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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迷梦


作者:宋非

  (一)

  这些场面总是反复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迷乱中。
  然而,情景的来临都是片段式的,跳跃式的,我真不知道那里是开始,那里是终结。於是,执著于开始和结束的安排耗尽了我生命的绝大部份精力。当然,我在这些纠缠不清中也得到了不可言说的快感,就象一个在黄昏的森林中永远迷失了的路人,疲倦的生命使他对即将到来的黑夜有一种战栗式的热血沸腾。白天,鲜花和希望成了一种不能承受的过敏源。能够让他苟延的只有品尝向无底深渊堕落的毒汁。啊,黑夜中闪耀不已的幽蓝,那是蛇的眼睛,那是雍容的热带树莲向死亡的暗夜敬献的神秘激情!
  我沉溺于昼夜不休地把玩着这些情节的组合,就象对着水晶球发呆的先知心悸地一张一张翻开纸牌的谜底。
  反复唤起我无休止的激情,日夜以恐惧折磨着我的幻梦终于来了。这应该是一个黄昏,大块大块的云在夕阳的光芒中闪耀着一圈暗蓝色。我坐在窗前洁白的台阶上,红色的血液从我手腕上的切口处不断涌出,血滴落在溪流中的微弱声音为水中时隐时现的巨大鱼影所掩没。一点痛感都没用。反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欣欢居然会在手腕的切口处上下跳跃。
  现在我有的是时间了,第一件要弄清楚的是:我到底是用锋利的手术刀还是锯齿状的餐刀切开了我的手腕静脉?

  (二)

  我清晰地记起了多年前,我第一次有了切腕的强烈冲动。
  死亡的到来有无限的形式,但我希望在自己高度清醒的状态下,慢慢地看顾着死亡的到来。年青时,我曾经用尽所有的理由来压抑自己,但还是不可避免的要去反复想象血怎样一滴滴地脱离身体,而身体慢慢变白,最後成了一个空空的躯壳。这种想象构成了我艺术的一部份。
  我对血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崇拜和恐怖,我坚信没有血,就没有了思维。那是一个夏天的周末,湿润暴热。树丛中纷飞的甲虫让我感到湿热的空气就像我童年时踏过的热沥青,伸手可触。於是,我漫无目标地告诉她,在我历经繁华後,我要会切腕自杀,然後寄一个明信片给她,不论她在天涯海角。说这话的时候,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冰凉的战栗,就象锋利的刀片划过我的意识,流出一种不可见的汁液,部份缓解了不可忍耐的烦躁。在这短暂的清醒中我看到了那个夏天,也看到了另一个秋天里发红的爬山虎,覆盖了路的入口。

  (三)

  时间是一去不复反的?还是循环往复的圆圈?
  将成为伟大哲学家的叔本华把这深不测的探寻伸出瘦弱的躯壳。一日复一日的时间是那样的慢长无限,仿佛在任何一个短暂中都存有无数的永恒之陷阱和没用路标的歧途!
  看了看桌上佛陀和康德的灰暗的半身像,叔本华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大海光明如镜,一波不生。可在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无数的欲望怪兽,这些幽黑的影子来源于另一个国度,在正午的阳光下只是使平静的水面下偶尔闪动一下深蓝的旋涡,只有在深沉的梦中它们才会呈现出柔软黏稠的身体,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咀嚼着世界的根。无聊啊,真是无聊,如果生命真是循环不已,过去的记忆要怎麽才能抹去?与我为伴的只是永恒的寂静嘶咬着时间这块破麻布时所发出的青草叶声。
  我要宣称,世界只是一些盲目欲望鼓起的浪花,没有任何目的,让黑格尔的理性去见鬼去吧,他只是一个哗众取宠的白痴,用一些三叶虫化石来加固时间的陷阱,使得庸人们不断获得在家的幻梦。那些学生更是白痴,都象一堆蛆样的挤在黑格尔的讲堂。
  但是,未来注定是我的,我看见了那即将涌来的巨浪!

  (四)

  在我到过的城市中,我还是觉得巴黎最有特色。这种特色是由浮光掠影的宫廷式繁华和嗜血的文人颓废混合而成。塞纳河不停地流过昼夜箫声的巴黎,不仅仅是冲淡了上层贵族钩心斗角的阴谋和令人发指的罪恶,更重要的是给被排挤在利益圈之外的文人有了一习想象和栖身之地。西方的现代诗歌和绘画就是这里的潦倒艺术家所创造。对我来说,印象派模糊,蒙胧所表现的以其说是物理世界投影在塞纳河中,涟漪水波上的影像,不如看成是游荡或卷曲在塞纳河边的艺术家对当时海市蜃楼般的奢侈和繁华一声长长叹息。
  正是这些颓废的艺术家开始用边缘的逻辑来反抗时尚的社会,波德莱尔,这位在我的想像中面目模糊的歌手,吹响了现代艺术的号角。他倾心于头天晚上喝醉後残留的一口白蓝地,热爱,歌颂和他有过一夜情的妓女。他渴望象一只断翅的信天翁,以闪电的速度冲向光滑如镜的悬崖,然後只留下一滩鲜血!
  嗜血的颓废,在我看来是巴黎的传统和核心,是它,使得法国诗歌有了英国浪漫派诗歌不可趋及的深度。蓝波,这位更早的法国诗人,高唱着“生活在别处”,阔步把自己无聊之及的生命投入到一场什麽也不值的反抗革命中。巴黎公社,这场发灰墙壁上的血迹,在多年後的中国,找到了他们的兄弟。应验了蓝波的祝福:“诗人都是兄弟”。当中国现代朦胧诗的发起人食指兴奋地唱道:“啊,巴黎/我的梦巴黎”时,我打赌他灵魂的深处渴望的是巴黎的嗜血颓废和堕落!

  (五)

  如果在时间中生长的一切生命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要宿命地走向死亡,那麽生命对这种宿命的反抗就成了最极端,最残酷和最本质的美。我曾经在原始的热带雨林中呆过数天。在这里,生命毫无忌诞地露出赤裸裸的,没有任何准则的欲望。高大的乔木把树冠贪婪地伸向天空,仿佛要占有所有的阳光和空气。同时,从树干里伸出无数的气生根,象软体动物一样地弥漫在空中,挤压着潮湿空气中的水份。湿淋淋的藤蔓植物则把发红的嫩根扎入乔木的苍老树皮,然後用碧绿的卷须攀延而上,垂死地接住从树冠中漏下的一丝丝阳光。
  在这恣意放荡的天地中,死亡的毁灭性打击往往是偶然而没有预兆的。一只有著美丽皮肤的青蛙,饱食了几只甲虫後,悠然地跳到一片巨大而色彩艳丽的叶片上,准备享受一次美梦。可是,随著消化食物的睡意而来的是永恒的黑暗,是死亡之热吻。这毛绒绒的叶片象佛座下的莲花,仿佛承受不了捻花一笑的喜悦,受惊地合拢起来。等几分钟後再优美地重新展开时,只有几滴浓稠的浆汁让人想到这可能是青蛙躯体分解後的残余。
  在热带雨林里,生命与死亡是那样夸张地对视着。由生向死的时间之桥被揉躏践踏得面目全非。生命在此岸美丽展开了,但可能瞬间就被漏下的一片阳光吹落到对岸的无边黑暗中。这里,死亡不再是遥远不可及的空洞词汇,它就是生命在阳光下投射的阴影。在这阴森森的拷问下,生命能做的就是让奔涌的欲望尽情开放,然後在瞬间的美丽中获得深深的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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