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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


作者:叶舟

  一个容易脸红的男人,一定是情深义重之人,您瞅我,一个大男人家的,动不动的,就是个关公,抵不上一丫头片子,八成这就是警察怕我的原因。不相信?敢情您拿我当一晚报上说的古惑仔,算毛利润,我都奔四十的人了,握方向盘,也有十七八年了,北京啊,我在您这样伟大的首都开了九年面的了,您的沟沟坎坎,胡同大院,姑爷丫头,煎饼果子和二锅头,我全都热爱,可是您从来都不正眼瞧我一下,不知您怎么想的?我不管您如何无动于衷,我都像热爱我的前妻一样热爱您,跑遍您的所有部位,让您舒坦,这样,我就是一块快乐的面的师傅。
  刚才说哪儿了?对了,警察怕我,警察凭什么怕我,您是哪儿人?广州?不?原来您是兰州人,没去过,远吧,我琢磨走路得三个月,您坐飞机也得七八个钟头吧?九十分钟,您别逗了,您以为您坐的是航天飞机呀,咱中国也没这玩意儿,据可靠人士透露,咱中国今年九月将发射一枚,无人驾驶,那多寸哪,想是北约这伙孙子也不敢再骑上咱的脖子拉屎撒尿了,人穷志短哪,几时我也能换一大奔,那才是真酷,告您,人不能没有理想。
  您瞅窗外,正宗兰州拉面,蒙北京人的,您相信吗?
  我拉面的,您得相信我,从机场到海淀,您给我一百三,我吃亏是福,您第一次到首都,我怎么也不会给您留下恶劣印象,要那样,北京人民非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
  说哪儿了,警察怕我,我容易脸红呀,警察一见我就臊,不好意思,喂,老头儿,丫怎么骑车的,找牺牲哪,丫整个一克隆陈希同,光天化日之下,丫从秦城监狱里溜出来了,这号主,政府该一咬牙,给一枪子儿。您说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一个个都人五人六的,道貌岸然,冷不丁从里面拎出来几个,没准就是一大贪污犯,到大使馆办护照,准备到埃塞俄比亚或毛里求斯隐姓埋名。
  您不会吧?
  看您也不像,您面相好,您刚才叫车时,有俩丫头片子也招手,我一狠心,就堕落到您这儿了。不是我封建,我真不拉女人,上礼拜,我送俩丫头,从电影学院到东四,可能是未来的巩俐或还珠格格吧,天黑,没到地儿哪,她们就嚷嚷下车,十万火急,先前她们可不,一路上有说有笑,谈一著名导演,那孙子功夫好生了得,原来是吃了十片伟哥,丫跟便秘一般,一宿没泄,给丫整惨了,凌晨穿着雨衣到医院放血去了,她们喊停车,给我一张老人头,没等找零,撒丫子钻进了胡同,我空驶了一阵儿,上来一和尚,坐不久,和尚就惨叫,我一瞅,和尚满身是血,和尚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送病人去医院,我没吱声,我知道俩丫头片子留下的,还有一包恶臭的画报纸,丫用画报纸救急哪。
  您说得对,别看风光,这帮人底下都不干净,底下忒脏,底儿潮。
  瞧您说的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敢情您是一死心塌地的追星族,算我没说,您消消气,我这人就这毛病,一天到晚握方向盘,跟以前伺候我老婆似的,臭丫儿的后来跟一玻璃客跑了,玻璃客知道吗?就是同性恋,也可能是双性恋,八年了,别提她了。在车上,没人理睬,我就和客人瞎侃,腮帮子抡圆了瞎聊,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比尔·盖茨,克林炖莱温斯鸡,捎带给客人讲伟大的北京,也聊国安队,对了,兰州有乙级队吗?干吗不办一个呢,也就是一百万的事儿,我这人您别当回事儿,自己给自己安慰,嘴上功夫。
  告您一件事,千万别泄露出去,有回马季化装一番,坐我的车,硬没让我给瞧出来,人挺谦虚,埋头听我侃了一路,说挺受启发的,下车时给我一张名片,请我到府上做客,忒忙,哪有时间呀,我说春节联欢晚会怎么没出来,想是他受的打击太大了,这能怪我吗?
  您嘀咕什么哪?
  我知道,您心里在踢我,别介,您说我是一追星族,哎,那我得谢您,农夫山泉,心里有点甜,给您说点儿往事,先前说什么来着?对了,警察怕我,警察凭什么怕我,说出来您不信,那是去年的事儿……
  嗨,大白天的路上遇上鬼了,瞧这队迎亲车队,让警察给扣那儿了,活该,人遇着就丧气,拜托给煞煞邪气,干我们这一行,遇上送葬的,心里欢乐,人也要发财,前面这辆抛锚了,丫屁股后面写什么?“别吻我”,你以为你是谁,我这一只圣嘴,除了五谷杂粮,谁也别想非礼,我是靠诚实的体力吃饭的,哪怕有一天,我真的发了,我也是一劳动人民的儿子。
  跟蜗牛似的,北京的交通就这,您别笑,我有一小小的梦想,改天我要骑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身披一件火红色的斗篷,手拿丈八蛇矛,咯……您真有意思,千万不能戴绿帽子,我已经戴了一顶了,我披挂整齐,走上二环和三环,然后在子夜时分溜达到天安门广场,没人拦我,警察也看我乐,丫肯定以为是拍戏哪,就这么着,我从梦中醒来……
  嘿,一水儿的凌志400,瞧见头一辆没?扎俩塑料人的,车牌号8888,那是我一哥们儿,小时候一起玩尿泥,丫偷苹果,夜里让人给发现了,没跑过铁丝网,给丫疼死!就这么一作恶多端的主儿,现在给发了,知道丫靠什么发的吗?走私,改天我到公安部和高法去,检举揭发,丫的底细我最有发言权。
  凭良心说,我不是忌妒,我凭什么忌妒他呀,丫那叫什么生活?暗无天日,整天提着脑袋,一听警报就犯病,广东湛江那伙走私犯不是给毙了吗?
  嘿嘿,怎么睡着了,你这样,我就孤独了。
  还是给您讲前年的那事,数九寒天的,下着大雪,跑了一天,挣了一大堆毛票,寻思着回家过年,这时接了一大单,一男的,有五十多岁,一太太,有四十左右,给了我五百元让我把车开到了什刹海,停在了一古建筑后面,那也没这么多钱哪,起先我不知道,听他们说身体怎么了,然后说单位怎么了,我从反光镜里看他俩双手紧握,嘴唇青紫色,一脸晦气,他们没让我关发动机,嘱咐我三小时内别回来,他们就想坐一会儿,那男的怕我担心车,就给我看了他的工作证,英文的,我也看不懂,但他又塞给我一沓钱,我就挺知趣地走了。
  那会儿什刹海周围都没人,我远远地瞅着车,蹲在一熊猫的垃圾筒旁边数票子,佛爷保佑,您猜,那沓票子有多少?三百?不对,再猜,六百?不对,可着三位数往上猜,猜不出来吧,告您,这个数,整整四千元,乐得我心花怒放,正好天下雪了,我就沿着什刹海瞎逛,也没担心车,您想人那么有钱,还能偷我一破车?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么,这也是职业道德,也许他们遇到了什么难心事。
  人,谁没有难事啊,世界就需要热心肠。
  后来我跟一练剑的老头儿比划,在漫天的雪花中,那情景难忘,老头儿绝对是一神仙,须发皆白,剑气特伤人,练毕了,气回丹田,神仙和我聊天,他说我今年本命年,父亲早年因工伤而死,母亲现在年事已高,瘫痪在床,生活难以料理,说我是一孝子,多少年了一直伺候母亲,打点家务,还说我媳妇是一贵人,我们的缘分已经完了,另外的缘分还没有来到,另外的缘分才是我的命,神仙一说,我心里的气才消了一大半,我也不恨我媳妇了。
  说实话,我也真没有恨她,原来我在运输公司干活儿,开大货车,我能吃苦,冬天从秦皇岛往北京贩活鱼,我一天一个来回,怕鱼缺氧,死鱼卖不了好价钱,有回去山西拉一车棉花,车坏在一条山梁上,也是冬天,人给冻了一宿,落下了关节炎,那些年钱也挣了些,但是冷落了媳妇,整天像个寡妇提心吊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这么跟一傻逼跑了。
  你说她跟一比我强的,我心里也平衡,结果跟了一洗衣机修理门市部的,还说有一实体,不过我真不恨她,她可能也有她的难处,那神仙说完就没人影了,像雪花中的一股白气,一眨眼工夫就没了,这事说给街坊邻居没人信,都说我脑子进水了,连我妈也不相信,瞧,一说故事,您就来精神,挺过瘾的吧。
  不抽,啥烟也不 ,您别客气。
  嗬,这烟还挺冲的,什么牌子?美国一号?不知道,多少钱?二百五一盒,我的妈呀,有那么多钱,我准保去歇一天,蒙头睡上十几个小时,解解乏劲,我真的乏死了,您瞅这街上阳光灿烂,我特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人们,忘了问您,您是在哪儿高就,让我猜,别让我蒙死脑子了,我这人从小就不敏感,其实,您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您的级别至少在团级以上,看您这消费档次,您是总经理?董事长还是总裁?不说算了,就当我没问,哎,我说您把窗玻璃全摇下来,呛人,什么美国玩意儿,第二次鸦片战争来了。
  〈唱〉我最近比较烦比较烦,
  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
  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
  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
  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
  我他妈的烦…………
  一鼓作气不折不扣地烦,
  哎呀那个烦…………,
  什么?吵死了,八宝山清静,您去吗?
  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从一本旧杂志上看到过,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凉爽啊,不知道那是怎么一种滋味,不像北京,北京这天气倍儿热,老北京管这种天气叫苦夏,忒热,像烙烧饼一样,肚子里装着一火炉子,我现在就想变成一只企鹅,钻到冰天雪地里去,不过事物都有两面性,热归热,可满大街的小母鸡们一个个都花枝招展,穿得多短啊,够刺激人的了,瞧,穿马路那女人,端着俩大奶子,像日本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我这人怎么有时候特卑鄙,不是一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就此打住吧,我不就一贫下中农么,有什么可以牛逼的,对不对?嘿,别坐蜡,说您两句就不高兴,这还叫阶级同志吗?内部矛盾么,您不吱声,显得我多没趣味哪。
  瞧,您一笑,就显得生活美好起来了。
  接着聊,说哪儿去了,对了,警察怕我,我是谁呀,警察凭什么怕我,说说我去年卷入的一桩命案,身不由己啊。
  您说好端端的两条人命,就这么去了,先是神仙忽然不见了,紧接着那两人也没打声招呼,就死了,要是我不在什刹海溜达,他们也不会死,那天晚上太冷了,雪下得太大,我没去车里,远远地看见排气管冒烟,在雪地里特刺眼,人肯定有难处了,否则也不会大冷天的受这罪,我就在雪地里原地跳,边跳边想我妈的那一顿中药喝了没,雪下得像解放前,听我妈说,那时候雪才是真大。
  后来冻得我像野兽一样嘶喊,整个一雪人,我就踱步到了车前,没好意思敲门,只是咳嗽几声,咳得我嗓子眼冒烟,没动静,从挡风玻璃里一瞅,嘿,你猜怎么着,里面用《北京青年报》挡住了,发动机还响哪,透过小缝隙,我看见两人还在,一猜就知道出事了,我抱起一块石头,砸了玻璃。
  我要是早去一会儿,他们还有救,我觉得我是凶手。
  他们是喝安眠药死的,手里的药瓶还在,两人抱在一起,呀,前面施工,咱绕道吧,别看前面的电弧光,伤眼睛,北京的路真该修一条拉链,哪时需要埋管道,哪时就拉开,埋完后就拉上,多省事,兰州的路好吧?兰州在草原上吧,你们是不是骑着骆驼找水喝,什么?比北京漂亮,女人也比北京的盘儿靓,可能吧,你们那儿少数民族多,看电视上那些维吾尔少女,一个个像天仙似的,乌鲁木齐是你们的省会吧,不是,是新疆的,我看都一样,没概念,不过,我和新疆有点缘分。
  您也和我有缘,我给您讲讲,您别笑话。
  那个女孩叫李雨,新疆的,家在哈密,后来好像是乌鲁木齐哪个大学毕业的,当老师,不知怎么跳槽了,从北京一家外资企业在那儿的分公司来到了北京,人长得不怎么漂亮,韵味十足,她叫李雨。
  掏心窝子的话,我挺爱她的。
  不怕您笑话,我不是攀高枝儿,记得去年的抗洪救灾吧?南方和北方发大水,北京也没闲着,瓢泼大雨很是光顾了一番,有天下午,暴雨下了三小时,下得人心里发馊,人见人就急,兰州干旱,下大雨吗?
  那你也没见过去年夏天的那个下午,北京的那场大雨,我敢打赌,行,就凭良心说话,我从仟村百货那儿带她到劲松去,她在雨地里站着,雨像一层雾,让人目光生毛,打车的人很多,抢购一般,她没拿雨具,就那么站着,浑身上下跟刚从河里爬出来似的,有几个抢我的车,我没停,有人高喊要投诉我,我给丫愣是溅了一身泥,我就想拉她,我觉得跟她好像前世认识似的,不由自主地就把车停在她那儿了,人有时候就得凭命,命就是一只土拨鼠。
  她站在那儿,胸脯上下起伏,拼命呼吸,雨砸在她身上,打得她直趔趄,小脸红扑扑的,她没意识到车在她面前,我下车,给她打开车门,她像电影中的雨人,一根木头,斜斜的搁在车里。
  要么下雨,要么就是这鬼天气,能把人油给榨出来,您猜我最想变成什么?我最想变成肉联厂的冷冻车间,肚里零下三十多度,那天,她也冷,牙齿打战,我问她去哪儿,她醉眼地说,您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您喜欢,您听这叫什么话?我只好在三环上跑。
  后来,突然指着一幢镶马赛克壁画的高层,喊,就这儿。
  我绕圈儿,把她送到那一片住宅区,雨下得太邪性了,那块地儿像陷在太平洋里,根本看不见周围,她没给我钱,径直跑了进去,我没喊,我是心甘情愿的,谁也拿我没办法。
  相反,我还挺高兴,我就这么着又回到了大街上,前面的车站有人招手,是一女知识分子,胳膊肘底下夹本书,她提雨伞,钻进车里,哎呀一声,我真以为她摔倒了哪,劲松那儿住的知识分子多,觉悟也高,要我说,我要是国家主席,我就让知识分子一月拿七八万,国家发达,不得全靠他们么,其实我也知道国家主席的难处,发展中国家么。
  您瞧,这破地儿,那头塞车,全挤这儿了,也成,塞就塞吧,也落得清闲,正好和您聊这事儿哪,这是宽街,那是棉花胡同,姜文,巩俐,王志文,全是那儿混出来的,向前,就是故宫,这您肯定知道,我就不费唾沫星子了,前阵儿演《雍正王朝》,我收车早,愣是一集不落的给看完了,过瘾。
  不过我也挺有意见的,他咋就知道那档子破事儿的?
  里面有破绽,这是我一人瞧出来的,我给电台打热线电话,主持人咪咪说,一定把我的意见转达给导演和二月河,导演是谁哪?看我这记性,您也不知道,是张艺谋,不对,是崔健,那是搞摇滚的,对了,肯定是周润发,没错。
  干吗要跑到美国去呀,好莱坞有什么好的,我要在美国我就入黑手党,当一温柔杀手,5月8日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5月8日,您当然不知道了,我哭死了,几次都晕倒在地,全凭大伙儿及时把我抬进了120,死过几回了,您别笑,不生孩子那儿不疼,您怎么知道我的难处,病危通知都下了好几份了,那天怎么了,您是中国人吗?噢,您在兰州,您那儿没得到消息么,那天,几枚导弹,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把咱的驻南联盟的使馆,给炸了,这些丫挺的,婊子养的,死了仨,您说我能不悲痛么,丫把我给救活了。
  活着,挺好。
  我妈说的,人活着,是捎来了一匹布,人死了,是拖走了一个梦,多深刻。
  不抽,您尽情地抽,就当是我买的,拿来孝敬您的,原先我抽,去年戒了,不是没钱,是那个女孩,刚才给您说了,叫李雨,她嫌我嘴臭,没关系,就当是一般朋友,说哪儿了,说死哪,接着说,嘴没停,腮帮子犯酸。
  他俩就那么死了,一点儿遗嘱都没留下,抱得那么紧,我打开车门,没经验,自小就没见过死人,我家老爷子那会儿咽气时,我还在别的胡同掏鸟窝哪,我怎么也掰不开他俩,嘴里吐的白沫,粘了我一身,也没嫌脏,人都死了,嫌弃什么,没辙,撒丫子跑到街上,打110,眨眼工夫,警车就闪着红灯来了,密密麻麻的,前后有三四十号人,好像轰动了全北京。
  警察来调查了好几次,问得我那个烦哪,您不是外人,我能感觉到,这事我就给您一人讲,您知道就得,千万别外传,您怀疑我?别介,这一路上,我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么,我有口无心,您这是什么牌儿的T恤,人头马,那是洋酒,敢情是佐丹奴,要是佐罗就好了,警察问我案发时的情况,我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警察就天天跑到我家,害得左邻右舍的都以为我出事了,警察求我,苦口婆心的,央求我回忆那天的情况,您猜怎么着,事儿闹大了。
  那男的是一极有复杂背景的主儿,据说和国外的数位总统、国王、王子,以及海湾地区的亿万富翁们都是哥们儿,不像中国人,走眼了,丫是一混血儿,中国籍,听说死因有国际因素,您说咱警方能不费心吗?丫可能是一超级掮客,在中国投资很大,惹了是非,那女的也不是一省油的灯,当时救活了一会儿,没咋说话,只嘟哝了一句,说疼,就那么死了,男的死得彻底,双双殉情。
  他们就这么抱着,看了让人伤心,眼泪挂不住。
  我发誓没给警察提供什么线索,我是他们弥留之际的惟一证人,他们信任我,我凭什么出卖人哪,警察求我也没用。
  警察清楚我有话,我当时脸红了,所以警察老跟踪我。
  昌河98新款的好,有空调,不像这车,闷罐子,路有点儿松了,慢慢走吧,有一笑话,您听过吗,说一蜗牛正横穿马路,突然过来一乌龟,不小心碰到了蜗牛,蜗牛英勇负伤了,被抬进了医院,大夫问蜗牛,是谁把你撞成这样,蜗牛心有余悸地说,那东西速度太快了,没看清楚,只见一道光闪过,那东西就不见了,北京就这速度,您甭着急。
  警察老跟踪我,保不准全是便衣,谁怕谁呀,瞧,蹲马路牙子上的那大豁牙,不定就是便衣,嗨,一小偷,瞧见没,把手伸进一抱小孩的女人包里,就那穿粉红色裙子的,您闪开,呔,偷儿,操你丫干吗哪?说你哪,就你。
  看见没,一喊就撒丫子跑了,这叫做贼心虚。
  贼不怕,出门在外,我就怕劫车的,车劫了,也就算了,就怕死人,每年死在这道儿上的哥们儿,忒多,怎么,您想到天安门去,想看看伟大的北京,没问题,广东话怎么说,分分钟搞定,我忒熟,天天打那儿过,一天好几次,熟视无睹了。
  贼都有弱点,张子强那么横,还不是让给抓起来,毙了,从南池子过,左拐,就是东长安街,往右,就是天安门,我顺时针转一圈,您悠着点儿看,这就是伟大的北京,(唱)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好听吧,好久没唱了,嗓子有点儿干巴,呀,怎么给忘了,广场正在维修哪,全给围栏遮了,国庆50周年,大阅兵,刚把人民英雄纪念碑给洗了,像新的,十一,我再拉您,那是我的荣幸,您别客气。
  嗨,谁呼我,臭老丫的有一年没叫了,哪儿的,好像是宣武区的,不会吧,那儿没人这么崇拜我哪,是猴子?不对,丫已经早和我没来往了,是菜包子?不对,这厮正在打离婚,不定让那头母狮子给丫阉了,也不会是古兰丹姆吧,这小妖精小时候上课,老抄我的作业,抄得她丫的大学毕业了。
  谁呢?这儿也不让停车,没公话,更没手机,呀,想起来了,那天下着大雨,那女知识分子上车后喊了一声,我起初以为她摔了一跤,哪知就出事儿了,她从后排座位上,拎起一米黄色的手机,大喊,谁丢了,谁丢了,我当然知道是谁丢的,但那女的忒认真,怕我私自密了,我是那号人吗?
  认真也不好,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
  丫就站在那儿,任风吹雨打,等失主,我能放过她么,我还怕她密了哪,我也等,两个傻逼似的,有一刻钟,她浑身湿透了,放弃了,她把手机给我,又威胁我,她说,甭想一人密,记住你车号了,否则就给晚报投诉,你得等到失主,让失主给我证明你的品质,您瞧多天真,照这,我早把她卖到爪哇岛了,知识分子,一说话就露破绽,我挺烦,但我忒尊重他们。
  我就一人呆在那儿傻等,哎,想起来了,可能就是那女的抠我,她姓什么来着,好像姓侯,她折磨我有半年了,好像我和她有什么猫儿腻。说实在的,我在车上捡了七部手机了,全都璧还人家,还有二十几部呼机,我是那种人吗?
  雨越来越大,我像只青蛙,在雨里喘息,冻得我发紧,这时,兜里那只米黄色的手机响了,全球通,能看到对方的号码,我接了,是那丫头,嗓子沙哑,有气无力的,我说是我,那个快乐的车师傅,她说她知道,她还告诉我,她喝醉了,她告我地址,就那幢镶马赛克壁画的高层,27楼,电梯坏了。
  我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换了口气,到了27楼。
  我这人身体好,从小瓷实,也爱助人为乐,邻居都挺喜欢我的,到27楼,手机又响了,她半梦半醒地说,对不起,在7楼,我又折身往下,到了7楼,手机又响了,她说,难为你了,我想试试你的耐心,我的耐心有什么好玩的,她说在24楼,瞧,刚才就差3层,全费了,我一咬牙,我这人关键时候就没出息,打小。
  一敲门,她一出来,我就知道坏菜了。
  她穿着睡衣,等我进门,她关了门,没等我解释,就一头扑到我怀里,呜地哭了,我戳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任她鼻涕眼泪糊我一身。
  哭够了,她噎着说,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这么有耐心,她说,我一进门,她就看出来了,我是个好人,她说,这是原话棗你不是那个追杀我的刺客吧,那个杀手在雨地里一直在跟踪她,她只好站在大街上,在人群中才感觉安全一点儿,直到我的车停在她那儿,好像地下党来接应她似的,她懵懂地上了车。
  不会是精神故障吧,太平盛世的,哪儿来的杀手?
  金水桥那儿,瞧见那一家三口没有,男的肩上扛着一孩子,女的在旁边,手里拿着一苹果,削皮,正一牙一牙地往那男的和孩子嘴里喂哪,嗯,那孩子,好像是一痴呆,没错,就是傻儿,那够折磨人的了,一家人都得受罪到底,不过,我挺感动,这就是生活,平凡得让人不亦乐乎。说句狠点儿的话,那孩子死了也省心,拖累家里,孩子也受罪,我家老太太瘫痪了那么多年,整惨了,她也没信心,死了是拖走一个梦。
  那女孩没死,哪儿来的杀手?不过我亲眼见过杀手,这是另外一故事,我这人总这样,瞎跑,我是指脑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没个准头,像小孩撒尿,您说吧,您要听哪个,杀手的故事?其实人人都一样,心里都有犯罪的嫌疑,谁没有谁就是圣人,以前我在运输公司时,我就特想杀人,杀我们队长,那丫的像个奴隶主,老给我穿小鞋,有次我给急了,拿一火钩子给丫劈头盖脸一顿,专拣槽肉的地儿,搞残废了,我也给开除了,您想听杀手的故事,您晚上可别做噩梦,惨着哪。
  那女孩搂住我的脖子,埋头哭,特谦虚,也特放肆,我是谁呀,我是她什么人,弄得她那么动情,她把额头抵在我的脖颈里,两团胸脯像兔子,扑扑地在我的怀里乱跑,她说她叫李雨,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一个杀手,已经跟踪她有一天了,她不能不害怕,我能感觉到,她把我当成了一堵墙,而我那个故事里的杀手,却把我当成了一只阉鸡,用一只锯短的枪管,顶住了我的腰眼。
  什么?您想到天坛去逛逛,成,得加二十块,我今天惨了,全赔进去了,得,就当我今儿星期六义务劳动,绕几圈了?三圈,天安门您算是过足瘾了,十一再来,我免费,那时人多,比亚运会时还多,您就把我给包了,说心里话,人多我烦,我被杀手用枪顶住腰眼的那个傍晚,街上的人多得像澡堂子里一样。
  那个傍晚,我到街边的小食品店,称了一斤蜜饯,我家老太太瘫痪在床,可胃口好,变着法儿尝新鲜,四季水果从没断过,我说过我是一孝子,车停在路边,我刚从小店出来,一男的蹭了我一下,人多,我没在意,突然,他把一支硬家伙顶在我的腰眼上,低声呵斥,别说话,说话我崩了你,往前走,我蒙了,不瞒您说,我害怕了,长这么大,我没遇到过这种血腥场面。
  我特赞美和平,人没到死的关头,就不可能像我这样,我发自肺腑。
  您猜,鬼使神差,那小子居然顶着我,钻到了我的车里,那么多人,没一人站出来,慷慨喊一声的,蜜饯洒了一地,好多人都回头看,没一人勇敢,眼看我就要死在亲人们面前,瞧我这儿挂的领袖像,多慈祥,我敢打赌,要不是敬爱的他们,我早就到土地爷那儿去了,您相信鬼吗?那天晚上,鬼就在我头上笑哪。
  农夫山泉,有点儿甜,您喝吧,我不渴,我属骆驼,耐渴,有时候也属鸡,人可能都属鸡,天生在地上刨土,找食,我这算是谬论。
  我真的怕了,死,谁都是头一遭,我是真的怕了,我想到了死,死是凉爽的夜晚,就在那天晚上,雪把世界都湮没了,那雪抽得人心里发紧,嘴里的气一吐出来,就结成了冰,那两人,终于被警察分开了,躺在两个担架上,女的嘴里有血,男的睁着眼睛,死不瞑目,我借着警察的手电光,看见有一片六角形的雪花,风给吹着,就那么飘进了他的眼窝,雪在他的眼仁上,开始发白,后来慢慢地融化了,就那么一颗泪珠,蓝色的,挂在眼窝 ,好长时间没化,我心里发软,一下子跑到什刹海的一边,像一个孕妇一般地哇哇呕吐起来。
  长话短说,后来,我见到了那男人的妻子和那女人的丈夫,都是挺好的人,他们一起来的,那是葬礼之后,葬礼我去了,在八宝山,一个很小的告别室里,来了一些官员,脸儿熟,都在电视上见过,您说什么,没人邀请我,是我自己去的,我买了两枝白玫瑰,也可能是黄的,记不得了,他们的妻子和丈夫告诉的,那是三天以后,那场雪还没化,北京的街上全是冰,到处都是车祸,那天真冷,西伯利亚的寒流吹了一天,空气中全是刀子,乱飞,我长这么大,没见过那么冷的天气,我看见他们被推进了炉子,里面的火特嘹亮,红得刺眼,他们一定感到热乎,我没目的,我和他们一点儿都不熟,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们,我看见他们和一缕烟,飘向了天空。
  您有过秘密吗,没有,一个人没有秘密,我觉得特荒凉。
  所以,我忒珍惜和那个女孩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她哭够了,两手吊在我的脖子上,睡着了,我抱住她,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了一条毛巾被,那天雨真大,外面玻璃窗上噼啪乱响,雾气一片,但屋里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像猫叫。
  挺伤感是吗,算了,给您讲点儿快乐的事儿吧。
  讲点儿啥哪,啥是快乐的事儿哪,我其实讲不清楚快乐是啥,我这人其实特俗,我觉得,我要再能吃一碗我妈做的炸酱面,要有一只用白砂糖腌的西红柿,来二两红星牌的二锅头,没有也行,让我美美的蒙头大睡上三天,没人喊我,我觉得那就是快乐,俗吧,属鸡的,没那个命,实现不了。
  笑话快乐,给您讲一笑话,河南笑话。
  说有一波音747宽体,从美国起飞,正在茫茫太平洋上飞行,机舱里坐着一美国人,一日本人,一河南人,还有一新疆人,几个人呆着无聊,就开始斗富,丫美国人掏出一纯金的派克笔,打开舷窗,把金笔扔进了太平洋,丫日本人急了,心想绝不能给小日本丢脸,没犹豫,就把一部索尼CD随身听给扔了,这下激怒了新疆人,心想,我扔什么哪,我们什么富余,一下子给想明白了,就站起来,抓起河南人,打开舷窗,给丫河南人扔进茫茫太平洋里了。
  好笑吧,不是损河南人,看您瞌睡了,给您提神。
  那就给您讲恐怖的故事,那个杀手居然钻进了我的车里,他命令我往圆明园那儿开,在车上,他竟然和我聊天,但枪一直没离开我的腰眼,他说,凑巧,这车怎么就停在那儿,钥匙也没拔,他好像为自己轻松完成任务庆幸,他叼了一支烟,还给我一支,骆驼牌,我就给抽了,挺屈辱的,他问我,知道为什么被绑架,我回答说不知道,他就给我脑袋上来了一下,打得我眼冒金花,差点儿撞上一辆大货车,那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委屈,我只是彻底的害怕,空前的绝望,几次都想跳车,但一想到我妈,瘫痪在床,我就想怎么也得活着,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没死成。
  杀手问我,苏义,欠的一百万怎么办。
  我说,我不是苏义,没欠人一分钱,可能认错人了吧。
  杀手说,你没欠钱,那你肯定欠揍。
  我说,我这张大马脸,忒普通,肯定认错人了。
  杀手说,他是讨债公司的,找一个叫苏义的。
  我说,我是一面的师傅,从没开过一个什么金鑫公司,饶了我吧。
  杀手给我一脚,我捂住裆,就晕死过去了。
  那儿是圆明园的村子,以前我在晚报上看过,那儿是什么画家村,我开车也去过,经常看见一些留长发、大胡子的怪物,挺新鲜,当然,我晕死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小平房时,我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挣扎叫喊,四周无人,只听见外面,风刮树叶的声音,窗子封死了,留一小洞,能看见树叶飘落,我被囚禁在一小院,我的车不知被扔哪儿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洞口里塞进来一碗饭。那能算饭吗,猪食,连猪都懒得去动的馊饭,泔水。
  我吃的最贵的一顿饭,是在那次葬礼之后,他们两人,死者的妻子和丈夫,邀请我到红磨坊,那时候,警方的调查还没结束,我知道有人在跟踪我,但我没感觉,除了脸红,我放肆地饕餮,海吃一顿,他们甚至连筷子都没动一下,眼神特慈祥,看我吃,那男的问我,她说了什么没有,那女的也问我,他死的时候,难道就没留下一句话吗,我的嘴里塞满了东西,我说没有,后来,很奇怪的,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难道连一点儿暗示都没有吗?
  临出门前,那女的给我一千块钱,那男的也给我几百,说是让我去换一块车上的玻璃,最后他们又问我,难道二人死前一点儿暗示都没有,我说我不知道。
  奇怪的是,他们告诉我,警察要问我什么,就让我沉默。
  果然,当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时,警察就在我家门口候着。
  喏,那就是天坛,早些年,皇上在这儿烧香磕头的地儿,那才叫气派,忘了问你,《康熙微服私访》看了吗,续集,在北京火哪,晚上两集,我一准歇着,不吹牛,我见过皇上,张国立呀,您那儿演吗,也挺火,看来全中国人民一个口味,那天,张国立扶一人在鲍家街打车,刚从音乐学院出来,我一瞅,我的妈哎,不得了,皇上黄金鸾驾不坐,打我这破车,我能不受宠若惊么,赶忙儿掀车门,伺候一番,不是拍戏,也不是微服私访,皇上是送一朋友,朋友喝吐了,皇上的朋友也和皇上一样,那天,我心里那个舒坦,真是农夫山泉,有点儿甜。
  矿泉水少喝,人没那么干净,细菌有时候养人。
  我没让皇上签名,说了您也不信,皇上正忙哪,万岁爷的朋友呕了一路,他手忙脚乱地照顾哪,我说万岁爷,就让这位爷尽情地呕吧,就当我这车是一痰盂,皇上一乐,说您知道这位爷姓甚名谁么,瞧,皇上称呼我什么,您,这是主子给奴才的话吗,这不是折煞奴才么,我回皇上,奴才不知,也不敢知道。
  皇上说,恕你无罪,这位爷就是编剧大人邹静之,哇塞,好好听的名字哎。
  过会儿,邹大人醒了,咯……的乐了起来,皇上说,丫原来没喝醉呀,蒙我哪,邹大人也是一乐和人,说,没哪,那点小酒,只能算开胃酒,蒙那伙丫挺的,皇上说,世事难料,人心难测,邹大人忙回话,你丫敢情讥讽我哪,万岁爷拂袖,说,朕指那些洋鬼子,妄图占我新疆,狼子野心不死,这叫霸权主义,科索沃就是一活生生的教材,朕要给军机衙门拨款一千万银两,让他们赶快研制反导弹系统,固我边疆。
  皇上还问了最近的股市行情和美元的比价。
  两位爷商量已毕,心情甚佳,就和我聊起康熙年间,北京城里驴的事儿,邹大人说,驴的起价三文钱,一里地儿,骡的贵,相当于现在的夏利,马的档次最高,等于现在的桑塔纳,邹大人还说那时有一种“人的”,人背人,慢,但是舒坦,他说,骆驼祥子他爷爷的爷爷,早些年就是开驴的的,我算是开了眼界了,邹大人后来还唱上了,帕瓦罗蒂,这话您别告别人,否则我要被杀头的,邹爷,人虽然丑点儿,歌却唱得地道,要在康熙年间灌唱片,绝对一红歌星,不知怎么,给下放到北大荒当老三届了,邹爷唱《我的太阳》,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气多晴朗,清新的空气,让人精神爽朗,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
  可我和那女孩呆的那天,没一丝阳光,算了,我打定主意了,今儿陪您逛遍全北京,您就给我两张算了,我算坐台到底,陪您到深夜,接着说,那女孩是第二天晚上醒来的,我一直就没离开,雨没停,而且也没一丝要停的意思,我给街坊打电话,让他们照顾一下我妈,就呆在那幢高楼上,她睡得很甜,醉酒太深了,雨打在玻璃上,像花给摔破了,夜深,开了壁灯,她的照片在墙上,笑得很甜,穿一身牛仔装,骑在一辆太子车上,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的背景,我本来想走,回到街上,继续我的生活,可这时,那米黄色的手机响了,我没接,响到第7遍的时候,我想如果是她的朋友,我就可以告诉女孩病了,让人有个照应,女孩没醒,没摇醒她,我接了,里面一人破口大骂,小婊子,我要杀了你,我一听丫什么玩意儿,我问你他妈的找谁,他说没打错呀,是这个号啊,他又说,我找李雨,我问,你是她什么人,他挺坦白,说是李雨的情夫,我一下给噎在那儿了。
  丫咆哮起来,说,你是她什么人,我说,是一般朋友,丫说,看你是一鸭儿,知道什么是鸭儿吗,就是男妓,我一听就火儿了,没等我开口,丫狂吠,说,我要砍了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妇!
  我咽口唾沫,说,我是市局刑一队的,我在北新桥邮局大厅,你丫牛逼就撒马过来,单挑,那孙子一听就给唬住了,叭的掐了线。
  我怎么可能是警察呢,警察还在门口候着我哪,我问警察这算什么,干吗打扰我平静的生活,警察说我有权保持沉默,这是司法程序,就算是拘传吧,这是什么狗屁话,但我还是给警察带走了,在局里,他们倒是对我很客气,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还询问我妈的病情,显然,他们已经秘密地调查过我了,有一部微型摄像机在头顶,我这才清楚,那个死去的男人是一大人物,否则,警察对我没一点儿兴趣。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问我,边问边撩起衣襟,腰里是一支撸子,吓唬我,他们死时留下的那份遗书呢,他问我,说你知道,这份遗书是侦破此案的关键,我回答得很干脆,车让你们已经大卸八块了,你们自己搜吧。
  领导说,你仔细考虑一下,这事儿关系国家利益,你是一个公民。
  我问,这是一桩间谍案吗,是中央情报局还是摩萨德,警察们都笑了,不像嘲笑,也不是傻笑,分明是笑里藏刀,他们坐了一圈,纷纷恭维我,说我是一守法公民,说我是一爱国青年,也有说我是一孝子的,甚至有俩记录的女警察也插嘴,说我是一好男人,并强烈抨击我的前妻,您给听出来了,他们早已把我的背景搞透了,真不愧是钢铁长城,他们说得我的脸腾的一下就给红了,我不知道拿什么来回报,可我真没拿什么狗屁遗书,当时,我说我向毛主席发誓,他们更乐了。
  您干吗也乐,拿我开涮,那阵儿,我一点儿都笑不起来,领导让我回家去,仔细想想,想好了,主动来汇报,我回答说,我一点儿都不想和警察打交道,要不是这桩无名的案件把我给拖进来,我就压根儿没想和警察有什么来往,那领导很风趣,说一回生,二回熟么。
  果然,我就莫名其妙地出事了。
  人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出事儿,昨晚,我就碰到这么一桩事儿,我拉俩丫头片子,从王府饭店到北大,到地儿了,一小姐给我一张老人头,我一摸就手感不对,发软,没凹凸感,拿到灯光下一看,也没水印,连防伪金属线都没有,我还给她,说假的,让她再给我换一张,小姐挺纳闷,说不会吧,这是我昨晚才挣来的,她也摸摸,拿到灯光下仔细瞧,说昨晚从银行行长那儿挣的,怎么能有假,看一会儿,她泄气了,说果然是假的,她开始咒骂那丫儿的行长,另一小姐挺大度,说我买单,也掏出一老人头,又是假的,她苦笑一番,安慰自己和那位苦命的姐妹,说,算了,别生气,就当我们昨晚和一条狗睡了一夜。
  后来我索性减半收费,她们,那么糟蹋自己的肉身子,拿自己当生活的调味品,现在,钱真的很难挣,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道理就在这儿。
  所以,我被绑架到圆明园的那间小平房里时,我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大骂那个叫苏义的傻逼,干吗欠人一百万,欠就欠,干吗又栽赃到我头上,我发誓不和警察打交道,但那时,我特盼望警察从天而降,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我失望了,被绑架的那几天,警察根本就没动静,我算是对他们失望透顶了。
  要是那时候警察解放了我,也许我会给他们一个惊喜,他们梦寐以求的那张遗书就在我的手中,但他们来得太晚了,就别怪我无情,虽然那个杀手后来被他们给毙了,我也没原谅他们。
  警察说,我是那个杀手枪下惟一生还的人,佛爷保佑。
  我仔细研究过那份遗书,那是那个名叫李雨的女孩醒来以后,当时,我也研究了那个女孩的情况,她昏睡着,我闭了手机,我当时有一种冲动,就是要保护她,我预感到那孙子会找上门来的,我把她的坤包倒出来,里面有一盒化妆品,一管唇膏,钱夹子里有一沓美元、港币和人民币,还有几张信用卡,我是从几张名片上发现她的名字的,她叫李雨,多好听的名字啊,我猜她是白领佳人,在一独资企业,要么她是一老板,开一时装店,日进斗金,您以为我是英雄救美,要傍一款姐?那您就大错特错了,我是那号主儿么,吃软饭,我当时也有些下作,一个劲地猜她是一金丝雀,二奶,我还猛说服自己哪,她包里有一盒圣罗兰,我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等她醒来,外面雨越下越大,我开了半扇窗户,雨刮进来,脑子有点儿清醒,纱窗被风撩起,我的脸上一片湿,这时,有人敲门,我拿起桌上的一只花瓶,藏在身后,拧开了门,虚惊一场,原来是戴红箍的街道老太太收卫生费,我付了钱,她斜眼打量我一番,问我是那女孩的什么人,我灵机一动,说我是她表哥,老太太转身边走,嘴里边念叨,说,您是我见到的第二十三个表哥了,我只好说,我的名字就叫二十三郎,一日本鬼子。
  老太太挺幽默,说对了,全是日本表哥。
  我他妈特恨日本鬼子,下一世,我就是变成一头猪,也不愿意变成一日本鬼子,咱能忘记咱的血泪史么,说哪儿了,又打岔了,就这毛病,您原谅,我干吗没把那份遗书交给死者的家属,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什刹海事件之后,也就是葬礼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我收到了一份结婚请柬,就是那俩未亡人的,您说这叫什么事儿,我当然去呀,他们拿我当亲人,我能见外么,婚礼很豪华,居然还在一基督教堂,但人很少,牧师诵了经,又给他们撒了圣水,新郎新娘交换了钻石戒指。
  接着海吃,中国特色的吃,未亡人给来宾敬酒,到我面前时,俩未亡人面若桃花,那男的凑到我耳根,很神秘地说,我们的婚礼,是对他们死亡的一种讽刺。
  那女的咬牙切齿地说,不是报复,他们的死亡,是对我们的一种成全。
  我说,你真像个老妓女,让我恶心。
  女的咯咯笑了,说,你还年轻,这就是这个时代,人人都要适应。
  我说,我手里有他们的遗书,我要交给警察,你们谁也跑不了。
  男的说,没关系,死亡已经带走了所有的秘密。
  我把手里的一杯红酒,泼到了他的狗脸上,转身走出了餐厅,一出门,警察就站在了我的面前,警察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被绑架的时候,警察好像什么也知道,我在那间小平房里呆到第四天的时候,杀手终于来了,杀手带来一女的,门一开,阳光扑进来,我眼一黑,过会儿睁开,终于看清了杀手,杀手说了一句话,就咣地关上了门,我又陷进了黑暗之中。
  杀手说,苏义,要么还钱,要么死定。
  我和那女的挤在黑暗当中,她身上有一股玫瑰的香水味儿,看不清她的长相,要命的是她的手摸到了我的怀里,紧接着,她三下五除二地脱光了衣服,我问,你丫儿的想干吗,她说,她也是被杀手捉到这儿的,她感到害怕,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欠一位老板的一百万,没办法,只好以身赎债了。
  她问我是不是叫苏义,我说不是,她说,怎么可能不是苏义哪,全北京城谁不知道苏义哪,苏义怎么可能欠人家的钱,我问苏义到底是何许人也,她说,苏义是北京头号老板,开一辆枣红色劳斯莱斯,满北京转悠,一说车,我就给想起来了,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车,噢,可真让我给想起来了,在一本旧杂志上,我真看见过那个苏义的照片,那不就是克隆我么,难怪。
  我说,我就是苏义,我没法不承认。
  那女的提议让我干她,我说,我一点儿没兴趣,她却发出一种呻吟,故意的,越喊,声儿越大,身子也扭起来。
  我说,你他妈这是干吗?
  她边喊,边压低声音说,你不干,他们会杀了我的,我就是他们派来,勾引你上当,让你承认自己是苏义,还一百万欠款的,你要不干,你也得让我喊,否则,他们会杀了我的,我就是一托儿,别难为我,她的手捏得我哇哇乱叫几声。
  我说,我没欠他们一百万,但我愿意给你一百万,我苏义有的是钱。
  她很惊喜,停止了非礼我,说,真的?我说我苏义在北京城里从来都一掷千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能在乎这区区一百万吗?她有疑问,说你苏义没干我,就能给我那么多钱,凭什么,我说,不是干你的报酬,是救命的钱,她终于明白了。
  她撕裂了自己的乳罩,把头发搞乱,亲我一口,听说苏义特好色,任何女人都不放过,看来不过如此,答应的钱,别后悔哇,她诡秘一笑,就敲门出去了。
  一小时后,敬爱的警察叔叔从天而降,我解放了。
  嗨,丫怎么又给睡着了,是不是不过瘾,允许您再抽一根,我不抽,那女孩讨厌我抽烟,哪个?就李雨呗,什么,杀手的故事都不过瘾,您真是一木头,瞧见没,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不知埋伏着多少故事,您能听到谁愿意掏心窝子,人人都像哑巴,苦着自个儿,也就我是一珍稀动物,是一容易掏心的人,上哪儿去找啊。
  该您说一段了,黄的,怎么看也不像,我一直拿您当一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原来如彼,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在下佩服得紧,别介,别互相吹捧,肉麻,到哪儿了?到阜外大街了,上帝,怎么走回来了,让故事给弄懵啦,没事儿,一讲故事,就不觉得单调了,就这样。
  黄的就打住吧,忒烦,腻歪,还是我来,给您接着讲一纯情的,不是我卑鄙,我也是一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之人,我估摸着,多半是我受到过伤害,谁伤害我,瞧您说的,谁伤害我还需要告诉我吗?人人都藏着掖着,谁会正大光明,我家老太太从小就告诫我,与人为善,把人往好处想,我家老太太还说,人在阳世上积功德,甭贪心,我从小就记着这教诲,快乐是什么,快乐就是今儿早上,我一觉醒来,两脚能忠实地穿上鞋,活着,您瞧,这么宽大明亮的世界,人来人往,还有我的两只鞋子在走,您说,这就是快乐吧。
  快乐就像男人女人,哪儿都有,哎,瞧您,一人头马牌的快乐。
  起云了,西边儿,早上,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雷阵雨,说来就来了,咱得鼓足干劲,雨一下,人的心情就发霉,我现在特怕雨,一下雨,就勾起俺的伤心往事,我是说李雨,到第二天晚上,她才醒过来,她揉揉眼睛,看到我,似乎很吃惊,用两臂抱在了胸前,结巴地问我,你是谁,我没生气,我给她讲了事情的经过,她才有些恍惚的记忆,说我怎么安全地睡在床上,我一定是喝醉了,她不很漂亮,但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她穿着一件睡衣,我尽量不去看她,她嘿嘿笑了,很甜,她说,你怎么脸红了?我的脸真红了吗,让她一说,脸可不就红了吗,挺烫,她钻进了洗手间,刷牙的声音很大,她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如实告诉她,她又问我结婚与否,我说有时候,还是挺挂念前妻的,她问了好多,她的声音里有一股泡沫的感觉,她说,她能看出来,我这人挺老实的,至少在她烂醉如泥时,一点儿也没有非礼她。
  突然,她跑出来,慌张问我,说,我醉酒后说什么没有?有没有人找我?
  我告诉她没有,我甚至没说那个电话的事儿,她一听,好像如释重负,顿时轻松了起来,哇,她突然怪叫了一声,跑到窗口,打开了所有的窗子,一股雨气顿时扑进来,她一抬脚,把一只拖鞋甩得老高,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我冷不丁后退几步,一屁股陷进了沙发里,我的脸更红了,我推托一下,说,你醒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该走了,她马上反问我,什么任务?没等我回答,她咯……地笑起来,说刺客还没有来,任务还没有完成,她的双臂箍住了我的腰,像个孩子。
  她贪婪地呼吸着窗外含有雨水的空气,脸颊像鱼腮。
  她说,她叫李雨,她告诉了我她的一些故事,但她没有说起那个打电话的男人是不是刺客,我保全了她的秘密和自尊心。
  但是,我被绑架的那天晚上,杀手一直就在我身边。
  那个名叫红红的妓女,我这样说真有些卑鄙,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是她告诉我,她叫红红的,她出门后,我听到她给屋外的几个人说,没错,丫儿就是苏义,后来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门咚的一下就给撞开了,杀手带着几个保镖进来,问,苏义,还债还是还脑袋,我害怕,我解释说,我真的不是苏义,我是一面的师傅,驾照在我的车上,那车是我的,诸位可以检查。
  没等我说完,脸上的血就淌下来了,人像根葱倒下了。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看过吧,就那种血腥场面,我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血模糊了眼睛,感觉我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回头一瞧,妈呀,杀手一手搂住我,一手用刀抵住我的脖子,我听见院前屋后有人喊,放下武器,否则,死路一条。
  我激动了,我知道红红把警察给请来了。
  警察其实知道我藏着那份遗书,可我并不是故意的,警察搜查了我的车,但他们一无所获,我是在修车时,在车门里面发现的,一个绿色的信封,我本来打算交给那俩未亡人的,可我恰巧收到了他们的结婚请柬,我在一个黎明时,开车路过陶然亭公园时,曾经看见他们手挽手,一起亲密地遛弯儿,于是,我就打消了那个愚蠢的念头,我也没想交给警察,我知道,一旦警察拿到了这封信,那俩夕阳红的蜜月就完蛋了。
  不瞒您说,那封信,我背得滚瓜烂熟。
  要是亨特和麦考尔警官在场,我看也会束手无策的,那杀手架住我,他的几个保镖也抽出几支家伙,一群亡命之徒,大声叫嚣,我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我看见房顶上全是狙击手,头戴钢盔,斜眼瞄准了我,我害怕,呼吸也困难,警察们大喊,释放人质,否则就要开枪了。
  我这才明白,我是一人质,他妈的,我曾经是一人质。
  人啊,就是一条命,活着是带来了一匹布,死了是拖走了一个梦。
  我得感谢那个警察的领导,共产党员,确实是钢铁铸就的,警察和杀手僵持不下时,他突然走上前来,举着手,对杀手说,我和人质换一下吧,我给你当人质,我身上没有带家伙,杀手不信,警察的领导就扒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短裤,慢慢地走上前来,等靠近时,我猛地一下被踢翻在地,一个狗啃泥,那个杀手突然闪过去,掐住了警察领导的喉咙。
  几个穿防弹背心的警察冲上来,把我抢救出去,我赶忙来到大街上,看见人山人海的,警灯呜呜乱叫,救护车上下来几个漂亮的护士姐姐,用酒精棉球给我擦洗伤口,还问我疼不疼,说实话,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疼了,我心里惦记着那个领导的安危,那是伙亡命之徒,我早就领教过了。
  这时,枪响了,很快,让人听不清楚到底是几下,像梦一般轻,丝丝吹过。
  所以,我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人,我没什么可害怕的,这话,我也给那个女孩讲过,就那天,她躺在我的腿上,我安慰她时说的,那天,我就没走成,雨太大了,北京就像陷在太平洋的大浪里,让人心里起一层绿锈。
  说着话,雨就来了,瞧,丰台那儿打雷了,还有闪电,怕是一场豪雨,一下雨,街上的人就更少了,人少也好,如果人少,伟大的北京啊,我就要时速在120以上,我要像一只快乐的大苍蝇,尽情地飞,这是牛虻说的,不是我的发明。
  哈哈,让我给猜着了,看见没?挡风玻璃上挂上雨了,说来就来了,没一点儿精神准备,有时候,人就是一点儿精神准备也没有,让人觉得很无辜,那女孩也是,她躺在我的腿上,挺单纯,告诉我,她的家在乌鲁木齐,她在一家外企工作,让我给猜着了,投桃报李,我给她讲我遇到的可笑的事儿,我问她怎么给喝醉了,她脸一青,说,不要你管,就闷闷不乐起来,我说我投降,她才有了一点儿笑容,我几次要走,她都堵在门口,甚至摸兜拿走了我的车钥匙。
  她跑到窗口,一扬手,把钥匙扔到了外面灰蒙蒙的雨里。
  她说,我要去洗澡,你随便,我没辙,只好死心塌地的呆着,要不是那个雨天,说什么我都要走,但我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理由,我顺手拿起几本时尚杂志,有心无力地瞎看,她在盥洗间里唱歌,声音很空洞,时不时问我话,您说吧,我还能做什么,门虚掩着,我能看见她的身体,条儿挺顺,我不是一卑鄙之人,也没猥亵,我也没等待奇迹的到来,瞧您说的,当我是一动物,我有那么惨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靠着沙发给眯着了,一宿没睡,都照应她了。
  后来,我给她弄醒了,到了后半夜,我一瞧,天哪,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我的身边,头顶着我的胸脯,我一起,她也给醒了,她说睡吧,我问,雨停了没有,她说,你自己听,我一听,就知道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了。
  就像眼前这情景,雨像三峡水库给开了,这雨好,下场雨,北京的夏天就好过,今晚早点儿收车,蒙头睡一好觉,得,晚上还有国安的比赛,主场,不看也行,对全兴,一准拿下。
  雨刮有点儿毛病,不得劲儿,凑合用吧,就是红绿灯看不仔细,小心点儿,别让警察给扣下,那麻烦去了,又是扣本儿,他摸了摸我的伤口,说没啥事儿吧,弄得我很尴尬,我调皮地说,砍头只当风吹帽,他一听,哈哈哈地乐了,咱们又打交道了吧。
  那个杀手给一枪毙了,一子儿正中脑门,其余不在话下。
  警察说,那丫儿的是一通缉在逃的重犯,作恶多端,北京的一运钞车就是丫儿给打劫的,还说,我是丫手下惟一的活口。
  当时,那儿有很多电视台的记者,正瞎忙,我看见那个叫红红的女孩,正手舞足蹈地演说哪,嗨,我一招手,她撒丫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苏义,你居然还活着,我眼泪就下来了,我们劫后余生地拥抱在一起,周围有闲人在鼓掌。
  我说,我不是苏义,我是一面的师傅。
  她说,那一百万就免了,权当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了。
  我在路边找回了破车,里面的东西,大概都让大爷大婶们给顺光了,我挺快乐,送她回家,我由衷地劝她以后弃恶从善,别再干皮肉生意,您猜怎么着,人一扬手,给我一大耳刮子,说小子,给你提个醒,姑奶奶是市局刑一处的。
  走眼了,您瞧,警察凭什么怕我,我的脸一下子给红了,她还说,你兜里那份遗书,最好给撕了,警察也没用了,全都知道了,我说,我愿意马上就交出来,她说算了,这桩案子已经给破了。
  原来,她一直是警察的卧底。
  那女孩也卧在我的怀里,后半夜了,两人都睡不着,雨掀起外面的树叶,像一只野兽在嚎叫,她告诉我,她想到南方去,想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一个陌生的环境,我问是为什么,她说,说了你也不知道,我就没再问下去,她的身体像一条蛇,箍得我很紧,好像我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把我的手放在乳房上,轻轻揉动,两只眼睛闭得很紧,她的几根额发,撩得我脸上发痒,我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我真的是悬崖勒马,我扼杀了自己的冲动,谁知,这让她大为感动,我说,让我给你讲一故事吧,她果然来了兴趣,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
  我讲了什刹海那儿发生的事儿,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只能这样。
  那个叫红红的女警察说,案子已经破了,但她再没讲下去,那些日子,我天天买晚报,巴不得从上面看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可就是没有,有一天深夜,我路过三里屯,猛然看到那女的,就是死去男人的妻子,或者说就是那新娘,一人在大街走,很衰老的样子,头发全白了,我心里一软,本想下车打声招呼,后来一想算了,她还是个新娘,没一点儿喜气,我明白,这里面埋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我给那女孩说,我至今能背出那封信的内容,她不信,我就背了,那封信是这么写的,您别笑,我现在也背给您听得了,让我清清喉咙,一下雨,人的喉咙就清爽多了,瞧,北京给淋透了,又打岔了,接着说,信是这么说的。
  
  我们,赵清华和梅朵,决意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的死,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们是含着微笑做出这个选择的,既然希望不能收留我们,那死亡就是一种永恒的归宿。
  我们,深深地感谢各自的家庭,也感谢各自的妻子和丈夫,并且感谢健康活泼的儿女们,我们在人世上拥有你们无私的爱,使我们没有感到一点儿的寒冷和寂寞,我们将携带着你们的爱,走上一条不归路,在人间,我们是彻底地,纯粹地爱着你们,死后,也是如此,然而,我们累了,我们天然的那种爱情也累了。
  我们,还要感谢伟大的北京,感谢这里带给我们的环境和气氛,使我们能够发挥我们的聪明才智,并且有所成果,感谢亲爱的同事们,是他们容忍了我们的缺点和失败。
  我们,这两个心急的人,等不到一个火热的夏天的来临,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们的关系,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们,是干净的,也是纯洁的。
  一场洁白的大雪笼罩了北京,在纯洁的雪地上,没有一点儿,我们死亡时留下的脚印。
  愿世界宁静快乐。
  
  我不能背这封信,我好长时间都没想起它了,我一想起,眼泪珠子就往下淌,心里特难过,怎么,您也和我一样,嘿,人都这样,人就是一感情动物,没感情,那跟赵忠祥的动物世界有啥两样,是吧?您也哭了,我一讲,没人不哭,那天凌晨,我给那女孩,就是李雨,讲完了,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哽咽着,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我搂住了她,吻了她。
  那个早晨,我们爱得天昏地暗。
  那时,我的身体里也稀稀落落地下着雨,我的心给浇透了。
  您结婚了吧,啊,那给您讲也没什么关系,做爱之后,一定是那种深刻的疲倦,天亮了,我们说得挺累,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坦白地说,自打我和前妻拜拜以后,这是第一次和一个女人这样亲密,我当时真的有一种激动,手忙脚乱的,我搂着她,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开,缠住了我的脖颈,她的身体发出一种松树的香味,我就在她的森林中睡了。
  很奇怪,窗外的雨没有一丝要停下的意思,雨挂在屋檐上,像一面瀑布,早晨的北京,好像显得空空荡荡,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只白虎,您会解梦吗?不会,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白虎是什么,我梦见自己骑着白虎,在一口井里,虎的脚步很响,也很空,在井里走了很久,不知怎的,我碰到了我妈,我妈哭着,指着一挂瀑布说,你赶快去救她,我骑着虎飞过去,看见那女孩,李雨,倒挂在瀑布上,雨顺着她的身体,一直流到了远处……我被魇住了,嘴里一直在喊,这时,那女孩,李雨,把我给掐醒了,一睁眼,雨还在下。
  梦有时是反的,但我那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递给我一杯水,我正在喝,突然听到一阵疯狂的敲门声,她吓了一跳,脸色铁青,躲到了我的身后,战战兢兢,不停地发抖,我上前开门,一个穿紫色雨披的男人闯了进来,一个劲儿地傻笑,问隔壁的沙坤在吗?我他妈哪知道沙坤是谁呀,我让他走,他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惹得我肝疼,他嬉皮笑脸地问我要纸和笔,要给沙坤留言,那女孩给了他,我亲眼看见的,您相信吗,那个穿紫色雨披的男人,在纸上写下了这么句话。
  他写下:沙坤,你丫挺的见条后,速将自己的小拇指头剁下,装在一塑料袋中,放在国子监大门口右边的石狮子下面,否则,我等一干人马……
  我抡起拳头给丫一左勾拳,打得丫一趔趄,拾起地上的一颗大门牙,撒腿便逃,我拿起那张纸条,揉巴揉巴扔窗外了,那女孩仍心有余悸,哆嗦不停,我搂紧她,想温暖一下,我问,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她结巴巴地说,我还以为是杀手哪,我说,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杀手要找你,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喜欢你,也许我可以帮助你,丫儿突然一翻脸,咆哮地大喊,不要你管这些破事儿,不要你管,你给我滚出去,快点儿滚出去。
  我头也没回,抄起衣服就下了楼,我一人走到了外面的大雨中,浑身湿透了,我看见她又爬在窗口上大叫,你给我滚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我扔下车,径直走到无边无际的雨中。
  那天的雨,比今天这雨要大得多,您咋不吭气,您同情我,没必要,一下雨,车里就有雾,玻璃上看不清楚,您帮我忙,前面那是绿灯吗?现在我也不太伤感了,我几天后去取车,顺道儿上楼,敲门,没人应,管理员说,那女孩已经搬走了,我没问搬哪儿了,我知道她的方式,问也白搭。
  有次,我心血来潮,拨了她的手机,她一听是我,很是吃了一惊,过会儿,她好像才想起我,她挺不耐烦地说,她正在长沙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我很知趣地挂了电话,她在我的心里死了。
  所以,我这人现在见雨就烦,她给我留的后遗症,是绿灯么,您怎么也心不在焉,坏菜了,闯红灯了,瞧,那小警察招手哪,示意我靠边,得,逮个正着,您怎么看的,算了,也不怪您,这雨作弄的,这下,扣本儿不说,又得罚款,还要办学习班,您坐一天了,一个子儿也没掏,还要我掏罚款,我够冤的了,这儿水多,停那边吧,警察又在招手哪,您坐着,我去跟警察磨嘴皮子,您坐您的。
  警察怕我,警察凭什么怕我。
  这门不好关,一下雨就犯病,嗨,那车,你丫怎么开的,溅大爷我一身,我今儿烦着哪。
  哎,警察叔叔,是您招呼我,我没犯什么事儿呀,什么,闯红灯,那可真是冤枉我了,您大仁大义,就高抬贵手,就当我是一屁,您就给放了,我没贫嘴,我尊敬您还来不及哪,就算我闯红灯,那也是这雨给造的,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吧。
  警爷,都是劳动人民,挣点儿钱不容易,大雨天的,您瞧您也不容易,这么着吧,我孝敬您两包烟,万宝路,您就给我放了,就当我是您早年失散的一弟弟,不争气,您就权当我咬您一口得了,我浑。
  不瞒您说,我今儿凌晨出来,到现在,我没拉上一个客人,全北京城,我都溜达了三圈北京城了,找疯了,也没拉上一个客人,我苦哪,光浪费汽油了,我在车上磨嘴皮子,我练习给客人讲故事,我练习客气,我练习彬彬有礼,我甚至都感动得我自己眼泪汪汪,我痛哭流涕,可就是没一人赏脸,我放空了撒丫子跑。
  您瞅,就我那破车,谁愿意打呀?
  没钱给您交罚款,我要赚到一分钱,我就让车给撞死,什么,我真的没耍赖皮,本儿您拿走吧,您要慈悲,您就看在我刚刚死去的妈妈分儿上,放我一马,5月8日,您还记得那天?北约,那帮孙子,用几枚炸弹,把咱中国驻南联盟的使馆给炸了,我那个难过啊,我当时就哭得死去活来,多亏了街坊邻居及时给我抬到了医院,否则,那天我也活不成了,炸得多惨哪,招谁惹谁了,三条人命,就没了,我能不悲痛么?我比死了我妈心里还难过,警爷,我妈就是那天死的,和烈士们死在了同一天,您说,我能不痛上加痛么?
  我守孝一个月,今儿才出车,我精神恍惚,我就只好安慰自己,一路上,我自己跟自己说话,我练习微笑,我练习平易近人,我练习说故事,讲段子,我还练习糟蹋我自己,我努力满足客人的虚荣心,可我滔滔不绝地浪费了一天,就没一人招手打我的车,警察叔叔,您说我招谁惹谁了。
  您看,我就是这么一糙人,就剩一把快乐了。
  您要快乐吗?

  〔责任编辑 杨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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