇敢的兵。”独眼人摇头,连说不见得。“老实说,真到了战场上全凭一口气,彼此影响。那次战役,我受了七处伤,别的都好了,就是这只眼睛作废了,剩下的这只也越来越看不清楚。不过,现在还能做事。”他眯起眼睛,“我这个工作不错,是个好差事,我为国家出了力了。”“这只眼,如果也看不见了怎么办?”嵋问。“到时候再说。”独眼人答。
  一时饭毕,四人上船。独眼人站在岸边说:“小心了,这湖水最深的地方有十几丈,莫要划得太远。”整个湖面岸边没有别人,两个女孩并排坐在船尾,无因和玮各持一桨,很快就配合默契。船在水面轻快地滑行,湖水原已映出蓝天、白云和绿树,蓦地又加入了载满青春力量的小船,湖中若有神祗,一定会大声说:“欢迎。”湖水清澈,浅处可见一堆堆石块,嵋俯身船边,指着说:“这像不像城门?那儿躺着一个戴盔披甲的武士。他是守城还是攻城?”玮玮也俯身看,说:“守就要守住,攻就要攻进。”大士说她看不出来。无因却指着另外一处说:“那儿有一个Sphinx(狮身人面像)。他不知要给我们猜什么谜。”于是大家向水面乱喊:“你出谜语呀,你出谜语呀!”结果是一阵大笑。船走过这一段乱石,湖水渐深。大士要划船,无因让给她,她不及玮玮有力,船向一边打转,大家又笑。于是嵋和大士一起划,她们下桨很浅,几乎翻不起浪花。船行很慢,但很稳。又过一会,船停住了,孤零零依在湖心,四处望去湖水最远处与天相接,大朵大朵的白云缀在天边。一会又变成丝丝缕缕,似乎要流进湖中,下望湖水果然深不可测。无因说:“你们划不动吧?我来吧。这里太深了。”调整好桨便往回划。嵋坐在船头,忽然说:“我想跳下去。”大士说:“晓得了,晓得孟灵已是个淘气鬼。说真的,我也想跳下去。”玮玮用云南话说:“你两个倒很投机嘛!”嵋在无因背后,却感到他在注视自己,大概在准备随时打捞。一时大家唱起歌来,一首又一首,不知谁起头,吟出了那首《本事》: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不知怎么我们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记得当时年纪小”,歌声渐高又渐低,大家都沉浸在那柔和的又有些迷惘的歌里,让湖光山色摇着,久久没有说话。
  太阳很明亮,碧蓝的天上没有一点云,它们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忽然远处传来隐隐雷声,“哪儿在放炮?”玮玮说,他们侧耳细听,雷声越来越近,阳光仍是明媚,没有风,没有云,“干打雷,”他们笑。无因用力划桨驶向岸边。一声炸雷,似乎就打在船上,大家都吓了一跳。
  “你们莫太高兴了!”又是一声炸雷,随着炸雷,骤然间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先下了,才见乌云四合。雨点把湖面打出一个个小窝,水面上顿时一片迷茫,乌云也从天上垂下来。大家都听到雷声中的断喝,惊讶地往四处看,他们期待着水面跳出一条巨龙,或什么怪兽,可是什么也没有。
  “你们莫太高兴了!”那声音从聚拢来的乌云中传出,又随着雷声滚滚远去了。雨仍下着,四人衣衫浸湿。
  船到岸边,雨也停了。又是万里无云,碧蓝的湖水和天空一样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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