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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停住,转身朝我走来,并且用他那惟一的一只手抓住我的右臂,似乎一点力也没用,他就把我给提了起来。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了。他说:你干吗一直跟着我?我望着他那一头钢针一样硬的花白头发,咬紧了牙齿,接着,我就闻到他身上那股我非常熟悉的马的温暖气息。 不知怎么地,仿佛一瞬之间,我的眼睛里就盈满了蓝宝石一样的泪水。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他说我看见你眼睛里的泪水像蓝宝石一样心就软了。他的心软了,他就放下我,随后,问: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呢?我仍然一声不吭。我和他就那么站着。站了不知有多久,我们谁也不再看谁一眼。他身上那股我非常熟悉的马的温暖气息更浓了,我甚至还闻出了潮湿而清新的草原味道。我向他靠近了一步,只一步,我几乎就贴到了他的身上。本来我们就站得很近。我抓紧了他那惟一的一只手。你非跟着我吗?我仰头看见他的钢针一样硬的花白头发,目光变得有些恍惚,好像他的头在闪闪发亮。他给我的感觉更像一匹马了。我认为马的头在夜空下就应该闪闪发亮。这时候,一阵春雷不知从什么地方滚到了我们身边。我看见他的身体颤了一颤,变得有些僵直,然后,他企图甩掉我抓住他的那只手。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哭腔: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吧? 我仍然不打算回答他,因为我还没有最后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已经跟了他三天了。这三天里,我一言未发。我只是跟着他,闻他身上的那股我已经非常熟悉的马的温暖气息,看他那一头钢针一样硬的花白头发。这两样都是必须的,但我觉得还不够,我认为他身上还差一样什么东西。必须加上那一样,他才是我要找的人。但是,那一样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已不知道。我只是很固执地认为那一样我不知道的东西才是重要的。必须加上那一样,他才完整。否则,他就不是他。否则……那我就没有必要跟他说话。因为,没有理由告诉他。 春雷过后,天黑得像被锅扣着一般,脚下本来有些发白的路现在已一点也看不见了,而且,周围四处,本来有些什么声音来着,现在已没有了。整个大地,似乎突然就变成一座巨大无比的坟场。我和他都不敢动弹。我仍然抓住他的手。他没有再甩我。他看上去有些发呆。我又仰头看他的头发,仍然钢针一样硬,仍然是花白的,仍然给人一种闪闪发亮的感觉。也许他本人并不知道。看他有些发呆的样子,他肯定不知道。借着他头上的亮,我逐渐看清身边的景物。我们俩现在站在一条山路上。我们既不是上山,也不是下山,我们是环着山腰走。在身下,山脚就是那条著名的江,长江。昨天,我跟着他一前一后走过那条横跨长江的水泥大桥。那条水泥大桥很长,我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当然,他一分一秒也没有停下来等我。他走得很快,一心想甩掉我,就像甩掉身后讨厌的尾巴。但是,马怎么能甩掉自己的尾巴呢?既然他是一匹马,他就无论如何也甩不掉我。过了长江大桥,这边就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起码在我的眼里很大。要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城哩。他肯定是进过的。看他那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一定进过不少的城啦。这座城在他的眼里一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尽往人多的热闹地方走。他的目的很明显,想甩掉我,从我一跟上他开始,他就想甩掉我。他哪里知道,我就是闭上眼睛,堵上耳朵,即使在一万个人里头,我都能准确地把他给找出来,因为只有他的身上,才有那股我非常熟悉的马的温暖气息。也许你不相信,我根本就没有见过马。我的确没有见过马。真正的马。在草原上奔驰的马。驮着大英雄岳飞英勇杀敌的马。但我怎么会知道马呢?我是看小人书就是连环画看的,而且,我爱幻想。我所说的马是我心里的马。现在你明白了吗?我是一个十岁的整天想入非非的男孩。 我们在城市里走了很久之后,他进了一家茶馆。这是一家有着旅食店的茶馆。他看上去和这家茶馆的人很熟,因为他们叫他岳师傅。他们说岳师傅好久不见了,这次得多住几天吧?有一个妇女走过来摸我的头。我让他摸了。我是故意让她摸的。她说:哟,岳师傅,几年不见,儿子都这么大了?我估计着妇女会这么说,所以在她摸我的头的同时,我就抓住了他那惟一的一只手。妇女说那话的时候,我仰头望着他的眼睛。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睛闪了一下,一点亮光像夜空里的萤火。他买了两碗饭。吃饭的时候,他看也不看我。我就坐在他的对面。他惟一的一只手是左手。他拿左手夹菜扒饭和我的右手一样灵活。他一直低着头。他吃得很快。我和他一样快。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蟑螂,突然间就飞落到他的头上。他一定感觉到了,但他没动。他的头发像钢针一样硬且花白着。我跳下板凳,扑到他的跟前,一蹦,就抓住了那只蟑螂。我把蟑螂扔到地上,拿脚踩死。那个妇女走到我们桌边,坐到我那张板凳上,搂了一下我。我已经又坐回板凳上了。真心疼你爸啊,她说,多吃点,不够就叫姨。妇女走开,忙别的去了。我一直注视着他那钢针一样硬的花白的头发。他知道我在注视他。自从我跟上他,我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他的目光。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是几片瘦肉。他的意思是要我赶紧吃饭。我们吃完饭不久,就有了一个评书艺人开始讲评书,讲的是三国演义。我觉得那人讲得没劲。我就看他。他躲开了我的目光,装出很认真地听的样子。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看不起那人。那人比他老,讲起来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飞,许多人鼓掌叫好。可我认为那人讲得一点也不好。我喜欢他。他讲的岳飞跟真的岳飞一样,我就是在听他讲岳飞时下决心跟着他的。在他讲岳飞的时候,我认为他就是岳飞。岳飞的身上肯定有一股马的温暖气息,因为岳飞总是骑马。岳飞的头发肯定就是钢针一样硬的花白的头发,要不,怎么能够怒发冲冠呢?而且,我认为,岳飞就应该断了右臂,那肯定是敌人砍断的。在一次打仗中,敌人砍断了他的右臂,他砍断了敌人的头。他赢了,他肯定就是岳飞。在听他讲岳飞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在我跟上他以后,我有些怀疑了。我觉得他身上还差一样什么东西。我的怀疑开始于一个屁,一个他放的屁。也许他是故意的,因为我一步不慢地几乎是跑着跟在他的身后。他就有些烦我。他说小孩你跟着我干什么?他说小孩你怎么不回家去?我不理他。他不知道,在我听他讲岳飞以后,我就决定不要家了。家一点意思都没有。家里又没有岳飞。我怀疑他不是岳飞的理由是我认为岳飞绝不会放屁。岳飞是大英雄。大英雄怎么会放屁呢?只有极普通的人才会放屁。我爸我妈就老放屁,还有我的班主任老师,虽然她戴着眼镜。戴眼镜有什么了不起,戴眼镜的人可多了。我本来想和他说话的,但我怀疑他不是岳飞,我就不想和他说话了。我爱的人是岳飞。有时候,我又有些迷惑,就是说,我有时候认为他就是岳飞。比如就在刚才,刚才我分明看见他的钢针一样硬的花白头在漆黑一团的夜空下闪闪发亮。除了岳飞,谁的头发在黑暗里可以发亮呢? 我们继续沿着山腰走,仍然是他在前,我在后。周围四处还是很黑。他走得慢了一些。他走得慢并不是担心我,是因为他还不太习惯如此的黑。我走在他的后面。我借着他头发发出的稀微的亮光,能够看清脚下的路,还能分辨出路边的一些东西。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吧,我们就到了一个山洞口。我立刻明白这就是我们过夜的地方了。我有些惊喜。我从来没有在山洞里睡过。前两夜,我是说自从我跟上他以后的最初两夜,我们都是在旅店里住的。他在山洞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盒火柴,接着,我听见他划火柴的声音,第一根没划着,第二根着了。很快,他就点着了一盏煤油灯。我看清山洞里有一大堆干稻草,在稍稍高一个台阶的平台上。看来这个地方他经常住。我有两年没来这个地方了,他说,以前,我常来,差不多半年一次。他躺在了干草上。我挨着他躺下来。山风阵阵簌簌地响。我清楚地闻到陈年稻草的霉味,洞里的岩石的苦涩味和洞外随着一阵阵风灌进来的豌豆花的清淡中略带一点甜的香味。我真不明白,你一个挺聪明的小孩,跟着我一个流浪汉干什么?他说。我不理他。我差不多快睡着了。我第一次在山洞里睡觉。也许是在梦中吧?我突然感到我的右腿上盘着一个冰凉的东西。蛇。我叫了一声,立刻就醒了。我不敢动。我知道不能动。他当即划亮火柴,点着煤油灯。我们都看见一条镰刀把那么粗细的青蛇盘在我的右腿上。那东西现在正昂着脑袋吐着草尖一样的红色的信子,冲着我们的头所在的方向。我们发现山洞里其它地方也有蛇。大概有十五条之多。原来我们睡进了蛇窝里。他慢慢地差不多没有声音地脱下外衣,把外衣扔到山洞的正中,几乎同时,他把煤油灯砸到衣服上。呼地一声,衣服猛地燃起,刹那间,正盘在我的右腿上的那条青蛇愣一下的片刻工夫里,他的右手抓住蛇,掼到地上,随即操起我,就像鹰似的一掠,那么快,我们已经到了洞外。 山坡下,一坡的豌豆花,吐着白的和紫的瓣儿。在他的衣服的火光的映照中,我看见不远处有一条水沟。水沟里的流水很少,暗夜里,流水的声音非常清越,有点像筝的演奏,应该就是林冲夜奔之类吧?我知道林冲,是水浒里的大英雄。但是比起岳飞来,林冲要差一些。我抓住他的手。我们已经站在水沟上的小桥上了。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我真的拖累了他吧?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一辈子跟住他了。那个时候我想,他即使不是岳飞,也和林冲差不多。在那一声轻轻的叹息里,我发现他的身上其实什么也不缺,那样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他身上也具备。我看着他满头的钢针一样硬的花白头发,在浅浅的流水之上闪光,不知怎么地,我的眼睛又变得有些温润了。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我。他一定在我的眼睛里又看到蓝宝石一样的泪水了吧?要不然,他怎么会蹲下身,示意我爬到他的背上去呢?我知道他那么一蹲,就是决定一辈子带着我了。我当然乐意爬到他的背上。我立刻就爬上去了。接着,他的背就开始起伏。我们又上路了。一路上,我都感到我是骑在一匹马的背上。他身上的那股我已经非常熟悉的马的温暖气息仍然刺激得我浑身痒痒。我承认,一开始,我哭了,我的蓝宝石的泪水弄得他一脖子都是。我的两只手一直摩挲着他的两只耳朵。我睡着了。我的耳朵里一直响着奔驰的马蹄声。我梦见我在岳飞抗敌的沙场上。我是岳飞手下的一员小将。我的勇敢一点也不比岳飞少。那一场恶战下来,我一共砍死了三十七个敌人。当然,我受了伤,我的伤在右手上。右手上的伤一阵疼痛,我就醒了。我醒来,天已经大亮,我看见一望无际的河滩。我立刻清楚我是在长江边上。我一个人。我的右手的食指上吊着一只肥大的螃蟹。我爬上身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四处张望,没有发现他。我叫喊的声音空荡而且狂暴,里面一定含有不少愤怒和绝望的成分。这是我跟着他三天,不,四天以来,第一次发生声音。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的只能是一个字,那就是:爸!几乎在我这样叫喊的同时,我就听到一阵刷刷的骤雨般的马蹄声在我的身后炸开,我扭头,看见他手里提着一条鱼,朝我奔来。我从高高的岩石上跌下去,落进他的怀里。我下坐的力量,把他压倒在沙滩上。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留下无数亲吻和唾沫。儿子儿子儿子,他的嘴不住地喃喃着。呼地一声,他的头发上就腾起一团火。怒发冲冠。我当时就想起了这个词。岳飞,是我稍后想起的第二个词。你是岳飞吗?我问。我旋即知道自己问得非常傻。我不是岳飞,他说,岳飞早死了。他推开了我。你找岳飞是不是?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你认为我是岳飞,哈,哈,哈……他仰起头来,琅琅大笑的姿态让我怦然心动。他笑得有些站立不稳,于是就扶住那块高高的岩石,任凭眼睛里滚出热辣辣的泪水,不久,他的笑声低下去,变成嘤嘤的哭声。那么哭了一会儿,他扶住岩石的身体滑下来,蜷缩成一团,继而就发出一声一声微弱的呻吟。我很清楚是我的那句问话触到了他的痛处。我走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张开双臂把他搂进怀里。他那么大一个人,搂进我的怀里,完全同一只小猫一样小。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晕了过去。他醒来的时候,天差不多快黑了。就是说,他晕了几乎一天。在这几乎一天的时间里,我一直搂着他。他醒过来,发现他在我的怀里,同时,也发现我眼睛里盈着的满满的蓝宝石一样的泪水。一见他醒来,我的泪水就自己涌出了眼眶。刚才你死了,我说,可把我吓坏了。他伸手抹我脸颊上的泪。我立刻用双手捧住他的那只手。我说:爸,答应我,再也不要死了,我怕。我答应你,他说。他的脸上浅浅地浮现出一层笑容,但是,我不是岳飞呀。我把脸贴到他的脸上,说:你是岳飞。他脸上的笑容霍地栩栩然展开,对,我是岳飞,我是你的岳飞,老爸永远是儿子的岳飞。 他说完这句话,我们又上路了。我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把我们分开了。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呢,也正是他所需要的。我们走过了无数的城市和乡村。南方、北方、东方和西方。雪山、草地、沙漠、高原、平原、丘陵、海滨。他一路讲着岳飞,在每一个有人的地方。更多的时候,我们绕开城市,因为城市越来越需要的不是说书艺人,而且也不是岳飞。我们去那些边远而古老的乡村小镇。那里的人们还热爱岳飞。我们赶乡场。一个乡场一个乡场地转。乡场上的旅店都管饭,价格便宜。我们再也没有住过山洞。就这样,我一天一天大起来,直到有一天,在一个非常小的乡场上,人们一致要求我也来一段,我就来了。站在桌子后面,一开始,我有些心慌。岳飞是大英雄啊,我怕我说不好,我怕我说的岳飞不是岳飞。我看见他挤在众人之中,给我笑,给我点头,又带头给我鼓掌。我就说了。说着说着,我浑身的血就慢慢燃烧起来。我发现我的身体里有个岳飞。我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我看见在人群里的他突然哭了,他就挤出了人群。我终于在乡场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找到他。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哭得非常伤心。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你已经大了,不再需要我了。我就在他的面前蹲下身,把一个宽厚结实的背给他。他迟疑了很久,才哆哆嗦嗦地爬到我的背上。 接下来的日子简单、明了,是我的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背着他一个乡场一个乡场地给人们讲岳飞。在一个叫王家场的乡场,一个叫英的女孩托人捎信给我,说愿意嫁给我,不嫌我穷,也不嫌我有个年迈的父亲,条件是我留在她家,和她一起好好过日子。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我见过那个叫英的女孩,在王家场的时候,她几乎夜夜都来听我说岳飞。她的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地亮,仿佛随时都有泪水要溢出来。她是一个美丽女孩,一定也是一个好心肠的女孩。但我终于还是离开了王家场。我喜欢在路上走着的感觉。我喜欢一个乡场一个乡场地转着给人们讲岳飞。我只有在给人们讲岳飞的时候才感觉到我的身体里有个岳飞。我喜欢我的身体里有个岳飞的感觉。我知道他也不愿意我停下来,因为我多次发现,当我的目光落在某个美丽女孩的脸上时,他的目光就落在我的脸上。现在,该轮到他从我的身体里闻那股熟悉的马的温暖气息了。我背着他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的嘴总是在我的脖子上吹气。我知道他是在嗅我身上的味道。潮湿而清新的草原味道。真正的马的味道。也许说不定还有大英雄岳飞的味道。 我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背着他在崇山峻岭里翻越。山路蜿蜒曲折,没有尽头。在这之前,我们在这个巨大的盆地里漫游了近两年,从康藏公路直接抵达西藏。我们的脚下正在爬着的那座山大概叫云中山吧?在我的记忆里,叫云中山的山很多,意思是说那山很高,有一部分在云里头。我们在山窝子里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下来。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我们决定就那么走下去,直到有住宿的地方为止。反正我年轻,有的是力气,他呢?想睡的时候可以在我的背上睡,就像从前我在他的背上睡一样。我们那么走了没多久,月亮就完全上来了。月亮上来,山坡上缭绕的雾霭就淡了下去,于是我就看见不远的山梁上有一座庙。我想这下好了,有吃饭和睡觉的地方了。我就调整方向,朝山梁子奔过去。那山梁子看着很近,其实有好几十里路,我走了快三个小时。到了山梁子上,感到山下的风呼呼往上吹,茅草和树,都在不住地晃动,仿佛有些什么东西飘忽不定地来来去去,类似传说中的鬼魂。朦胧中,我看清了庙里还有灯火。我有些兴奋,给背上的他说:快到了爸。他没吱声,反而用那惟一的一只手更紧地抓住我,那一瞬间,我可能感觉到了他抓我的手有些颤动,但我没在意。我年轻,气盛,血旺,胆大,没有什么害怕的。有时候,我发现他完成了一种蜕变:成为从前的我,十岁时候的我。他对我的无限的信赖,使我非常满足。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时刻左右着他的视线了,他的目光总在我的身上,最多偏离到周围一米远的地方。时不时,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蓝宝石一样的泪水了。一看见那蓝宝石一样的泪水,我的心就生出百般柔情,于是,世间所有的人和物都变得可爱了。离庙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就听到喝酒划拳的声音,想,这有点奇怪,庙里的和尚怎么也喝酒而且还划拳呢愲?心这么想,我的脚下可没有犹豫。庙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一脚就吱呀一声开了。原来是座废庙,里面没有和尚。喝酒划拳的是三个和我们一样赶路的人。我冲他们笑了一笑,回身掩上庙门。然后,我走近他们,朗声说:三位大哥,我们父子俩今晚想在这儿借一宿,请三位大哥给个方便。我这么说完之后,一左一右的两个愣住了,中间一个赶紧说好啊好啊快坐下来也吃点东西喝点酒吧。那愣住的两个,我发现在我一脚踢开庙门的时候有些吃惊,第三个也有些吃惊,但他们吃惊的性质不一样,究竟怎么不一样,很快我就看出来了。我看出来后装着什么都没有看出来。我把他放在高高的供台后面一个大肚菩萨的脚下,并且找了一根木棍放在他的旁边,然后,我走到他们三个人跟前,俯身拿起两块饼,又掰下一条鸡腿,塞进他的手里,我说爹,吃点东西吧。他接过去后,并没有立刻就吃,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逗留。我懂他的意思。我在他的一个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过去坐会儿。我说。我转身来到那三个人跟前,和他们一样,席地而坐。我再也没有回过头看他。我听见在我的身后,他开始啃鸡腿了。我可以肯定,他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背上。我的背宽厚结实,除了背他之外,还没干过别的事。我先吃了三块饼。我的确有些饿了。我吃饼的时候,他们都看着我,但是,不一会儿,我就端起了酒碗。我给他们说三位大哥,小弟确实饿坏了,我先喝了这碗以示对三位大哥的敬意。我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碗酒就见底了,随即,我又满上酒碗。现在,我有必要将这三个人介绍一下了。 这三个人都西装革履,而且都随手带着一个金属密码箱,喝酒之余,还时不时拿手摸摸,可见其贵重。三个人的年龄差不多,中间一个大点,有四十岁的样子,另外两个最少也不低于三十五。另外两个样子很像,可能是双胞胎。恍惚一看,这三个人长相都有些像。原来大点的那个是另外两个的表哥。另外两个果真就是双胞胎。他们这是出去打工发了财回老家。这些,都是我和他们喝酒时,年龄大点的表哥逐渐告诉我的,其实,他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了。我还非常准确地猜出了他迫切想告诉我而又不敢告诉我的话。他迫切想告诉我而又不敢告诉我的话,稍后,大家就知道了。表哥接着说,他一开始在广州打工,后来去了深圳,最后才到的海南。他在海南办起一个公司后他们兄弟俩才去的,是他给他们来信,叫他们去的,他们是他的保镖。他们在家的时候跟山里的一个高人学过武,打起来十几个人近不到跟前。说完之后,他端起酒碗,一个仰脖子喝尽了。他喝酒的表情痛苦至极,然后,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他看我的那一眼,目光的复杂,是我第一次见到。我这一生见过的目光里,这位表哥的可谓复杂之最。表哥那么看我一眼之后,从我的身上没有发现任何表示,就放声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我苦啊,我他妈给人打工时天天当孙子,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全是血汗钱啊,好不容易我才自己开了一个公司……我,都他妈四十岁了,还没有睡过女人,你说我冤不冤?我冤不冤啊兄弟?他猛然间就扑到了我的怀里,兄弟兄弟啊……那一对双胞胎赶紧架住他把他拖到了一边。表哥你喝醉了,他们说。我没醉,我没醉……表哥叫喊起来,我心里明……你真的喝醉了表哥,他们把他按到一个角落里。他抵抗着挣扎着企图从那个角落里爬出来。我还要喝!他叫喊,我喝十斤都没事。他竟然站了起来。让他再喝点吧,我说,我看他的酒量比我们三个人加起来都好。我的声音不大,但具有足够的穿透力。他们三个都静了下来,一时有些呆。我接着说:还有这么多酒菜,不吃了多可惜。对,表哥说,我还饿着哩。他就奔到了我的跟前。你们两位也坐下再吃点吧。我说。我有些醉了,他们中的一个说。他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表哥一悚陡然就移到了我的对面。说时迟,那时快。我知道该来的已经来了。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准备好了,等的就是这一刻。那人猛虎一般朝我扑来,在他扑近我之前的一刹那,我的身体整个往后一仰,就抓住了他的裆。我知道生命的关键时刻不能要风度。我用力一捏,就听得一声惨叫,他倒了下去。他双手捂住那东西,痛得在地上打滚,天亮之前,他是站不起来的,这,我可以肯定。可是,剩下的那位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把斧头。他呼呼地舞着,只见一片银光在旋转,就到了我的跟前。我知道我不能躲。我身体里的岳飞活了。我身体里的岳飞挑一杆长枪就冲进了那一片银光。结果大家可想而知。我的右臂齐展展被砍掉了。那人呢,躺在地上,和我的右臂在一起,他的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一双眼睛大大地瞪着,从背后看着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跟他差不多了,我们俩都缺了右臂,看上去,我更像他的儿子,没有右臂,可以理解成遗传。我知道我在一步不差地重复他走过的路。我一点也不后悔。这个时代无论怎么前进,总是需要有一个人扮演岳飞。就让我一辈子扮演岳飞吧。我高兴我十岁那年做出的这个选择。有一天——这一天,我不想叙述。这一天,他离开了我,或者换一个说法,他完全融进了我的生命,彻底成为了我。我就发现我的头发也变得像钢针一样硬了,也开始花白。我走路的姿态已没有以前从容。在一个又一个乡场说岳飞的时候,我就开始留意那些挤到前面来的男孩。那些男孩,他们的眼睛真亮啊。他们的眼睛里都有无数的蓝宝石。我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天比一天不中用了,我知道,我掩饰不了自己的伤感。我的伤感,你是不了解的。我在等待,同时也在寻找那个十岁的男孩。我一个乡场一个乡场地转游,一次一次惊喜,又一次一次失望。这样,我就来到了你家门前。你手里捧着一本小人书坐在门槛上正看得入神。你一直没有抬头,所以,你就一直没有发现我在一棵树阴下注视你的目光。我离开的时候,一条大黄狗追赶着,它在我的腿上咬了一口。我在你家附近的一个场住了下来。不久,我的名声就传到了你的村庄。这天,你终于来到我的桌子前。这天,我的岳飞是为你一个人说的。这天的岳飞是我有生以来说得最好的一次。我看见你一步三回头地回家的背影,仿佛就是十岁时候的我,你不知道,泪水是如何模糊了我的双眼。第二天很早,你就出现在我的桌子前,你背着那只你的奶奶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为你缝制的蓝色书包。第二天,你本应该去村小学上学的,但是为了我,说准确点是为了岳飞,你逃学了。我无法阻止你逃学。在你逃学逃到第五天以后,我决定离开了。我知道,你再逃学,就会引起你的父亲注意了,老师会找到你的家。我选择天黑以前那一段比较朦胧的时光离开。我知道一开始你会远远地跟着我,因为你还有些害怕,还有些拿不准,但是,天黑下来以后,你就会迅速靠近我,紧跟着我的步子。我会那样一步不停地走上大半夜。你别看我一直在你的前面走,走得没有半点情义,可是我的整个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身上。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感知之中。在你又累又饿又困的时候,我们就到了一个小镇。小镇上有家管饭的旅店在等着我们。那老板也叫我岳师傅。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上路了。我仍然走在你的前头。你时快时慢地跟着我,又兴奋又不安,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含满蓝宝石一样的泪水,常常把目光停驻到我的头上。我知道我的头上除了头发什么也没有。你是在看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像钢针一样硬且花白着。我在对你说岳飞的时候就已经暗示过你只有岳飞才有这样的头发。你还会常常走到我的身边,皱起你的小鼻子,你一定会从我的身上闻到一股你非常熟悉的马的温暖气息。我呢,会走着走着就突然停下来,问你:你干吗一直跟着我? 我装着生气的时候其实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我知道因为你岳飞就永远不会死了。我会把一代一代的岳飞都融进你的生命,让你成为最好的岳飞。 但是我不会把这些告诉你,反过来,我会问你:你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吧? 你一言不发,你已经跟了我三天啦。你歪着头,把我看过来又看过去。你的固执和我小时候一样。紧接着,一阵雷声就打到了我们身边。 这也是一开始就安排好了的。 〔责任编辑 宁小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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