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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王敬轩


作者:刘半农

  敬轩先生:

  来信“大放厥辞”,把记者等狠狠的教训了一顿。照先生的口气看来,幸而记者等不与先生见面,万一见了面,先生定要挥起“巨灵之掌”,把记者等一个嘴巴打得不敢开口,两个嘴巴打得牙齿缝里出血,而后快!然而记者等在逐段答复来信之前,应先向先生说声“谢谢”,这因为人类相见,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话,而且记者等自从提倡新文学以来,颇以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现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马”,这也是极应欢迎,极应感谢的。

  以下是答复先生的话:

  第一段(原信“某在辛丑壬寅之际……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辩。”)原来先生是个留学日本速成法政的学生,又是个“遁迹黄冠”的遗老,失敬!失敬!然而《新青年》杂志社并非督抚衙门,先生把这项履历背了出来,还是在从前“听鼓省垣”,“听候差遣”时在“手版”上写惯了,流露于不知不觉呢,还是要拿出老前辈的官威来恐吓记者等呢?
  先生以为“提倡新学,流弊甚多”,又如此这般的说了一 大串,几乎要把“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一切罪恶,完全归到一个“新”字上。然而我要问问,“辛丑壬寅”以前,“扶持大教,昌明圣道”的那套老曲子,已唱了二千多年,始终没有什么“洋鬼子”——这个名目,是先生听了很欢喜的——的“新法”去打搅他,为什么要弄到“朝政不纲,强邻虎视”呢?
  本志排斥孔丘,自有排斥孔丘的理由,先生如有正当的理由,尽可切切实实写封信来,与本志辩驳。本志果然到了理由不能存立的时候,不待先生督责,就可在《新青年》杂志社中,设起香案,供起“至圣先师大成孔子”的牌位来!如先生对于本志所登排斥孔教的议论,尚未完全读过;或读了之后,不能了解;或竟能了解了,却没有正当的理由来辩驳,只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空活来搪塞,或用那“岂犹以青年之沦于夷狄为未足,必欲使之违禽兽不远乎”的村妪口吻来骂人,则本志便要把先生所说的“狂吠之谈,固无伤于日月”两句话,回敬先生了!
  本志记者并非西教信徒,其所以“对于西教不加排斥”者,因西教之在中国,不若孔教之流毒无穷,在比较上,尚可暂从缓议。至于根本上,陈独秀先生早说了“以科学解决宇宙之谜”的一句话,蔡孑民先生又发表过了“以美术代宗教”的一篇文章,难道先生竟没有看见么?若要本志记者听了先生的话,替孔教徒做那“攻乎异端”的事业,哼哼!恐怕你这位“道人”也在韩愈所说的“火其书,庐其居”之列罢!
  第二段(原文“惟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甚矣其惑也。”)浓圈密点,本科场恶习,以曾国藩之顽固,尚且知之;而先生竟认为“形式美观”,且在来信之上,大圈特圈,大点特点。想先生意中,以为“我这篇经天纬地的妙文,定能使《新青年》诸记者,拜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先生提笔大圈大点之时,必定摇头摆脑,自以为这一句是“一唱三叹”,那一句是“弦外之音”,这一句“平平仄仄平平”,对那一句“仄仄平平仄仄”,对得极工。初不知记者等虽然主张新文学,旧派的好文章,却也读过不少,像先生这篇文章,恐怕即使起有清三百年来之主考文宗于地下,也未必能给你这么许多圈点罢!
  闲话少说,句读之学,中国向来就有的,本志采用西式句读符号,是因为中国原有的符号不敷用,乐得把人家已造成的借来用用。先生不知“钩挑”有辨别句读的功用,却说他是代替圈点的。又说引号(“”)是表示“句中重要之处”,不尽号(……)是把“密点”移在“一句之后”。知识如此鄙陋,记者惟有敬请先生去读了三年外国书,再来同记者说话。
  如先生以为读外国书是“工于媚外,惟强是从”,不愿下这功夫,那么,先生!便到了你“墓木拱矣”的时候,还是个不明白!
  第三段(原文“贵报对于中国文豪……无乃不可乎。”)先生所说的“神圣施曹而土芥归方……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本志早将理由披露,不必再辩。至于樊、易二人,笔墨究竟是否“烂污”,且请先生看着:“……你为我喝采时,震得人耳聋;你为我站班时,羞得人脸红。不枉你风月情浓,到今朝枕衾才共。卸下了‘珍珠衫’,做一钞蝴蝶梦’;……这‘小上坟’的祭品须丰,那‘大劈棺’的斧头休纵,今日个唱一出‘游宫射雕’,明日里还接演‘游龙戏凤’,你不妨‘三谒碧游宫’,我还要‘双戏桃山洞’。我便是‘缝褡膊’的小娘,你便是‘卖胭脂’的朝奉。……”(见樊增祥所著《琴楼梦》小说。)“……一字之评不愧‘鲜’,生香活色女中仙。牡丹嫩蕊开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玉兰片亦称珍味,不及灵芝分外鲜。……佳人上吊本非真,惹得人人思上吊!
  ……试听喝采万声中,中有几声呼‘要命’!两年喝采声惯听,‘要命’初听第一声。‘不啻若自其口出,’‘忽独与余兮目成!’我来喝采殊他法,但道‘丁灵芝可杀!’丧尽良心害世人,占来琐骨欺菩萨。……”(见易顺鼎《咏鲜灵芝》诗。)敬轩先生!你看这等著作怎么样?你是“扶持名教”的,却“摇身一变”,替这两个淫棍辩护起来,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的不通,已由胡适之先生论证得很明白。先生果然要替林先生翻案,应当引出古人成句,将他证明才是。若无法证明,只把“不成音节”,“文气近懈”的话头来敷衍,是先生意中,以为文句尽可不通,音节文气,却不得不讲。请问天下有这道理没有?胡先生“历引古人之文”,正是为一般项固党说法,以为非用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办法,不能折服一般老朽之心。若对略解文法之人(只须高小学生程度)说话,本不必“自贬身价”,“乞灵孔经”。不料先生连这点儿用意都不明白,胡先生唯有自叹不能做那能使“顽石点头”的生公,竟做了个“对牛弹琴”的笨伯了!
  《马氏文通》一书,究竟有无价值,天下自有公论,不必多辩。唯先生引了“文成法立”,“文无定法”两句话,证明文法之不必讲求,实在是大错大错!因为我们所说的文法,是在通与不通着想的“句法”;古人所说的文法,是在文辞结构上着想的“章法”。“章法”之不应死守前人窠臼,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破除迷信”项下,已说得很明白。这章法、句法,面目之不同,有如先生之与记者。先生竟把他并作一谈一,足见昏瞆!
  第四段(原文“林先生为当代文豪……恐亦非西洋所有也。”)林先生所译的小说,若以看“闲书”的眼光去看他,亦尚在不必攻击之列。因为他所译的“哈氏丛书”之类,比到“眉语莺花杂志”,总还“差胜一筹”,我们何必苦苦的“凿他背皮”。若要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他,那就要说句老实话,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无虑百种”进而为“无虑千种”,还是半点儿文学的意味也没有!何以呢?因为他所译的书,第一 是原稿选择得不精,往往把外国极没有价值的著作,也译了出来,真正的好著作,却未尝——或者是没有程度——过问。
  先生所说的“弃周鼎而宝康瓠”,正是林先生译书的绝妙评语。
  第二是谬误太多。把译本和原本对照,删的删,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这两句,先生看了,必说“做还做得不错,可惜太荒谬”——这大约是和林先生对译的几位朋友,外国文本不高明,把译不出的地方,或一时懒得查字典,便含糊了过去。(其中有一位,自言能口译狄更士小说者,中国只有他一人,这大约是害了神经病中的“夸大狂”了!)林先生遇到文笔蹇涩,不能达出原文精奥之处,也信笔删改,闹得笑话百出。以上两层,因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译本写了出来,对照比较,恐怕先生还是不懂,只得“一笔表过不提”。待将来记者等有了空,另外做出一篇“林译小说正误记”来,“以为知者道”。那时先生如已翻然变计,学习了些外国文,重新取来研究研究,“方知余言之不谬”。第三层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为“当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为他“能以唐代小说之神韵,*--译外洋小说”。不知这件事,实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译书虽多,记者等始终只承认他为“闲书”,而不承认他为有文学意味者,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当知译书与著书不同,著书以本身为主体,译书应以原本为主体,所以译书的文笔,只能把本国文字去凑就外国文,决不能把外国文字的意义神韵硬改了来凑就本国文。即如我国古代译学史上最有名的两部著作,一部是后秦鸠摩罗什大师的《金刚经》,一部是唐玄奘大师的《心经》。
  这两人本身生在古代,若要在译文中用些晋唐文笔,眼前风光俯拾即是,岂不比林先生仿造二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许多!然而他们只是实事求是,用极曲折极缜密的笔墨,把原文精义达出,既没有自己增损原义一字,也始终没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调子打到经里去。所以直到现在,凡是读这两部经的,心目中总觉这种文章是西域来的文章,决不是“先生不知何许人也”的晋文,也决不是“龙嘘气成云”的唐文。此种输入外国文学使中国文学界中别辟一个新境界的能力,岂一般“没世穷年,不免为陋儒”的人所能梦见!然而鸠摩罗什大师还虚心得很,说译书像“嚼饭哺人”,转了一转手便要失去真义。所以他译了一世的经,没有自称为“文豪”,也没有自称为“译经大家”,更没有在他所译的三百多卷经论上面加上一个什么“鸠译丛经”的总名目!若……《吟边燕语》本来是部英国的戏考,林先生于“诗”、“戏”两项尚未辨明,其知识实比“不辨菽麦”高不了许多,而先生竟称之曰:“所定书名,……斟酌尽善尽美。”先生如此拥戴林先生,北京的一班“捧角家”洵视先生有愧色矣!
  《香钩情眼》原书未为记者所见,所以不知道原名是什么,然就情理上推测起来,这“香钩情眼”本来是刁刘氏的伎俩,外国小说虽然也有淫荡的,恐怕还未必把这等肉麻字样来做书名。果然如此,则刁刘氏在天之灵,免不了轻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况且外国女人并不缠脚,“钩”于何有,而“钩”之香与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难道林先生之于书中人,竟实行了沈佩贞大闹醒春居时候的故事么?又先生“有句皆香”四字,似有语病,因为上面说的是书名,并没有“句”。先生要做文章,还要请在此等处注意一点。
  先生所说“陀思之小说”,不知是否指敝志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闹了笑话了。因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只有一个字,并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复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
  照译名的通例,应该把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写出,或简作“陀氏”,也还勉强可以,像先生这种横路法,便是林琴南先生也未必赞成。记得从前有一部小说,说有位抚台,因为要办古巴国的交涉,命某幕友翻查约章。可笑这位“老夫子”脑筋简单,记不清“古巴”二字,却照英吉利简称曰英;法兰西简称曰法的办法,单记了一个古字。后来翻遍了衙门里所有的通商书、约章书,竟翻不出一个古国来。先生与这位老夫子可称无独有偶!然而这是无关弘旨的,不过因为记者写到此处,手已写酸,乐得“吹毛求疵”,与先生开开玩笑,然在先生,却也未始无益,这一回得了这一点知识,将来便不至于再闹第二次笑话了。(又日本之梅谦次郎,是姓梅,名谦次郎。令业师“梅谦博士”,想或另是一人。否则此四字之称谓,亦似稍欠斟酌。)先生这一段话,可分作两层解释:如先生以为陀氏的原文不好,则陀氏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认的文豪,而犹不免为先生所诟病,记者对于先生尚有何话可说?如先生以为周作人先生的译笔不好,则周先生既未自称其译笔之“必好”,本志同人亦断断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说得如何如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渊懿之古文”为周先生病,则记者等无论如何不敢领教。
  周先生的文章,大约先生只看过这一篇。如先生的国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说的“渊懿”、“雅奖说,并非新文学中之所谓程度),只能以林先生的文章为文学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说。万一先生在旧文学上所用的功夫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分外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请先生费些功夫,把周先生十年前抱复古主义时代所译的《域外小说集》看看,看了之后,亦许先生脑筋之中,竟能放出一线灵光,自言自语道:“哦!原来如此。这位周先生,古文功夫本来是很深的,现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为着什么呢?难道是全无意识的么?”
  承先生不弃,拟将胡适之先生《朋友》一诗,代为删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一定投过门生帖子来。无如“双蝶”、“凌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气极活泼的原诗,改成了“双蝶凌霄,底事……”的“乌龟大翻身”模样,也未必是“青出于蓝”罢!又胡先生之《他》均以“他”字上一字押韵,沈尹默先生之《月夜》均以“着”字上一字押韵,先生误以为以“他”、“着”押韵,不知是粗心浮气,没有看出来呢,还是从前没有见识过这种诗体呢?“二 者必居其一”,还请先生自己回答。至于半农的《相隔一层纸》以“老爷”二字入诗,先生骂为“异想天开,取旧文学中绝无者而强以凑入”,不知中国古代韵文,如《三百篇》,如《离骚》,如汉、魏古诗,如宋、元词曲,所用方言、白话,触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旧文学,难道平时读书竟没有留意及此么?且就“老爷”二字本身而论,《元史》上有过“我董老爷也”一句话,宋徐梦莘所做的《三朝北盟会编》也有“鱼磨山寨军乱,杀其统领官马老爷”两句话。这一部正史,一 部在历史上极有价值的私家著作,尚把“老爷”二字用入,半农岂有不能用入诗中之理?半农要说句俏皮话:先生说半农是“前无古人”,半农要说先生是“前不见古人”。所谓“不见古人”者,未见古人之书也!
  第五段(原文“贵报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觉内疚神明否耶?”)文字是一种表示思想学术的符号,是世界的公器,并没有国籍,也决不能彼此互分界限,——这话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时候,但求行文之便与不便,适当之与不适当,不能限定只用那一种文字。如文章的本体是汉文,讲到法国的东西,非用法文不能解说明白,便尽可把法文嵌进去,其余英文、俄文、日文之类,亦是如此。
  哼!这一节要用严厉面目教训你了!你也配说“研究‘小学’”,“颜之厚矣”,不怕记者等笑歪嘴巴么?中国文字在制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处。然“人”字篆文作“”,是个象形字,《说文》说他是“像臂胫之形”,极为明白;先生把他改作会意字,又扭扭捏捏说出许多可笑的理由,把这一个“人”,说成了个两性兼具的“雌雄人”,这种以楷书解说形体的方法,真可谓五千年来文字学中的大发明了。“暑”字篆文作“”,是个形声字,《说文》说他“从日,者声”。凡从“者”声的字,古音都在“模”韵,就是罗马字母中“U”的一个母音。如“渚”、“楮”、“煮”、“豬”四字,是从“水”、“木”、“火”、“豕”四个偏旁上取的形与义,从“者”字上取的声。即“者”字本身,古音也是读作“Tu”字的音,因为“者”字的篆文作“”,从“乣”、“”声;“乣”同“自”,“”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声字改作会意字,在楷书上是可以说得过去,若依照篆文,把他分作“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万个“拆字先生”做老师,还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这样东西,以适于实用为唯一要义,并不是专讲美观的陈设品。我们中国的文字,语尾不能变化,调转又不灵便,要把这种极简单的文字,应付今后的科学世界之种种实用,已觉左支右绌,万分为难;推求其故,总是单音字的制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后的世界是怎么样一个世界,那里再配把“今后世界中应用何种文字?”一个问题来同你讨论。
  至于赋、颂、箴、铭、楹联、挽联之类,在先生则视为“中国国粹之美者”,在记者等却看得半钱不值。因为,这些东西都在字面上用功夫,骨子里半点好处没有,若把他用来敷陈独夫民贼的功德,或把胁肩谄笑的功夫用到死人的枯骨上去,“是乃荡妇所为”,本志早已结结实实的骂过几次了。西文中并无楹联,先生说他“未能逮我”,想来已经研究过,比较过。这种全世界博物院里搜罗不到的奇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录示一二,使记者等可以广广眼界,增些见识!
  先生摇头叹曰:“嗟夫!论文学而以小说为正宗,……”是先生对于小说已抱了“一网打颈的观念,一般反对小说的狗头道学家“固应感激”先生“矣”,“特未识”先生对于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扪心自问,亦觉内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请正告诸子……恐是夫子自道耳!”)敝志反对“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已将他们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还要无理取闹,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细申辨。
  今且把这两种人所闹的笑话,说几种给先生听听。《文逊上有四句话说:“胡广累世农夫,伯始致位卿相,黄宪牛医之子,叔度名动京师”。这可谓不通已极。又《颜氏家训》上说:“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又说:“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土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此等处均是滥用典故,滥打调子的好结果。
  到了后世,笑话愈闹愈多,如《谈苑》上说:“省试……‘贵老为其近于亲赋’云:‘睹兹黄者之状,类我严君之容。’试官大噱。”又《贵耳集》上说“余干有王德者,僭窃九十日为王。有一士人被执,作诏云:‘两条胫脡,马赶不前。一部髭髯,蛇钻不入。身坐银铰之椅,手执铜鎚之釢。翡翠帘前,好似汉高之祖。鸳鸯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传有两句骈文道:“我生有也晚之悲,当局有者迷之叹。”又当代名士张柏桢——此公即是自以为与康南海、徐东海并称“三海不出,如苍生何!”的“张沧海先生”——文集里有一篇文章,是送给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圆花烛序》,有两联道:“马齿长而童心犹在,徐娘老而风韵依然!”敬轩先生,你既爱骈文,请速即打起调子,吊高喉咙,把这几段妙文拜读几千百遍,如有不明白之处,尽可到“佩文韵府”上去查查。至于王渔洋的《秋柳》诗,单就文笔上说,毛病已不止胡先生所举的一 端。因为他的诗,正如约翰生博士所说:“只有些饰美力与敷陈力”(见本志三卷五号《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文中),气魄既不厚,意境也不高,宛然像个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荡妇,决不能“登大雅之堂”。若说他别有用意,更不成话。我们做文人的,既要拿了笔做文章,就该有三分胆量,无论何事,敢说便说,不敢说便罢!要是心中存了个要如何如何说法的念头,笔头上是半吞半吐,请问文人的价值何在?不同那既要偷汉,又要请圣旨、竖牌坊的烂污寡妇一样么?
  散体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拟周诰股盘,则虽非“孺子可教”,也还值得一辨。今先生所崇拜的至于桐城而止,所主张的至于“多作波澜,不用平笔”二语而止,记者又何必费了许多气力与你驳,只须请章实斋先生来教训教训你。他《文史通义·古文十弊》一篇里说:“……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为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为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终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始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
  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途生荆棘矣。……”先生!这段议论,你如果不肯领教,我便介绍一部妙书给你看看,那书唤作《别下斋丛书》。我记得他中间某书(书名已忘了)里有一封信。开场是:“某白:复何言哉!当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复何言哉!……”
  这等妙文,想来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买他一部,朝夕讽诵罢! ?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学者,……望平心思之。”)译名一事,正是现在一般学者再三讨论而不能解决的难问题,记者等对于此事,将来另有论文或谈话发表,现在暂时不与先生为理论上之研究,单就先生所举的例,略略说一 说。
  西洋的Logic与中国的名学,与印度的因明学,这三种学问,性质虽然相似,而范围的大小与其精神特点,各有不同之处。所以印度人既不能把L ogic攫为己有,说他是原有的因明学,中国人亦决不能把他硬当做名学。严先生译名学二字,已犯了“削趾适屦”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节”一箍脑儿拉了进去,岂非西洋所有一种纯粹学问,一到中国,便变了本万宝全书,变了个大垃圾桶么?要之,古学是古学,今学是今学,我们把他分别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别研究之后,互相参证,互相发明,也是可以的。若并不仔细研究,只看了些皮毛,便把他附会拉拢,那便叫做“混帐”!
  严先生译“中性”为“罔两”,是以“罔”字作“无”字解,“两”字指“阴阳两性”,意义甚显。先生说他“假异兽之名,以明无二之义”,是一切“中性的名词”都变做了畜牲了!先生如此附会,严先生知道了,定要从鸦片铺上一跃而起,大骂“该死”!(且“罔两”有三义:第一义是“庄子”上的“罔两问景”,言“影外微阴”也;第二义是“楚辞”上的“神罔两而无主”,言“神无依据”也;第三义是“鲁语”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两,”与“魍魉”同。若先生当真要附会,似乎第二义最近一点,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Utopia”译为“乌托邦”,完全是译音,若照先生所说,作为“乌有寄托”解,是变作“无寄托”了。以“逻辑”译“ 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为“逻”字决不能赅括演绎法,“辑”字也决不能赅括归纳法,而且既要译义,决不能把这两个连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 Bank”译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谓之业”来解释这“板”字,是无论那一 种商店都可称“板克”,不必专指“银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说:“小号的圆心血‘板’,也可以在‘营业上操胜算’,小号要改称‘板克’。”先生也赞成么?又严先生的“板克”似乎写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满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营业上操胜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欢的么?
  先生对于此等问题,似乎可以“免开尊口”,庶不致“贻讥通人”。现在说了“此等笑话”,“自暴其俭学”,未免太不上算!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先生说:“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记者则以为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否则弄得好些,也不过造就出几个“抱残守缺”的学究来,犹如乡下老妈子,死抱了一件红大布的嫁时棉袄,说他是世间最美的衣服,却没有见过绫罗锦绣的面。
  请问这等陋物,有何用处?(然而已比先生高明万倍!)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许多“胡说乱道”,“七支八搭”的“混蛋”!
  把种种学问闹得非驴非马,全无进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标本也!)此等人,钱玄同先生平时称他为“古今中外党”,半农称他为“学愿”,将来尚拟做他一篇论文,大大的抨击一下,现在且不多说。
  原信“自海禁大开”以下一段,文调甚好,若用在乡试场中,大可中得“副榜”!记者对于此段,惟有浩叹之后,付之一笑!因为现在正有一班人与先生大表同情,以为外国人在科学上所得到的种种发明,种种结果,无论有怎样的真凭实据,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国人说人吃了有毒霉菌要害病,他们偏说蚶子虾米还吃不死人,何况微菌;外国人说鼠疫要严密防御,医治极难,他们偏说这不打紧,用黄泥泡汤,一 吃就好!甚至为了学习打拳,竟有那种荒谬学堂,设了托塔李天王的神位,命学生拜跪。为了讲求卫生,竟有那种谬人,打破了运动强身的精理,把道家《采补》书中所用的“丹田”、“泥丸宫”种种屁话,著书行世,到处演说。照此看来,恐怕再过几年,定有聘请拳匪中“大师兄”、“二师兄”做体育教习的学堂,定有主张定叶德辉所刊《双楳景暗丛书》为卫生教科书的时髦教育家!哈哈! 中国人在阎王簿上早就注定了千磨万劫的野蛮命,外国的科学家还居然同他以人类之礼相见,还居然遵守着“科学是世界公器”的一二句话,时时刻刻把新知识和研究的心得交付给他,这正如康有为所说:“享爱居以钟鼓,被猿猱以冠裳”了!
  来信已逐句答毕,还有几句骂人话,如“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之将戎”等,均不必置辩。但有一语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旧学上功夫还缺乏一点,倘能用上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时候,再写书信来与记者谈谈,记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则记者等就要把“不学无术,顽固胡闹”八个字,送给先生,“生为考语,死作墓铭”。(这两句是南社里的出品,因为先生喜欢对句,所以特向专门制造这等对句的名厂里借来奉敬,想亦先生之所乐闻也!)又先生填了“戊午夏历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竟写“宣统十年”还爽快些!末了那个“躬”字,孔融、曹丕及韩愈、柳宗元等人的书札里似乎未曾用过,不知当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学’”,知“古人造字之妙”,还请有以语我来!余不白。

                     记者半农,一九一八年二月一十九日。

                发表于《新青年》4卷3号1918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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