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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仑村断想


作者:胡风


  一 想到几个小故事

  几年来,或者照大家习惯了的说法,“抗战以来”,不知道是因为节省物资,纸面太少了的关系呢还是怎的,看报纸,除了大家一律的电讯就大抵只有一些躲躲闪闪的社论和专论之类。先前还能够看到略略反映前线或后方的生活实相的通信,现在是连这也几乎绝迹了。这就弄得人好像被关在博物馆里,成天看人体骨骼或地理模型,看不到活人底声音笑貌,也接触不到活的自然底草香土味,云彩风流;老实说,这实在是非常气闷的。一天两天还无所谓,但久而久之,人就会感觉麻痹,心情枯槁,终于自己也要变成骨骼似的存在了。
  但人到底是活的,因而社会也到底是活的,所以就是在这样的时代的这样的报纸上面,有时候也不免透出了一点点人世纠纷的消息。这半年里面,留意到了的就有三个小故事。
  一个是重庆南岸崔秀英底惨案。她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还在小学念书,但一个见“财”起心的亲属(叔父?)却瞒着她自己把她卖给一个土豪做小老婆。她知道了以后就自杀,一次被救活了又一次,又一次救活了又一次。终于在被嫁过去的当夜,如愿地死了。
  第二个记不清楚。大概的情形是,一个和朋友同住的单身女人,她底朋友受了两个男子底贿赂,串通着帮他们把她强奸了。被忿恨燃烧着的这个受害的女子就计划杀死那个朋友报仇,不幸没有成功,反而受到谋财害命的反击。
  第三个却是最近的事。××厂(报纸上就是这么写的)的一个叫做李惠定的十七岁的学徒,厂里派他到银行取四千元的款子,回来点数差了四十元,于是经理当众宣布是他揩了油,口罚以后还逼着他在悔过书上签了字。后来这学徒用积蓄和借贷买了一双鞋,经理就更加肯定了他底揩油行为,把他底父亲叫了来当面申斥一顿。这学徒终于被逼得留下两封绝命书跳江而死。
  这些当然是所谓小儿女的故事,上不得台盘的,但不是正可以告诉我们,中国人民在怎样生活着,凭着什么生活着么?没有小儿女们底这一类对于生活的操守,那大家所愿意歌颂的,在解放战斗中的舍身取义,杀身成仁的志士们又从哪里产生出来?有些人嘴里总喜欢说“节义”,说“廉耻”,登台演说就滔滔不绝地几小时,但在我这种不懂国粹道德的人听起来,总觉得好像是斜着眼睛偷望厢房里的女太太们底动静,一面嘴里喃喃念着和尚们底经文似的,倒不如这类小故事反而能够使我感到活人底意义,活人底平凡的意义和非平凡的意义,就说这伟大的解放战争罢,能够支持下来而且一 定要胜利,难道不是依靠着我们民族底意志和人民底气节么?
  而前者又正是从后者产生,形成的。如果没有了这些,只剩有字面上的和口头上的“节义”,“廉耻”,我就想象不到已经弄到了怎样的地步。讲民族道德,甚至讲国粹,也并不坏,但与其从烂纸堆里面截取一些字面胡乱地做成格言,倒不如认真地注意一下人民底生活状况和生活意志。讲民族道德,讲国粹,也需要“资本”,而且,顶重要的还须得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资本”。
  今天也看报,没有什么故事,倒是发现了题为《论国士》的长论文。凡报纸上的论文,我是一向没有魄力读它的,但有时也溜一溜。这溜一溜是我自己用的术语,意思是,望一望它有好长,分几节 ,甚至随便抽看它一两段。今天也溜了一溜,知道了国士可以分“言型”,“功型”,“德型”三种。
  这是立德、立言、立功说底翻新,当否且不去论它,但我觉得,讲到“德型”的国士,与其抬出某些声势赫赫的人物,我是宁取这些故事里的小儿女们的。因为,例如不贪污,或者把余款拿出一点捐给慈善事业,好固然好,但虽然不一定是“惠而不费”,却至少是费而不痛的。在做的人,其实是不在乎。至于这些小儿女,为了忠于一种生活态度,却简截了当地用自己底生命做了代价。这决不是慷他人之慨或慷身外之慨的事情所能比的。
  肯定人民底生活实状,肯定人民底对于生活的忠贞,综合这些,用科学的精神寻出现实历史底特征和发展方向,向伟大的理想引着走去,这才叫做民主。

  二 怀古

  人大概是欢喜受别人尊敬的,但可惜的是,别人尊敬不尊敬你,却由不得你自己。也许有些人们,见到你就会立正,鞠躬,行目视礼或者谨陪笑脸,虽然一转脸甚至还没有转过脸就在肚子里骂你祖宗八代也说不定。
  但世界上也还有另外一种尊敬。受之者无权无位无钱,而且也不是机关合作社或专卖局底负责人,但却有无数的人把他看成亲人,至友,关心他和关心自己底眼珠子一样。这就是所谓敬爱了。义士,哲人,伟大的艺术家……。
  研究古代社会的人,不禁要羡慕先民的氏族社会里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民主的生活。例如还停留在氏族社会的伊洛魁人( Iroquois),不但在氏族本身的协议会上,就是在合几个氏族的部族,合几个部族的种族协议会上,全伊洛魁人都有发言权的。一切事情分别由氏族协议会和种族协议会讨论,表决,氏族底酋长和军司令官(也就是种族协议会的协议员)全由氏族协议会选举和罢免。
  这种社会制度使我们底哲学家衷心地赞叹了:这个氏族制度,是多么朴素和天真烂漫的不可思议的制度呵!没有军队,宪兵,警察,没有皇帝,贵族,官吏,知事,法官,也没有监狱,诉讼,但一切的事情都处置得顺当。一切的吵架,争论,由和那有关者的全体,即氏族或种族以及各个氏族彼此间来解决它。……有比我们今天多得多的共同事务,……但却一点也用不着我们似的庞大的复杂的行政机关。一切都由它底关系者决定。……没有穷人或贫民。——共同体的家族和氏族,都知道对于老者、病者、以及战争残废者的义务。一切的人平等,自由——女人也一样。……这样的社会会产生怎样的男女呢?看见过还没有腐败的印第安人的一切白种人,他们对于这些未开化人底个人的威严、诚实、性格底坚强、以及勇敢,都表示了惊叹,这就是明证。
  这就是人类底童年时代,纯洁而健康的童年时代。但童年以后不能不是成年,人类由未开化进到了文明。那结果之一是建立了国家。也是这位哲学家,在他所分析的国家底特征里面,有这么一项:握有公的权力和收税权,官吏现在是作为社会底机关而站在社会底上面。氏族制度底各种机关所受到过的自由的、衷心的尊敬,比方说即使他们能够受到了,也不能够使他们满足。和社会渐渐分离了的权力底保持者们,由于赋予他们以特别的神圣性和不可侵犯性的特别法律,需要带有威严。就是文明国底最不足道的警察,也握有比氏族社会底全部机关合在一起都还要高的“权威”。然而,就是文明国底最强的王,最大的政治家或将军,在得到自发的而且明白的尊敬这一点上,却不得不羡慕最微小的氏族长。一方面,正是站在社会底正当中。
  另一方面,却需要现得是站在它底外面的样子。
  袁世凯要做皇帝,但做皇帝须得有人民底尊敬,于是花了不可计算的洋钱组织了筹安会。但结果呢?结果只落得被人民唾骂,被人民反抗而死。他要受到今天我们民主主义者底嘲笑,本不足怪,但还要受到我们底,也是他自己底老祖先,未开化人的氏族长底怜悯,这就未免大大出乎他底意外了。
  引用文译自日译《卡·弗全集》第十二卷

  三 人民底三相

  中国旧小说有一句常见的话,“无非张三李四”,意思是,无非是吃饭,穿衣,干活,纳税的那一种人罢了。这是封建社会对于人民(主要是农民)的典型看法,不承认他们也有精神的生命。这在俄国叫做“伊凡”,而在英国,却叫做“何冀”(Hodge)。“何冀”据注释,是“英国的道地的农田工人”之意,那么,也就是“无非张三李四”之意了。
  在《德伯家的苔丝》里面,哈代写了一个穷家的女儿底悲剧。由于穷,由于因为穷而受了骗,她沦为“道地的农田工人”,流浪着帮人做挤牛奶、收割一类的工作。悲剧,由于遭遇底坷坎,更由于精神生命底不屈;作者肯定了这一个“何冀”底精神的生命,也就是肯定了一切“何冀”们底精神的生命,或者不如说,对于这一个“何冀”底精神的生命底肯定正是由于对一切“何冀”们底精神的生命底肯定而来的。
  从借居在“何冀”们中间的一个非“何冀”的人物,也就是发现了苔丝这个“何冀”底精神的生命的人物(克莱)眼里,作者所肯定的境界就用直接的说明展开了:……他想象中的农人,本是世俗认为土头土脑,可笑可怜,以所谓“何冀”为典型的,但是他在这儿住了几天,他这种观念就消灭了。和他们一接近,就觉得他们并不是“何冀”。起初的时候,克莱刚从一个和他们完全相反的社会里,来到此处和他们相处,诚然是觉得他们有点特别。他觉得和一个牛奶厂里的工人平起平坐,实在有失体统。他们的见解,他们的习惯,他们的环境,都是开倒车的,都是无意义的。但是和他们一天一天地住下去,这位眼光锐敏的寓公,就发现了他们别有新异的地方了。外表上虽然一点变化都没发生,但是原来那种单调的情况,却一变而成了复杂的景象了,老板和老板娘,男工和女工,成了克莱的熟朋友以后,他们就好像起了化学作用,各自分化了。巴司恰说过:“越是有智慧的人,越能发现别人的本色。一般平常人,不能分辨出来人与人之间的异同。”克莱现在觉得,这句话说的很亲切有味。从前他心目中那种千人一律的乡下佬儿“何冀”现在不存在了。他已经分化成了好些各不相同的人了,和他自己本是同类: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心眼儿,各人有各人的特性……他们都是各人走各人的路,一直等到重归尘土才算完事。
  从被当作千人一律的劳动机械的人民里面发现他们原来是各有个性的生命,即所谓人底发现,这是人类史上的一件大事,经过了几百年艰苦的斗争的。所以十七世纪的巴司恰( Blaisepascol)说,“能分辨出人与人之间的异同”的,非得是“有慧智的人”不能办到。但在经过了文艺复兴和法兰西革命的十九世纪末,当哈代发表本书的时候,已经可以声明“这部书的意见和态度,实在不过是把现时人人心里想的和感觉的东西说出来就是了”,但不过还有“忍受不了这些东西”的“太高贵的读者”,为了他们,他还不得不引出了四世纪的圣耶罗米( St . Jerome)底“陈腐话”:“如果惹人憎恶是为了真理,那么,宁可惹人憎恶,也强似埋没真理,”这就一方面可以知道,哈代只是市民阶级的最后的战斗的作家之一 ,他对于基督教文明的反抗,并不能超出市民阶级底限界;另一 方面也可以知道,在法律上争得了所谓人权平等的民主的英国,精神上还负着多么重的中世纪的基督教文明的重担,哈代底苔丝(Tess)和裘德( Jude)们就是它底悲惨的牺牲者。
  然而,人民从历史上的第一个阶段——被当作千人一律的劳动机械争取到第二个阶段——被承认为各有个性的生命,虽然是经过了长期的艰苦斗争,但并不就此停止,换言之,被承认了各有个性的生命的人民决不能是“各人走各人的路,一直等到重归尘土才算完事”的,他们底各有个性的生命实际上是彼此相关,而且终于要汇成为共同的命运而斗争的集体的力量。只有到了这第三个阶段,苔丝们裘德们才不致陷入那样悲惨的最后,一切“何冀”们底各有个性的生命才能得到最大的开花,这在现世界里已有了辉煌的战绩作证。
  新中国说,人民固然还没有脱出“无非张三李四”的第一阶段,但我们不但早已开始了争取被承认为各有个性的生命的斗争,而且也早已投入了为共同的命运而斗争的神圣的战列。斗争是艰苦的,然而非胜利不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克服亚细亚的麻木症,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争到祖国的自由、幸福和平等。这就是为什么民主运动对于我们放散着神圣的光芒的原因。
  引用文自商务版张谷若译本
  附记:
  在半仑村的时候,原想随时写下一点断想,因而取了一个总题名,但写了两则就离开那里。现在遵以三成集之意,补写原是在那里立意了的这一则,同时也就使这个总题名告一个结束。

  原载《当代文艺》第1卷第1期,1944年1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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