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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不行,理查特,”凯瑟琳终于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这个可怜的丫头把我们大伙都搞得不和吧。难道她制造的不和还不够吗?”
  “的确很够了。别担心,好妈妈。就让她进来读读她用魔术诱骗走的可怜孩子的信,然后打发她走得了。请答应我,除开得体的和有克制的礼貌以外,你别给她更多的鼓励。在我们自己家里,缺乏这个最起码的礼貌也不行。此外我也不想说更多的了。”本着这个谅解,他们等待着对手的到来。就她那一方面来说,她也是以同样敌对的心情来准备这次会见的。一听到丹尼斯带信来说,他们不想到她这儿来,而将在他们家里接待她,她就把嘴唇噘了起来,并要丹尼斯注意看他们身上的每一种感情,不管多么琐屑,是否都比对杰勒德的感情重要得多。“好吧,”她说道,“反正我不能像他们那样为自己辩解。干吗要仿效那种小市民的傲慢,那种没文化的人都有的傲慢呢?为了杰勒德的缘故,我得去见他们。但我多讨厌他们啊。”
  好心的丹尼斯就这样把炸药带进了一户人家。
  玛格丽特以类似她那个时代骑士们整装待发的战斗精神梳洗打扮了一下。骑士是为了抵挡袭击,而她是为了抵挡别人的目光——对她的贫穷表示卑视,或对她的奢侈表示嘲讽的目光。她的短外衣是深蓝色的英国布做的,裙子和长袜也是同样的料子做的,但颜色是一种有光泽的褐灰色或紫红色。身上没有一点阔人戴的毛皮,只有一条平平常常的雪白的腕带,以及一块从上衣胸部伸到喉头的折得很精美的细麻布。这细麻布呈方形而不是圆形,因而并没有围住脖子,只是把它框了起来。她前额上的头发很像苏格兰的玛丽皇后一个世纪以后恢复过来的那种式样,仍然呈两道波纹形状。不过她没有戴银发网,因为这不适合她目前的情况。其余的头发则是用深蓝色镶银边的布做成的小兜帽紧紧地盖着。脚上穿的是一双红皮鞋。不过她穿的褐色裙子和长统袜与红鞋很相称,不会使看到她穿红鞋的人因其显眼而感到吃惊。鞋子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她那拱起的脚背和有样子的双足。
  当时的人跟现在一样懂得什么是美。
  由于她花了些时间来进行打扮,尽管日晷已报三点,她的对手们也只好老等着,不见人来。
  最后,在丹尼斯的陪伴下,她终于动身出发了。当他们走到半路时,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说道:“丹尼斯!”
  “什么事,女司令?”
  “我得回家去。”(一副可怜的样子)
  “怎么,你有什么东西忘了带吗?”
  “是的。”
  “什么东西?”
  “我的勇气。啊!啊!啊!”
  “别,别,勇敢些,我的女司令。有我和你在一起,怕什么?”
  “那好。不过我在那儿的时候,你会站在我身边吗?”
  丹尼斯答应照办。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
  让我们回头看看对方的情况吧。全家人都聚集好了,正带着一种奇怪、混杂的感情等待着她。
  这些混杂着的感情不外乎是气恼、好奇、强烈的骨肉之情,以及对来补偿这些感情的玛格丽特的厌恶。再加上另外一种好奇,那就是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使得杰勒德着迷,并造成了这么多的烦恼。
  最后,丹尼斯独自一人走进来小声说道:“我的女同伴已经等在外面了。”
  “把她带进来吧。”伊莱说道,“现在你们谁也别说话。除开我以外,谁也不要和她讲话。”
  外面可以听到一小阵轻轻的低语声。那是丹尼斯粗俗的声音和一个妇女轻柔圆润的声音。
  这声音刚一停息,便见门慢慢打开,玛格丽特·布兰特像我描述过的那样一副打扮出现在门槛上,望着正前面。她脸色有点苍白,但显得文静可爱。
  除开凯特以外,他们都站了起来,仍然一声不响地呆望着。
  “请坐,小姐。”伊莱庄重地说道,一边指着一张事先为她准备好的椅子。
  她低着头,往椅子走去。当她走过房间的时候,人们不仅可以从她身体的形态上,而且可以从她倦怠无力的神态上看出她已经有孕。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一见她有孕便对她产生了某种仇恨。理查特则认为这损害了她的美丽。
  但母女二人却感到内心有种温柔的感情油然而生。
  她把信从怀里取出来,旁若无人地吻着它,然后坐下来读信。她的神态表明,她很清楚她是为了这惟一的目的到这儿来的。
  开读的时候,她注意到他们有意让她独自坐在一边,仿佛她是个麻风病人。她望了望丹尼斯,把一只手垂在身边,悄悄地很快做了一个手势,要他过来站在旁边。
  他仿佛听见她喊了一声“起步走”的口令,遵命一跳,跑了过去,然后像哨兵似的站在她的肩旁。不过,这动作表现得过于热情,使得在座的人都明白他是奉命跑过来的。她不禁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开始用一种醇而清晰的声音向这急不可待的一家人朗读起他们共同的亲人——杰勒德的信。声音是那样柔和,那样诚挚,那样激动人心,仿佛她整个灵魂都紧紧地依附在每一个珍贵的字音上面。这声音就像是上帝用他的神功亲手使得一个女性的胸膛发出来的。

  “我的玛格丽特,我毫不怀疑早在你可爱的目光接触到这封信之前,我最前爱的朋友丹尼斯已经找到了你,把我们意想不到的最为凄楚的分离情景告诉了你。因此,我将从那最悲伤的日子开始写起。可怜的人,那以后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很想很想知道,但无法打听到。除你以外,最亲爱的,我日夜为之祈祷的就是他了。有他这样一个忠实而亲爱的朋友,真是胜过大卫之有乔纳森。看在杰勒德的分上,你要好好对待他。”

  听到这些突如其来的知心话,丹尼斯把头靠在玛格丽特高高的椅子上,伤心地大声呻吟起来。
  她很快从座位上转过身来,找到他的手,握住它。
  杰勒德的恋人和杰勒德的朋友就这样手握着手,一个读信,一个静听。

  “我像个做噩梦的人,晕头转向地向前走去。忽然,一个绅士带着他的仆役跑了过来,全都骑着马,险些没把我踩死。绅士在坡顶上勒住马,吩咐他的武装随从回头抢我的东西。他们倒是相当客气地抢了我,拿走了我的钱袋和最后一枚铜板,然后快快活活地走掉。我这无亲无友的人则昏昏沉沉、漫无目的地走在异国的田野上。”

  这时,在座的异口同声地发出一阵叹息,接着就是丹尼斯的一声咒骂。

  “忽然,我有一种奇怪、模糊的感觉。我躺下来睡在雪地上。这事很糟糕,何况附近有大群的狼。要是我真像你受之无愧的那样来爱你,我也许会表现出更大的勇气。但是,啊,亲爱的恋人,那悄悄袭来的睡意远胜过我的本能,使我的心感到空虚和麻木。我终于睡着了。要不是上帝对我们比我对你和对我自己都更善良,我肯定会一睡不醒。人们都这样对我说的。我猜想我睡了一两个小时,但不会比这更长。有只手粗鲁地摇撼着我。我醒来才发现自己可悲的处境,并看到有个丫头穿着节日的艳服站在我跟着。‘你疯了?’她说道,似乎很生气的样子,‘竟然睡在雪地上,躺在狼鼻子底下?你是才断奶不久就活得不耐烦了吗?得了,得了,’她更和蔼地说道,‘像个好小子那样打起精神,站起来吧!’于是我站了起来。‘你是富人还是穷人?’但我只是吃惊地呆望着她。‘喂,这很容易回答嘛。’她说道,‘你是富人还是穷人?’这时我不禁大哭起来,使她吃惊地直往后退。‘我是富人还是穷人吗?要是你一个小时以前问我,我会说我是个富人。但现在我肯定比大地母亲胸脯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穷了。一个小时以前,我很富有,既有好朋友,又有钱,充满了希望和青春的活力。然而“勃艮第的杂种”夺走了我的朋友,另一位绅士夺走了我的钱包。现在我既不能去罗马,也无法回到我留在荷兰的爱人的怀抱。我是穷人当中最穷的人了。’‘哎呀!’那姑娘说道,‘要是你还是个富人,你满可以再回去躺在雪地上,我就管不着你了。我想你就会像你一无所有地来到人世那样很快离开这个世界。如今你既然是个穷光蛋,你就是我们所要找的人了。跟我来吧。’我跟她走去,因为一方面她吩咐我这样做,一方面也因为我已不在乎我将往何处去。她把我带到近旁一所漂亮的房屋,领进一间挂满黑布的高雅的餐厅。那儿有张桌子,上面摆着许多菜。但只有一个大盘子,一张椅子。‘吃吧!’她轻声说道。我说:‘怎么,一个人吃?’‘一个人吃?你以为我们有谁会和你共一个盘子吃?难道我们能抢死人的食物吗?’然后她问我是哪儿人。我说:‘是特尔哥人。’她说:‘在你们那个国家,要是有个绅士死了,在他入土以前,人们不照常将死人的饭菜端上来,找个穷人代他享用吗?’我告诉她事情并不如此。‘那么,我为你们感到脸红。这儿的人才是更善良的基督徒。’于是我只好坐了下来。但我没有心思吃东西。那善良的姑娘好心地坐在我旁边,给我倒满一杯酒,我尝了一口。这时,我痛心地感到丹尼斯不能和我一道喝这种酒。他是那么喜欢酒和女人,不管是好是坏,还是普普通通。醇厚的烈酒绕着我的忧心转。那天,我像是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人们在患难中那么爱喝酒。她叫我把每样菜都吃一吃。‘漏掉一样是不吉利的。这些都是我主人的日常饭菜。’‘那么他一定有个好胃口。’我说。‘是的,小伙子。他还有副好心肠。现在他死了,至少我们都这么说。但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没听见过一句说他好的话。’我像只鸟儿那样啄食着每一样菜。她听到我叹气,看到我像是哽咽着吃不下去,便向我表示同情,要我打起精神。那天,我得在那儿食宿过夜。她走去找帮工的。他给了我一张委实很好的床铺。我把我的遭遇都讲给他听,并问他法律会不会帮我把钱包找回来。‘法律!’他说道,‘在勃艮第可没有穷人的法律。’你们知道,原来是女庄园王的堂弟抢了我。他认得那个野蛮的恶少。这事肯定会由女庄园主来审。而她还相当年轻,很有可能判处我绞刑,说我诽谤她的堂弟,诽谤一位绅士和英俊的男子,而绝不可能让他归还我的财产。在一个城市的范围之内,穷人有时还能见见法律是个什么样子,但在权势大的男女领主当中则绝不可能。于是我说:‘我宁肯忍受抢劫也不愿去寻求法律的保护,自讨苦吃,找到绞刑架的头上。’第二天,他们都对我非常友善。那姑娘从她微薄的工资中拿出钱来帮我去莱茵河。”

  “啊,他快回来了!他快回来了!”丹尼斯打断读信的人喊道。玛格丽特对他微微地摇头表示责备。
  “请在座的诸位原谅。”他呆板地说道。

  “事情的确很使人动心。但她只是个仆人,我不免对此感到反感,‘不行,不行。’我说道。但她硬说我拒绝是错误的。‘这是骄傲不得当嘛。穷人应当互相帮助。不然,世界上谁还能互相帮助?’我说要是我能做点什么作为报答就好了,白白赠送可不行;我对她已经是感恩不尽了。我能代她写封信吗?她说不必,因为‘他’就在这个屋子里。我能画她的像,从而挣我的钱吗?她说:‘怎么,你能画像吗?’我告诉她我可以试试。她的服装很适合画像。于是她急于要我给她画张像,好送给她的情郎。我让她站在一个很有利的受光的角度,很快就画了两张素描像。其中一张我寄给你。这张我利用零星时间上了色彩。另一张我画得很潦草,只是良心有愧地涂了一阵。愿上帝原谅我,但时间的确也太仓促。可怜的乡下佬,他们也不懂得好坏,倒感到非常骄傲、快活。两人都按他们乡下人的方式吻了我。原来,那帮工的就是她的情郎。他们向我道别,祝上帝保佑我。我便动身朝莱茵河的方向走去。”

  这时,玛格丽特暂停读信,将彩色画递给丹尼斯拿去传看。母女二人很感兴趣地仔细看着这张画,因为画中姑娘的装束在某些方面不同于荷兰女仆的装束。她的头发是包在一个紧的亚麻布发袋里。一块黄色的半头巾盖住了头部和两只耳朵,但伸出一个长方形的巾尖,坠在前额的中央。她穿着红的长袖外裙,前面褶裙很高。底下穿的是绿色裙子,一个红皮大钱包吊在裙子上面。脚上穿的是红袜子、黄皮鞋,式样新颖,超越了当时那个时代,因为皮鞋是低跟。方头,鞋带是绕过脚背再用鞋扣扣紧。这种系鞋带的鞋扣十分少见,也许还是未来出现的钻石形鞋扣的雏型。
  玛格丽特继续读道:

  “我是怎样每走一步都想念着我的丹尼斯啊!我经常坐在路当中痛苦地呻吟。那天下午,我碰巧来到两条道路的交叉口,因乏地坐了下来,头脑沉重,心也沉重,想到了不幸的爱人、失去的朋友,也想到了特尔哥的老家。家里的亲人曾经那么喜爱我,如今喜爱却变成了憎恨。”
  凯瑟琳:“天哪,他竟会这样想!”
  伊莱:“嘘,老婆子!”

  “我经常大声叹息。当我这么唉声叹气的时候,有个家伙像只鸟儿似的在那边路上欢唱起来。‘好,你就哪哪叫吧,’我伤心地哭道,‘反正你没失去爱人、朋友,没失去自己的老家,没失去母亲的微笑,也没失去身上的每一文钱。’最后他唱得那么高兴,我不得不生气地跳了起来,拔腿就走,好避开他那刺耳的欢唱声。但在我离开之前,我往路上扫了一眼,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能使得一个人在这令人厌倦的世界上显得如此轻松愉快。瞧!那唱歌的人原来是个残废的驼背,眼睛上系着一块带血的绷带,两条腿齐膝部完全被锯断。”

  “嘻!嘻!嘻!嘻!嘻!”西布兰特格格地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的眼睛愤怒地闪着光。她开始把信叠起来。
  “别这样,姑娘,”伊莱说道,“别理他!你这不像人样的狗崽子,你胆敢再笑,我就把你撵出去。”
  “喂,西布兰特,这有什么可嘲笑的呢?”凯瑟琳较温和地抗议道,“我们的凯特不也残废了吗?但她不也是我们当中最知足的人,并且在痛苦的间歇当中能像只山鸟那样歌唱吗?不过,我也和你一样糟糕。姑娘,你继续念吧。求你用值得一听的东西来堵塞我们的无聊话吧。”

  “‘那么,’我说道,‘这种乐天派是可能的咯?’接着我责备自己说,‘杰勒德,伊莱之子呀,你既有青春又有健康,反倒哀叹自己的命运。而这大自然创造出来的残废,却拄着拐棍,像只画眉那样歌唱上帝的善良。想想看,你做得对吗?’”

  凯瑟琳:“你瞧,他说得多好。”
  伊莱:“住嘴!老婆子,住嘴!”

  “每次他看见我,他就停止歌唱,马上跛着脚走上来哼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发发慈悲吧。亲爱的老爷,发发慈悲吧。’声音里带着一种风吹过钥匙孔般的凄凉的呜咽声。‘唉呀,可怜人,’我说道,‘慈悲在我的心里,但不在我的钱包里。我像你一样贫穷。’他不相信我的话。为了感动我,他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个溃烂的伤口说:‘虽然我已经是一个不幸的残废,但很可能我还会失去这只眼睛。你瞧。’我看到他指给我看的伤口,并为他的不幸沉痛地哼了一声。作为辩解,我告诉他我如何被人抢走了最后一枚铜板。听这一说,他顿时停止了呜咽,用一个男子汉的粗大声音说道:‘那么我得休息一会。喂,小伙子,你拉拉这根皮带吧。嘿,别害怕!’我一拉,忽然从他背上掉下两只结实的腿,半个驼背也化为乌有,眼睛上的伤口并不比绷带更深。”

  “啊!”玛格丽特的听众一齐吃惊地叫道。

  “看到我很惊奇,他当着我的面大笑起来,说我简直值不得他欺哄,并表示愿对我提供保护。‘你的脸很有点预兆。’他说道。我问什么样的预兆。他说:‘哎呀,预兆这面孔的主人会在这强盗多的国家里饿死。’旅行也能教给年轻人一些智慧。要是从前,我会转过身来,像逃避瘟疫似的摆脱这个骗子。但现在我却耐心地听他讲,以便拾取点滴的可资参考的净言。我算是做对了,因为天性和冒险生活使得这可怜的骗子脑子里充满了机灵和鄙俗的知识——在他旁边我简直是个小孩。当他把我彻底地盘问了一番之后,他说:‘你离开法国去德国做得很好。你就别再考虑回荷兰了。你可以去奥格斯堡和纽伦堡。这两个地方都是工艺美术师的天堂。假如你愿意,你可以从那儿去威尼斯。但你。旦尝到德国大城市的滋味以后,你就再也不想在意大利或别的国家呆下去了。要晓得,欧洲只有一个诚实的国家,那便是德国。既然你很老实,我又是个流浪汉,对我们两人来说德国真是天造地设。’我叫他把这点说清楚。一个国家怎么能既适合老实人又适合骗子?‘嘿,你真是个初出茅庐的人。’他说道,‘这道理很简单。这是因为,在一个诚实的国家里,敲诈老实人的骗子要少些,而可供骗子敲诈的老实人更多些。由于我老实,我曾有幸碰到一个友好的骗子。你就做我的伙伴吧。’他说道,‘我去纽伦堡。我们将会钱袋装得满满地到达那儿。我将教会你库尔·德·布瓦、库尔·德·扎特,教你如何乞讨,如何哼唱,如何哇里哇啦地说黑话,如何伪造肿瘤,以及在身上画上脓疮、溃疡。而这些连魔鬼也骗得住。’我颤抖着告诉他,我宁可死也不愿干这种事来羞辱自己和家里的人。”

  伊莱:“好小子!好小子!”

  “嘿,当叫化子对我这种人说来能算什么耻辱呢?乞讨是一个既古老而又十分受人尊敬的奥妙东西。如果神圣的僧侣、主教、帝王想赢得上帝的微笑,他们该怎么办呢?嘿,洗洗乞丐的脚就行了,因为乞丐都是圣徒们的宠儿。‘圣徒们都不是傻瓜。’他对我说道,然后真的把脚伸了出来,‘瞧吧。这只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王——法国的路易王——在上个升天节给我洗的;而第二天礼拜五它却被一个小村庄的刑官铐在脚枷里。’我对他说,愿上帝开恩,让我的脚能在如此崇高的荣誉和如此卑下的耻辱之间走一条诚实而安全的道路。他说,既然我没有勇气乞讨,他将迁就迁就我的怪德行。我将在他领导之下干活。他充当大脑,我充当手指。这时他摆出一副法官的神气,坐在路旁一堆沙灰上,严格地盘问我能干些什么。起先我说我身强体壮,肯干活。‘呸!’他说道,‘一条牛也是身强体壮肯干活嘛。你说说,哪些是公牛爵士不能干而你能干的?’‘我会写字,我曾获得一个书法奖。’‘你能写得有印刷工人那么快?’他嘲笑道,‘还有什么?’‘我能画油画。’‘这倒好些。’听到他这么说,我几乎想撕扯自己的头发,因为我的目的就是去罗马以书法谋生。我又说,我能弹点索特里琴。‘那很好。你能讲故事吗?’我说能,能讲成打的故事。‘那么,’他说道,‘我从现在起就雇你。’‘雇我干什么?’我问道。他说:‘你放心,淳朴的先生,不是叫你干什么昧良心的事。我将一路上负担你吃的,给你找工作。我只取你收入的一半。’我说‘同意’,和他握手表示一言为定。‘仆人,’他说道,‘我们将用餐了。不过你用不着站在我椅子后面。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没有椅子;第二,我更喜欢讲友谊,而不喜欢讲排场。’说着他从行囊中取出鸡、肉、酥饼、十几种包在亚麻纸里的香料,以及国王才吃得起的酒。我一生还从没吃过比这个乞丐(也就是我当今的主人)从行囊里取出来的更好的食物。等我们吃饱了,我就主张开步走。‘不行,’他说道,‘当仆人的不可过急地催促主人,特别是在吃了东西之后身体需要休息,而心灵倾向于思索。’于是他躺在地上,宁静地仰望天空。忽然他问我天上是否也有乞丐。我告诉他我只听说有一个,名叫拉撒路。‘他唱库尔·德·扎特比我更拿手吧?’他问道,看来十分忌妒。我告诉他不是这样。拉撒路尽管是个乞丐,却很诚实。他每天用富人桌上掉下来的面包屑充饥,并让狗用舌头舔他的脓疮。‘仆人,’他说道,‘我发现你身上有个很坏的毛病。你喜欢乱社谎。扯谎的目的既然是为了骗人,那么乱撒谎就和乱摸魔鬼的尾巴一样糟糕。我祷告上帝,但愿你能表明你画油画比你扯谎更拿手一些。否则我就算被你骗吃了一顿饭。要知道,没有哪个叫化子会吃面包屑的。他只可能吃一个国家的山珍海味。狗也不会舔叫化子的脓疮,因为它们都是用老鼠药或吃来口涩的酸液伪造的。而这些东西,不光是狗,就连猪也觉得恶心。我的脓疮是根据我自己的配方假造的,我看没有哪只狗想舔它两下。我算是做了一笔很坏的生意。你是个骗人的家伙,我疑心你还是个傻子。’我不屑于理睬他这一大堆废话,因为它们把上帝的真话指责为谎言,只因为我说的不合他的口味。他站起来之后,我们便一道上路。我们很快来到一个地方,见有两家小客栈,相距还不到一浪远。‘歇下来吧,’我的主人说道,‘它们的纹章退色得很厉害——这正合我意。你进去,别和主人打交道,要找到他的老婆,把她这客栈吹得天花乱坠,但切莫吹它的纹章。然后你提出愿意十分廉价地给纹章上色。’我走了进去,告诉那主妇我是个油画家,愿以低廉的价格把她旅店的纹章修饰一新。但她给我碰了一鼻子灰,马上打发我走。我去见我的主人。他难过地唉声叹气。他说:‘你只有灵巧的手指,没有能说会道的舌头。我算是做了笔很坏的生意。你来听我是怎么哇里哇啦地奉承人家吧。’在两家客栈之间有道很高的篱笆。他走到篱笆后面,一分钟之后就扮成个体面的商人走了出来。我们走到别一家客栈。我听见他如此肉麻地吹捧它,以至那女店主也不禁脸红起来。‘不过,’他说道,‘你们店有个小小的、小小的缺点。你们的纹章已经退色,不光彩了。只要你同意,只消花你一个银法郎,我这徒弟当中最聪明的一个就能使您客店的纹章光彩夺目。’她还在犹豫,那无赖便对她说他已经给近旁的一家小客店修饰过纹章,现在那客店的面貌简直像星空般灿烂。‘你听见了吧,我的男人?’她嚷道,‘三蛙客店的纹章已经油漆一新了,难道四谓客店要在它面前显得寒伦吗?’于是,我就开始给纹章上油彩。我的主人像个老爷似的站在一边,指点我该怎么做,同时给我使眼色,叫我别听他的。最后我赚得了一个银法郎。不料他又带我返回三蛙客店。在路上他给我添上胡须,化了装。对三蛙客店吹捧一番之后,他便介绍他是怎样对四猖客店进行装饰的。于是,那三只头脑简单的可怜青蛙便欣然跳进了他的罗网,而我又赚得了一个银法郎。接着我们又继续往前走。他找到他的拐杖,叫我走在前面。我们又回到四猬客店,这次他表演了一番他所谓的‘印上的疮疤’以及他的一些痼疾,从而既搞到了金钱又搞到了食物。他说:‘来,让我们平分吧。’我立刻给了他一个法郎。‘我做了一笔好生意。’他说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画师,不过花的时间太多。’我告诉他:‘在诚实的手艺活计上总不能既快又好。’他说:‘那么你就干快些吧。’他告诉我,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蓬·贝克。我可以叫他库尔·德·扎特,因为这是我们初次见面时他唱的小调的名字。当我们来到下一个城市的时候,我的主人库尔·德·扎特给我买了一个索特里琴。他在路边神气十足地摆出一副音乐鉴赏家的样子,活像人们过去评判出于虚荣而吹奏的马尔西雅斯及阿波罗的派头。我弹了支曲子。‘懂音乐的蓬·贝克,你奏得还可以,’他高傲地说道,‘现在你用喉咙唱唱吧。’于是我唱了一首善良的僧侣教给我的动听的歌曲;唱着唱着,不禁使蓬·贝克,即过去的杰勒德,想起了他的少年时代和家庭,眼里冒出了泪水。我的主人抬起头来,面孔像个挨了一顿痛打或喝了一口难吃的药水的小娃娃。‘得了吧。别再唱那叫人肚子疼的玩意了,’他说道,‘那玩意永远不可能从庄稼人的钱包里骗走一文钱,而只能使奶妈的奶变酸,使奶牛跳河,以免听见这种调调。怎么,你这伪善的家伙,难道我给你买了这么个又新又好的索特里琴,是为了叫我想起我未来的下场吗?你听着,你唱的必须是能使心灵欢畅,能使行吟诗人的钱袋装满钱的歌曲。’接着,他唱了如此亵渎神明的一段小调,而且唱得如此淫秽,我只得避开他一段距离,以免惩罚的雷电会击毁我的新索特里琴。好在这是冬天,没有雷电袭击的危险。于是我说:‘主人,上帝很和善。要是我掌握雷电的话,你先前唱的那个很亵的小曲将是你唱的最后一曲。你真是个脏嘴脏舌的家伙。’
  “‘嘿,蓬·贝克,你怎么了?’他说,‘我真是做了一笔坏生意。瞧你的心真乖谬,简直是离经叛道。’我叫他少说废话,别浪费口舌,我决不会唱些很亵的歌曲来羞辱我的家人。‘那么,’他不高兴地说道,‘等我们在路边把火一生,你就响起你的音乐匣子吧!这样我们倒可以对付目前糊口的需要。但要靠你的——

  善良的人们,让我们悲愁哀伤吧;
  让我们摆出一副忧郁的面孔,
  通过我们的鼻孔,
  如泣如诉地哼唱圣歌吧。那可永远永远不成。那你等于走遍洛林的街道叫卖:“摩靡之音,摩靡之音,谁买我的靡靡之音?’”我们这两个不要好的朋友便这样往前行进。忽然,我心生一念,请他给我再哼一支他那种恶作剧的小调。这时他摆出一副笑脸,又像夜莺那样唱起他的黄色歌曲。我用手指头塞住耳朵。‘别唱词,只唱调得了。’啊,玛格丽特,请你注意魔鬼奸狡的恶毒!他竟把最悦耳的调子来配最令人恶心的内容。”

  凯瑟琳:“这倒是像《圣经》那样一点不假。”
  西布兰特:“妈,你怎么知道呢?”
  科内利斯:“啼!啼!啼!”
  伊莱:“别说话,你们这些家伙真静不下心来,让我听我儿子讲吧。他比你们聪明,也比他同岁数的人更聪明。”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他说道,不过还是向我让了步。很快我收集了他三个小调。不过我不愿意让库尔·德·扎特知道我在动什么脑筋。俗话说:‘别让傻瓜和小娃娃看你未完成的作品。’这时已经天黑,附近就是一个小城镇,我们各人去歇各人的客店,因为我的主人不肯在天明以前卸下他的破烂衣裳和脓疮,而我也不肯和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叫化子同住一个客店。我们商定天一亮就在路上碰头。以后我们继续分开住宿,经常是在住宿的城镇外面晚上分手,早上碰头。一天,我半夜里醒来,思绪联翩,不觉萌生出一些好的念头,心灵顿时感到一片光明。我想起我的玛格丽特曾反对我拿市长的钱袋。你说:‘不管你怎样对它进行粉饰,终归还是盗窃。’但我硬要自作聪明。现在好了,我等于是把盗来的东西又让别人从我手上盗走了。怎么来的怎么去。所以我说:‘上帝不是残酷,而是公正。’我许了一个愿,只要将来有可能,我愿分文不差地把钱赔给市长。第二天早上出发时,我虽然还是感到忧愁,心里却充满了希望。如今钱袋不在了,我反而觉得轻松一些。我的主人拄着拐杖站在城门口。我对他说,我很希望他是另外一副装束。他说:‘当叫化子,就别挑三拣四了。’不过很快他就叫我给他松绑,因为他很难受。他感到头发晕。我告诉他,像他这样强行扭曲自己天然的形体,很难说是健康的做法。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把手放在脑袋上,显得很害怕的样子。他很快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像个球似的滚在地上,全身抽搐得很厉害。我感到恐慌,不知如何是好。我跑过去拉他。但他越来越难受。只见他咬牙切齿,口吐白沫,忽然全身弯曲得像一把引在空中蹦了许多下。我给他驱邪,结果使他更难受。附近一条沟里正好有水,水倒不怎么清。我见这可怜的家伙挣扎在死亡线上,便用帽子盛满水,迅速地跑过来把水洒在他身上。谁知我的老板竟当我的面大笑起来。‘得了,蓬·贝克,凭你的良心说吧,我丝毫没有忘记我的本行。’我握着湿淋淋的帽子站在一边,怒目而视。‘难道是装的吗?’‘还能不是装的?’他说道,‘真的突然发病是最叫人可怜的。但比起我这一套来只算得上小巫见大巫。艺术毕竟胜过自然。’‘你看你鼻子还在消血。’我说道。‘不错,不错。这只是我用根草戳了戳鼻孔。’‘你嘴角还在起白沫。’‘嗬,只消一小点肥皂就能起一堆白沫。’说罢,他从嘴里抽出豆子大小的一个东西,‘蓬·贝克,你真是福星高照。你应当感谢上帝把你带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主人跟前。他每天都在给你上课。明天我们将学习库尔·德·布瓦和其他科目,今天你得认我作魔鬼的王子。说实在的,魔鬼的王子也是一切善良人的王子。’这时他感到非常自豪,忘了昨天的怨气,跟我大谈乞丐。我原以为乞丐就是乞丐,没有更多可说的。但他却向我介绍了遍布法国、德国和英国的足足三十种之多的游行修士的名称和特点。这神气十足的家伙竟把这三个王国称做他统治下的三个省份。我想,他的宝座不外乎就是那囚禁小偷的足枷。我们来到下一个村庄,见村庄外面有人去吃饭的时候留下了一辆手推车。见到这辆车他便说道:‘我将把我的身体捆成一团,让你用这手推车推着我走。我的残废,再加上你把你可怜的老爹爹推着走的孝心,准能把那些乡巴佬敲诈个够。’我当下表示拒绝。我说我愿为他干活,但不愿参与他的乞讨。‘难道推个叫化子不算干活吗?’他说道,‘把那块脏石头也扔进来吧。且慢,我要把它再弄脏一点,并发誓说这是圣墓上掉下的一块石头,而你是从耶路撒冷把我和石头用车子推来的。’我说:‘推一对冒牌货,一个石头做的,一个人肉做的,固然算得上干活,而且是艰苦的活,但算不上诚实的活。这简直是玩弄你所说的魔鬼的尾巴。主人,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要是下次你再打算勾引我干骗人的勾当,你可别对我说什么可怜的老爹了。你这样做会使我想起我亲爹的面孔。他是荷兰最老实的人。真不幸,他和我闹翻了。不过,尽管我得罪了他,我可永远不想羞辱他。’亲爱的玛格丽特,听到这骗子说‘你可怜的老爹’,我真是心如刀绞。‘好吧,’老板阴郁地说道,‘算我做了一笔倒霉的生意。’这时,他忽然看见道旁有一棵树。‘你去读给我听听那树上写的什么。’我走去一看,见树上什么也没有,只是画着一个长方形的轮廓。我如实地告诉了他。‘对你这修士的知识暂时就考这么多。’他说道。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后,他又叫我去认墙壁上画的一个东西。上面只不过是个用小刀或钉子刻的圆圈,圆圈当中有两个小点。我又如实地告诉了他。他说道:‘蓬·贝克,那方块是个警告。是某个好心的图鲁昂德游行修士往西去穿过村庄时留下的,意思是有危险。那中间有两点的圆圈是我们这个行道的另一个弟兄画的,意思是说,那画的人,不管是洛林·塔拉普、特里布勒,还是卡丹·库尔·德·布瓦或别的某个人,在这儿乞讨的时候挨过揍,并在斯特拉宾监狱蹲了两个月。’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至于说到书籍,那你们的都只能算是装在包包、里的可鄙的小书。我的书只有三本:法国,英国,德国。它们都是用一种语言写的,好让我的弟兄们和各国的人民都看得懂。这个才是我所谓的学问。既然这儿的人要鞭打和监禁有脓疮和残疾的叫化子,我得到我的化装室去一下。’说罢他就冲到一个篱笆后面,不一会就道貌岸然、衣冠楚楚地走了回来。穿过村庄以后,我在一个足枷上坐了下来。正当那剃头匠的徒弟在一块大石头上磨剃刀时,害怕大城市的我则对着这小小的村庄弹起我的索特里琴。我把琴定好音,用两个木制的琴拨灵巧而敏捷地上上下下拨动着琴弦,接着,仿效我听到该国行吟诗人唱过的那样,大声而响亮地唱道:
  “谁想获得知识,谁就来听我的故事。’反正唱的都是一些废话。男男女女的村民很快聚集在我的周围。这时我停止唱歌,在索特里琴的伴奏下吟诵了一段取自《圣徒行传》的快乐的短故事。这《圣徒行传》是我据以杜撰愉快故事的一个手册。唱完以后,我马上又弹起来,并在索特里琴的伴奏下打口哨哼了一个库尔·德·扎特的魔鬼小调。你知道,上帝给了我一个无论在音域或音调上都少有的打口哨的本领。我明快而响亮地打着口哨,哼着快活的曲调,并在快速的时候徐徐地拨弄琴弦,徐缓的时候则跳跃式地拨弄琴弦,有时甚至停下来,像云雀在空中扑动翅膀那样在一个音符上颤动。村民们一个个都像要把我吞掉似的如醉如痴地听我弹唱。我转过头来一瞧,只见我的主人要钱心切,手心发痒,已把帽子扔在地上;铜板在一个劲地往帽子里面抛。我认为,光打打口哨就把穷人口袋里的面包骗出来,是很不道德的事。于是我停止弹唱,打算走开。但我发现我并不能利落地马上走掉,因为男人和女人都搂着我拚命地亲嘴,尽管他们满嘴的大蒜味。‘你瞧,主人。我认为这是把魔鬼劈成两半,而保留其洁白的一半。’他说,‘蓬·贝克,我真是做了一笔好生意。’接着他对我说,他要到圣地去一趟,要我留在原地别动。我留了下来。只见他跳过一条沟,往教堂公墓走去。教堂执事正在挖一个墓穴。我的主人和他闲聊了一阵之后,便带着一个指关节骨回来。不过,当时我还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要把墓地称为圣地,只是饭后才把事情搞清楚。当时,我正在给一个小客店的纹章上油彩,他乖乖地坐在我旁边,不声不响地拿着那骨头又是削又是锉,还不停地用纸擦光。我对他说,诚实的工作岂不也很有味道吗?‘像雨水一样的味道。’他嘲笑道。‘你在干什么?’‘在做一对骰子。剩下的骨头将用来做一个圣安东尼的拇指骨和圣马丁的小指骨来骗骗虔诚的信徒。’真是个无赖!亲爱的玛格丽特,你可以看到,在前往莱茵河的途中我们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倚仗着那两个我最不重视、最不赖以为生的技艺,每到一处我都受到人们的欢迎。如今我已穷得不必再害怕什么强盗了。但挣来的钱也能使主仆二人在路上维持生活。晚上,我经常给某个旅店老板或老板娘画张像,因此离开旅店时反而更富了一点。当然这只是少数人才有的幸运。但我的老板却很瞧不起这种平静的生活方式。他说:‘我喜欢生活有变化起伏。’说实在的,他倒是不缺乏变化起伏。他可以在一天之内比我花三天工夫挣的还多。但碰上一个倒霉的日子,按他自己的话说,那就简直是成天遭到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而不是接到雨点般扔来的钱币。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瞧不起我,说我的思想机械得可怜,并且蔑视我的艺术,而吹捧自己化装的艺术。
  “不过,偶尔他还是显得很不自在。当我们穿过艾克斯城的时候,我们碰到一个乞丐很快从旁边走过去,一只手抓着马车的尾部,酷刑吏则不断地用鞭子抽打着他那血淋淋的裸脊背。那勇敢的家伙,即使遭到如此的鞭打,也不表示丝毫悔恨。每抽打一次,我的心都要畏缩一下。我的老板则垂着头不敢张望。
  “‘迟早会这样的,蓬·贝克,’他说道,‘迟早会的。’看到他那憔悴的面孔,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久我们来到一个城市,这城市的名字我一时记不起了,但记得是在一条美丽的河边。我们来到桥底下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全身发抖。我问:‘喂,出了什么事?’他说:‘啊,真瞎眼了,他们在那儿处死罪犯。’他硬要坐一条船,从水上过河。但这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跳出油锅又落进了火里。船夫告诉了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处死的是一男一女,因为他们偷窃别人屋子的玻璃窗。那男人天明时已被绞死,而那女人则将被活活溺死。说时迟那时快,船夫刚一说完,施刑的人就把那女人往桥下一推,使她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掉进了河里。啊,玛格丽特,那要命的‘扑通’落水声多么凄惨!甚至现在还在我耳边回响。但更惨的还在后面。虽然她被捆着,可又浮了上来,口里喊着:‘救命呀!救命呀!’我当时什么都忘了,一听到妇女喊救命的声音便准备跳下水去救她。要不是船夫和库尔·德·扎特紧紧抱住我,而且坐在小船里的刽子手的帮凶已赶来把他那带钩的杆子缠住了她的长发,并把她硬按下去了结了她的生命,我肯定会跳下水去的。啊,圣徒们岂是以这样的方式回答我们求救的呼声!可怜的库尔·德·扎特痛苦地呻吟着。我则坐着,一边捶胸顿足地哭泣,一边呼喊道:‘上帝是用什么来制造人心的哟?!’”

  读信的人读不下去。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淌了下来。杰勒德在洛林哭泣,她则在鹿特丹流泪。对她的心灵来说,把他们隔开的距离不过像房间的宽度那样,只有几步之遥。
  信中许多感人之处以及读信者的女性之美,使伊莱深受感动。这时,他十分和蔼可亲地说道:“别急,姑娘。我想,你们当中应该有个人找个小凳子来给她垫垫脚。瞧她很快就要坐月子了。”
  “要是我胆子大一些的话,我会为她干比这更多的事。”凯瑟琳说道,“拿着,科内利斯。”她递给他一张小板凳。那位贵人,尽管比以前更恨玛格丽特,却把它接了过去,小心地垫在她脚下。
  “太太,您真是大客气了。”她支吾着说道,“我马上就往下读。这是我报答您所能做的惟一的事。”

  “我看到我的大老板脸色灰白,显得十分惊恐。我想这可怕的悲剧来得正是时候,好警告他及早回头。于是我竭力劝说他改邪归正,对他大谈犯罪者及其可怕的下场。他说:‘太晚了!太晚了!’一边咬咬牙齿。我告诉他,‘太晚’二字是魔鬼最喜欢对悔悟者的耳朵悄悄讲的两个字。我说:
  上帝是仁慈的,
  是不会让有罪的人绝望的。“太晚了!’他再次说道,一边咬着牙齿,扭曲着面孔,仿佛毒蛇在咬他的内脏。但是,天哪,他的心简直像流水一般瞬息万变。我们还没来得及走到城外,又见他在欢喜地唱歌了。城门外一株小树的树枝上吊着另一个罪犯,离地面还不到一码高。一看到这个情景,这浪子马上又收起了他的乐曲。我们还没有走出一浪远,他便假装掉了念珠,跑了回去。正如我将告诉你的,当然不是抱着什么好的企图。我十分缓慢地漫步前走,并时常停下来。忽然,他又跋着一只脚,绑着绷带走了过来。我问他是怎么搞法,竟装扮得那么内行。‘啊,这是我的奥妙。要是你想知道,你得参加我们的帮会。’这时我们正穿过一条窄巷,在巷口看到一个写有字的石头,用一个叉形符号告诉叫化子,应当往哪边走。‘这是说那边有农舍,正等待着您的光临。’他向那座农舍走去,带着食物、钱和酒回来了。‘这家伙起了作用。’他说道,一边骄傲地拍拍他的独脚,然后解掉他的绷带,带着一副自豪的表情指给我看他小腿肚子上的一个洞,大得几乎可以把你的拳头放进去。要是不熟悉他的鬼把戏,那么,这只脚很可能会骗走我最后一个铜板。很快,我们看见路边又有一座农舍。他向它走去。我站在那儿考虑了半天,是否应当独自跑掉,以免自己因为他的缘故而遭致羞辱?但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很大的闹嚷声。我的老板被一个农夫和他的帮工痛打之后,正跛着脚呼唤着我向我走来。那两个庄稼汉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但更大的灾祸正接踵而来。一个恶作剧的家伙放出一条公驴般的大狗,大声吼着追赶他,顿时把他踩倒在地。我料想这家伙必死无疑(但他却命最大,最不容易死),便抽出我的剑,吼着跑过去。还没等我走近他身边,那大狗已经扯掉了他的坏腿,带着它狂吠着跑回它的窝里。库尔·德·扎特松脱了捆着他的绳结,像只四凫似的轻快地跑来,头发竖立着,用两根拐杖向身前背后扑打着假想的狗,宛如一个歪歪倒倒的风磨。他顺着大路跑去。我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发现他正在吃饭。‘该死的昆司!’他说道,而且在整个吃饭过程当中,也只重复着这句咒语,‘该死的昆司!’
  “‘我说呀,我得搞清楚昆司究竟是什么,我才会咒骂它。’
  “‘昆司?嘿,昆司是狗嘛!’我连这个都不知道?唉,他真是做了一笔坏生意。‘好了,好了,’他说,‘明天我们就能到德国。那儿的人酷爱音乐。他们不打扰叫化子,除非叫化子附带搞些欺诈。要是装假搞欺诈,他们就会马上把我们活活溺死。该死的德国人!”我们来到斯特拉斯堡。我带着渴望的心情顺着莱茵河望去。河水多急啊!它似乎在奔流过去,想把塞温贝尔根用根针别在自己柔软的胸脯上。只要有一根木头或一只桨,我就能一边睡着,一边滑着轻易地漂到你的跟前。这对我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但我害怕我的家人不欢迎我,害怕邻里讥笑我。同时,我希望我能胜利地回到你的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遇到失败和羞辱,从而也会使你感到羞辱的情况下回到你的身边。出于这番考虑,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发出一声声叹息,不时地转过身来望望可爱的莱茵河,然后带着一副忧郁的面孔和一颗沉重的心朝奥格斯堡走去。”

  “天哪!天哪!伊莱师傅,好太太,请原谅我吧!我没法强使自己把这一部分一口气读完,因为我喘不过气来。真伤心啊!他为什么不听从心灵的指引呢?难道他还没有受够危险、尝尽辛酸么?真伤心啊!真伤心啊!”
  信从她手上掉了下来。她低垂着头,活像受了损伤的百合。
  这时,地板上响起了咚咚咚的声音,原来是小凯特拄着拐棍,红着脸,目光中充满同情地走过去安慰她。“妈,拿水来,”她叫道,“我担心她会昏过去。”
  “别,别为我担心,”玛格丽特微弱地说道,“我不想给人太多的麻烦。亲爱的凯特小姐,你的善意使我更加坚强,因为,你关心我的情况,就说明上帝肯定没有和我作对。”
  凯瑟琳:“听见她说的了吗,我的男人?”
  伊莱:“是的,老婆子。我听见了,而且记在心里哩。”
  小凯特回到她的座位上,玛格丽特继续读了起来。

  “德国人比法国人更喜欢他们的纹章,因此我每天都可以找到工作。我干活的时候,我的老板便走到一边去脱下他的衣服,换上他的破烂及其他残疾的印记来欺诈老百姓。他把这个叫做‘剔鹅毛’。于完以后,他就和我碰头,要求我给他一半的收入,并用滴溜溜转的犀利目光盯着我,问我是否如此卑鄙,竟把钱一分为三,而不是一分为二来欺骗我可怜的老板。我气得恐吓他说,我将给他一个耳光作为他猜疑我的报复。从此以后,他都拿走他应得的钱,装出一副信赖我的诚实样子,尽管他那跳跃的眼珠表明事情并非如此。来到德国的初期,我们吵了一架。我曾看见他从一个狱吏老婆手上买了个头骨,非常热心地把它擦干净。我想:‘他怎么能揣着这样一个做人之物而不悔悟,明知他的归宿何在,而死不回头呢?’不久我就看见他把它冒充圣巴尔纳巴斯的头颅卖给一个妇人,还编造了一通鬼话,足以骗得过一个希伯莱人。我把它从他们手里一把夺过来,又一脚踢到一条沟里。我说道:‘你这个不虔敬的骗子,你怎么可以用一个死去的小偷的头骨或者你某个难兄难弟的头骨冒充一个圣徒的头骨呢?’他溜之大吉。但那浅薄的妇人却爬过去把头骨拾起来,又毕恭毕敬地用围裙给它掸掉灰尘,说它是圣巴尔纳巴斯,然后带着它走回家去。我说:‘Non vult anser velli,sed pop ulus vult decipi(没有哪只鹅想让人拨掉它的毛,但庸人却甘心受骗).’”

  凯瑟琳:“啊,多好的拉丁文!”
  伊莱:“说的是什么意思?”
  凯瑟琳:“我不知道,不过这的确是拉丁文。这还不够吗?他过去就是花中之花。”

  “我对他说:‘把你的索特里琴拿走,让我们分道扬镖吧。你简直是个活的监狱、活的地狱。’嘿,你瞧!我的大老板跪了下来,求我看在怜悯的分上别把他撵走。‘以后我该怎么办呢?我的确是那么喜欢诚实。’我说:‘你真喜欢诚实吗?’他说:‘是的。但不是扮演诚实(否则皇天不容),而是欣赏诚实,因为诚实是一个如此值得欣赏的好东西。哎呀,好蓬·贝克,要不是我,你差点饿死。别过河拆桥吧!你能说这公道吗?不公道的。息息你的怒气,可怜可怜我吧!我必须有个伴。在和你这种单纯的人做伴以后,我怎能忍受我自己这样的人呢?他可能要我衣袋里藏的钱而割断我的喉咙。这还不算,这还不算。和你在一起,走起路来我也放心。和一个奸诈之徒走在一起,要是碰到一条窄路,我就不敢走在他的前面。哎呀,原谅我吧。现在我知道你忌讳的是什么了。我将特别当心。我将只敲世俗性的竹杠。’‘就这样吧。’我寻思道,‘榜样是有感染力的。当我们到达纽伦堡的时候,他也许已经变成老实人了。到纽伦堡还有好长的路哩。’看到他变得这样谦卑,我说道:‘好吧。脱掉你的破烂,把你自己弄体面一点。这有助于我忘掉你是怎样一个人。’他照我说的做了。我们坐下来不着边际地聊天。不一会儿就有个可敬的香客走了过来。只见他的帽子周围插满从圣地拾来的贝壳,挂着一串念珠,珠子一个个大得像野鸭蛋。脚上穿的是凉鞋。他疲倦地靠在他那长长的拐杖上,给我们每人一个贝壳。我的老板不想要它。但我为了给他树个好榜样,收下了一个。我给这香客两个铜板,为此受到他的祝福。他刚走不久,我们就听见一阵狂野的叫声,接着便看到一幕可悲的景象:一个男人用铁链拉着一个发疯的女人。女人衣衫褴褛,像只狼似的嗥叫着。当他们走近我的时候,她开始把她的破烂衣服撕成碎片。那男人求我们给他一点施舍,并向我们诉说他的困难。他说这女人是他的老婆,疯得无可救药。他不能一个人在田里干活,而把她留在家里让她放火烧房子。他也不能没有圣徒的帮助而给她治好病。因此他向圣安东尼许了愿,只要能治好她,就送他六磅蜡。正是这个缘故,他想向慈悲为怀的善人讨点钱。那女人一看见我们,便挥舞着她的长手指甲向我扑来。我害怕得血液都几乎凝结起来,因为她的面孔和滚动的眼珠以及猛禽爪子似的指甲简直跟魔鬼的一般可怕。但握着铁链的男人猛地把她扼制住,并用鞭子狠狠地抽她作为惩罚,以致我喊道:‘算了!算了!她不能为她于的事负责。’说罢我给了他一个铜板。他们走了之后我说道:‘老板,我真不知道这两个人谁更值得可怜。’他对我大笑起来。‘蓬·贝尔,瞧你多公道吧。’他说道,‘你挖苦你善良的、与诚实相去无几的可怜的主人,而把你的施舍给与一个窝柏。’我说:‘窝柏?窝柏是什么?’‘嘿,窝柏是个装疯卖傻的烂女人呗。她是我们这伙当中的一个女人,装疯卖傻,而自知装得很蹩脚。我真为她和你感到脸红。此外,你还白花了两个铜板来买所谓圣地的贝壳,其实它最远不过来自诺曼底。我自己就曾经在海边拾过几十个贝壳,把它们卖给了真假香客,让他们用这些来骗骗你这样的傻瓜。’‘什么!’我说道,‘那可尊敬的香客也是……?’‘我们这一伙的!’库尔·德·扎特叫道,‘我们这一伙的!在法国,他们叫“科几亚尔”,这儿叫“卡米耳勒尔”。你责备我偶尔卖个假圣骨,却把你赚来的钱浪费在专卖假货的人身上。我告诉你,蓬·贝克,’他接着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块真正的圣骨。圣徒们早在一千年以前就死去了。他们的骨头早已和尘土混在一起了。圣骨的买卖是属于和昨天打交道的买卖。目前欧洲有四万个流浪汉靠这谋生,卖的是四五十个死尸的“圣骨”。啊,陈腐的谎话!至于从那真正的耶稣受难地来的遗物就足够建一个科隆大教堂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可怜的库尔·德·扎特就不能从老百姓手上挣个铜板呢?你真是个专横的坏仆人,竟阻止你可怜的主人和那些婊子养的朝圣者、香客、黑衣、灰衣和拄拐棍的游行修士分点赃。要晓得,这些人都是我们这一伙的,都干的是我们这个手艺,只是在行业中他们是大师,而我们是可怜的学徒。’他的舌头真有一尺半长。
  “‘别再讲你那些不虔敬的诡辩话了。’我说道,‘你说说看,走来的是伙什么人。’他说:‘是波希米亚人,说实在的。这将是这帮人中剩下来的最后一部分了。’人上来的是如此五颜六色的一大群,我想,亲爱的玛格丽特,你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走在他们前头的人钢头长矛上打着一面旗子,腰上挎着一把长刀,穿着紫色的紧身上衣和皮外衣。以前,我从没见过哪个活人身上穿过这种衣服。他戴着一顶贵族戴的帽子,帽顶插着一根艳丽的羽毛,背上背着一对死了的禽鸟。如果说这浪荡的纨绔子是通过诚实的方式搞来这对禽鸟的,那我就大错特错。一个妇人和一个幼儿骑着两匹瘦马跟在他后面。瘦马的两侧被铁壶和铁锅敲打着,就像羊皮纸鼓一样发着敲打的响声。后面跟着的是骑马的武士。马拉着一车妇女儿童。一个健壮而懒惰的家伙后倾着坐在车里面,手中握着长矛;套在华丽裤管里的双脚搁在一个倒着的圣水桶上。桶里是只刚下了崽子的猫,喜气洋洋地坐在小猫上面。拉车的马上坐着的骑士肩头扛着一个圆包袱,上面站着一只公鸡,在兴高采烈地啼叫。可怜的公鸡,它也像某些人一样为它美丽的羽毛感到骄傲。也许它更有理由骄傲吧,因为羽毛是它自己身上长的。一个妇人抱着她新生的婴儿骑着一匹驴子。另一个可怜的年轻妇女则步行着,几乎无法拽着自己再往前走,因为她已接近她的临盆期。但她还是牵着两个娃娃,孤独无助地拖着他们赶路。娃娃们看起来真逗人笑。有些娃娃把饰有马头的棍子夹在腿中间当马骑。他们昂首跳着,转着圈子,很快就累得够呛,终于站着不动,哭了起来。这些小骑士立即被大人抱进马车,挨了一顿揍。有个小孩,看起来更严肃一些,戴着一顶大人戴的帽子,帽子上插着羽毛,脸部几乎全被遮住了。一位姑娘牵着他,走在埃及般的黑暗中。另一个背上背着一口锅,头和肩上罩着一个三英尺高的大土罐,几乎把他的上半个身子吞没了。所以,这娃娃也被一个三英尺高的女伴牵在手上,摸瞎地走着。等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尽情地大笑起来。我说:‘我的主人,我的心真为这伙俗丽的人当中那个快要生小孩的妇女感到十分难受。你瞧她自己几乎都走不动了,还得帮着弱小的娃娃赶路。’”

  凯瑟琳:“别这样,别这样,玛格丽特。打起精神来吧,姑娘。你又不是什么波希米亚人。”
  凯特:“妈,别说了。我想她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想到她的父亲。唉,亲爱的妈,你干吗要指出这个,使她脸红呢?”
  理查特:“我也这么说。”

  “他马上就讽刺我。‘嘿,那是个贝尔特列格尔嘛。’他说道,‘你真是把你的同情心浪费在一个枕头之类的东西上了。’我说他撒谎。‘时间会证明的,’他说道,‘等他们宿营时再看吧。’我们吃完东西并沉思一阵之后,便站起来往前赶路。我们发现,他们在路旁公地上的两株大树之间宿营了。他们生起了大堆的篝火,上面悬着一口锅。有一棵树就斜伸在火的上面,树杈处悬着的一根铁链则吊着一只小山羊,正在火上烘烤。树杈上坐着一个样子淘气的小孩,在不断地转动着铁链,以免小山羊被烤焦。一位帽子上饰有羽毛的快活的少年正在宰杀一只羊。另一个家伙把一只羊腿钉在木桩上。一位妇女刚拧断一只雄鸡的脖子,从而结束了它骄傲的啼叫。另一株树下,有四个流浪汉在一边玩牌,一边争吵,每说一句话都要咒骂一声。在这些言词猥亵的赌徒当中,有一个帽子上饰有贝壳。这正是我原先碰到的那位可敬的朝圣者。一个长得年轻而标致的妇人,穿戴得像只蝴蝶,坐着整理一堆脏破布。库尔·德·扎特说:‘那就是我原先说的窝柏。’我不相信地望了一眼,又再望了一眼。果然不错。在她脚边坐着的正是不久前还狠狠地鞭打过她的那个男人。我想他一定知道该鞭打什么地方,否则他定会吃苦头。她这时的确也在狠狠地整他,逼他给她穿针。他则毕恭毕敬地听从她的吩咐。他们的喜剧到此已暴露无遗。库尔·德·扎特告诉我说,‘窝柏’们和她们的男人在宿营地就是这样。她们硬要穿起她们华丽的服装,哪怕只穿一个小时也甘心。她们还要戴上她们光闪闪的首饰,施展她们的权力。男人从不敢稍微顶撞一下他们的‘窝柏’,要不然她们就会趁这个时候把他们赶走(就像我要赶走我的老板),然后再找一个更温顺的男人做她的君主。老板对我格格地笑了起来。很快我们就看到一个女人背靠着一棵树,披头散发,脸色苍白。旁边一个姑娘把一个新生的婴儿举到她眼前,说着鼓励的话。她丈夫是个粗人,正倒满一杯热酒递给她,叫她鼓起勇气。人们在她头顶上方相邻的两棵树的树枝之间各扎上了两块头巾和毡子,给她遮挡毛毛雨。就这样,又有一个可怜的小流浪者来到了人间。产妇自家的亲人正以吉卜赛人的方式照料她。但那些烤小羊的人、炖肉的人、窝柏和赌徒们,却没给她丝毫注意,就像一只羊在田里生下小羊羔,过路的旅客不会给以任何注意一样。我说:‘老板,你那不怀好心的猜疑该如何说好呢?过分的狡猾就像过分的单纯那样,会使人盲目的。’他笑笑说:‘你得意好了,蓬·贝克,你得意好了。十之八九你会输的。’我的确很可怜她,因为在临盆的时候她还不得不呆在这么多男人中间。但他责备我说:‘我宁可同情你们的皇后和高贵的公爵夫人,因为法律规定她们只能在一群贵族和朝臣当中痛苦地呻吟。并且,既然出身体面,她们也只能害羞而悲伤地痉挛、抽搐。而这些吉卜赛女人不懂得什么是羞耻,就像豺狼不懂得什么是怜悯,兔子不懂得什么是勇敢一样。蓬·贝克,’他说道,‘我看你身上有一种可悲的缺点。你在浪费你的同情心。这样,你的同情心就剩不了多少可施舍给为你日夜操劳的好主人了。’说罢我们走上前去。他用某种奇怪的我一字不懂的希伯莱隐语和那些男人谈话。流浪汉向我们表示欢迎,什么都愿意拿给我们。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财物说来,一切都是来也容易,去也容易。我们离开的时候,老板对我说:‘这是你的第一课。今晚我们将到达汉斯堡。你跟我到罗特博斯旅馆去,我将让你看看我们的人,听听他们的歌,特别是那些洛斯勒尔、杜彻尔、斯勒柏尔、吉克色斯和斯汪弗尔德斯。在英国我们称其为发抖的吉米。还有松特维格尔、根塞瑞尔。在法国则是马尔岗狄尔或里福德、维让兰、斯达彪勒。再加上若干和我们一样的外国人,比如彼尔特尔、弗兰克米托、波里松、马兰格热、特拉德、卢福勒、惠卜贾克、东麦拉、格里麦拉、贾克曼、巴特里科、斯瓦德、奥特姆莫尔、瓦尔京莫尔……’‘得了,’我打断他说,‘你简直像魔王清点小鬼那样津津有味。不过,我将把这些坏蛋和他们可诅咒的名字一一记在我的本子上,因为知识毕竟是知识。至于说要到他们当中去,那可不管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决不愿意。再说,’我继续讲道,‘既然我有你这样一个同伴,而你又是集世界上所有坏蛋之大成,那还有什么必要呢?’我本想使他难为情,但他的脸孔却骄傲得容光焕发。他把手搁在胸前,深深地欠身对我说道:‘好蓬·贝克,如果说你缺乏机智的话,你的礼貌可真叫人佩服。我算做了一笔好生意。’说罢他便去罗特博斯旅馆,我去歇一家体面的客店。在烛光底下,我给房东的女儿画像。早晨出发时身上又多了三个铜板。我没有找到我的主人,于是漫步往前逛着。不久他就从东边走来和我碰头,一边不停地骂着狗。为什么这样呢?因为他骗得了蠢人,骗不了狗。最后我劝他别再咒骂,说黑话,把他的遭遇告诉我。他说:‘我坐在一个寺院的大门外,满身是脓疮,露着让过路的人看。啊,蓬·贝克,你可从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脓疮。嘿,铜板就像雨点般掉进我的帽子。这时修士们正巡游回来,修院的狗跑出来迎接他们。哼!这些该死的狗!’‘怎么,倒霉鬼,它们扑在你身上咬你了吗?’‘比咬更糟糕,亲爱的蓬·贝克。要是它们咬了我,我就赚钱了。但这些大白痴——我想它们只是些狗崽子,或者比这好不了多少——竟趁我坐着的时候,把我扑倒在地,一个个用舌头舔我的脓疮。这都是因为你这不老实的坏蛋曾发誓说,天上的天狗舔过一名叫懒骨头的古代乞丐的脓疮。’‘不,不,’我说道,‘我没有讲过这种事。你告诉我吧,既然狗并没有咬你,而只是好玩地舔舔你,又有什么坏处呢?’‘什么坏处?你真是个傻瓜。要知道,这一舔,脓疮都被舔掉了。’‘那怎么会呢?’‘怎么不会呢?这些脓疮都是新涂上的。难道你以为我那么傻,会用毒老鼠的药涂在自己的肌肉上咬出窟窿吗?不。我是个艺术家,一个像他仆人那样的画家。我是用猪血和探麦粉搀胶水做成的制剂画出脓疮的。老乡们看见我的脓疮移到了狗的舌头上便大笑起来。我也看见我前面有人露出了绳子和麻布袋。于是我跳起来叫道:“神迹!神迹!连这个神圣修院的狗也神奇起来,一下子把我的疮治好了。善良的神父们啊,今天是哪个圣徒的生日?”“圣哀西多尔的。”一位神父说道。“圣哀西多尔!”我欣喜若狂地叫道,“哟,圣哀西多尔正是我的保护神。原来是这个缘故。”头脑单纯的乡亲们就像该死的狗吞掉了我的脓疮那样,轻信地吞下了我说的“神迹”。但修士们把我带了进去,关起大门商量起来。我耳朵灵,听见其中一个说道:“Caret miraculo monasterium。”这是讲的希腊语。至少不是叫化子的黑话。最后他们叫几俗的师兄弟将我痛打一顿,然后沿着一条隐僻的小道把我带上大路,并恐吓我说,要是我再回城里来,他们就要把我交给知事老爷。人们将把我当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活活溺死。他们说:“你现在应当利用教会的恩典改邪归正。”得了!蓬·贝克,我们还是往前走吧。离这城市太近,我的生命不保险。’当我们往前走去的时候,他耸耸肩头说道,‘嘿,这些师兄弟们揍得可真厉害。我真想知道那修士讲的黑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那话的意思是‘这修院正缺乏一个神迹’。不过这话究竟想说明什么问题,我也不清楚。‘不清楚!’他叫道,‘你还不如说中午的太阳不清楚。要知道,那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想动手创造神迹,在我身上创造神迹,从而收获我播的稻谷。正因为他们这么一说,他们恩人肩头上才挨了拳头,创造了那倒霉神迹的人才被打得满身伤痕,被他们吓唬着赶走了。啊,这些骗人的坏蛋!’我说:‘你最好是抱怨你自己的奸诈吧。’‘哎呀,蓬·贝克,’他说道,‘我只不过是哄哄头脑简单的人。但这些修士却要拔魔王翅膀上的羽毛。’我们走了一里格路,一路上他都怨恨自己不像他的仆人那样是修院教养大的——否则他就会更好地利用这一点了。同时,他也挖苦了那些狗。‘至于说修士嘛,天上还有一个哩。’‘不错,’我说道,‘天上还有一个,那又怎么样?’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和这些修士尊账的。’我说:‘也会和所有骗子算账的。’那天下午一点钟,我搞到纹章来油漆。我的主人则装扮成害黄泣的样子沿街乞讨,并靠他油滑的舌头和橙黄色的水肿般的面孔,装回了满满一帽子钱币。当时,所有的城市都有一些特许的乞丐,其中有个还是市民早就喜爱的宠儿。这乞丐总是站在城里最大的教堂圣马丁教堂的门廊旁边。他是个瞎子。人们叫他瞎子汉斯。他看见我的主人在街对面接铜板,并通过他玩的鬼把戏知道他是个骗子,便派人去报告衙役。我碰到我的主人时,他已经被衙役抓住,带往市政厅去审判。我和许多人都跟着。无论是审判的威严,还是对自己所干坏事的回忆,都不能使他感到丝毫羞怯。他像个喇叭似的大声要求他的原告出场。瞎子汉斯的小厮走了上来。我的老板对他进行了一番精细的盘问,问得他结结巴巴,狼狈不堪。最后他承认他什么也没看见,不过是把汉斯说的传给了衙役头。‘这只不过是传闻。’我的主人辩道,‘你们瞧,这儿站着的是一个不幸人,被忌妒者背后中伤。站出来吧,盲目的忌妒者,快把你自己的谎言吐出来。’瞎子汉斯只好十分勉强地站了出来。我的老板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搞得他十分狼狈,十分尴尬。他一再问他,既然他是瞎子,怎么能够隔着一条街看见所发生的一切事和没发生的某些事。如果他看不见东西,他干吗要走到这儿,举手作伪证诽谤不幸的人。最后汉斯大声地呻吟起来,没法再说下去。一位市政官说道:‘汉斯,的确是你不对。结果你自己的嫌疑比他的嫌疑还大。’市长先生是个胖得出奇的人。我想他的脂肪有一部分已经进入了脑袋。这时,他制止了那位市政官:‘不。汉斯这人我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不管他真瞎还是不瞎,反正他早已被认为是瞎子。好汉斯,你回教堂门廊去吧。这陌生的下贱人得赶快离开这个城市,否则得让他受受鞭刑。’我的主人开始向我挤眉弄眼。这时有个市政官站了起来。他穿着威风的长袍,戴着金链子。这是一位要人,尽管在我们荷兰不怎么受重视,甚至被一些人回避,但在德国和法国却除了被判死刑的罪犯以外,普遍受到人们的捧场。原来这人正是一位绞刑吏。他说道:‘要是您高兴的话,让我们首先看看,为什么他的头发这么密,又这么低。’手下人跑过去一把提起库尔·德·扎特的头发。啊哟,原来他两只耳朵的上半截软骨都不在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坏蛋?’市长说道。我的老板无所谓地说道,他记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的生命充满了不幸和挫折。‘贵人先生们,一个可怜人失去了一只脚之后,在他的记忆中这种小小的不幸就不占什么分量了。’他看到这并不解决问题,便讲出两个有名的战斗,说他在这两次战斗中都失去了半截耳朵,因为他忠诚而勇敢地与叛徒和叛逆者进行了坚决的搏斗。但那绞刑吏向人们揭露说,他的两只耳朵恰好是同时被割的,而且是量着割的。‘我的大人先生们,这可不是毛手毛脚的士兵们干的事,’他说道,‘显然是我们这些人干的。’到此,市长当场宣布判决:‘当前对你提出的这个控告并不能证明你现在有罪。但是,尽管你现在没犯罪,你的耳朵却证明你过去犯过罪。因此我要送你去呆一个月的监狱,并罚给新修的行会会馆捐一个弗洛林,而后处以鞭刑,赶出城去。你还必须对绞刑吏支付鞭打费。’在场的市政官都表示赞同。我的老板带着满脸痛苦的表情被拉进监狱关了起来。我心里非常难受,试图让他对我讲几句话,但狱吏不准许。我在监狱附近徘徊了一阵子,忽然听见一声口哨。原来是库尔·德·扎特正站在一个离地二十英尺高的狭窄的窗口旁边。我走到窗子底下,他问我干吗到这儿来。我告诉他,我不愿和他不告而别。他似乎十分吃惊,很快他那多疑的心就占了上风。本来嘛,这也不是我来的目的。我告诉他还有别的目的:索特里琴该怎么处理?‘那有什么问题?’你知道,琴不是我的,是他的。我说我愿把买琴的钱付给他。‘那么你扔给我一个里克斯吧。’他说道。我数数我的铜币,共合一里克斯零两文。我分三批把钱扔给了他。钱全部到手之后,他轻声叫道:‘蓬·贝克。’我应道:‘是,主人。’这时,那可怜的骗子显得十分感动。‘我原以为你一直在嘲弄我。’他凄怆地说道,‘啊,蓬·贝克,蓬·贝克!要是一开始我就发现世人都像你这样,我就会把我的才智用在更好的地方,我也就不会躺在这儿了。’这时他呜咽了起来。‘这琴我并没有花上一个里克斯。’说罢他把先前骗走我的那部分钱给我扔了回来。一生当中他总算老实了一次,但未免为时太晚了。他唉声叹气地祝我一帆风顺。这就是我老板的下场:他辜负了人们对他的公正,最后吃亏于人们对他的不公正。他失去了耳朵。但这不仅证明他自己有罪,而且也证明严酷的刑罚有罪。应该说,账已经两相抵消。不过,他也真是个危险的骗子。然而话说回来,他倒帮助我成熟起来,有勇气生活下去。由于他善意的小聪明的指点,我带着索特里琴和画刷往前赶路时比起带那等于偷来的钱袋赶路要富足得多,因为那钱袋像个大槽子。到时候总会干枯,而这两件东西却像股小小的泉水。”

  理查特:“他的思想多丰富啊。他离开我时,还是个鬈发的孩子哩。夫人,请原谅。请您往下读吧。”

  “有一天,我一个人走着。说实在的,我感到心情轻松,因为我忠实的丹尼斯把旅途的空气变得香甜了,只是可怜的库尔·德·扎特又把它搞浑浊了一些。第二天,在经过一个贵族宅第时,一位穿着华丽的绅士和两个仆人骑着腾跃的骏马跑了出来,很快赶上了我。那绅士叫我站住。我暗自感到好笑,因为我全部的积蓄只是几个铜板。他叫我脱掉我的紧身衣裤。我不再感到好笑了。‘我的老爷。请想想看,这是冬天呀!一个可怜人怎能不穿衣活下去呢?’他告诉我,我完全猜错了他的意思。他马上脱掉他自己饰有许多毛皮的华丽上衣,连同紧身裤,双手捧着递给我。一个仆人告诉我说,这是一种自我惩罚:‘大人不幸在喝酒的时候杀了他的堂弟。’他从头到脚,连鞋子都和我换着穿。然后他让我像个纨绔子一样坐在马上,而自己则穿着我的破烂衣服走在我的旁边,背上背着我的索特里琴。他说道:‘好年轻人,你现在是德茨坦伯爵;而我,从前的伯爵,是你的仆人。好好扮演你的角色,帮我救救我那被鲜血站污了的灵魂吧!你得拿出一副高傲、爱发脾气的贵族派头,而我将尽量向你卑躬屈膝。’我告诉他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扮演这个贵族角色。不过,我该怎么叫他呢?他要我只叫他仆人。他认为这才会给他最大的羞辱。我们沉默着骑了很长一截路。我想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巧遇,竟把我从乞丐的仆人一下子变成了伯爵的主人;同时又在苦思苦想,我如何能最巧妙地扮演主人的角色,而又不至像他的堂弟那样一下子被他用刀捅翻,因为我完全不相信我这位贵族少爷的谦卑。据我所知,德国的贵族都像魔王一样骄傲,像火一样暴躁。至于那些仆人,当他们看到主人一下子变得如此谦卑的时候,都不禁相对暗自窃笑。”

  “唉,是什么响呀?”
  这时,有个大铅块般的东西往门上一撞,门闩也被人笨拙地摸索着,再一撞,门往里一转,人们便看见贾尔斯穿着一套紧身的金色布衣,像只黄峰似的跳了进来。他跳到地板中间,受到了家人的拥抱。当他知道正在进行什么事的时候,他大声说,他更愿听杰勒德的消息,而不愿扯闲话。
  西布兰特指了指一张小椅子。
  贾尔斯把西布兰特从一张很大的椅子上拉下来,自己舒舒服服、洋洋自得地躺在上面,从而表现出他对礼貌的看法。西布兰特不得不将自己塞进那张容不下矮子那宽大心灵的小椅子。玛格丽特继续往下念。由于信的这一部分描述的地方(从蒙斯特直到默里),我的读者们大概都熟悉,即使不熟悉,也会在十多本有名的书中找到介绍,所以我打算跳过这些地理描述,很快过渡到他想起利用日记的形式写信的那一部分。夹在当中的叙述可以简缩如下。
  起先,他和他的新伙伴谈得很少。他只是听他们谈,以便了解他们的特点和个性。无论是他的贵族仆人还是他仆人的仆人,都不会读书写字。看到他经常在本子上记点东西,他们自然对他产生某种敬畏之感。他记的东西中有一条就是“男人分文不值”,因为他发现那些凶恶的店主现在都在舔他的屁股,同时也没有人怀疑是个布革商的儿子穿戴着伯爵的羽饰,而一位伯爵则穿着行吟诗人的破衣。
  这似乎使他感到很惊奇。他以年轻人的天真和坦率神气十足地详细谈了这事。有一个地方,店主谦恭地请求他将他家的纹章赏赐给旅店。他高傲地答应下来。但店主感到惊奇的是,他竟然亲自动手画纹章。店主认为他亲手动画笔未免贬低了自己的身分。真伯爵在一旁憨笑着,手上捧着颜料钵;而假伯爵则在用两把量尺画的马尔他十字下面画上三只直立的红色鳝鱼作为盾的纹章。起先,那些微贱的仆人显得傲慢无礼。这不免引起那位贵族仆人的注意。他忽然忘了他进行自我惩罚的目的,竟拔出刀来,想割掉他们的耳朵,包括他们的脑袋。幸好杰勒德进行干预,救了他们的命,并严厉地谴责了那位伯爵。他们终于彼此有了了解,而高超的心智自然具有它应有的影响力。他十分拙劣地扮演着当代那种粗暴的贵族,因为他的心灵没法使他显得专横冷酷,而他要打交道的是三个活人。他想方设法使他们比自己更快活,或者讲故事和唱歌,使他们经常乐不可支,或者带引悔罪的伯爵及其随从随着他的口哨和琴声手舞足蹈。为了方便起见,他让他们轮流骑马,很快地穿过了这里的田野和乡村,大致每天骑行十五里格的路程。

  日记
  “元旦那天,我看到一个年轻的乡下人去会一个陌生的姑娘。他吻了自己的手之后,把它伸给她;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这样就算是双方已经认识了。接着,他们就像老朋友似的唠叨起来。我一生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优雅的会见。他们两人都属于出身微贱的一类。因此当我看到另一位姑娘走过来的时候,我便对我的贵族仆人说道:‘为了进一步赎罪,你得压抑你的骄傲和自尊。你走过去见见那个出身卑微的姑娘,吻吻你那杀过人的手之后,把它伸给她,尽你所能地好好和她交谈交谈。’我那贵族仆人谦恭地说道:‘我服从我的主人。’我们便勒住缰绳,看他走上前去,吻了自己的手以后把它伸给那位姑娘。她马上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对他表示非常亲热,而他对她也同样表示非常亲热。这时,她的一伙同伴走了上来。我叫他向她们脱帽致意,仿佛她们都是一些皇后。他照我说的做了。谁知这些姑娘们都一个个像篱笆桩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既不动弹,也不说话。”

  丹尼斯:“哎!哎!哎!请原谅,诸位。”

  “这倒并不使我吃惊,因为过去她们就曾经使得可怜的丹尼斯十分发窘。那一整天,我都在试验这些德国姑娘们。假如你向她们脱帽致意,她们就僵硬得像一群塑像,以保持距离来对待保持距离。假如你对她们开诚相见,按照习惯,以那种虽带乡土气然而十分善意的吻手礼来对待她们,她们就既不拒绝握手回敬,也不拒绝老老实实地结为相识。看到这种情况,我真懊悔丹尼斯不能和我们一起跟她们攀谈,因为他那样喜爱女人。”(丹尼斯,你喜爱女人吗?)这时,读信的人带着温和、惊异的表情睁着两只紫色的大眼睛望着他。
  丹尼斯:“哼!女同伴,他要这样说呗。凭着汉尼拔的钢盔说,这可是她们的过错,不是我的过错。谁叫她们硬要有那么温柔的声音、白皙的皮肤、金色的头发、深蓝的眼睛,以及……”
  玛格丽特忽然又读了起来。“我利用她们待人的亲切来回答我一些问题。我问她们是怎样设法在圣诞节种玫瑰的。你知道,玛格丽特,在整个德国,出身微贱的姑娘们只戴一种玫瑰花冠,盖着头发作为头饰,就像。比撒戴的桂冠那种模样。虽然这会遭到贵人们的轻蔑,但在你我这些渺小的画家眼中看来,却要比当代一些粗俗。华美而机械的头饰更美一些,因为它们点缀而不是遮盖她们的柔发,而妇女的柔发正是灵巧的天工安在她们头上的最美好的装饰品。那些好姑娘听到我仔细的询问之后给我做了些介绍。玫瑰的蓓蕾在夏天收割以后便放到一个大土罐里进行如下的处理:先放上层海盐,再摆一串玫瑰花,在花上又洒上一层海盐,然后再交叉地摆上一串玫瑰花。她们说,一让玫瑰花互相接触,事情就坏了。必须是按一层盐一层玫瑰花的方式一层层地装下去。每个罐子都要密封,保藏在冷的地下室里。星期六晚上,主人或女主人(要是没有男主人的话)把罐子打开,毫不吝惜,也不分高低贵贱地把花一一送给家中每个女性,之后再把罐子封存起来。谁想把蓓蕾变成盛开的玫瑰,只消把它们放在温水里泡一下,或放在炉子里烘一下,再用被莱茵白酒打湿的软刷子轻轻刷刷,就可以逗它们把花瓣打开。有些人还用玫瑰香水使它们重新发出芳香,因为,它们的香气可惜已随着夏天消逝了,只留下美丽的躯体失去灵魂地躺在粘土做的坟墓里等待复苏。
  “有些人把玫瑰花、玫瑰蓓蕾和金色的肉桂混和在一起。我对这个很难表示赞赏,因为姑娘们美丽的柔发上戴着盛开的玫瑰,走在积雪的道路上,依傍着白雪覆盖的篱笆,将严冬与盛夏之美配合在一起,的确令人赏心悦目。有什么比称之为白雪的冬百合更美,又有什么比玫瑰花更艳丽呢?要不是她们的迷信,我本会当场给她们画张像。有个姑娘穿着她做礼拜穿的衣服,叉着两只脚,靠着她家茅屋的一角,茅屋低低的屋檐正盖着积雪。她头上戴着花冠,的确像一朵从冬天的胸脯上绽开出来的夏日玫瑰。我停住马,取出铅笔和画笔想把她画下来寄给你看。但那傻姑娘像是害怕邪恶的眼睛,或害怕着魔,竟把两只手蒙住脸,惊慌地跑开。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也并不比塞温贝尔根的人更迷信,因为那里的人竟把你父亲当做巫师。不过,既然此刻我能从人们心灵的愚昧中得到一点好处,悄悄不说也好。当我坐下来写今天的日记时,我既无法组织我的思想,也无法组织我的语言。那些呆头呆脑的人们正在大声喧哗,并对德国司空见惯的彩衣‘弄臣’的无聊玩笑发出粗鲁的大笑,使我十分烦恼。啊,可悲的小聪明,竟有人误用它,走到戴尖耳帽,穿黄黄绿绿的奇装异服的可怜地步。我想,真正的聪明应该属于心灵上的聪明。我们在勃艮第遇到过一个诚实的姑娘。她是个侍女。虽然对于我的喜好来说,她过于随便了一些,但她有胆量用粗暴的办法把小丑们搞得下不了台。唉,我真是大爱离题了!还是言归正传吧。为了摆脱这些喧哗的乡下佬和旁若无人的笑闹,我把一个指头放进玻璃杯,用水在桌上画了个大圆圈。那些乡巴佬就像鹿望着猫似的斜着眼望它。圆圈里我又画了一个小圆圈。乡巴佬都安静下来。除开这两个神秘的圆圈以外,我还把我从你家里拿出来的那张羊皮纸庄严地摆在桌上。乡巴佬们屏住了呼吸。这时我尽可能地板起脸孔,慢慢地喃喃念道:‘瞧——上帝呀,你们在这儿扮演傻瓜——可真傻——竟敢在屋子里这般吵闹——散发臭气——要想舒舒服服写字也不行。’他们开始像白杨树的树叶一般颤栗起来。起先是一个个赔着脚尖溜了出去,接着是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吓得最厉害的是那个小丑。从来还没有哪个小丑比这位小丑更妙地给自己还原了笨驴的真面目。这样一来,那些最先伤了我弱点的人,也终于被我伤着了他们的弱点,因为在旅客的所有敌人当中,我最怕那一对世人:闹声爵士和臭气爵士。但愿圣徒和殉道者们原谅我的怪脾气。由于这样一搞,我才能在宁馨的安谧中给你写信,告诉你一些不值得花费笔墨的琐事,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固然这并没有必要,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啊,亲爱的玛格丽特,当我望着姑娘们那些长在夏天开在冬天的玫瑰,我就仿佛看见了我们忠实爱情的写照。它也是生长在微笑和幸福之中,但不幸的逆境很快就像狂风暴雨猛烈地向它袭来。不过,感谢上帝,我们的爱情并没有失去它的绿叶,而是照样盛开,开得十分美丽,耐得住人们对它皱眉、嘲笑,不怕监狱和放逐,就像那些可爱的德国玫瑰傲然盛开,不畏寒冬的白雪一样。”

  “一月二日——我的伯爵仆人发现我不舒服,便带我去参观统治该地区的王公大人的马厩。第一个院子里是一匹马的浴室,装饰着二十二根柱子,雕刻着王公家的纹章。此外还有马医的店铺,陈设之丰富,连富有的医生也会羡慕。马厩是一个漂亮的四合院,三面都关着各国的良马。每匹马的鼻子前面是一个玻璃窗,带有绿色的帘子,可以随意拉上。马的尾部有一根带有黄铜盾饰的粗木柱。拧开一根管子,马就可以从盾饰里得到水喝。那木柱同时用做摆马梳和擦马布的柜子。架子都是铁的,每个马槽用的都是亮闪闪的黄铜。马也都覆盖着红外套。马的上方挂着缰绳和马鞍,随时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备好马奔出去。马厩里关着二百多匹马,其中一百二十匹是外国种。我们回到旅店时心中充满了赞赏的心情。两个仆役哀怨地说:‘干吗我们生来是两只腿呢?’有个客气的马夫曾接受过我的酒钱,这时正站在茅屋前,邀请我们进屋去。进屋后,我见到了他的妻子和五岁至十八岁的大小儿女。他们只有一间房子。真是可恶而又极不文明。我问我的贵族仆人,他认不认识这个王公。他说他认识,并且经常在马厩上的一个大理石间里和他饮酒作乐。那房间里有一个珍奇的人造石被用做餐桌,酒杯则都悬在它的尖顶上。酒宴正酣的时候,个雕像般的青铜骑士端着一碗洒走上前来,而坐得最近的那位按礼就得把酒一饮而尽。‘很好。’我说道,‘为了你的赎罪,你现在得向那位王公的耳边讲一句忠言,说上帝慷慨地赐给他人民;买马需要高价,而上帝并没有为他所给的人索取高价。请他看一看他这马官附近的茅屋,想一想,他让马住好屋子,而让人住马厩是否恰当。’他说:‘这会使他十分生气。’我说:‘你得谨慎地干这件事,并选好你的时间。’他只好答应下来。我们骑着马继续上路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悲哀的哭声。我说:‘哎呀!一定是某个可怜人遇到了极大的不幸。会是什么不幸呢?’我们骑马走上前去。嘿,原来是人们在举行婚礼的喜筵。客人们都在忧伤而沉默地敬酒干杯,不时大声而悲戚地喊道:‘快活起来吧!快活起来吧!’”

  “一月三日——昨天,我们来到纽伦堡和奥格斯堡之间的一个地方。在这里我和他们分了手。我把华丽的衣服交还给先前的贵族仆人,换回我自己的衣服。但他叫我把马留着,并给了我五个金币。他说他仍然欠我的债,因为他在我身旁的自我罚罪很轻,但很有好处。他讲的最好的一句话是:‘我看,受人爱戴的人要比受人畏惧的人更为高贵。’他大大地夸奖了我一番,要写到纸上我都有些难为情。他真是个可怜的傻瓜。但愿你能通过别人的笔而不是我的笔听到他讲的话。两个仆役也热忱地握着我的手,祝我一路平安。尽管我骑得很快,但也没能在关城门之前赶到奥格斯堡。好在问题不大,因为这个奥格斯堡是个魔术般的城市。我花了一枚钱币,请人带我绕了一大截路来到一个名叫爱拉斯的边门。这儿,像两尊雕像那样站着两名卫兵。我向他们通名报姓,讲明我的来意之后,他们点头表示允许我敲门。我刚一敲,那铁门便伴随着一声巨响和铁链空洞的嘎嘎声打开了。但里面既看不见手,也看不见铁链。那个拉着隐藏的铁链的人坐在离大门一巴特远的地方。我骑马走了进去。大门在我后边呢当一声关上了。我发现我来到一座大建筑物跟前,脚下是一座桥。我骑马过了桥,片刻就来到守门人的小屋。这儿又有一个人问我的姓名和来意,然后按响了一个铃铛。这时,那拦住我的大铁门便由顶上一个轮子拉着开始上升,但没看见有谁的手在拉门。铁门的后面是一道很厚的钉着铁钉的橡木门。它也不用人拉便自动打开。接着我骑马进入一个漆黑的大厅。我颤栗了一下,很快就看见又打开了一道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较小的大厅。我骑马进去。一条链子把一个锡酒杯从天花板上送了下来。我把两个铜板放进锡杯之后,它又缩回天花板,马上就吱吱作响地打开了另一道厚实的大门。我策马而入,门吮的一声就在我身后关上了。这时我才发现我进入了奥格斯堡城。我歇在一家名叫‘三个摩尔人’的旅店。这旅店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今天早晨,按照我游览城市以了解其大小和形状的惯例,我登上了我所能找到的最高的一座塔,把日晷放在脚下,观察这座美丽的城市。整条整条的街道布满了宫殿和教堂,覆盖着金光闪闪的铜瓦。房子的前部涂着艳丽的色彩,都装上了玻璃。玻璃是那么清洁,那么明亮,看上去真是一片光辉灿烂。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这么伟大的城市,不由得像一只站在梯子上的雄鸡那样,高兴地叫了起来。当我下来的时候,人们也一直在观察我。市长很客气地接见了我,倾听我的申述。然后他责备他的官员们说:‘难道你们不能亲自问问他或看看他的脸部表情吗?你们这样搞真会叫我们的城市在外乡人的口里出丑。’接着他对我说,我的好奇心是值得赞赏的。当他发现我是一个工艺美术师,求知欲很强时,便叫他的秘书带我去看看各个行业。愿上帝保佑这个城市,因为在这里,连市长穿的衣服也是用所罗门的料子裁剪成的。”

  “一月五日——亲爱的玛格丽特,这真是一个高贵的城市,也是一个培育艺术的慈母。城里的艺人雕刻木头和象牙。这些活计都干得像蜘蛛织网那么耐心。他们还在玻璃上作彩画,并唱一些天使般动听的歌曲。书籍的誉写已经完全过时,因为城里有六个印刷工。不过,我还是获得了一大笔工钱,因为我为一个商人出色地誊写了他的账本。这人叫富格尔,是个富有的大商人,拥有大量的船只。但他的父亲只是个可怜的纺织工。商业是这个城市的广阔园地。这儿的男人都像蘑菇一样得到了良好的发展。富格尔买了我的马,但一点没有克扣我。这种做生意的老实态度在荷兰是见不到的。啊,玛格丽特,这个城里各行各业的工人真是彼此亲如兄弟,对我也一视同仁。我想,我在这儿见到了真正的德国人的胸怀:忠诚、坦率、亲切,有些暴躁,但毫无报复心。每个机械师都佩带着一把剑。甚至坐在织机旁的纺织工腰上也带着武器。任何一个德国人都可能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抽刀格斗,但决不耍阴谋诡计。他们首先挑战,然后再拔刀。格斗时只用刀刃,多数情况下用刀面,而不乞灵于刀尖爵士。假如在格斗当中有谁用刀捅他的敌手,伤害了他,这就叫做ein schelemstucke,一种‘丑恶的勾当’,被视为可憎的行为。无论男人和女人都不会再理他,甚至法官也严惩用刀捅伤别人的人。但表面的砍伤则不计较。所以德国有大量的留下了刀伤的面孔,五个人当中少说也有三个,而在法国,三个人当中还不超过一个。
  “在机械技术方面,没有哪个国家的人能和德国人相比。每条街上,喷泉喷出的水都高入云霄。花园里都是些假树,人们只消站得老远地按下一个机关,所有的树枝都会喷水淋客人,令主人十分开心。他们铸造大型蛇炮,就像我们铸造民用的马蹄铁那样视为家常便饭。事实上,他们干这事已经有八十年之久。所有的衣料都是他们自己纺织的。亚麻布织得和我们荷兰的一样细,或差不多一样细。而这种细麻布,你在欧洲别的地方是费尽力气也休想找到的。印刷机爵士——对于我可怜的杰勒德固然是一大劲敌,但对其他的人却大大有益——日夜运转,就像田间的播种者那样播撒着美好的语言。而我,可怜的傻瓜,却只能像我看到的法国妇女播稞麦那样,一颗颗地在沟里播撒。关于他们奇特的机械技术,让我举两个例子来说明吧。为了处死一些罪大恶极的恶棍,他们制造了一个女人模样的机器人,有七英尺高,叫做容·弗劳。只消触动一个机关,她就用两只铁臂抓住那个倒霉鬼。而一当她敞开胸脯,她就把那家伙拉了进去,用四十根针戳得他体无完肤。再看第二个例子吧。这里的每个大户人家,肉又都不是由小孩来转动,而是利用烟来转动。唉,你可能会惊叹不绝,以为我在说谎骗人。你要知道,这是因为那些机灵的德国人在烟囱里安了一个小风车。烟从它旁边冲上去的时候就带动了这个小风车;而风车上则引出一股铁丝,穿过墙壁来带动安在轮子上的内又。看到这个奇妙的设计,我不由得向奥格斯堡人脱帽致敬。除开他们以外,谁还能设计出这种东西,把煤烟爵士这样一个又黑又狡猾的坏蛋变做您的仆役,为您烘烤嫩鸡女士呢?”

  “今天,一月六日,我和城里三位工艺美术师共同描画了一副纸牌。这副牌是为一位参议员匆忙赶画出来的。我专画方块。我画的王后眼睛像春天的紫罗兰,头发金褐,脸上露着迷人的微笑。我的三个同行看了她以后都将胳膊搂着我的脖子,称我为师傅。啊,高贵的德国人!他们不会对同行忌妒,不会对外乡人摆出一副绷着脸的鬼样子。他们都要我在早祷以后和他们一起去过星期天。而那位商人给我的报酬是如此丰厚,使我感到受之有愧。我回到旅店,试图为可怜的杰勒德重新画那张方块王后。但不行,再也画不像她了。幸运是不能预定好的。啊,那位富人得到她也真是有福了!呸!不对!不对!应该说,能获得她本人并和她在奥格斯堡成家的杰勒德才算真正有福。”

  “一月八日——与我的一位同行和一个名叫怀特·司托斯的木雕工以及金匠工会一位名叫哈弗纳格尔的师傅,偕同他们的妻女到哈弗纳格尔的堂兄家(他是这自由城市的参议员)去参观他那惊人的大酒壶。它像只船那样,呈一道道的胁状,已建造了十八个月,最近才完工,能装下一百五十大桶酒,不是立着而是躺着。但即使这样,不用两个有三十梯级的梯子你也无法爬到它的背部。我们围坐在这个蔚为壮观的大家伙周围,喝着用一个小人工泵抽上来的莱茵酒。姑娘们把花冠钉在它上面。我们围着它跳舞。那位参议员则站在它背上跳舞。由于他喝了过多的格劳塞斯酒,一失足掉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只酒杯。参议员先生就在我们眼睛底下摔断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而我们也就倒霉地结束了这次酒会。”

  “一月十日。今天和一群商人动身前往威尼斯,其中一个就是曾叫我为他做誊写的商人。我们商定,我在晚间为他抄写他口述的函件和其他东西,而他负担我路上的食宿。我们人数众多,又有武装,还有士兵护送,因此我们用不着害怕据说在意大利边境经常出没的强盗。要是我在威尼斯发现有印刷机,我就不会再去罗马,因为人究竟无法和铁竞争。

  “‘一天印的,一年也写不完。’亲爱的,我有一种感觉:你和我将终老于奥格斯堡。离开它的时候我留给它的将是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祝福。”

  “一月十二日——我的主人很喜欢我,让我和他一道坐他的马拉车。他是一个严肃而善良的人,很受大家尊敬,但由于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而显得忧伤。他很喜欢我的索特里琴,但并不喜爱欢快的小调,而是喜爱圣乐——库尔·德·扎特听了会做鬼脸的圣乐。俗话说,各人有各人的口味。由于晚上关在马拉车里写他的书信,我的日记只好中断一天。”

  “一月十四日——在我不伺候我那位善良的商人的时候,我就和我们这群人中的意大利人接触,因为我要去的是意大利,而我的意大利语讲得不好。意大利人是一个有礼貌的、聪明的民族,对于饮食非常考究,也很爱清洁。他们不喜欢用左手夹菜。人们说,威尼斯是伦巴第的花园,伦巴第是意大利的花园,而意大利又是世界的花园。”

  “一月十六日——一路上是陡峭、坚实的山路。山地的姑娘们裙子扎得这样高,从胳肢窝到腰部只有一只手的距离。在我所看见过的服装当中,这是最不好看的一种。”

  “一月十八日——在生活当中我们往往会遇到死亡的威胁。啊,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原以为我已经失去了你。我痛苦而悲伤地躺在这里,想写信告诉你一个惊险的遭遇。要是你在传奇小说中读到它,你一定会叫道:‘简直不可想象!’至今我还感到奇怪我怎么会活下来,写下这段经历。我不能不为此感谢上帝和圣徒。下面就是你的杰勒德碰到这一危险遭遇的经过:
  昨晚,我感到老关在马车里太闷,又嫌骡子走得太慢,于是决定徒步往前走。也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精神出奇地好,也感到充满了希望。我曾听说,某些人处在灾祸的边缘时似乎走起路来也飘飘然。我的情况和这十分相似。我很快就把他们都老远地抛在了后面。不久我来到两条路的交叉口。我选择了较宽的那条路,而我本应选择较窄的那条路。走了大半个小时后,我发觉我走错了,便折了回来。我估计我的伙伴们早就走过去了,便勇敢地向前赶。但我无法追上他们。你们马上会听到这是怎么回事,并会感到毫不奇怪。我焦急起来,拔腿就跑。可是路上根本看不见我要寻找的人们的影子。夜已降临,野兽也已出窝。我埋怨起我于的傻事,同时也感到肚子很饿。一轮明月冉冉上升,照得夜空分外明亮。这时,在离路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一个高大的风车。‘行了,’我说道,‘也许磨坊主会可怜我的。’风车附近是一个草垛,周围散布着许多小桶。不过,它们可不是面粉桶,只有一两个是柏油桶,其余的则是些酒桶:布朗特酒和斯坦姆酒。我立刻看出它们是酒,因为我在荷兰见过类似的酒桶。我敲敲磨坊的门,没人答应。但我一提门闩,门就朝里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心里很高兴,因为夜色虽好,但很寒冷,那高高的枫树上都盖了一层白霜。我看见屋里有个炉子,但没有火,便用些草和木头把炉子点了起来。反正屋外有的是木头。不知怎地我一下就睡着了。我想,我没睡多久就听到一声响。我醒了过来,只见有十多个人围着我,尽是些野蛮的面孔,又长又黑的头发,又鸟又亮的眼睛。”

  凯瑟琳:“啊,我可怜的孩子!这些黑头发的家伙闭眼一想都叫我毛骨悚然。”

  “我使用我所掌握的一点意大利文,并借助手势来表达我的歉意。他们狞笑着。‘我迷了路,找不到我的伙伴。’他们还是狞笑。‘我肚子饿了。’他们依旧狞笑,并用一种我不懂的话互相叽叽咕咕。最后有个家伙给了我一块面包和一锡杯酒。我猜想是酒,但事实上是纯酒精。我做做鬼脸,要他们给我点水。这时,这些野人发出了可怕的狂笑。我想拔腿就跑,可望望大门,发现有人已把它用两个大铁闩闩了起来。我吃面包的时候,才发觉大门全部有防护,是用铁筋加固的。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像在凝固起来,而我还没法告诉你为什么,除非你见到过那些野蛮、愚笨而又残忍的面孔。我嚼着我的面包,好让他们看不出我害怕他们。我勉强把面包一口吞下,克制了一番才没将它吐出来。这时,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晃:难道没有逃脱的办法吗?我想:‘他们不会让我从门口出去的。他们都是些走私犯或者强盗。’于是我佯装困倦,拿出两枚钱币说道:‘善良的人们,为了圣母的恩惠,让我上床睡觉吧。旅途把我搞困乏了。’他们点点头,发出可怕的狞笑,然后叫一个人点着灯笼领我去。他把我领上一个螺旋式的楼梯,上呀,上呀,老看不见窗口。但那木板墙就像菱形塔似的被戳了许多孔隙,我想也同样是为了打仗用的。透过这一个个缝隙,我瞧了瞧蓝色的夜空。我想:‘欢道永远看不见你了吗?’他把我带到磨坊的顶部,那儿有间房子,一个角落里堆满了草和许多空桶。靠墙的地方有个带轮子的床。他指了指那张床,然后便拿着灯笼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下楼去。这屋子有个大窗子,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我从窗口往外一看。哎哟,窗子是那么高,以至风磨桨转到最高点的时候离窗口还有几英尺。这时风很小,风磨浆在底下的转动显得缓慢而威严。枫树看来就像天堂的工艺美术师做的银丝细嵌的工艺品。我逃走的希望成了泡影。
  “一当眼前看不见那些野蛮人的面孔,我不觉对自己的恐惧感到好笑。就算他们是坏人又怎样呢?难道伤害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想把床挪过来抵着门。我走过去挪床,怎么挪也挪不动。床头可以移动,但床脚却用铁皮牢牢地钳在地板上。于是我把索特里琴扔在床上,而在门边铺上草睡觉,以便有谁开门时,我不致毫无党察。我把刀放在手边准备好。在为你和我念了一通祷告之后,便转过身来睡觉。
  “他们在底下饮酒作乐。听到这个,我感到有了信心。我说:‘眼不见也就把我忘了。再过一个小时,那厉害的斯坦姆酒一把他们灌醉,他们就会忘记我在这里了。’于是我定下心来,准备睡觉。但底下欢腾的喧闹声使我一时无法入睡。最后我算是睡着了。我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反正我是惊醒的,因为喧闹的声音一停息,突然的宁静便使我惊醒过来。我刚一醒,那带轮子的床便咣的一声猛然挪开。只见床脚未动,地板却开了一个大口。我听见索特里琴掉了下去,落到磨房地板下面很深的地方,砸得粉碎:原来是掉进了一个深井。要是我和琴躺在一处,我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

  玛格丽特颤抖着,用两只手掩着面孔。但很快她又读了起来。

  “起先,我昏沉沉地躺着。过后我感到一阵恐惧,爬了起来,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最后我发现,我是在往下望那个可怕的深洞。我望着望着,全身感到毛骨悚然。我记得我很快就完全恢复了镇静,下定决心握紧刀柄决一死战,因为我晓得,知道了他们这血腥的秘密以后谁也休想再活下来。我一边念着‘可怜的玛格丽特’,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直藏着的结婚证书,一遍又一遍地吻着。然后我把它别在衬衣上,以便我非死不可的话,它能和我葬在一起。我想:‘真没料到我们的爱情和希望会这样了结!’”

  伊莱:“都别说话!他提到他们的结婚证书?嗯,给她时间缓口气吧!不要说话。我不能容忍爱多嘴的人。往下继续听我儿子讲吧!”
  在继之而来的长时间的沉默中,凯瑟琳伸着上半个身子,很灵巧地把一个东西从她膝上塞到坐在旁边的女儿的围裙底下。

  “刹那之间,我想起了我们之间经过的一切。在向那些快乐的时光告别的时候,我回想起有一天在塞温贝尔根你曾教过我结草绳。也许你还记得吧?正当回忆着这个幸福日子的时候,我大声叫道:‘甚至此时此地玛格丽特也在给我生存的机会!’我从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抓住一把草,就按你教我的方法急切地搓了起来。由于我手指发抖,所以拖拖拉拉的。正干着的时候,我听到了底下一道门打开的声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时刻。我一边搓着绳子,一边跑到窗子跟前往下望,看到那风磨巨大的手臂慢慢地伸了上来,从我旁边转了过去,然后似乎缓缓地往下降落。我想:‘风磨现在的转动不像有风时那样快。然而,不管是快是慢,谁骑在这样的马上能活下来呢?不过,’我说道,‘宁可寄希望于风磨和上帝,也不能寄希望于歹人。’于是我祷告上帝,因为风也要听命于上帝。
  “亲爱的玛格丽特,我系紧绳子,慢慢地滑下去,把眼睛盯住那正向我伸上来的风磨的巨臂,打算将身一纵跳在它上面。但在紧急关头,我的心失去了勇气。我觉得它挨我不够近。于是让它安详而威严地转了过去。我等待下一个浆的到来。风磨一共有三个桨。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有一个桨似乎比别的爬得更慢一点,便及时地将一只脚跨出墙外,一边大声喊着‘玛格丽特’,一边一鼓作气地抓住了那只桨的木头部分。那一刻简直是飘在空中。”

  贾尔斯:“干得好!干得好!”

  “我没怎么感觉到转动。我只觉得星星在空中旋转,草地离我越来越近。当那覆盖着白霜的草地离我十分接近的时候,我像被弹弓射出的那样,被抛在草地上直打滚,最后才断了气似的爬了起来,周身每个关节都像断了般疼痛。我想站起来,但立刻疼痛不堪地倒了下去。我只有一只脚可以站在地上。”

  凯瑟琳:“啊!天哪!他的腿断了,我儿子的腿断了。”

  “正当我躺着呻吟的时候,我听见一个雷鸣般的声音——是刺客们跑上了楼梯。那不牢固的古老的磨房在他们底下摇动。他们一定是发现我没有落进他们那血腥的陷阱,正跑来收拾我。玛格丽特啊,我没有恐惧,因为我现在已没有生存的希望。我既不能逃跑,也不能躲藏,因为这地方是那么荒芜,而月光又是那样明亮。我挣扎着爬起来,充满了痛苦和复仇的欲望,全然不像你的杰勒德,而像只受伤的野兽。我靠在我的剑柄上跛着脚来回走着。我像闪电或复仇之神那样敏捷地把一堆干草和木柴堆在磨坊的门口,然后用匕首戳通一桶他们走私来的烈酒,把烈酒倒上去,再取出火绒匣,点燃了那堆火。‘这会使得好汉们都跑过来,看我的尸体。’我想。‘啊哈!’我向强盗们喊起来,‘你们以为死的只有我一个人吗?你们这些懦夫、刺客、肆无忌惮的魔鬼!’每说一句,我便戳通一桶酒倒在火上。啊,玛格丽特!酒精引发的这场大火使我非常吃惊。火焰直往上冒,烧焦了我自己的头发。它吼叫着擦着风磨冒上去,快得像一道闪电。我在痛苦和绝望中喊叫,狂笑,一面戳通更多的酒桶,甚至柏油桶,把它们统统扔到火上。火焰发出狮子捕捉猎物的吼声,磨房顶上的人则从里面发出恐怖的叫声。接着脚步声雷鸣般地通了下来。我尽可能地贴近那可怕的火焰,举起刀准备好杀人,也准备好被杀。门闩抽开了。一个柏油桶着了火,而门已经打开。跟着发生了什么惰况呢?人并没有出来,而人像一个活的死神那样向他们冲了进去。我本想要与之格斗的第一个人马上化为黑炭,像片树叶似的倒在地上。先是听见一声可怕的叫喊,再就永远无声无息。接着传来一阵跑上楼的脚步声,但人数不那么多了。我听见人们用刀砍磨坊的木墙。但他们还来不及砍出一条出路,火和烟已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赶了上去。每个枪孔吐着烟,每个孔隙冒着烟——月光中散发着蓝色的烟。我跛着脚回来,痛苦和愤怒使我受到莫大的折磨。我原来住房的窗口旁边露出了一些苍白的面孔。他们看见了我。他们咒骂我。我以咒骂回敬他们,并向他们挥动着出鞘的刀。‘你们沿我下来的路下来好了,’我叫道,‘但你们只能一个个地下来。而下来一个,我就砍死一个。’听我这一说,有些强盗大声咒骂,有些则嚎啕大哭,因为我对他们具有绝对的优势。而烟熏黑的面孔和魔鬼般的愤怒,也使我看起来的确像个魔鬼。这时磨坊里传来不停的呼吼声,因为火焰就像炉火在烟囱里一样不断往上蹿。磨坊着火了。火从磨房冒了出来。每个射击孔都吐出了火舌,向夜空发射着火星和火花。有个强盗也像我一样跳到了风磨的桨片上,慌忙之中却没抓住桨木,扑通一声跌到我的脚边,像个皮球似的在坚硬的地上蹦了一蹦,就再也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了。剩下的人则发出女人般的尖叫。看到他们的绝望,我一方面对他们感到怜悯,一方面感到自己有了生存的希望。火舌咬穿了磨房,发射出火红的、雪花般的大颗火星。风磨桨一个接一个地着了火。这时,我才感到我又恢复了人的本性。我扶在刀上,十分恐惧地摇晃着从我复仇的现场走了出来,带着巨大的肉体痛苦慢慢走回大路。亲爱的玛格丽特,那些覆盖着白霜的树在红色的火光中如今都像金丝、金边和金网镂成的金字塔。真是太美了!一个可怜的家伙被夹在燃烧的桨片中,一边尖叫一边被带着转。在不该松手的时候他松了手,立刻像射石机射出的石头那样被高高地抛在空中,接着就听见一个沉重的跌落声。这说明他的尸体已经坠落到地面。这时,忽然传来一个轰然倒塌的声音。风磨垮了。千万个巨大的火星冒向天空。桨木都落在燃烧的废墟上。又有千百万更多的火星冒了上去。地面撒满了燃烧的木头和死人。我祷告上帝饶恕我。我背朝那火红的屠场跑开,看见路上出现了灯光。这真是个令人欢呼的景象。原来是一队人马正向我走来,离我还不到两浪远。我跛着脚向他们走去,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转过身来一看,认出他是个脱逃出来的强盗。谁猜得出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我看见他的刀在月光中发着寒光,不禁害怕起来。我想,所有被烧死的鬼魂,一定都坐在那闪闪发光的刀剑上。我顾不上疼痛,把另一只脚也放到地上,朝火把的方向奔逃过去,一边痛得直哭,一边呼喊求救。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时他已追上了我。我只得转过身来应战。丹尼斯曾教我剑术作为消遣。我猛地转过身来,双方的刀顿时碰在一起。他的衣服有一股烧焦的气味。我用柔软的手敏捷地向上一劈。他的手动作不稳,手腕上淌下了鲜血,终于使刀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举起刀,准备一当他弯腰拾刀就砍死他。他站着咒骂我,用左手抽他的匕首。我把刀尖对着他,两只眼睛向他挑战,要他再和我拚下去。此刻,我身后忽然传来了好汉们喉咙里发出的吼声。强盗发慌了。他愤怒地向我吐唾沫,然后咬紧牙齿,一边咒骂一边逃跑。我转过身来,看见近旁全是火把。嘿!我忽然感觉火把开始上下跳动,而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我已经——唉!”

  凯瑟琳:“快来!拿水来!你们这些男人,快给我站远点!”
  原来是玛格丽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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