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偶然做了两首打油诗,其中有一句云,老去无端玩骨董,有些朋友便真以为我
有些好古董,或者还说有古玩一架之多。我自己也有点不大相信了,在苦雨斋里仔细一
查,果然西南角上有一个书厨,架上放着好些--玩意儿。这书厨的格子窄而且深,全厨
宽只一公尺三五,却分作三份,每份六格,每格深二三公分,放了“四六判”的书本以
外大抵还可空余八公分,这点地方我就利用了来陈列小小的玩具。这总计起来有二十四
件,现在列记于下。
一、竹制黑猫一,高七公分,宽三公分。竹制龙舟一,高八公分,长七公分,是一
个友人从长崎买来送我的。竹木制香炉各一,大的高十公分,小者六公分,都从东安市
场南门内摊上买来。
二、土木制偶人共九,均日本新制,有雏人形,博多人形,仿御所人形各种,有
“暂”,“鸟边山”,“道成寺”各景,高自三至十六公分。松竹梅土制白公鸡一,高
三公分。
三、面人三,隆福寺街某氏所制,魁星高六公分,孟浩然连所跨毛驴共高四公分,
长眉大仙高四公分,孟浩然后有小童杖头挑壶卢随行,后有石壁,外加玻璃盒,价共四
角。搁在斋头已将一年,面人幸各无恙,即大仙细如蛛丝的白眉亦尚如故,真可谓难得
也。
四、陶制舟一,高六公分,长十二公分,底有印曰一休庵。篷作草苫,可以除去,
其中可装柳木小剔牙签,船头列珊瑚一把,盖系“宝船”也。又贝壳舟一,像舟人着蓑
笠持篙立筏上,以八棱牙贝九个,三贝相套为一列,三列成筏。以瓦楞子作蓑,梅花贝
作笠,黄核贝作舟人的身子,篙乃竹枝。今年八月游江之岛,以十五钱买得之,虽不及
在小凑所买贝人形“挑水”之佳,却也别有风致,盖挑水似艳丽的人物画,而此船则是
水墨山水中景物也。
五、古明器四,碓灶猪人各一也。碓高二公分,宽四公分,长十三公分。灶高八公
分半,宽九公分。猪高五公分,长十一公分。人高十二公分。大抵都是唐代制品,在洛
阳出上的。又自制陶器花瓶一,高八公分,中径八公分,上下均稍小,题字曰:忍过事
堪喜,甲戌八月十日在江之岛书杜牧之句制此,知堂。底长方格内文曰,苦茶庵自用品。
其实这是在江之岛对岸的片濑所制,在素坯上以破笔蘸蓝写字,当场现烧,价二十钱也。
六、方铜镜一,高广各十一公分,背有正书铭十六字,文曰:既虚其中,亦方其外,
一尘不染,万物皆备。其下一长方印,篆文曰薛晋侯造。
总算起来,只有明器和这镜可以说是古董。薛晋侯镜之外还有一面,虽然没有放在
这一起,也是我所喜欢的。镜作葵花八瓣形,直径宽处十一公分半,中央有长方格,铭
两行曰:湖州石十五郎炼铜照子。明器自罗振玉的《图录》后己著于录,薛石的镜子更
是文献足征了。汪曰帧《湖雅》卷九云:
“《乌程刘志》:湖之薛镜驰名,薛杭人而业于湖,以磨镜必用湖水为佳。案薛名
晋侯,字惠公,明人,向时称薛惠公老店,在府治南宣化坊。”又云:
“《西吴枝乘》:镜以吴兴为良,其水清冽能发光也。予在婺源购得一镜,水银血
斑满面,开之止半面,光如上弦之月。背铸字两行云,湖州石十三郎自照青铜监子,十
二字,乃唐宋殉葬之物也。镜以监子名,甚奇。案宋人避敬字嫌名,改镜曰照子,亦曰
鉴于,监即鉴之省文,何足为异。此必宋制,与唐无涉,且明云自照,乃生时所用,亦
非殉葬物也。”梁廷*(左木右毋)《藤花亭镜谱》卷四亦已录有石氏制镜,文曰:
“南唐石十姐镜:葵花六瓣,全体平素,右作方格而中分之,识分两行,凡十有二
字,正书,曰,湖州石十姐摹练铜作此照子。予尝见姚雪逸司马衡藏一器,有柄,识曰,
湖州石念二叔照子。又见两拓本,一云,湖州石十五郎炼铜照子,一云,湖州石十四郎
作照子,并与此大同小异,此云十姐,则石氏兄弟姊妹咸擅此技矣。云照子者亦唯石氏
有之,古不过称鉴称镜而已。石氏南唐人,据姚司马考之如此。”南唐人本无避宋讳之
理。且湖州在宋前也属于吴越,不属南唐,梁氏自己亦以为疑,但深信姚司马考据必有
所本,定为南唐,未免是千虑一失了。
但是我总还不很明白骨董究竟应该具什么条件。据说骨董原来只是说古器物,那么
凡是古时的器物便都是的,虽然这时间的问题也还有点麻烦。例如巨鹿出土的宋大观年
代的器物当然可以算作骨董了,那些陶器大家都知宝藏,然而午门楼上的板桌和板椅真
是历史上的很好材料,却总没法去放在书房里做装饰,固然难找得第二副,就是想放也
是枉然。由此看来,古器物中显然可以分两部分,一是古物,二仍是古物,但较小而可
玩者,因此就常被称为古玩者是也。镜与明器大抵可以列入古玩之部罢,其余那些玩物,
可玩而不古,那么当然难以冒扳华宗了。古玩的趣味,在普通玩物之上又加上几种分子。
其一是古。古的好处何在,各人说法不同,要看他是哪一类的人。假如这是宗教家派的
复古家,古之所以可贵者匣因其与理想的天国相近。假如这是科学家派的考古家,他便
觉得高兴,能够在这些遗物上窥见古时生活的一瞥。不佞并不敢自附于哪一派,如所愿
则还在那别无高古的理想与热烈的情感的第二种人。我们看了宋明的镜子未必推测古美
人的梳头匀面,“颇涉遇想”,但借此知道那时照影用的是有这一种式样,就得满足,
于形色花样之外又增加一点兴味罢了。再说古玩的价值其二是稀。物以稀为贵,现存的
店铺还要标明只此一家以见其名贵,何况古物,书夸孤本,正是应该。不过在这一点上
我不甚赞同,因为我所有的都是常有多有的货色,大抵到每一个古董摊头去一张望即可
发见有类似品的。此外或者还可添加一条,其三是贵。稀则必贵,此一理也。贵则必好,
大官富贾买古物如金刚宝石然,此又一理也。若不佞则无从措碎矣,赞成乎?无钱,反
对乎?殆若酸蒲桃。总而言之,我所有的虽也难说贱却也决不贵。明器在国初几乎满街
皆是,一个一只洋耳,镜则都在绍兴从大坊口至三块街一带地方得来,在铜店柜头杂置
旧锁钥匙小件铜器的匣中检出,价约四角至六角之谱,其为我买来而不至被烊改作铜火
炉者,盖偶然也。然亦有较贵者,小偷阿桂携来一镜,背作月宫图,以一元买得,此镜
《藤花亭谱》亦著录,走为唐制,但今已失去。
玩骨董者应具何种条件?此亦一问题也。或曰,其人应极旧。如是则表里统一,可
以养性。或曰,其人须极新。如是则世问谅解,可以免骂。此二说恐怕都有道理,不佞
不能速断。但是,如果二说成立其一,于不佞皆大不利,无此资格而玩骨董,不佞亦自
知其不可矣。
二十三年十月
(1934年10月作,选自《苦茶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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