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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剑钊

  俄罗斯白银时代诗坛又一位被称作“萨福”的女诗人是季娜依达·吉皮乌斯(Zinaida Gippius,1869-1945)。关于这位女诗人,勃柳索夫认为,“吉皮乌斯女士属于我们最杰出的艺术家之列。她的诗仿佛是以浓缩的、有力的语言,借助清晰的、敏感的形象,勾画出了一颗现代心灵的全部体验”,安年斯基则宣称,她的创作“有着我们抒情的现代主义整整十五年的历史”。两位象征主义诗歌的巨擘对她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可见她在俄国现代主义文学诗歌史上那不可忽略的地位。
  吉皮乌斯诞生于俄罗斯中部图拉省的别寥瓦城。父亲的远祖是德国移民,本人是律师,母亲是西伯利亚一位县警察局长的女儿。吉皮乌斯的童年和少年在乌克兰的涅仁县度过。为了让女儿能接受正规的教育,父亲曾经尝试把她送到基辅的女子学院学习。可是,由于无法承受亲人离别的悲伤,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在学院的附属医院里度过。面对这种情形,父亲只好让步,把她重新接回家。于是,吉皮乌斯开始以自学的方式来汲取知识与智慧。吉皮乌斯的自学尽管不太系统,但阅读量大得惊人,她几乎读完了俄罗斯文学所有的名著,对果戈理、屠格涅夫了如指掌,尤其喜爱陀斯妥耶夫斯基。
  1889年1月8日,吉皮乌斯嫁给了著名作家德·梅列日柯夫斯基。婚礼举行得十分简单、朴素,按照她在回忆录中的记述,“有点像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所描写的吉蒂的婚礼”。不过,接下来的场景就超出了托尔斯泰的想象。婚礼完毕的当天晚上,这对新人依然各自进行养成了习惯的阅读。然后,梅列日柯夫斯基回到自己的旅馆里;而吉皮乌斯倒头便睡,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嫁人”。直到清晨,母亲来敲门:“你还在睡,你的丈夫已经来了。快起床!”而这就是他们那种婚姻-联盟-同志式的友谊的开端。对他们而言,精神上的眷恋似乎远远大于肉体的亲近,正是这对夫妻,“自从在第比利斯结婚以后,52年来,没有分离过一次,没有分离过一天”。
  婚后不久,他们就来到了彼得堡。在丈夫的引荐下,吉皮乌斯很快进入了彼得堡的文学圈子,她在《北方导报》上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1904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1889-1903诗集》,这部诗集收入了很多在当时惊世骇俗的作品,如:“我的道路残酷无情,它把我带向死亡。可我爱自己,就像爱上帝,爱情将拯救我的灵魂”、“爱,只有一次,好比只有一次的死”、“我追求我一无所知的东西,……我追求的东西呀,这世界上没有”。在主题上,吉皮乌斯的诗歌大体与“老一代”象征主义诗人相同,描述孤独、爱、死、个性,人的无力感,神性和兽性的交织与纠缠,等等。在诗歌语言上,她喜欢运用祈使句,直抒胸臆,却又注意在诗中注入深刻的哲理,关注存在的根本问题,力图在有限中追求无限,在必然性中寻找偶然性,在绝望深处捕捉希望。
  1901年,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组织宗教-哲学协会,吉皮乌斯夫妇是它的第一批参加者。至于他们的寓所“莫罗兹之家”,就成了彼得堡的文化中心之一,被看成当时俄国知识界的一块绿洲。沙龙的女主人也博得了“彼得堡的萨福”、“颓废派的圣母”、“穿裙子的俄罗斯路德”、“绿眼美人鱼”和“俄罗斯的卡桑德拉”等称呼。吉皮乌斯根据自己的宗教观,把人类的历史划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圣父阶段,也就是“旧约”的时代,那是人类体会上帝的力量和权威,认识世界的真理的阶段;第二阶段是圣子耶稣阶段,也就是“新约”的时代,同时也是我们目前所处的时代,爱在这一阶段成为真理的象征;第三阶段是圣灵阶段,永恒的女性-圣母阶段,也就是“第三约”的时代,那是人类的未来,自由将成为爱的象征,到那个时代,人类生存中的一切矛盾——性与禁欲、奴役与自由、恨与爱、无神论与宗教,等等,都将得到解决。在整个俄罗斯诗歌史上,吉皮乌斯或许称得上最具宗教感的大诗人之一,她认为,人的本性最自然和最迫切的需要,就是祈祷。在她的心目中,真理或探索真理,要高于人间的幸福,因此,她在诗中宣称:“我并不为你们去祈祷幸福,我祈祷的内容远比幸福高尚。”
  由于不满沙皇的专制统治和官僚们的腐败,吉皮乌斯发自内心地渴望自己的祖国能够出现变动,渴望出现革命,希冀从革命和变动中创造一个新俄罗斯。为此,她热烈欢呼1917年二月革命的来临。可是,她不久就感到了失望,在日记中写道:“这种沉重地靠压在过去的奴隶身上的‘自由’过于残酷”。她所理解的革命是精神的革命,是属于宗教层次上的革命。但是,现实的粗鄙、暴力和血腥与她的理想差距很远,以致于她根本无法接受随之而来的十月革命。1920年初,吉皮乌斯与丈夫梅列日柯夫斯基偷渡出境。自1921年底开始,便一直侨居于巴黎。他们在巴黎继续宣传“第三约”和“新基督教”的精神,组织宗教-哲学团体“绿灯社”,举办沙龙“文学星期天”,在自己的周围集聚了一大批侨民知识界的精英人物,为侨民文学的第一个浪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晚年,她一直坚持着写作,留下了两部出色的回忆录《活生生的面孔》和《德·梅列日柯夫斯基》。她留下的最后一首诗则是:“最后一棵松树被照亮。/黑色的木墩在下面凸现。/而今,它也即将消失。/临近结束的白昼一去不返。/白昼消失。白昼内部有什么?/我不知道,它像鸟儿一般飞走。/它不过是一个平常的白昼,/可是,毕竟呀,——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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