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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秋祭




            ——与朝垠老师最后的谈话

  那是个秋季的傍晚。
  我沿着河沿散步,走着,走着,便看见了那座二十层的高楼,恍惚中看见朝垠老师书房的灯还亮着。
  电梯像一阵风一样,把我送到了最高层。走出电梯,只见朝垠老师书房的门半开着。推开门,只见他一个人陷在沙发里,手里托着一杯啤酒沉思着,有些沉重。看见我有些惊喜,起身给我倒了一杯啤酒。
  “两年多不来了,真成了稀客了。”
  我连忙解释,“我现在不喜欢走动,基本上过的是隐居生活”,我落座在朝垠老师对面的沙发上,他端着啤酒却没有喝,半天说了句“人真是变化的”。
  “也许,变化是从心里的。”
  “你小时候是一个特别爱活动的女孩子,谁家的门都敢敲,多高的树都能爬。”
  “我现在已经是居士了,法名叫云阳,这是我一直想告诉您的。”
  朝垠老师隔着镜片,重新审视着我,好像要重新发现什么。
  我呷了一口啤酒,低下头。
  “你小时候,喜欢当托尔斯泰笔下的娜塔莎,后来又想当探险家,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位皈依佛门的居士”,他的脸上显出一种苍凉的神情,停顿了一会儿又说:
  “我进《人民文学》时二十四岁,现在五十七岁,六十年就是一个甲子,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了,现在才体会到‘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意味。”
  “您发现了一大批作家,足以使您宽慰了。”
  “唉!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换个话题。”
  “记得你小时候,拿着一篇作文‘我的红领巾’在我的小屋里朗诵,脸冲着墙,念完了转过头来,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等着我夸你,我偏不顺着你,只说了三个字‘不怎么样’你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记得……”
  我想起了小胡同里四合院的小屋,红小豆粥在煤球炉里的火舌上吟唱着,我恍惚听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脚步声踏在四合院的市道上……我的心不禁有些怅然。
  “你从小就是一个心胜很强的女孩子。”
  “也许,我现在懂得了生命要顺应自然。”
  “我活了五十七岁,才悟得‘白适’是生命最高的境界。”
  “自适?”
  “比如一个人擅长写诗和短篇小说,可他偏想拿一个茅盾文学奖,这个奖是专给长篇小说的,于是他就勉强写起长篇……这就是不自适。当然,自适只是一种愿望,现实生活是很沉重的,活着必须有一种承受痛苦的力量。”
  他饮了一大口啤酒,用一种严肃的日气说:“我最近常琢磨生死问题,这也是个哲学问题,我不是佛门弟子,可心与佛是相通的,你们佛家是怎样看待生死的?”
  “佛家把肉身看作虚幻不实的东西,佛家讲把种种假相看破,便可以明白了,就是每一个人本来的佛性,名将病老,美人迟暮,这说明了生命本身的不圆满。”
  我浅浅地饮着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突然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一个人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老了。”
  “现在,现在就觉得自己老了,昨天,还有计划和展望,今天竟然只有回顾和怀恋了,这就是老了,不露面的命运让我生下来扮演着一个角色,然后重归寂静。”
  “每个人都重复着同一个规律,在这个层面上,大家是平等的。”
  “您将会静归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或者是湖南,或者是四川的黄龙寺,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不,不会很久。”他说得肯定而平静。
  我有些惊异。
  墙上的时钟已指向晚十点四十五分,我起身告辞。
  “再坐一会儿吧,难得来一趟,我还有一个佛经的问题想和你探讨。”
  “下一次吧。”
  “过几天,我要去湖南出差。”
  “湖南?!”我重复着,那声音轻得只有我的心能听到。
  我低下头看了看表,“唉呀!时间太晚了怕没有电梯了。”
  “也好。”依然是平淡的声音。
  我走进电梯,他站在电梯外,向我无言地摆了摆手,那脸上的神情,透出一种我从未看过的苍桑,顿时,我心头泛起一种莫名的伤感,连声对他说:“下次,等你从湖南回来,我一定会来,一定……
  电梯门关上了,瞬间,我们隔成了两个空间,这是一九九三年九月的一天。
  朝垠老师于公元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五日上午九时十五分在他的故乡湖南永远地归于宁静了。
  朝垠老师,您太累了,您躲开了追逐、奔波和劳碌,在你青山绿水的故乡湖南静心养神吧,您走得潇洒、漂亮,像您的来一样,应该说这样的生命是美丽的。
  但是,从那个日子以后,我不再对自己,也不再对朋友说“以后”、“下一次”、“等一等”、“我会再来”,永远不会。
  我懂得了什么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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