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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月光手帕




  雪地贺卡

  今年沈阳的雪下得大,埋没膝盖,到处有胖乎乎的雪人。
  下班时,路过院里的雪人,我发现一个奇怪的迹象:雪人的颏下似有一张纸片。我这人好奇心重,仔细看,像是贺卡,插在雪人怀里。
  抽出来,果然是贺卡,画面是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穿着成人的牛仔装,在抹鼻涕。里面有字,歪歪扭扭,是小孩写的。
  雪人:你又白又胖,桔子皮嘴唇真好看。你一定不怕冷,半夜里自己害怕
  吗?饿了就吃雪吧。咱俩做个好朋友!

    祝愿:新年快乐  心想事成!

                     沈阳岐山三校二年四班 李小屹

  我寄出也接受过一些贺卡,这张却让人心动。我有点嫉妒雪人,能收到李小屹这么诚挚的关爱。
  我把贺卡放回雪人的襟怀,只露一点小角。回到家,放不下这件事,给李小屹写了一张贺卡,以雪人的名义。我不知这样做对不对,希望不至伤害孩子的感情。
  李小屹:真高兴得到你的贺卡,在无数个冬天里面,从来都没人送给我贺
  卡。你是我的好朋友!

    祝愿:获得双百  永远快乐!

                     岐山中路10号三单元门前 雪人

  我寄了出去,几天里,我时不时看一眼雪人,李小屹是否会来?认识一下也很好。第三天,我看见雪人肩膀又插上了一张贺卡,忙抽出来读。
    雪人:我收到你的贺卡高兴得跳了起来,咱们不是已经实现神话了吗?但
  我的同学说这是假的。是假的吗?我爸说这是大人写的。我也觉得你不会写贺
  卡,大人是谁?十万火急!告诉我!(15个惊叹号)你如果不方便,也可通知
  我同学,王洋,电话 621X X 10;张弩电话 684 X X 77。

    祝愿:万事如意 心想事成!
                              李小屹

  我把贺卡放回去,生出别样心情。李小屹是个相信神话的孩子,多么幸福,我也有过这样的年月。在这场游戏中,我应该小心而且罢手了。尽管李小屹焦急地期待回音。
  就在昨天,星期日的下午,雪人前站着一个女孩,背对着我家的窗。她装束臃肿.胳膊都放不下来了。这必是李小屹。她痴痴地站在雪人边上,不时捧雪拍在它身上。雪人桔子皮嘴唇依然鲜艳。
  我不忍心让李小屹就这么盼望着,像骗了她。但我更不忍心破坏她的梦。不妨让她惊讶着,甚至长成大人后跟自己的男友讲这件贺卡的奇遇。
  一个带有秘密的童年是多么地幸福。

  火车

  阿拉木斯是我二堂姐阿拉它的孙子,今年五、六岁,颧骨上有个半圆的牙印,狗咬的。阿拉木斯爱笑,一笑,狗印跟着圆。他每天都梳着整齐的分头来我们这儿,水淋淋的,我堂姐给梳的。他前额有一绺毛不服梳,弯弯地探下来,使这个沙漠深处的小男人有了些时髦的意思。
  我们去探望大伯,住在堂兄朝克巴特尔家。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亲戚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说话。朝克巴特尔家里像过去的生产队部一样热闹,旱烟味、狗和小孩在大人腿间钻出钻入。窗外木桩上挂着马,以尾扫忙。再远处是银镶一般的湖泊。
  阿拉木斯随我二堂姐而来。同来的还有他的妹妹海棠花。海棠花胖而安静。她始终坐在二堂姐膝上,似乎连眼都不眨。她唯一的动作是趁人不注意时,用小胖手把丝袜从大腿娴熟地卷到脚踝,见有人观察,又悄悄卷回原处。这里方园百里也没有穿丝袜的,她是惟一的淑女。阿拉木斯则不同,指天划地大气磅礴。倘若哪个房间传来碟子碗的破碎声以及人们吃惊的尖叫声,必与阿拉木斯有关。他高声申辩,并准备夺路而逃。不一会儿,阿拉木斯又笑吟吟地回到人们中间,带着脸上的狗牙印和那绺不肯后梳的颤颤的额发。
  有天傍晚,大伙儿多吃了几杯酒,在东山墙的荫凉处歇息,看几十里外的天空打闪。近处,一队骆驼沿沙丘的峰缘走下来。这时,头顶出现一架双翅小飞机,防雹或做什么事情。大伙很激动,在偏远的牧区,能看见飞机被认为是幸运的事情。
  朝克巴特尔说:“阿拉木斯,好好念书吧,长大开飞机去。”
  大伙啧啧,表示这种选择太正确了。
  想不到,阿拉木斯竟沉下脸,坚定地说:“不!”
  朝克巴特尔问为什么。阿拉木斯不回答,低头大步在沙地上走,无论谁问都一律摇头。
  阿拉木斯何以如此轻蔑飞机呢?后来,我父亲问,他才说要开火车。
  阿拉木斯说, “火车大! ”他呼地伸开双臂,并左右看自己双臂够不够大。“火车,这院子也装不下。还有,火车声音大,呜——”阿拉木斯的脸已涨红。他被火车的体积和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折服。这就是力量的象征。
  显然,他认为天上的飞机太小了。二堂姐说飞机倘若落在这院子里,也很大。阿拉木斯不信,说“依嘻!”这在蒙古语里是表示鄙夷的感叹词。依嘻。
  朝克巴特尔很不满了。说“火车,甘旗卡就有;飞机,通辽才有。”
  通辽是一个市,甘旗卡是县城。“依嘻!”阿拉木斯摇摇头。所谓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飞机上随便喝汽水,”朝克巴特尔又说,“火车上喝米汤。”
  “依嘻!”阿拉木斯连头都不屑摇了。
  这是出现飞机那天傍晚的事,我们对阿拉木斯的火车情绪很饮佩。他对飞机的偏见也令人发笑。
  我们走的时候,家族的人雇了一辆中型吉普送我们到甘旗卡,阿拉木斯也去了。在月台上,大伙等火车到来。我买了一些香瓜。杏和汽水,招待亲属。惟有阿拉木斯不吃,他焦急地向远方瞭望,或大步踱行。
  车来了,我们忙于道别,搬东西。坐上位子之后,看到阿拉木斯远远地站着,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像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表情出神,那绺头发无规则地在风中飘动。
  我心里一酸,想带他走,坐一坐火车,但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开车的时候,我看见阿拉木斯的泪水在顺脸颊流淌,那必是为火车而流。火车已开出很远,我感到阿拉木斯还在向这边看,二堂姐用手拽也拽不动,脚下像有了钉子。而海棠花正悄悄地用手卷丝袜。

  月光手帕

  很多年以前,我在医院为父亲陪床。病人睡熟之后,陪床的人并没有床可睡。时间已在后半夜,我散步在一楼和三楼的楼梯间。这时的医院没什么走动了,几个乡下人披着棉袄蹲在楼梯口吸烟。偶尔,有系着口罩的护士手执葡萄糖瓶轻盈往来。
  我下到一楼,又拾阶上楼,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小姑娘,约莫是个中学生,行走间蹲下,拣一样东西,旋又走开了,回头瞅我一眼。她走开后,地上一个薄白之物仍放着,像一个手帕。
  我走近看,这不是手帕,而是一小片月光摊在楼梯上。为什么是一小片呢?原来是从被打死的落地长窗斜照进来的,只有一方手帕大的小窗未钉死。子夜之时,下弦月已踱到西天。这一片月光射入,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弥足可贵。
  小姑娘误以为这是奶白色的手帕,她弯腰时,手指触到冰凉的水泥地上便缩回了。她瞅了我一眼,也许是怕笑话。
  我不会笑她,这一举动里充满生机。小姑娘也是一个病人的家属,我不知她的病人在床上忍受怎样的煎熬。但她是这么敏感,心里盛着美,不然不会把月光误作手帕。
  在她发现这块“月光手帕”前,我已将楼梯走了几遍,对周遭懵然无动于衷。正是因为她弯腰,才诱使我把这一小片月色看成是手帕,或者像手帕。但我感伤于自己没有她那样的空灵,走过来也不会弯下腰去。因为一双磨炼得很俗的眼睛极易发现月光的破绽,也就失去了一次美的愉悦。
  许多年过去了,我对此事有了新的想法。多么喜欢她把这块“手帕”拣起来,抖一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替月光遗憾,它辜负了小姑娘轻巧的半蹲拣手帕的样子。

  盛筵

  亮亮是一楼的男孩子,七岁,每日精悍地玩东玩西。
  有几日,我见他溜到车库那面,拐弯时回头警觉地扫视。车库那面没什么,我清楚。
  一次,我尾随,看他弄什么名堂。
  车库拐过去,有一面墙壁,是拆迁的!回房的室内山墙。亮亮在上面画满了吃的东西:苹果、鸭梨。“还有香蕉,用黄笔,”亮亮自言自语,从兜里掏出一只黄粉笔,画出的香蕉宛如胳膊。他站定,做出把墙上的香蕉挖出来的手势,说“吃香蕉”,口里发出响亮的“啧啧”。吃了会儿,往地上一扔,说“香蕉不好吃。”又画了一个东西,像泅水的天鹅,“吃烧鸡!”他又说,掏出来“啧啧”痛吃。这种吃法,让我心驰神往。“烧鸡不好吃!”他又往地上扔。“喝酒!”没想到这小子还嗜酒,画一个瓶子,端过来仰脖,一秒钟已饮尽,不知什么酒。“可乐!”他不再画瓶,以墙上旧有的为蓝本,仰脖。“雪碧!”仰脖。我感动了,这顿大餐在逼真的情境下,已让人无法怀疑味道的珍贵。我悄悄退场,路上想,我参加过的一些宴会,均不及亮亮此筵尽兴,应有尽有,非常浪费,俨然共产主义。在现时的宴筵上,人们面对珍馔,敷衍而已,吃不出亮亮的豪迈境界。
  又一日,想起这事,转到亮亮在车库那边的“精神餐馆”。墙上内容有变化,竟有飞机和狼,西瓜、葡萄也不少。我能像亮亮那样饕餮吗?吃!挽起袖子,西瓜。我空捧到嘴边,稍犹豫。
  “吃呀!”后面有人大喊,回头,是亮亮的笑脸。
  亮亮双手捧在嘴边,“啧啧啧啧……”非常爽利。
  我不安,退出这“餐馆”,亮亮已经跑远了。这一场盛筵的滋味,世故的成年人永远也享受不到,它是上帝专为孩子而设的美餐。

  小羊羔

  在伊胡塔草原那边,今年也发了水。水退了,仍在地面盈留寸余。远望过去,草原如藏着一千面小镜子,躲躲闪闪地发亮,绿草尖就从镜子里伸出头来。马呢,三两成群地散布其间。马真是艺术家,白马红马或铁青马仿佛知道自己的颜色,穿插组合,又通点缀的道理,衬着绿草蓝天,构图饱满而和谐。
  这里也有湖泊,即“淖尔”。黑天鹅曲颖而游,突然加速,伸长脖子起飞,翅膀扑拉扑拉,很费力,水迹涟涟的脚蹼将离湖面。
  湖里鱼多,牧民的孩子挽着裤脚,用破筐头一捞就上来几条。他们没有网和鱼竿。我姐笑他们,说这方法多笨。我暗喜,感谢老天爷仍然让蒙古人这么笨,用筐和脸盆捞鱼。我非鱼,亦知鱼之乐。
  这些是我女儿鲍尔金娜从老家回来后告诉我的。
  在我大伯家,有一只刚出生七天的小羊羔。它走路尚不利索,偏喜欢跳高。走着走着,“崩”地来个空中动作,前腿跪着,歪头,然后摔倒了。小羊羔身上洁白干净,嘴巴粉红,眼神天真温驯。有趣的事在于,它每天追随鲍尔金娜身后。她坐在矮墙上,它则站在旁边。她往远处看,它也往远处看。鲍尔金娜珍怜它,又觉得它很可笑。
  小羊羔每天下午四点钟,停止玩耍,站在矮墙上“咩咩”地叫。它的母亲随羊群从很远的草地上就要牧归了。
  这时,火烧云在西天逶迤奔走,草地上的镜子金光陆离。地平线终于出现白茫茫的跳跃蠕动的羊群,它们一只挨一只低头努力往家里走。那个高高的骑在马上的剪影,是吾堂兄朝格巴特尔。
  羊群快到家的时候,母羊从九十九只羊的群中窜出,小羊羔几乎同时向母亲跑去。
  我女儿孤独地站在当院,观看母亲和小羊羔拼命往一起跑的情景。
  母子见面的情景,那种高兴的样子,使人感动。可惜它们不会拥抱,不然会紧紧抱在一起。拥抱真是天赋人权,紧紧抱在一起,是结为一体的渴望。动物中,猩猩勉强会一点拥抱术,但那种虚假,实在不堪。
  小羊羔长出像葡萄似的两只小角。那天,它在组合柜的落地镜里看到自己,以为敌人,后退几步,冲上去抵镜子。大镜子哗啦碎了,小羊羔吓得没影儿了。这组合柜是吾侄宝明为秋天结婚准备的。宝明对此似不经意,他家很穷,劳作仅糊口而已。但镜子乃小羊羔无知抵碎的,他们都不言语。
  我嫂子灯笼(灯笼乃人名,朝格巴特尔的老婆)对小羊羔和鲍尔金娜的默契,夸张其事地表示惊讶。在牧区,这种惊讶往往暗含着某种佛教的因缘的揣度。譬如说,小羊羔和鲍尔金娜在前生曾是姐妹或战友。
  鲍尔金娜每天傍晚都观察母羊和小羊羔奔走相见的场面。这无疑是一课,用禅宗的话说是“一悟”。子思母或母思子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这道理在身外的异类中演示,特别是在苍茫的草地上演示,则是一种令人心痛的美,用女诗人李琦的话说,“一种很深的难过”。
  对人来说,往往不知别人怎么疼自己。虽然港台电视剧天天在宣扬这种恩怨故事,人们还是不懂。
  小羊羔和它母亲,以这么本色的演技(实际未演)和这么简单的情节(无情节)把一幕都弄清楚了。

  天真

  天真是人性纯度的一种标志。在成年人身上,即使偶露天真也非常可爱。天真并不诉诸于知识,大学或中专都不培养人的天真,或者说那里只找灭天真。天真只能是性情的流露。
  “我醉欲眠君且去”,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惟有李白,如无赖童子。在李白眼里,世事无不美好又无不令人沮丧。这是诗人眼里的生活,但李白赤条条地皈依于美好。他当不上官且囊中缺乏银两,但口出无可置疑之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的天才,毋宁说是十足的天真加上十足的才气。我们多么感谢李白不像绍兴师爷般老辣,也不似孔明那么擅逞谋略,不然文学史黯然矣。
  人们说“天真无邪”,言天真一物无不洁之念,如孔子修订过的“郑声”一样。但人生岂能无邪?所谓无邪只是无知而已,像小孩子研泥为丸,放在小盒子里,自以为旷世珍物。所以天真只存在于小孩子身上。每个小孩子都是诗人与幽默家,都讲过妙语。小女鲍尔金娜三岁时,我携她在北陵的河边散步。河水平缓,偶涌浪花,鲍尔金娜惊奇大喊:“小河在水里边”。小河——在——水里边,我想了许久。的确,小河若不在水里边,又在什么里边呢?倘若我们也肯于把小河看作是一位生灵的话。鲍尔金娜还讲过“小雨点是太阳公公的小兵”云云。这些话很有些意思,但证明不了她亦是李白。儿童的天真只由无邪而来,一被语文算术绕缠就无法天真了。可见知识是天真的大敌,因而一位有知的成年人还保持天真,无异于奇迹。谁也不能说爱因斯坦无知,但他天真,拒绝以色列总统的职务,说自己“只适合于从事与物理学有关的事情”。这种天真,事实上是一种诚实。诚实最接近于天真。齐白石九十岁的时候,翻出自己七十岁的画稿阅读,说“我年轻时画得多好!”人们对此不禁要微笑,七十岁还叫作年轻吗?况且他说自己“画得多好!”对九旬老者,七十岁只能说是年轻,白石老人多么诚实,又多么天真。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他目相呼”,画面上两只小鸡雏各噙蚯蚓一端怒扯。没有童心,谁能画出这样纯净的作品呢?
  艺术家的敌人,不外自身而已。自身在浊世中历练的巧慧、诡黠、熟练等等无一不是艺术创作的阻碍。若克服这种种的“俗”,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不可能一边争官赚钱,又一边保持天真。老天爷不肯把这么多的能力都赋予一个人。国画家从古到今,反复喃喃“师造化”,所师者不外是一股浑然自在的气势。
  天真的本性最真。倘若假,可称之表演,与天真无关。一个人原本不必天真,成熟稳练未尝不好,可应付无穷险恶。但最使人难堪的,是一种伪装的天真,它与官场上伪装的老辣同样令人作呕。有的演员在观众前制造憨态,仿佛比处女还要处女,以惹人珍怜。猴子学着熊猫样子翻跟斗,还是猴子,因为太敏捷了。倘若慢慢翻,又显得可疑。只有熊猫翻跟头才憨因为它既痴又笨。有的作家(包括女作家),喜欢在文章中絮叨自己怎样不懂爱情,一付泪眼盈盈的样子。这种“不懂爱情”,无异于劝别人相信从染缸中拽出一匹白布。他们窃以为,“愚”就是“真”。但此技不仅不真,却露出了“真愚”。
  天真之“真”,由“天”而出,即余光中先生说的“破空而来,绝尘而去”。它得平天性,非关技巧。黄永玉先生在《永玉三记》中,说喷嚏是“一秒钟不到的忘乎所以,往往使旁观者惊喜交集”。说镇定是“到处找不到厕所而强作潇洒的那种神气”。精妙,当然也睿智,但也透出说者在语言背后的天真。睿智或许可以模仿,但天真委实无法模仿。有的诗人,被人喊打惶惶如丧家之犬,原因在诗中不恰当地布置了过多的“天真’。其实,为文之道如为人之道,天真只是其中一路,可通之路又有万千。培根如老吏断案,李敖以骂挂帅,昆德拉用性事挪揄政治,都见不到天真但均可阅可喜。
  天真有时是诗,有时睿智,有时幽默,有时也是洞见。中国第一颗核弹在戈壁爆炸成功后, 通过红色电波层层传至中央, 闻者无不雀跃,惟毛泽东沉静反问,“怎么知道它是核爆炸呢?”一下子把人问住了。有人说已亲眼看见了爆炸场面,但你以前看过吗?你怎能证明它是核爆炸而不是其它爆炸,比方说WAWK爆炸呢?后来,科研人员用幅射及冲击波数据证明了爆炸当量,呈主席后而释然。毛泽东本质上是诗人,他这个深刻的提问又像一个天真的提问。
  对于天真,最妙的回答是一个孩子为“天真”一词造句,曰“今天真热”。

  萨如拉

  我无论做什么,身旁总有萨如拉目光的追随。一旦定睛与她对视,她反而不好意思了,撩起破裙子遮脸,只露出眼睛热烈地望你。她的嘴,一定在破裙子里大笑着。
  萨如拉是我堂妹格日勒的孩子,只五、六岁。
  虽然萨如拉学着大人的腔调厉声喝狗,以砖头勇敢地砍别家觅食的猪,敏捷地翻墙摘豆角,但你看她时,还是要羞涩。
  她还不知道为自己家里的一贫如洗而难堪,她腿杆上久不洗濯而形成的黑渍,那件颜色褪到无以名之程度的裙子,都没有使她感到不妥。
  当我用眼光抓她时,萨如拉先“哦”地尖叫一下,惊慌而幸福,然后两脚蹬地、弯腰架臂,准备跑。
  有一次,我对着架上的豆角秧假装自语说:“萨如拉老是跑,肉都是竖丝,蘸酱油肯定好吃。”
  我的声音不大,但已被蹲在外屋洗小手绢的萨如拉听到了,警惕地直腰观察左右,然后偷着把酱油瓶藏起来了。
  她也许真的认为我将把她按到锅里,填满水,煮了吃肉。
  在胡四台村,我由于是城里人而被亲友们认为是有钱人,他们谦卑地谈吐,唯恐说错什么话,这使我难过,感到对不起他们。
  孩子却不是这样,他们照样得意洋洋。你给他糖么?给吧。孩子们在品匝糖果的甜蜜时,其专注如一位教士读圣经,心里只有快活,而不是别人的恩典。孩子们聪明,知道世间之乐乃与生俱来,何须谦卑?
  萨如拉爱洗小手绢,这一点已引起众人的议论。她一有空就用肥皂洗那个鸭子图案的手绢,扯在手上飞跑一圈,已干了,然后塞到鼻子下面,嗅阳光与肥皂的气味。
  她一洗手绢,就要唱歌。其嗓子之隙亮为整个家族所首肯。在我们的八度之上,她仍能唱两个八度,从容婉转,像鸟儿在云层里翻飞:
  弥漫着白雾的鄂托克西边,
  牵连着我心中的愿望,
  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啊……
  这是一天午睡时,萨如拉在窗下所唱。我静静地听,间或还有清水撩拨的声音,她又洗手绢了。
  我坐起来往外看,见到她母亲格日勒对着我笑,大手大脚的,衣服后背让汗打透了。我们来到之后,亲友们轮流杀羊请客。我这个堂妹也随着大拨人马,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拣一块骨头啃着吃。她没有羊,请不起我们,惭愧着。仿佛对不起我媳妇送她的鲜艳裙子。
  但是,当她发现我注意并赞赏小萨如拉的所作所为时,就非常高兴,如同送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萨如拉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条件允许,我很想把她送到北京的朋友赵世民身边,让他给请一位像沈湘那样的老师教歌唱,也许会培养出一位玛丽亚·卡拉斯瓦迪丽拜尔。

  月伦小友

  月伦小友是女的,芳龄四岁,常以软手额上一掠,拂去并不存在的散发。她把头一偏,与手腕的曲线衬映,造成美人态度。我春节回家见到她的时候,月伦穿一条宽度约与身高仿佛的大灯笼裤,站在墙边上,眼睛并不张望,莞尔一笑,疏可走马的牙齿历历可观。这孩子有静气。她一头柔弱的黄毛光洁地流于脑后,让人想起达吉杨娜、柳芭这些名字。
  少顷,她爸爸说,“给你大爷跳个舞吧。”月伦抖擞起来,又犹豫了,小声嘀咕,“没录音机……”乃父称“用什么录音机,干跳。”月伦站定,身体一拔,宛如舞台的灯光已经亮了,她口哼“卡门序曲”,手舞足蹈。这是个双人舞,月伦在没有舞伴和音乐的情况下,尽心尽力地跳着,手臂身段的闪展,分明能够看出她与舞伴的穿插逢迎。我很开眼界,心想她的老师很了不起,让舞蹈的灵魂进入了小孩子的心里,在手足之间流泻。同时,这个舞把孩子变成了女人,月伦昂扬的脖颈和胸召示着藏在她身体里的美,舞步中又看出腰肢。我第一次见到小孩也有腰肢。月伦跳得一丝不苟,节律谨严。她并不是表演,已经“进去了”。舞蹈者的第一冲动显然是自己要跳,沦为表演是第二和第三位的事情了。尔后,月伦又跳了一曲蒙古的“筷子舞”,因为没筷子,就用玉葱似的小手上下点击。舞毕,月伦一跃仰入沙发,现出小孩本相。我赏之以可乐一罐,该可乐也是她父亲刚从楼下扛上来,给我春节饮用的。
  月伦的到来以及精彩舞技,令鄙二外甥阿斯汉大为振作,在沙发以及各屋之间上蹿下跳不能自己。他与月伦是老友,但每年只在春节见一面。之后,他们又吃又喝,打成一片。月伦也没摆舞蹈家的大架子,气氛融洽。月伦是吾友王家俊的小女,她在很多地方像她母亲王莉。王莉是一个永远带着羞涩的女人,沉静着、微笑着。而月伦的泼辣,则有点像她奶奶了。

  目光

  桑园是孩子们踉踉跄跄学步的地方。他们在裤头后面露出肿得生出小坑的屁股,手里采摘花草,举在头顶前行。
  我感到小孩和猫狗的相像处在于:眼睛只盯着地面,偶尔看看天空,并不瞅人。而大人走在街上只看人,男人看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所有的人都盯着车——怕撞着。
  在城市,人的眼睛是冷漠的。如果你是穷人,就没人看你,不值得看。实际他们已看了,匆匆一瞥,否则怎么知道你是穷人?而穷而又老的人就更没人看。城里人把眼睛留着,看华衣美服、名车、首饰和豪宅。
  小孩子不看人的原因,是他的心存乎天地之间,尤其是地上。两叶招展,一虫爬过,都令他心仪无限。而鸟儿起落,则已惊天动地。我儿时有这样的记忆:在树林和草地上走,总认为可以侥幸捡到珍宝。桑园的孩子也如此,眼睛滴溜溜于草木之间,脚下因此踉跄。小猫小狗也是这样,凝神于风吹草动。如果猫狗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反而令人不安。
  把目光放在哪里,表达了人生的阶段与价值。孩子的目光在自然界,成年人的目光在物品或异性上,而老人把目光停留在人本身。他们的生命之旅旋即结束,而别人却仍然前行,这使老年人困惑痛苦。在自然、异性和物质财富的选择中,他们觉得仅仅活着便非常好了。

  棋事

  我认识的大脑门小孩,在桑园做了一件很得体的事。
  修车的瘸子寂寞之后,从家拿来一副象棋。从此,“啪!啪!”之声吓得鸟们深藏树顶。后来,又有人夹棋盘来桑园设局,越发“啪!啪!”
  大脑门小孩才会走,在树间东撞西奔。早上,他在我压腿的树上发现一堆桃胶,像金黄的果冻一样。他惊奇,用胖得伸不直的小手戳弄,一下一下像打电报。我从邮局回来时,他还在戳,胶变为灰突突的凉粉,哆哆嗦嗦。
  下棋的那边声音渐高,渐露怒意,然后大声指责,仿佛双方均不可饶恕。我过去看,执红的老头痛心地指着棋盘陈言,血脉如鞭子凸现脖颈;执黑棋那位脸白了,耸肩、挤眼,“吭吭”地用鼻孔喷气。这时候,所谓“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的判断并不准,他们生着大气。
  过一会儿,有人喊:“哎哟,这咋说的!”人们纷纷转过头,原来大脑门小孩在他们身后拉了一泼新鲜的屎。大家惊奇、嘻笑和嫌恶。小孩儿的保姆脸红了,不好意思。这时,吵架忽然停止,忘记刚才吵到哪儿了,他们重新又摆了一局。
  那孩子笑嘻嘻地看这些人,并不知他新鲜的屎平息了一场争执,小板牙龇着,连一线涎水,手指着粘胶。

  母性

  儿童们大多都画过鸡。对孩子来说,画鸡满足了他们对鸟的仰慕。由于鸡不善飞,孩子又把鸡和其它在陆地行走的哺乳动物画成一家人。譬如鸡和小猫小狗一起开会、旅行或争吵。
  女孩子喜欢画母鸡。这是她们在动物中找到的一个母亲的形象。母鸡在儿童画中可以比猫狗表现出更多的母性和美丽。在孩子笔下,母鸡像公鸡一样五彩缤纷。他们认为妈妈必然是美丽的。尾羽一根根地用彩色描绘,并柔曼地高高挑起。为什么母鸡比其它动物更具母性呢?孩子们觉得那么多黄绒球一般吱吱喳喳的雏鸡更惹人珍怜,更需要抚爱。抚爱它们的妈妈就是母鸡大婶——在童话故事中,母鸡的角色常常是大婶。这样,孩子就把自己的处境移置到画里,它所反映的道理乃是永恒不变的一个道理:幼稚者天生应该获得爱抚。而这样的画(画实为孩子心里的一个故事),使女孩子满足了充任母亲的愿望,她们喜欢模仿妈妈去当一个妈妈,去爱抚那些更加弱小的生灵。
  在画里,女孩子把母鸡画得像妈妈一样美丽,而雏鸡一律是听话、乖巧的,譬如排着队。孩子们的画最有趣的,是母鸡从本空着手。孩子把母鸡的翅膀当作手。母鸡妈妈的翅膀上,常常挎一个精巧的小皮包,这是年轻的妈妈上下班不可或缺的。有时,这只“手”还会举一支冰淇淋或一只香蕉。孩子们在画的时候,分明感到翅膀举一只冰淇淋的困难,但仍然不愿把翅膀弯过来画成手,因为这就不像鸡妈妈了。她们宁愿让鸡妈妈艰难地举着水果或一本书,自然这是一本讲故事的书而不是数学的书,使它更像母亲。
  孩子们在鸡的形象中也感觉到了翅膀包含的怀抱感,会随时把孩子们接过来。而男孩子画的多是公鸡,羽毛凌乱,傻傻地站在一厢,仿佛等着什么人来决斗。

  孩子

  过去,我心胸比较狭窄,只喜欢自己的小孩,觉得别人的小孩没什么意思。现在胸怀开朗了,喜欢所有小孩,特别是二岁到四岁之间的孩子。我觉得他们在半人半神之间,也在半人半兽之间。他们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飞鸟或甲虫,红嘟嘟的嘴唇如花瓣一般,流着晶莹的涎水。我一看见这些孩子,就想抢过来——不是贩卖了,而是好好养活几天。以后社会服务完善了,也许有租小孩玩的,租给那些善良寂寞的人们。
  因此,我认为世上最好的工作之一是当幼儿园阿姨,置身于衣裳光鲜的孩子之中,耳边童声朗朗,不亦快哉。说起这个,我挺伤感,无法去幼儿园供职,一来是男的,二来太老,人家不要。然而我常去幼儿园,隔着栅栏看小孩子做操或游戏。孩子们多好,没有高血压腰椎间盘脱出这些成人的臭毛病,他们说出来的话都是诗,譬如“老鹰老鹰快下来”,而不是“以什么为龙头,什么为两翼,形成什么大格局”这类官场鬼话。孩子们的眼睛像黑水晶一样深奥,永远看不到底,他们是真正爱这个世界的人,把石子看成珠宝,小心地放进兜里。看到这些,我又有些伤感,完了,深知自己太庸俗,不知道真正的快乐在哪里,除了读书听音乐的爱好之外,丧失了许多纯真的爱好。譬如,我们见到草丛里有一小块玻璃,不会认为它是宝石而为之雀跃。知识告诉我们这是玻璃,因此知识剥夺了我们的快乐。
  我常常在幼儿园的栅栏外仁立,因此引起过阿姨们的怀疑,以为我是人贩子或暗恋哪位小阿姨。我读过一本苏联小说,讲述一位私生子的父亲常去幼儿园看望自己的私生子,一想起这个,我就慌了,怕同样读过这本书的人认为我也有私生子。
  我认为充分表达对子女的爱,不是人类及其他,而是袋鼠,怀里生出口袋,露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规模稍小的脑袋,爱的深入。有人把孩子架上肩膀行走,仿佛那孩子是他头顶盛开的一朵鲜花,也让人感动。

  孩子的眼睛

  有了孩子之后,就把旧日无法实现的愿望寄托到孩子的身上。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不太费力就创造了从生物学上说是最伟大的奇迹,创造了一个人。
  这种惊喜还在于,我们竟然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与自己有关)的人。
  如此则足矣,夫复何求?
  我们拿她当什么呢?自然当人,又把她当天使,当做早上第一缕目光,雨后的虹;当作未经淘洗而拣到的金子,如花如果又如松鼠小鹿的尤物;当作高技术产物,谁也无法阐释的奇迹。
  最后还把她当孩子,和别的孩子一样普通的孩子。
  然而我们还是怀着不凡的期望,并且相信她的卓越。
  譬如走近她,首先会看到如此清澈的一双眼睛。我们过去不知道人的眼睛竟可以如此清澈。
  那样乌黑的瞳孔充满善意地看待世界,眼白染一些纯蓝。没有自私和欺诈。这还不让人惊喜吗?
  我时常久久地注视着女儿的眼睛,不想离它而去,也不想再看到其他的眼睛。
  我想这双清澈的眼睛会不会给我之双目传来一些晶明呢?
  有这样清澈的眼睛对着人们,我们为什么还不相信神的存在或奇迹的存在呢?
  当我们在俗世奔波时,劳心劳力以至手脚口舌,只为些许名利,忘记了这同样会劳累眼神。
  我们没能力防止自己的眼睛变得黯然混浊,它印满了机心和躲闪,这是无法祛除又无法避免的。于是当有人故作天真之笑容时,我们无法接近的只是这人的眼睛。
  纵然皮肉娇柔,而眼睛露出心底的隐秘。
  化妆品无奈,健美操无奈,这是无可医治的岁月的瘢痕。
  我不知道一个欺骗者的眼睛是否还会清澈,也不知道贪心者、恭维家、密探、敛财人的眼睛是否还能清澈。我知道酒徒、官场中人、纵欲者以及肝火旺盛、心神不定的人的眼睛朦胧、冷酷、迷茫,但绝不清澈了。
  毕加索和爱因斯坦的眼睛到了晚年,依然明亮如婴儿。
  我记得过去的人们,有许多清澈的眼睛,不知何时改变了。
  我怕见自己的眼睛,忧郁、敏感、易于焦虑,像是浮在春水上的冰块。
  一次我忽发奇想,去街上看人们的眼睛。人们的衣装、鞋帽和裙裾都考究得无可挑剔,对人们手里拎的鱼肉和烟酒也抱有敬意。但我悲悯他们的眼睛,这是用我这双也让人可怜的眼睛所看到的。
  如果不算孩子,我们到哪里去找清澈的眼睛呢?

  树墙那边

  一个小孩对着树笑。
  树,修剪成平直的墙。从楼上看,像国宾检阅时走过的地毯,绿的。
  孩子两眼出神于一处枝叶,他把手背捂在嘴上,抑制笑声。就笑容的奇异而言,说这孩子目睹了人间奇迹也不过分。如大人突然摸到了巨奖的彩票。
  这孩子约五六岁,穿戴挺好,后脖梗汗迹成绺,才运动完。他头上的分印露出青白头皮,眼睛被笑容挤成一条缝。
  看什么呢?我被诱惑下楼,来到桑园。
  在绿叶青葱的树墙上,一只橙色的甲虫试图将一具蛹壳运走。蛹壳上缚着丝,高挂在上方的柳枝。甲虫一推,蛹壳像荡秋千一样吊起来,使甲虫落空仆地。这时,孩子就耸肩笑一阵。
  在孩子眼里,这么轻易就找到大快乐。而且他们快乐的种类这么多。这是上帝的偏心眼造成的,它使孩子们天真。

  兄弟

  我没有哥哥。小时候恨自己没哥,打起架来谁帮咱们报仇雪恨?我家前一栋老孟家,哥四个,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家虽穷点,衣裳褂子不新鲜,活力谁家也比不了。吃饭的时候,炕桌四周,那么多眼睛滴溜溜乱转,谁说不是财富?应了我老婆之老姑的一句格言:“过日子,有啥都不如有人。”
  有哥好啊,在外边挨了欺负,回家找上哥,在什么胡同堵上欺负你的那家伙,蹿上去“啪啪”两嘴巴子,少顷,再如他后腚一脚。那小子踉跄一下站定,以袖子擦鼻血,眼睛盯着哥看。没言语,更甭说还手了。哥根本无须动手,抱着膀子一站,把脸子往哪儿一撂就妥了。
  这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情景,为之心仪。虽然现在写下来,流氓气重了一点,但还是令人神往。特别是两个嘴巴子“啪啪”传来,简直响彻云霄。
  打别人的脸是在打别人的尊严,正如踹他的腚是侮辱他一样。为什么要打脸呢?想一想,仇人最可恨的是什么?脸,他的脸就是他。
  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二年级。在南园子胡同观看哥俩揍辽河工程局家属院的一个小孩。南园子是一块菜地,种的全是大头菜,即卷心菜,吾乡叫“疙瘩白”。这玩意儿黑绿泛白,像大脑袋似的一个个浮在地面。蝴蝶东躲西藏地翻飞,大头菜的叶子假装像玫瑰一样层层叠叠地欲开又闭。实际上,它上面常常有和它颜色一致的大胖蛆在不分南北地爬。
  打完架,哥儿俩走了,弟弟边走边回头看他的战败者,兴致勃勃。挨揍这小子的脸上,血手印子横斜,欲哭无泪,急剧眨眼。我在搓手,边搓边端详自己的破手。
  “你看啥?蒙古鞑子……”挨揍这主儿突然骂我。我在场,使他感到羞辱,缓过劲来想拿我出气。他气正盛,我打不过他,只好背起书包飞跑。
  这是由“哥”想到的往事。小时候我跟我妈抱怨“妈你太懒,不生我哥直接生我。”现在我不想那个子虚乌有的哥了。我就是我哥,我的事都得我办。兄弟的关系,对人格发育有重要的影响。当然不止于报仇雪恨。
  对男人来说,“哥”是一个朴实亲密的词,带着血性。而如今的家庭中,兄弟越来越少了。总有一天,它将退居辞典的一隅,说:“兄弟,古代的一种称谓,是母亲在生你之前或之后所产的另一个男性……”

  火柴

  现在的孩子衣兜里装一些什么呢?泡泡糖、卡通纸片和钱,我估计大多是这些。它们享乐,但不神奇。我们小时候,东西比这多,弹弓、玻璃球、莫名其妙的石子,和孩子现在兜里的东西比,简直像古代人,尚武且朴实。我们并非不屑于糖与钱,而是没有。那时,糖块永远堆积在商店玻璃瓶子里,不见减少。如果大人高兴了,有可能拿 2分钱买两块糖,而玻璃瓶子里的糖还是不见减少。在童年,我们一听到“糖”字,眼睛全都睁大了,津液像浩浩荡荡的军队从舌下以及挨着最后一颗牙的什么地方汹涌出发,它们找糖来了。然而还是没糖。我曾经花费很多精力,想从神经学以及其它方面了解人类(也许还包括能类)为什么嗜糖,是我们舌上味蕾的排列方式特殊吗?或者涎水里的某种酶使糖发出奇异的甜味?至今仍不懂。
  在我们兜里的钟爱物中,还有一样,是火柴。
  火柴多好啊,像一排戴红帽子的孩子躺着睡觉。火柴燃烧之前,要“哧啦”一声,昭示开始。火,这么神奇的东西,怎么能像手电筒那么平庸地白亮呢?火在火柴棍上笑,晃着圆圆带光的脑袋,做出红焰和白焰两种表情。如果我们到了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比如说穆日根家里的地下室,四周黑暗。那么掏出火柴来,哧啦!周围一切深深浅浅暴露出来。黄漆的木箱。书,定睛看是《青年近卫军》。筛子。箩。镐头和养蜂的箱子(他家怎么会有养蜂的箱子呢?)我们总能找到喜欢的东西。这时,火苗摇曳,这些东西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像有腰。火柴熄灭了,骸体如一根迅速退却的红丝,烫得指尖疼。再点一根,这些东西又出现了,摇晃。这时,如果有电灯,亮得一览无余,多么煞风景。电灯,就像糖精水、方便面与卡拉OK一样,抹煞了许多事情的快乐。
  我们不明白火柴头和磷片一擦,为什么火苗腾起,也不想听这里面的道理,于是一根又一根的擦亮,扔掉,又擦亮。在匾乏的年代,这是我们玩得起的一种玩具。我们感到火苗是活的,就像电灯是死的。划火柴时,伴随着手势和动感。而今,打火机和电子打火灶把火柴挤出了生活之外,孩子遇到这个词还要查字典。那边,父母说:
  “那是古人用的一种东西。”
  火柴的隐密、炽亮,映红我们脸膛的一瞬,像对许多原初和富于创造的事物一样,我始终抱有悠长的怀想。

  发现

  春天,我到一所学校办事,途中遇到乡村景色。菜地,蝴蝶翩翩,巨大的高压线铁架像50年代的宣传画中那样,把宝贵的电送到祖国的远方。施过第一遍粪的泥土散出刺鼻的新鲜气息。这时,在路口我看到七八个孩子蹶着腚,把耳朵贴在铁轨上。花裤子、蓝裤子,磨得泛白的运动裤,把屁股齐齐举向天空的场面十分可观。他们中间有人手拎着帽子——那种用毛线织的滑冰运动员式的帽子,而脸全朝着同一个方向,北方。
  ——听一听火车什么时间到来。
  我小的时候也趴在铁轨上倾听火车的足音,然而一次也没有听到,失望之余只好抱着木头电线杆子听听电流的嗡嗡声。为了听火车声,我们成群结队从箭亭子走到油库,中间经过两个菜园子,一个靶场和牛羊骨头堆成山样的土产公司的仓库。我曾经想,人该多么能吃肉呵。如果人的骨头堆这么高,谁看了都会发抖。当地平线上还没有出现火车的身影时,从铁轨中倾听,对小孩来说,这是一种神奇的启示。就像鸟类善用听觉来补充嗅觉的不足一样。其实孩子们并不需要乘火车旅行。这里面的乐趣在于,用别样的方式来预知一件事物的形态。如果大人想知道火车何时到来,则阅读火车时刻表,或看电子屏幕,这与撅腚倾听相比减少了许多乐趣。而车站总是在火车到达之后,才把羊群似的乘客放进月台,也就剥夺了他们的盼望。
  对月台上等车的人来说,火车迟迟不来,都不足以使他们俯耳倾听,因为这很可笑。你看乘客的脸,大多漠然着,仿佛都不情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谈不上旅行的乐趣。只有孩子们像麻雀一样兴奋地叽叽喳喳。我们和孩子的区别在于,快乐需要特定目标的量的积累,譬如升官、结婚或卡拉OK,而孩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快乐。生活对多数人来说,是不得不做之事,而孩子则在发现。发现永远是快乐的。

  腕线

  每当我看到孩子们胖胖的、细嫩的手腕时,就想到上面有一束彩线多好。彩线是我们童年在五月节时戴在腕子上的,左腕。红的,黄的,橙黄,还有绿和蓝的丝线编成一个环,穿在手上十分神气,好像是从外国来的小孩儿。起先我们家不知道这个风俗,箭亭子家属院最早戴这个的仿佛是一家满族人。我妈下班的时候问人家:“戴这个……”
  人家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消灾避祸呗。”
  我妈很惭愧,连家都没回,赶忙上街给我和我姐塔娜买了两束彩线,因此我们到现在都很健康。
  戴上彩线,无论跳踉作耍,常要抬腕看一下,像大人看手表一样。在五月节,大院里散发着艾蒿的香气,好像到处都有中医。而孩子们,已经折下新鲜的柳条当马骑,在他们尘土飞扬的屁股后面,露出一根柳叶的尾巴。我们快乐,因为家里还有粽子等着我们。雪白的粽子里面藏着大枣,有的粽子却没枣,可见大人常常很坏。把黑绿的苇叶从粽子上揭下来时,拉出长长的粘丝。
  小孩儿这时会齐齐地、夸张地喊:“啊——”
  有时粽子叶上还附着江米粒,小孩儿探头啃的时候,鼻子和苇叶间也会拉粘丝。
  腕束彩线是一种仪式,正脉在此。束上彩线,无论寓意五谷抑或五行,都让人踏实一些。而孩子们是最喜欢仪式的,无论祭祀或一件事情的开幕闭幕,都让小孩儿欢喜与肃然。这是对平庸生活的冲洗,又像通过这件事与一种看不见的神秘联系在一起。我们睡了一夜觉后,早晨醒来,先看腕上的线有没有。而看过自己腕上竟有彩线,十分振作。这件事在梦中已经被忘记了。一次,我们玩的时候,有个小孩儿突然喊;“哎呀,戴彩线这只手有香味!”我们纷纷俯首而嗅,并用怀疑的目光互相看。不知别人嗅到了什么,我腕上没有香味。但都说:“香!真香!”后来,大家相互嗅,看到底香不香。在嗅到了一个外号叫虫子的小孩儿时,有人说“鸡味。”他刚吃过鸡蛋,手上还粘着皮儿。但大家一致说是鸡屎味。外号叫烂樱桃的人说,“鸡蛋就是鸡屎变的。”大家说“对”。
  虫子的泪水在眼眶里越蓄越多了。

  火棒圈

  孩子们认为,夜与昼是两个世界。他们相信白天的山峦、树和房子会在夜里远行,像被移走的舞台上的布景一样。因此,夜对于孩子像海洋那样神秘而动荡。他们在夜里学兽叫或鬼叫,然后谛听。孩子们喜欢在黑夜的柳树下议论星星,议论河水——听有没有人掉进去,议论抽烟锅老汉的火星明灭。他们大睁眼睛想象白天那样看清数以万计蛐蛐蝈蝈究竟怎样歌唱。在夜里,孩子们的听觉和视觉十分敏锐,又由于无法利用夜,只好分手回家睡觉。睡觉真是对美丽夜色的浪费。
  好在穆日根巴特尔发明了一种游戏。
  他把干枯的向日葵杆点燃,杆里的芯像棉花一样,遇风红亮。我们站在水文站那艘破船上,抡圆了胳膊划圈。火圈多么美丽,像金链,像烧红的铁条,在黑得如金丝绒般的夜里疾舞。
  “发信号!”我们说。用火圈向所有一切发信号,向大树,向银河,向清真寺的尖顶,也向蛐蛐、蝈蝈,向藏在军工厂仓库里的那只猫头鹰发出信号。它们可能会以为我们是大部队或妖精,我们哈哈大笑,虽然臂酸。后来,我们又发明了用火棒写“8” 字,当然不是为了发什么。火圈的两个头紧挨着,松开又连上。如果猫头鹰看到了,难道不害怕吗?
  我们希望远方也有人向我们划火圈,那才是一个故事的真正开始,然而没有,为此我们等了很久。
  当火棒熄灭之后,我们感到火的特殊。它不像石头或树那样始终在你眼前显露,而火的确又是存在的。它来了之后,总要急急忙忙走掉。只有等到火柴的邀请,木头、草或纸片的牺牲之后,火才出现,奔跑燃烧。那么平时,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
  风中,我们划火柴几次划不着。孩子们把脑袋凑到一起,当火苗亮起来后,一圈红红的脸膛对着火奖,眸子和牙齿一齐反光。
  在点燃火棒那一瞬,我们围拢的脑袋像一个灯笼。灯笼里面是我童年伙伴天真惊喜的脸,他们的表情我至今还记得。

  白发

  就在去年,我对朋友说过:我现在唯一的乐趣是让小女清除白发。
  神倦时,仰在沙发上让孩子挑拣白发实为享受。清除白发是一件需要认真的事情,说屏息而为也不夸张。因此,当女儿瞪着乌溜溜的眼睛,鼻息喷到你脸上的时候,很为她的负责而感动。那时白发少,发现一根尚有珍贵的感觉。而女儿灵活的手指在头上抚弄时,使我身心一并放松,希望多有几根不易发现的白发,延长时间。那时,十分理解幼猴与老猴之间扪虱的游戏,虱不虱小事,手爪毛发之间的厮磨的感觉令人欣慰。清理毕,我和女儿把这些拔下放在深色背景上的白发数一数,扔掉,然后相视一笑。
  有时女儿不愿为我检点白发,嫌费事。我说拔吧,心想,还能拔几天呢?说不定明天就是白发的天下了。
  果然,白发在今年于两鬓骤成燎原之势,拔不胜拔了。过去,除去白发也不是出于美观的需要,而为了沉湎于女儿小手抚弄的轻松里。如今对镜相看,暗伤失去了一项娱乐。白发如此之多,拔掉它们已经不能叫愉快了。
  岁月悭吝,它囊中的日子如箭矢难追。当人之毛发的黑色素的聚存与褪却也可以成为享受的纽带时,我们的一生真不知错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

  小臭

  小臭是我朋友兼邻居的儿子,3 岁。他有趣处在相貌若愚,穿着哆哩哆嗦的绿绸褂子在暮色里向远方呆望。他眼神里“呆”的含义宛如“这一切怎么会这样?”
  这时,倘若有人牵他的手或喊他的名字,都不能使小臭为之所动。思想一般都是不愿被打扰的。小臭就这样仁立着,鲜红的双唇微张,耳朵像随意捏出的点心。他手里一般是拎着塑料铲子,刚理完发的头皮泛青。
  但小臭一点都不呆。他常有礼貌地请爸爸带他去冷食店随便吃点什么,而路上遇到无论瓜果李果都一律婉拒。吃完冷食,小臭简洁地说:“两层”。
  “两层”意谓双层大巴,冷食店前面刚好是它的站点。于是父子俩“两层”。到终点,回来。小臭说“再坐”。然后又是一趟。每次在第二次回来的半路,小臭都要下车,到附近的肯德基造访。这些计策,我估计都是他在暮色中冥想而得的。
  小臭昨日一事令我开眼界。
  我家窗下有一辆破旧的警用三轮摩托,用塑料布包裹着。小臭围着它转转,说“我坐。”
  他爸解释:这是破摩托车,不能开动,坏了,有塑料包着等等。
  小臭说“我坐。”
  他爸用更多的证据说明它不能坐,而不妨去坐“两层”或他大舅的“皇冠”。
  小臭终于痛哭,在哭声中说出令人难忘的一句话:
  “这是我的!”
  他说这摩托是他的。使用权当然归属于所有权。
  他爸认真地翻开塑料布,给他看座、跨斗、车把。意思说,你都没见过,怎么会是你的呢?
  然而小臭仍然哽咽着喊“我的!”
  我感到这就叫帝王风范。一种好东西,即使没见过也不妨碍作心爱之物珍重。过去“天子”们第一次见到美丽河山或珍玩,都有这样的感叹:这是我的!
  好的就是我的。这是人性当中最深的一个欲望。也可以说,需要的就是我的。成年人其实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好的”和“我的”之间的联系断开。小臭的想法固然童稚,但你去观察女人凝视时装或首饰时的表情,也是:这是我的!这种表情也是非常真实的。
  而把世上“好的”最终变成“我的”,不外是我们为之鞠躬尽瘁的理由,所谓辛苦,所谓悲欢,大抵都与此有关。
  儿童在成长中发现世上如此多的好东西竟然不是自己的时候,其实是痛苦的。我来到世上,我看到的,我喜欢的,竟是别人的,不亦恸乎?私有制从人生之始就显示出残酷。
  我听一个巨贪陈述受贿 500万元的事实时,说“我保管了不该保管的东西。”他想说,这些钱物是别人的,他只是保管,不该依此对他们定罪。如果没走上法庭呢?当然他要永远“保管”下去了。“我的”与“别人的”,在他那里只有一线之辨。
  小臭的摩托车终于没有坐上,他也放弃了“我的”申诉,因而不贪。他的不贪还有更离奇的表现。
  有一次我买东西,看小臭在一旁,为他买了些食品。他妈客气,说“不要”,推让一番,接了过去。
  小臭一听“不要”,非常警觉。从他妈怀里抢这些东西要扔掉,他以为“不要”必是毒药之类。
  我离开之后,树丛那边仍有娘俩的争吵,小臭急辩“不要”,他妈有些愠怒地说:“这孩子,要就要呗。”
  小臭终于大哭“就不要!呜——”

  大枣

  在我小时候,玩具不是用别人为你制造的要由自己完成,或去自然界寻找。因而,今天的玩具制造商在玩具中灌注的统一的价值观念,在我们那个时代并不存在。
  没有玩具的时代必是匾乏的时代,但快乐不匾乏。有一次,我们发现军分区的一个小子从兜里掏一下,用虎口环着给我们看。
  “大枣!”他说。
  我们啧啧。真是大枣,这家伙竟然有大枣,多富!然而他松开手,原来“大枣”是把中指的第二指节用红墨水染的,再一攥,挺好。我们纷纷在中指涂上了“大枣”,走在路上有一个指节是红的。说起来令人羞耻,我们那时已经上中学了,隐约也上过物理化学课程,但多半时间在学工劳动或挖防空壕。同样令人羞耻的还有,我们没钱买红墨水,便到学校偷。几人伙着到老师办公室,天真烂漫地汇报最近遇到的事,把老师的视线挡住,偷红墨水。一瓶红墨水咋也染五六十个“大枣”。
  手上有了“大枣”,要赶紧向认识的人演示一下,看惊讶与馋的表情。如果他可怜的央告“给我一个吃行不?”,那就太令人开心了。一般说,欺骗,目睹别人流露欲望时的可怜,以及迅速戳穿这个把戏,这些因素会构置一个好的游戏。当被蒙骗的人发现“大枣”竟是你突然伸直的一个指节时,他的确很失望与恼怒亦可观。他也会四处找红墨水,让别人由仰慕大枣而暴露可耻。
  游戏流行的很快。当你神秘兮兮把对别人说“大枣”时,他傲慢地仰起鼻子,也把涂一块红色的手指晃一晃时,这个迷人的游戏就接近了尾声。我们为了维护它的活力,曾跋涉很远,到金鱼胡同和榆树林的回民区演示,但那儿也有了。他们火气大,认为我们迹近轻薄,欲施之痛殴,我们只好速返。
  后来有人把这个游戏演进为画老太太像。在中指关节画个老太太,由于皱褶的原因,人脸在屈指时似笑,伸直则近于哭了。这也行,但为什么没有“大枣”深入人心呢?因为后者是美味。在当时的中国,能常常吃到大枣的人,必不是一般的人,然而我们都没见过。在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中,成排的倩女穿着短而肥的裤子立足尖罗列而出,全留大辫子。我们对伊的身段容貌尚无思慕之心,但对每人端着的(道具)大筐充满觊觎之意,里面堆着冒尖的大枣。
  歌词日: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一个枣儿一颗心,哎嗨嗨嗨哟嗬……云云。
  当兵多好,有这么多的枣儿源源不断地送来。歌词说,枣儿这东西“甜又香”,这的确是不错的。而吃枣,姑娘说是“尝一尝”,多客气,我们认为每人只允许吃一颗才叫尝,而他们明明有10多筐。

  小女趣事

  摸摸你的眼睛

  爸爸妈妈对孩子来说,不仅是亲人,还是一个生物模型。所谓“眼睛、嘴、鼻子”及其它器官,对刚刚开始认识周围的孩子来说,是世界的第一表象。他们由父母的鼻子认识到自己的鼻子,以及推知天下人鼻子的广泛性。而玩具、天空及云朵、动物是孩子认识到的世界的第二、第三层表象,均没有父母眼耳鼻舌亲切与好看。
  在我女儿的童年,我端着她肋下,父女面面对觑。她的腿在我膝上软软地站不稳,彼此相看两不厌。晶莹的涎水在她嘴角连绵而出,如风筝之线。此时,她伸出粉嘟嘟小手,直取我眼睛。
  她想用手摸一摸眼睛,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来我用儿童的眼光来观察人的脸,好玩的东西唯有眼睛,咕溜溜地能转。孩子对能动的物都有兴趣。
  当时我没舍得让孩子玩自己的眼睛,现在想有一些自私了。

  蛋黄地板

  女儿两三岁时,常去找她表哥阿如汗玩儿。阿如汗长她一岁,主意多,玩起来总是急急忙忙的。
  那是一个星期天,两个孩子聚首,在另一房间玩。我与妻子在客厅与阿如汗的父母即我姐姐姐夫聊天。
  聊到了一个清淡的阶段,时间已过去许久。我们突然感到孩子们竟无声息。
  我姐夫石军去探视。
  我们在这屋,听到石军惊呼声之后,又有沉重的躯体倒地声。我们连忙看——
  哇!我不忍心进行下面的描述。小屋地板上全是被磕碎的鸡蛋,三岁的阿如汗像一位装修师傅一样,用双掌把地上的蛋黄抹平,他额头已沁出汗珠。我女儿更辛苦,把冰箱里的鸡蛋用裙子兜着运来。而石军被脚下的蛋黄滑倒。他一定想怒斥,但话未出口身体已失去平衡。将近200斤的体重倒地,难怪会发出这么沉闷的声响。石军的突然仆地,使孩子们喜出望外,放声大笑而不能止。他们只知道用鸡蛋涂地好玩,但仍然不曾奢望大人加盟,表演一个这么精彩的节目。
  许多年之后,石军苦笑着说,那时我多穷,当上先进个人才发了10斤鸡蛋,全让你们糟踏了。阿如汗和我女儿闻此言,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石军说:难道你们还想再弄一次吗?
  10斤鸡蛋易求,但美妙的童年一去不返了。我女儿以后回忆童年的趣事时,一定会想到这件和鸡蛋有关的故事,她回忆起来一定很幸福。

  我家的开关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在女儿小的时候,我们常常搬家。房子窄时只一间,宽时则一层楼。我的朋友曾为我租了边防局的一层楼住。因为该单位租则租一层。在边防局住时,大房间四壁白得炫目,我又不可能装修,就买来各种地图补壁。在东墙上是一幅世界地图,地图遮住了电灯开关。晚上进屋时,由我以手在地图上摸索。时间长了,开关的位置有些脏迹,刚好在黑龙江彼岸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记得有一次我自语:“咱们家的电灯开关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
  那时,小女五岁,终日寡言,在学前班深造。有一次我家乡的朋友王家俊来访,天色欲晚,家俊在屋里嘀咕:“开关呢?电灯开关在哪儿?”我在小房刮鱼鳞,想说又说不清,便趋前屋。这时,传来我女儿响亮的歌唱一般的声音:
  “我家开关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家俊闻言一头雾水,锁眉而不语。我进屋开了灯。家俊在地图上找到了海参崴,面露惊奇的笑容。他认为我女儿属天才。
  后来我回故乡过年时,好多人向我祝贺,说听说你女儿特聪明。我说那是那是。

  盛妆

  我买菜回来经过桑园,经过一条窄窄的回廊时,见一个小学生对着我笑。
  我不知他笑什么,而且堵着路。因为装菜的塑料袋勒手,觉得这孩子碍事。
  这孩子带着十分的信心对我笑着。他约有一年级。仿佛什么演出节目结束,脸上带着妆。这种妆在我看来很好笑,眼圈和眉毛是用墨汁涂的,红脸蛋和口红特别夸张。油汗从他额角渗下,侵蚀了一部分颜色。小孩子肩上沉重的书包使他长长地伸出脖子,手上拿一顶黄皱纹纸花装饰的帽子。这些都很好,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大肆向我欢笑。
  当我手拎着菜,偏身从他旁边走过时,我察觉那双眼睛一直急切地盯着我,我凝神一瞥时,见他眼里已现出失望。
  我走着想这件事,突然醒悟了。这孩子是让大人赞美,至少是用微笑鼓励那张化妆的脸。这张描眉涂腮的脸难道不引人注目吗?我有些后悔了,孩子仰着这样一张笑脸,足以让路人停下脚步欣赏他。当下个人用夸张的红脸蛋来热切期待注意时,证明内心含有最饱满的天真。这本身就值得欢笑,而我们大人总是愚蠢地寻找笑的理由。此时的一句赞美,无异于送他一块黄金。如同说出了上帝的话语。而惯见的漠然,则是使孩子的笑脸渐渐凝固成冰水。孩子会奇怪,大人会看不见这么醒目的妆吗?化妆难道不美吗?所有的孩子,在镜里看到自己化妆的脸时,都会认为此乃天下至美。
  那么,这孩子可能对着许多行色匆匆的大人扬起化妆的笑脸,期待注意。而大人多半都漠然着。
  我回家放下菜,去桑园寻找那个孩子。可惜他已经消失了。那么,我希望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善良的大人,用真诚的笑脸与之对视并有所交流,那么,这个孩子在幸福的童年里面又增加了幸福的一天。

  另一种时间

  阿斯汗总想欺骗我。有时他从外面游玩而归,一脸汗湿,随便指着一个方向,说:“有人在钟楼那边拣了一个护心镜,金子的。”
  我问“多大?”
  他稍有些慌,但还是稳住自己,把双手的虎口圈到一块儿,伸伸缩缩,定下来,说“这大。”
  我看着他眼睛。
  “真的!”阿斯汗不满了,扯嗓子抗议。“就是真的!”
  他曾说过二号楼烧茶炉的驼背老汉下了一个鹅蛋,是蓝色的。“真的!”你若厌恶他这套谎言,阿斯汗就喊,并瞪你。
  然而我生活在成年人的时间里,这里由逻辑的事实组成。它已经为无数事情制订了规则和限度,我们早就生活在由广播和报纸构成的既有时间里。假如早上煮奶的时候,广播说:“受热带风影响,龙卷风使印度100多间民房倒塌,造成300人丧生,另有50多人下落不明……”广播永远也不会说“龙卷风过后,地面出现十万名古格王国的士兵,他们用箭射蒋新德里上空的1000架军用飞机,机上有前总理古杰拉尔……”,这会使老阿喜不自禁。
  老阿想把我拉入他那个时间里,用神迹和幻想抵制沮丧的现实生活。他知道我比他能虚构更为离奇的诺言,于是先编一个开头,期待我续下去。在听了“钟楼那边的护心镜”之后,我如果问:
  “是曹操的吗?”阿斯汗一定会连连点头,眼里充满希望,然而我常常没有心情。每当老阿听到“关上窗,蚊子会进来”或者“豆油又涨价了”这些事实与逻辑的对话时,会神色默然地离开,宁肯去洗手间把摩丝涂得到处都是,招致一场痛斥。
  一次我说:“祥子(这是二单元一个小孩)走着走着,脑袋突然掉了下来,一直咕噜到卖西红柿的手推车底下。”
  “嘻嘻”老阿高兴到尖叫,这是他幸福的一种状态。“后来呢?”
  “后来卖西红柿的把他脑袋拣起来一嗑,倒出一堆红糖……”
  “哈哈”老阿放声大笑。我想起房子有一次雨天开摩托车,溅脏了老阿的新裤衩。
  阿斯汗跑到大屋和厨房,把这个故事讲述给每个人。塔娜刚从外面进来,就被老阿堵在门口,“祥子走着走着……”
  老阿会比我们更习惯这样的诗歌:“雨水里奔跑着三只旧鞋,月亮的新娘是一头笨拙的山羊,花朵坐享青草的绿腰。”
  然而随着阿斯汗的成长,会发现他所期望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发生,虽然他对此报有无比的热忱。成年人的时间很无趣,让人淡漠,但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有人在成年之后仍按着儿童的理念思考、推测神奇并证实了它,那是一些科学大师。爱因斯坦发现在特定的速度中,直线变曲了。钱德拉塞卡天真地预言星星的质量的消失,即白矮星。居里夫人发现了永远在闪光的镭——这是以她的祖国波兰的兰(Ra)来命名的。他们像儿童一样幸福,生活在另一个时间里。如果阿斯汗在成年之后还想保留这种幸福,需要在艰难的路上走很远很远。

  童谣

  我的梦想包括给孩子们创作童谣。这愿望说出来就带有一种忧伤,因为我缺少这种能力。
  把我的所谓创作,变成从孩子们红嘟嘟花瓣似的小嘴念出来的谣曲,他们睁着黑亮的眼睛,念我的诗,这何等感人!这在发表的喜悦中是最大的喜悦了,至少比得奖光荣。
  但我不知道怎样创作童谣,或者说不知道怎样走进童谣里面。
  但童谣分明是存在着的。我说的不是古代暗示改朝换代由文人伪托的童谣。
  窗外,常有孩子们拍手诵念童谣。譬如:“克塞走进树林里,碰上一个拖拉机。拖拉机,没有毛,给你一个后脑勺。”这有些令人不知所云,或者说毫无意义。但孩子们朗朗念着,兴高采烈。
  倘若我对这样的童谣不满意,却听不到更好的童谣。这本身就足以让人苦闷了。
  我听到许多好听的童谣,一首是“小板凳呀歪歪,里面坐个乖乖,乖乖出去买菜,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去熬汤,里面坐个姑娘,姑娘出去梳头,里面坐个小猴……”像一串链子,缀着花布条,神奇而明朗。这不会是文人创作的。这样的童谣如骨针,是许多心境平和的老奶奶信口说出来,又慢慢磨制光滑的。
  童谣是朴素的项链,要挑选最明朗结实的词语穿在上面,在嘴里像嚼炒豆子一样嘣嘣响。意象是可见或可感的,内容可以理喻亦不可理喻。童谣像神话,像民间故事,也像现代派作品。但用小孩可以理解的语句创作童谣,就把诗人难住了,至少把缺乏才气的诗人难住了。
  目下的童谣有些恶俗,但谁肯为孩子们创作清新刚健的童谣,并且作一个“无名氏”呢?
  我想创作童谣,但削尖脑袋也钻不到童心里面,对于富有音乐性的民间口语又缺少悟性,因而自卑。
  我想,有一天自己创作的童谣流走小儿之四时,我会骄傲地对身边的朋友说:“听着没有?这是我编的。”

  南箭亭子旧事

  “噔”

  “噔——”,理发的大金牙用铁钉在夹子似的钢片中间划过,悠然悦耳。他右肩背一木箱,从南箭亭子街道慢慢穿过。
  听到“噔——”,我们纷纷跑出来,不理发,是看他金牙。
  理发匠的金牙特别长。我疑心他的牙并不需要这么长,而为炫耀。他即使闭拢嘴,牙仍闪一点亮。说话,他尽量笑着,满目光芒不长锈。
  我们数他金牙。烂樱桃说六个,我说十个。因为他下牙也是金的。
  大金牙常说“坝上”的事。火勺,黑绵羊,吃鹿肉脯。
  “啥是坝上?”烂樱桃问。
  “林西以北,”大金牙说“那是蒙古地界。”
  “我以为粪耙。”烂樱桃说。
  大金牙假装用剃刀割他。
  大金牙过去是有钱人,后来把钱换成金子,再把金子化了,变成牙镶在嘴里,走到哪儿都丢不了。瞿四他大哥说完,补充一句“这是我分析的结果。”
  富达拉达对大金牙说,“你张开嘴,让我们好好数数……”
  他急了,追着要揍富达拉达。追不上,骂:“要在年轻,宰了你小兔崽子。”大金牙目露凶光,可能在坝上真宰过人。

  原来

  原来我们跟翎子好。再说我跟翎子她弟弟镜框也挺好。镜框本名小东。他有一天把家里镜框卸下来,举着,站在门口。他奶奶半瞎,说“这难呀?张学良吧?”伸手一摸,鼻子嘴是肉的,吓得跌坐在地。后来,他就成镜框了。
  翎子,什么时候都是笑脸。黄眼珠子闪亮,脸粉白,说话声低但笑音高亢,咯咯咯咯。
  镜框不满地翻她,“你下蛋呢?”
  翎子是初一的,比我们高三年级,夏天,我们在她家房檐下坐一溜,听翎子念课文。她家的胭脂梅、指甲桃,还有波斯菊开满畦子,蝴蝶飘飘。
  翎子用一种特别的腔调,像给每个字都上了劲,念:
  “小河清清小河长,小河两岸是故乡……”
  我们都不敢乐,享受着很拘束的一种高雅气氛。
  然后,翎子给我们分指甲桃花瓣,一人五瓣,染指甲。英子、莎娜、我姐又跳安代舞,拎着手绢,登拉哒哩嘀,登拉拉哒登哒。
  后来,听人说翎子跟男的亲嘴。真的?那人看我们不信,急了。“在辽河家属院乒乓球室,我亲眼看见的。他俩搂着,翎子翘脚。男的是一中的,鬈毛。”
  大家心情黯淡下来。翎子竟然干这么恶心的事。翎子过来,我们假装不认识。她说话,我们扭头。
  还有一次,放学时见到了翎子。她那时一个人走,我们往她身上吐唾沫,吐到舌头都麻了。
  爱华、周小平间或说“……辽河,哼!乒乓球室……呸!”
  我从侧面偷看翎子表情。她一下下眨眼,搅散泪水,手拽书包带,使劲往家走。

  洋井

  洋井在米分培他家的园子边上。晚上做饭的时候,众人拎桶叮当取水。米分培他老婆站在台阶上,看。
  计划经济在南箭亭子即盟公署家属院的体现之一,是七八栋房子设一洋井。这并怪,压水时,稍一慢,井水伴着嘶哑的长音缩回,像咽气。再注水引,嘎噔嘎噔,直至水花溅出井口半尺高。这时,米分培老婆轻蔑地笑一下。他家的人爱敞怀,孩子们衣裳没钮扣,一跑,两襟如旗,从肋下飘起。米分培老婆不系扣——用现今眼光看也没衬衣——两个奶子像装豆浆的塑料袋,在腰上晃。这是在夏天。
  洋井也是公家配的。铸铁,葫芦似的井身接管在地下吸水。并把儿弯如鸟身,乌头衔着井碗,手拄的地方像砍刀把儿。
  米分培是盟公署会计,因此戴眼镜。他家人嘴大。要有人在南箭亭子转,见嘴大的人,就是老米家的。要是见到不大点儿的孩子,不认识是谁家的,如果嘴大,也是老米家的。他老婆老在生小孩,无暇掩怀。
  冬天井台高如小丘,水泼上,带着流势成冰。取水的人战战兢兢,怕摔。井碗在晚上由米分培老婆收到家里。取水人要恭谨叩门,取井碗,再要点水引井。他老婆傲慢地掀开水缸的秫秸盖,给你两瓢。两瓢水不够,那不管了。
  取水对我们小孩是快乐的事情。冬天,在白冰的井台上压水,井水在寒冷的早上飘着白雾泻入桶里,清澈渊深。我和姐姐用木棍担着回家,两人一起倒进缸里,看水在缸里又长了一截。
  米分培的老婆站在高台阶上看人们取水,这么多水被别人挑走了,她可能感到心疼。其实米分培家吃饭的碗都不够,二胖和三笊篱在一个碗吃,他妈他爸各有一个碗。二胖弄断一根筷子让他妈打了一顿。过一年了,他妈想起这事又把二胖打一顿。
  有一次,我们在井台上玩儿。蚰蜒说,谁敢舔洋井把儿?那是冬天。大伙说,你舔我就舔。蚰蜒说,谁敢舔我管他叫爷爷。六猴子——平常最捣蛋——有点抖擞,拿眼睛转大伙。我们袖着手,你舔,舔呀!六猴子咧嘴乐了,用舌头在空气中伸缩两下,练练。他上去,摸摸井把。不许捂乎,蚰蜒说。那你得管我叫爷爷!六猴子转过头重申。他不叫就给他扒裤子,大伙说。六猴子低头,把舌头伸出来,又说,叫噢。然后舔。
  “嗯──”
  六猴子古怪呻吟。他舌头粘到井把儿上了。粉红的舌头在黑铁上拽不下来,六猴子哭,费力扭脸,可怜地看我们。大伙先是大笑,后来害怕了。六猴子转而嚎啕。有几个小孩吓跑了。
  粮本他爸听到喧哗跑出来,一看,痛斥:胡闹!转身回家端了一瓢水,慢慢浇在六猴子舌头粘处。舌头下来了,六猴子捂着嘴,飞也似地哭跑回家。粮本本名梁立本。他爸说话嗡嗡的,像肚子下面接着地洞。
  米分培他老婆的脸,露在玻璃窗后面,好像刚笑过。
  “谁弄的?”粮本他爸训斥,我也吓跑了。
  六猴子有很长时间不说话。他们说,六猴子说话跟傻子似的,管“饭”叫“拌”。大伙也不提蚰蜒管他叫爷爷的事。
  好几次,我跟六猴子说话,他光摇头。

  那种

  那种修马路的水泥管子,一人高,不知何放弃在辽河家属院墙外。我们纷纷钻进去赋闲,起初合力蹬踹,使它晃动,我们坐享自由,但蹬不动。
  我们在里边蜷坐的时候,闲聊。一般说电影里的事。李向阳,说岗村宁次,又说到蒋介石,后来说到毛主席。
  有个新搬来的小孩叫王志,从吉林来的。他说“你们知道毛主席媳妇是谁吗?”
  毛主席媳妇?
  我们从来不知道毛主席竟有媳妇,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他叫毛泽东,以为就叫毛主席。
  瞿四钻出管子,脸色峻厉,他指王志鼻子说:“你敢说毛主席有媳妇!”
  我们渐渐想出媳妇里面的不洁含义,这个王志简直反动透顶,也为发现了一个反革命兴奋。
  王志也从管子钻出来,面无惧色,指着程四鼻子说“你敢说毛主席没媳妇?”
  瞿四微怔,说“操你妈!你敢说毛主席有媳妇!”
  过了一会儿,蚰蜒说:“蒋介石才有媳妇呢。”他扭屁股走了几步。
  大伙恣笑。说对,宋美龄。
  虫子说:“刘少奇才有媳妇呢。”
  大伙说对,王光美。
  瞿四恶狠狠地说:你等着!
  王志不忿,你等着!
  要是毛主席没媳妇,王志就是反革命。先五花大绑斗一顿,随便揍,拿砖头残他脑袋也行。然后一般就枪毙。每年冬天,赤峰都枪毙好几车反革命。他们光着头,下巴摘了,铛啷着,要不枪毙时他喊“毛主席万岁”怎么办?枪毙都在最冷的天,解放军穿戴皮衣皮帽背刺刀枪站在车上,两人按一个犯人。有的犯人只穿衬衣,有的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
  “你等着!”瞿四说。其实瞿四他们家成份地主。
  “等着咋的?”王志还挺横呢。
  王志的态度使我们迟疑了。他走了之后,我们在管子里商量挺长时间,默默地想毛主席和媳妇的事,心里感到罪恶,开始躁热。瞿四说,其实革命英雄都没媳妇,黄继光、董存瑞、雷锋。大伙说对。
  第二天放学,我们来到管子时,王志已坐在那里,不瞅我们。他拿出一块糖,剥开,暗红大块,有一层薄膜,塞进嘴里嚼。
  “啥糖?”瞿四俯耳问我。南箭亭子的小孩只有过年才吃上几块甜菜渣子硬糖,2分钱一块。
  “高粱台(饴)”我说。大伙迅速传诵这个词。它是软的,甜得齁嗓子。
  王志又剥了一块,塞嘴。
  当王志吃第三块时,瞿四和蚰蜒的脸色已由羡慕变得阴沉。这时,王志抬手给瞿四一块,瞿四火速大嚼,牙齿像打鼓一样。
  “给咱。给咱。”大伙纷纷伸手。
  王志一人给一块,又给了瞿四一块。但到了文太瑞手边,他不给。
  “你管我哥叫瘤子干啥?”王志问。
  王志他哥的确是瘸子。
  “你哥不是瘸子。”文太瑞卑微地央告。
  “谁是?”
  “我哥是瘸子。”文太瑞低声说。给了他一块糖。
  大伙愉快地吃“高粱台”,瞿四吃了两块。特好吃,口腔,甚至舌头底下都被甜水浸润。谁也不提那件事了。

  粮本

  粮本发明的最好游戏是比谁尿得高。南箭亭子的厕所都是红砖的,起脊。我们还住土房呢。男女厕所的隔墙不封顶。能听见说话声。
  有一次,我听见那边说“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另一人回答“今年用不着买太多白菜。”
  说“姑娘”的像富达喇达他妈。后来,我看到白菜就想起“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那天粮本说“先别尿,”他拿粉笔往厕所墙上划白线,到鼻子高,“超不过就是王八蛋。”
  大伙憋气比赛。粮本第一,我和二胖差不多高,蚰蜒第三,三笊篱没过线。
  蚰蜒不满意,“我尿少。”三笊篱说,“我也是。”
  粮本得意,说“明天九点再比。”
  第二天,蚰蜒早就在厕所等着,脸憋通红,像冻脚似的来回搓脚。
  粮本来了,问蚰蜒:“你早晨撒尿了吗?”
  蚰蜒摇头,说“快点!”
  今天的高度是过墙,往女厕所那边滋。
  蚰蜒第一尿。这家伙跺脚尖、挺胸,还是差一点,但尿得时间特长。
  粮本说,“其实我早晨撒尿了,不过又喝三茶缸水。”他站定,运气。第一拨没窜过去,一鼓劲,第二拨尿银箭一般闪耀过墙。
  大伙鼓掌欢呼。
  “哎哟!”那边女的尖叫。我们火速转移。粮本在里边喊:“等着找……”估计还有半茶缸子水没尿出来。
  结果,粮本被空军老姚媳妇拎着耳朵遣送回家。粮本他妈听完,把他按在地上,拿鸡毛样子照屁股一顿死抽。抽一下,他“嗷”地头脚一起上抬,像过电似的。
  空军老姚媳妇是南箭亭子女人中漂亮的,比得上焉优她妈。黑发波浪,别一敦煌飞天夹子。空军老姚浓眉大脸,见我们爱问这种蠢话:“一斤棉花沉,一斤铁沉?”
  我们不吱声,早听过这个。蚰蜒爬上墙头,说“你妈沉!”
  没等空军老姚抓,他就没影了。
  空军老姚还领我们去他家,指镜框里的照片。他戴肩牌,大盖帽。“我当年是空军。”他说,“你们好好学习。”他又说,手里拿一把彩色铅笔。外边什么颜色,芯就什么颜色。我分一支橙色的铅笔。
  “你长大当什么?”他笑着摸我脑袋。我语塞,从未想过长大当什么,胡乱说:“空军”。
  “好!”他又给我一个浅蓝色的铅笔刀。
  “我也当空军!”六猴子、虫子、粮本和富达喇达纷纷喊,假装娇羞地钻进他怀里,要铅笔刀。
  “好啦好啦。”空军老姚用手抚弄他们头发,笑。
  他媳妇也笑,一绺头发卷垂,遮住半边脸。那时粮本还没往她大波浪里撒尿。

  焉优

  焉优就是一种紫黑浆果,豆粒大,一吃甜而染牙。因此吃完了不能乐。兵工厂墙内杂草中有焉优,星期三下午不能去搞,他们打靶。
  而焉优是文太瑞邻居家那个孩子的外号。
  他傻,站当街对过往人说:昨天我爸又骑我妈身上了。
  人听了一楞。焉优张着嘴“哈哈”乐起来,涎水像过年火锅的粉丝一样沾在条绒衣裳上。他知道说这个别人能楞。
  焉优父母是研究所的,戴手表,有裤线。他妈素洁,走道轻飘的,说话时脚往后撤一下,脸微红。
  马杏核有一次偷偷问焉优:你爸咋骑你妈身上啦?
  焉优振作了,“我爸啥都不穿,……”
  “啪!”胡三给马杏核一嘴巴,“操你妈!问这个干啥?流氓。”
  马杏核右脸“唰”地鼓起几道棱子,嘴唇哆嗦,费半天劲才把话咽回去。胡三练摔跤,板带把腰煞得精细。
  焉优不明白马杏核为啥挨揍,伸脖子看他的脸。
  那天下班时,焉优又说“我妈裤衩是花的。”等着人们惊讶。
  正好他妈下班,拽着焉优就往家里跑,一只手罩在脸上,粉纱巾掉在地上也不回头拣。
  瞿四他奶奶常常瞅着焉优说:
  “焉优啊,焉优,你可多可怜啊!”
  焉优说,“我不可怜!我有黑枣。”说着从兜里掏一把黑枣,嘛哒嘛哒吃。他兜里总有黑枣,吃完把核给我们看,扁而黄,像一片鱼鳞。隔一段,罗锅子老头挎小筐在焉优家门口喊:“枣啊,黑枣,黑黑枣!”他年年说自己90岁。
  虫子长这么大都没吃过黑枣,也不跟焉优要。焉优一出来,虫子就跟着,攒黑枣核。他洗干净枣核,在窗台晾,用蘸水笔在每个核的扁面上写一个“长”字。
  秋天,虫子把枣核种在水文站房后,这件事只有我一人知道。

  有一天

  有一天,我非常烦闷。看《海底两万里》,趴窗台画岳云的两把银锤,在午后射到炕上蓝塑料布上的光线中用手势做动物剪影。还烦闷。
  我把我爸的军功章找出来,它们放在红箱子底下鹿茸糖的铁盒里,绸布包裹。我戴上一枚,特意晃动上身,收颌看它光芒。
  粮本最先看见的,跑过来,“谁的?”
  “我爸的。”
  “你爸是英雄?”
  我没吭声。然后粮本追随我。在虫子家门外站一会儿,虫子和他爸用铁锹挖土豆。
  “勋章。”粮本指我。
  虫子他爸根本没抬头,虫子悄悄瞅两眼。
  后来到洋井那儿站一会儿。又到小卖店。小卖店的女售货员聊谁对象眼睛大,粮本偷一把盐放进兜里。他给我几粒,舔盐也挺舒服。
  我突然明白,必须创造一个奇迹。烦闷其实是创造奇迹的先兆。我把奖章放回去,从炕席下边找一把铜钥匙,锉成沫,铜沫立刻成了新的。要是我姐回来,就说是金子沫。第二步呢?往金子沫里倒点酱油、醋、白糖、我爸喝的甘草剂,在锅里煮。一边煮一边念咒。我没学过咒,就念:“豆芽豆芽朝天锥。”过一会,揭开锅盖,它有可能变成——玻璃、灵芝草、一种能融化一切的试剂——估计是三种之一。揭锅盖前,我临时跪地磕了三个头。磕头时想,我姐这时千万别回来。
  揭开盖,只有黑水冒着热气,我取一勺洒在台阶的青石板上,着石头能不能炸开,没有。我醒悟了,这一切必须等到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于是,把这些赭色发粘有甘草味的水装进空瓶,把锅底的铜钥匙沫一点点拣进去。
  我准备把它埋在电线杆子底下,挖好坑了,又想,拿瓶左转十圈,右转十圈。
  转。闭上眼睛念另一个咒语:“窟窿窟窿咔!窟窿窟窿咔!”这是现编的。
  “干啥呢?”
  我大惊睁眼,见蚰蜒、富达喇达一帮人站在文太瑞家小棚上笑嘻嘻地看我,起哄。
  完了!只差两圈就转完了。我拎着瓶进屋。过了很长时间,我见他们退去,把这玩意儿匆匆埋好。我记得瓶上写着“西凤酒”,红底一只白凤凰。
  我祈祷,瓶里的水一定会变成神奇之物,至少洒在马杏核脸上可以把他变成麻子。要是真成功了,我就上北京,把它献给毛主席。

  马杏核

  马杏核突然把我棉帽子摘掉扔在地下,拿脚踩,别人看好玩,也上去踩。我被这场事变震惊,上前推马杏核,他一拳杵我前胸。
  “你爸是内人党!”
  我脑袋“嗡”一下。我爸的棉袄胸前,就是缝新四军胸章的地方,缝一块白布,上写“内人党魁”,他自己写的。上下班就穿着,不许遮盖。
  原来我爸是军官,他们都尊敬。而且我的棉帽子也是军队的,平常他们借戴一分钟都非常幸福,谁敢踩?
  他们盯着我看,蚰蜒、虫子、粮本、文太瑞等。我要拣帽子,蚰蜒一脚又踢远了。回到家我哭了一场。我本想告诉我妈这件事,上马杏核家说理。但他们面色怠倦,没敢言声。
  这时我才感到家中发生了变化,厄运笼罩着家庭。我姐好像早就了解了这一点,她干活麻溜,不时瞟妈爸脸色。而他们不说话,草草吃饭,睡觉。
  原来他们把痛苦留给了我自己处理。那一夜睡不着,我想出这么一种委屈或悲伤的原因来自一种威胁,即我被剔出阵营。而这阵营是除家之外另一个生存的空间,理由在于我爸是内人党。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疏离主流之外,看大伙玩东玩西只好眼馋。
  瞿四他大哥对我挺好。有一天他告诉我,马杏核他爸其实是傅作义的后勤官,这在造反大楼的大字报上写着,还上了漫画。
  傅作义?他不是国民党吗?我太高兴了。小卖店处理黄花鱼那无,家属院的人差不多都在排队。我发现了马杏核丑恶的脸,他正用红玫瑰烟盒纸跟王志换瓜籽。我冲上去把他拥个大前爬子,大声喊:
  “你爸是傅作义的军需官!”
  马杏核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不敢扑落,看看这个、哪个。他的脸变成了另一个人。畏葸苍白。
  我很解气。但我坐在水文站那艘铁船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时,觉得即使这,也不能完全抵消,因为我爸是内人党。
  过了几天,马杏核在第七小学门口等我。我以为他想揍我,但他送给我两张烟盒纸,压得平整,不缺碴,红大刀和牡丹,还要送我一张邮票。
  看我收下了,马杏核挺高兴。

  实际上

  实际上蚰蜒在南箭亭子不应该有地位,他爸当过伪满的什么,他妈是地主小姐,他们上班都低头走路。文革时,吃香的都是贫农成份。蚰蜒外号叫蚰蜒是因为他坏。夏天,我们穿裤衩坐在荫凉地,瞿四奶奶说,小心蚰蜒钻屁眼子里。我们一齐撮肛,怕这种多足的虫子。米分培他老婆,马杏核他妈都是贫农,扬着脸,谈吐非凡。
  蚰蜒的江山是自己打的。钢铁大街从盟委到十一粮站的路灯,基本上是蚰蜒用弹弓打碎的,特准。打仗吧,他个小力薄,但手捏砖头子蹦高给你脑袋残一口子。谁都怕他这手。
  蚰蜒有大哥,但谁也没见过。二哥烂樱桃。他二哥崇拜日本鬼子,自命山田大佐,用劈柴削个战刀,双手拉在跨下。说话第一句,“你的”。有一天,他正拄战刀在当街了望,瞿四他奶奶扫树叶子,文太瑞他嫂子用钢叉垛麻黄,木头电线杆子在风中嗡嗡发声。胡三过来了,撇着八字脚,这是跟他师傅学的。他师傅唱戏。
  蚰蜒他二哥对胡三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胡三飞起一脚把战刀踢到大虎家猪圈里,捏他腮帮子说“什么他妈山田大佐,你配吗!纯粹烂樱桃。”
  烂樱桃这名挺新颖,大伙无不称奇。但胡三不过妙手偶得。后来,他就成了烂樱桃,原来那帮心仪鬼子作派的小崽子,弃他而去。
  蚰蜒常有奇异之举。一次,我们在磨刀石那儿袖手晒着太阳。有一女人从水文站出来,大辫儿一左一右在腰上摆,拎着好看的小包。她快走近了,蚰蜒悄悄说:“我敢摸她腚。”然后嗖嗖爬上小卖店的铁门,紧嗓子。他有一绝技,咳唾极准,而且远。这是往下水道铁盖的小眼里飞唾练出来的。
  女的过来,蚰蜒在门上“吭”地一口,一团唾沫蛋落在女的臀上。她站住,转身看,往上怒目。
  蚰蜒突噜下来,猫腰,撩衣襟给人家摇,假装说“你看看,你看看”,向我们挤眉动眼。
  女的用高跟鞋一跺,“哼!”把他推到一边。蚰蜒举臂飞奔,学苏联红军“乌拉——”
  有一天中午,辽河工程局机关大烟囱顶上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底下众人麋集仰望。工军宣队的人轮番喊话。这人在上面远远地望着,头发四散。人说他早先是局长。他家里人在很远的地方站一堆儿,军人看管。他老婆用手绢捂着脸,孩子垂手肃立,默默看着似在云端中的父亲。老太太不哭,拄棍抬脸,白发纷纷。
  接着的事我记不清了。好像老太太从头上拔一根银簪,举着,说“儿啊,儿啊,你看看。”
  蚰蜒说,“你给我!”
  他取簪跑到大烟囱下,蹭蹭爬了上去。下面大哗,人们更兴奋了,有人把蚰蜒他妈找来了。他妈连哭带骂,跺脚摸着鼻涕,说“你个王八犊子,你们老赵家没一个好种……”直至昏厥。
  蚰蜒上到顶,把银簪给了那人。不一会儿,他们慢慢下来了。下的时候,蚰蜒特慢。到地面,这小子裤子湿了。他不承认尿裤子,“没有!这是烟囱冒的水蒸气。”瞿四说,“别牛X了,你们家烧煤的烟囱冒水蒸气啊?”
  为什么送上银簪,那人就不想自杀了?蚰蜒说,“那个老婆子教给我说,你妈养你容易吗?”
  “就这一句?”
  “嗯。”
  可能簪子里有点事,我们认为。“联络暗号”虫子说。朱旦红踹他腚,“你们家在大烟囱上联络?”
  蚰蜒他妈醒来,见小儿已在地面,咬紧牙根冲过去要揍他,蚰蜒上墙,一翻身就没影了。但他晚上回家肯定逃不过挨揍。
  大烟囱那人下来后,立刻被绑起来,按着脑袋押走,老太太扑了几次没摸到儿子。而他家人,刚才不敢言语,此刻一起放声大哭。

  头几天

  头几天,我妈在那屋对我媳妇说:“他们小时候,姐姐要是病了,原野一会儿跑出去一趟,买头发夹子、钮扣,偷偷塞到姐姐枕头底下……”
  小卖店在煤核大坑后边,里面宽敞明亮,货架上的脸盆、被面和香烟红红绿绿,显出非常富足。靠门口齐腰高木柜装大粒青盐。主任是转业军人,戴茶晶眼镜,系巴掌宽的皮带,一直勒到最后一个眼。一女售货员近视,觑目,像眼里进了灰尘。一女售货员高鼻梁突然从半路下弯,像要啄米。我最喜欢玻璃柜子里的小玩意。指甲刀上的图案一共有七种,喜鹊、凤凰、梅花、桃花、猴子、香蕉。红旗。我还喜欢钮扣,它们放在不同的纸盒里,像宝石。啄米的女售货员说,你的手把玻璃污涂了。在童话里,喜鹊和暖壶上的梅花鹿,半夜会在小卖店翩翩起舞,钮扣宝石烁烁发光,青盐粒全都变成了冰糖。
  “这个孩子两个头发旋。”觑目女售货员说。我瞪她一眼,依依不舍走出小卖店。“一个旋儿横,二个旋儿楞,三个旋儿打架骑板凳。”她在后边说。
  我姐生病的时候,整天睡觉,脸蛋在枕头上红红的。我妈叫她吃药,她坐起来,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想哭又哭不出来,然后再睡觉。
  我把攒的钱都给她买了好东西。还有一小盒胭脂,盒盖里有一小粉扑,散着微微的香味。钱花尽了,向曾祖母要。她把炕席揭开,白花花一片钢蹦儿。曾祖母管钢崩儿叫“图格里克”(元)我妈纠正之后,她叫“巴嘎图格里克”(小元)。
  揭开炕席,钢蹦儿像星星一样向你眨眼,那情景让人欢喜。
  曾祖母把裹着烟嘴儿的嘴唇松开,放出一股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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