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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克莉丽娅公主想请杰勒德给她画一幅全身像。杰勒德建议她去聘请他的朋友彼埃特罗·范鲁其。
  但她拒绝了他的建议。“要是我不满意他的画,那就会使杰勒德先生面子不好看了。”杰勒德知道自己素描好,但色彩不怎么好,便请她像个罗马雕像似的给他当模特儿。他向她表明他能多么逼真地画石膏像。她起先表示同意。但当热心艺术的杰勒德向她说明她得穿上古罗马人穿的上衣、宽袍和凉鞋的时候,她便说她碍难同意了。
  “我宁肯穿着我的罩袍让你画。”她带着中世纪的坦率说道。
  “哎呀,小姐,”杰勒德说道,“您肯定从来没注意过古罗马人穿的衣服。那么宽松,那么简朴,而又那么高雅,最适合您这尊贵的小姐了,因为上帝给了您罗马人的面孔,加上隐藏在现代衣饰里的好看的手和手臂。”
  “怎么,杰勒德先生,你也能像别人那样说奉承话吗?好吧,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你礼拜六来,到时我再告诉你我是否同意。”
  小姐把争取到的这段拖延时间用来缝制古罗马的上衣、宽袍等等,并在她的闺房里试穿,看是否十分适合她这种类型的美人,足以弥补式样已过时了一千年这一显著的缺点。
  杰勒德在匆忙跑去赴约的途中,在一个商店的橱窗跟前忽然呆若木鸡地站住了。
  他那双灵敏的眼睛在橱窗里发现了一本打开着的《拉克坦提阿斯》。“不管怎么说,这写得真漂亮。”他默默地说道。
  他又十分仔细地看了一眼。
  原来它根本不是写的,而是印的。
  “我完了。我的劲敌已来到了家门口。印刷机已进入了罗马。”
  他走进商店,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打听印刷机运进罗马已经有多长时间。那商人说,他认为罗马城还没有这种东西。“啊,您说的是《拉克坦提阿斯》吧。要知道,书是在亚平宁山山顶上印的呀。”
  “怎么,难道印刷机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吗?”
  “先生,那可不是,”那商人笑道,“它是从德国射到亚平宁山上去的。您瞧这书的书名页吧。”
  杰勒德急切地把《拉克坦提阿斯》拿过来,看到下面写着几行字:

  乔昂里斯·福斯特之弟子
  斯文海姆及潘纳茨尔出资承印
  公元一四六五年

  “先生,您想买吗?瞧这字写得多美,多匀称。很少有活着的人能写得这么好,而价格还不到书写的四分之一。”
  “我倒很想有这么一本,”杰勒德忧郁地说道,“不过我的心却有所不悦。你要知道,我是个书法家,而这些福斯特的门徒却环游全世界追赶我,想从我嘴里夺走我的面包。不过,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恶意。否则,天理不容!”说着他匆忙离开了那家商店。
  “亲爱的玛格丽特,”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得不失时机。我们得趁热打铁。再过一个月,印刷用的活字就会从亚平宁山雪崩似的滚进罗马,把我们书法家变成一堆废物。”
  他几乎跑步来到了克莉丽娅公主家里。
  他被领进他所不熟悉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并不很大,但非常豪华。正中央是一个喷泉,地板上铺着带毛的豹子皮,因此走路时听不到脚步声。它连着公主住的闺房,充当它的前室。房间的一边没有门,只有一块华丽的毡式的大帷幕。
  只有杰勒德一个人呆在这间房里。慢慢地他感到十分不安,疑惑是否是侍女把他带错了地方。
  不过他的怀疑终于愉快地消失了。
  一个轻盈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帷幕后面。帷幕从中间分开,露出一位异教徒都会为之折腰的天仙般的美女。她不完全像维纳斯,也不完全像蜜涅瓦,而是居于二者之间;但比维纳斯更高雅,比朱庇特的女儿更富于女性。她穿的宽袍、上衣、凉鞋没有一样是属于当代的。至于她的美丽,那倒是属于各个时代都欣赏的女性之美。
  杰勒德吃惊地站了起来。艺术家的天性不禁使他高兴得满脸绯红。
  “啊!”他天真地叫道,喜出望外地凝望着她。
  他这一惊喜的表情倒是为他的模特儿增添了所缺的最后一分妩媚:她的面颊上泛起了淡淡的一抹红晕,眼睛显得更加明亮,而由于看到对自己美丽的真诚的钦佩,嘴边更露出了一丝甜滋滋的满意的微笑。
  当他们彼此相望了一阵,同时她看到杰勒德的表达才能仅限于惊叹和呆望之后,她才开口说道:“这下好了,杰勒德先生,你看到我为你把自己搞成一个古董式的怪物了。”
  “怪物?我想,要是科隆纳修士看到您这样一副装束,准会跪下来,拜倒在您的脚下。”
  “别说这个了。我不喜欢让个老头子崇拜我。我倒宁愿有个年轻人——我自己挑选的——爱上我。”
  杰勒德取出他的铅笔,整理好事先已蒙上一张结实的纸的画布,开始画起来。他画得那么人神,以至丝毫没想到体贴一下他的模特儿。在保持一个姿势站了将近一个钟头之后,她轻轻地说道:“杰勒德先生,我再也站不住了,即使为了你的缘故,也支持不下去了。”
  “小姐,请坐下休息一会吧。”
  “谢谢你。”她说道,接着倒在一张椅子上,脸色苍白,叹起气来。
  杰勒德感到惊慌失措,同时也发现自己太不体贴人了。他赶忙从喷泉打来水,打算把水洒到她脸上。但她抬起一只白色的纤纤玉手不赞同地说道:“别这样。请你用手捧着水贴到我额头上,别往我脸上洒。”
  杰勒德战战兢兢地把湿手贴在她额头上。
  “唉!”她叹口气说道,“这一手真是有起死回生之效。再来一次。”
  他又把湿手贴在她额上。她对他表示感谢,并请他按一按桌上的小铃铛。他按铃之后,便有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小姐打发她去找弗洛瑞塔,吩咐她给她拿把大扇子来。
  弗洛瑞塔很快拿着扇子走了进来。
  她刚一走到公主身旁,那贵族小姐的鼻孔便突然像血犭是鼻孔似的张得大大的。“你这婊子!”她说道,忽然精神振作地站了起来,用左手抓住弗洛瑞塔的头发扭来扭去,并用右手狠狠地给了她三个耳光。
  弗洛瑞塔尖叫着,哭着鼻子,但得不到怜悯。
  古罗马人的宽袍使小姐可以十分方便地抽出一只裸露着的美丽而又有力的胳膊。这胳膊就像现代蒸汽机活塞那样一起一落,沉重而响亮地一个接一个地捶打着弗洛瑞塔的肩头。最后一捶打得她一边哭一边尖叫,赶忙穿过帷幕跑了出去,在帷幕后面还伤心地哭了一阵。
  “天上的圣徒呀!”杰勒德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犯了什么过错?”
  “她知道得十分清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可恶的癞蛤蟆!要是她还是带着一股灵猫气味来到我跟着,我还要再教训教训她。”
  “哎呀,小姐,我想这只不过是个小毛病嘛。”
  “小毛病?不,这是个臭毛病。”说到这里,她突然以惊人的快速恢复了她原来谦恭而温柔的态度补了一句,“杰勒德先生,您因为我打了她而生我的气吗?”
  “小姐,让我来向您说教是不合我本分的。不过我认为,上帝指派来管别人的人也应当管好他们自己。”
  “杰勒德先生,您说得好。您这么年轻就这么聪明。”说着她把另一个侍女叫来,给了她一个小钱包,“把这个拿给弗洛瑞塔。告诉她,杰勒德先生为她求情,我不能不饶恕她。这样行吧,杰勒德先生?”
  看到对自己的这一恭维,杰勒德不禁脸红起来。他讲不出一句适当的应酬话,只好问她是否同意再开始给她画像。
  “先别忙,揍那坏女人使我累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想坐一会儿。您得跟我聊聊。我知道,要是您高兴的话,您很能谈天,就像您很能画画一样。”
  “谈天倒容易。”
  “那么您就谈吧,杰勒德先生。”
  杰勒德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小姐,我不知道从何谈起,太突然了。”
  “您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谈吧。您就说您希望离开这儿,任何别的地方都比这儿强吧。”
  “不,小姐,那不是事实。不过,我但愿我干了一件事。”
  “好,您说说是什么事吧。”她温存地说道。
  “我但愿在您打那可怜的丫头的时候把您画下来。您很怕人,但很可爱。啊,您当时真是一个十分理想的描画派森内斯女神的原始素材!”
  “哎呀!你只想到你的艺术。杰勒德先生,您干吗老是对我的美丽唠叨不休呢?您比我要漂亮得多。您说我像维纳斯,但您可更像阿波罗。再说,您有可爱的头发和可爱的眼睛——不过,您不懂得如何利用您的眼睛。”
  “嘿,我当然懂得。用它们来看您,画您嘛,小姐。”
  “哎,您说得好。您可以用眼睛来看我的五官和面孔。但您看不见要是一个罗马的英俊男子处在您的地位早就会看到的东西。不过,杰勒德先生,您肯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欢迎您吧?”
  “我看到我这可怜的外乡人一直在蒙您的照顾。”
  “不,杰勒德先生,事情并不是这样。我一直对您很冷淡,有时甚至很粗鲁。您太单纯,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天哪!我真为我的心灵担忧。我害怕我会成为您的奴隶。您知道,过去我一直是叫别人给我当奴隶的。唉,杰勒德先生,我很不幸。自从您来我家以后,我一直靠您和我的会面过日子。您要来的那天我就高兴;别的日子我就无精打采,但愿它们飞快地过去。您不像那些罗马的美男子。您使得我讨厌他们。在我看来,您比他们美十倍。再说,您又聪明又有学问,从不阿谀奉承和说谎。我真瞧不起说谎的人。杰勒德先生,您教我音乐吧。您知道,我在您身边感到幸福,请您教我如何能使您也在我的身边感到幸福吧。”
  当这位公主倾诉出这些奇异的话语的时候,她那甘美的声音几乎微弱得变成了耳语,并由于半压抑的激情而显得发抖。她那雪白的手则战战兢兢而又坚定地沿着杰勒德的胳膊悄悄滑了下去,最后像只柔嫩的小鸟停在他的手腕上,但准备好一碰钉子就马上飞掉。
  杰勒德既无虚荣心又缺乏经验,同时全部心灵都专注在玛格丽特和他的艺术上面,他当然没预见到这一爱情表白的到来,尽管这场表白是既明显而又有规律地一步步逼近的。
  他满脸通红。对这向他袭来的皇家美人他虽然表现出天真无邪的赞赏,但赞赏并没有一刻取代对远方的玛格丽特的回忆。然而这是个皇家美女,况且又是以他从未梦想过的好意和柔情来向他求爱的。如何能使她断念而又不至于伤她的心呢?
  他红着脸,全身颤抖。
  看到他这羞怯的表现,那诱人的美女便急切地想趁此给他鼓鼓气。
  “可怜的杰勒德先生,”她喃喃地说道,“您可别害怕。在我的保护下,谁也休想伤害您。杰勒德先生,您不想对我说几句吗?”
  “小姐呀!”杰勒德不以为然地低语道。
  这时,他由于发窘而低下了眼睛,望着那嫩藤似的绕着他肘部的美丽、雪白的胳膊和纤纤玉手。他忽然想起,他不久前还看见这只可爱的手怎样捶打着弗洛瑞塔的头。
  他颤抖着,满脸通红。
  “哎呀!”那公主说道,“是我把他吓坏了。难道我就这么可怕?还是因为我穿的这件罗马宽袍?我要把它脱掉,换上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穿的衣服。您还记得吗?那次您来是为了写封信给那草包骑士厄尔科勒·奥尔西尼。难道还需要我告诉您吗?正是因为一见到您,见到您可爱的风度、聪明的谈吐,才使我马上讨厌起他来的。我以前倒是很喜欢那个草包。请您告诉我,自那以后您到这儿来过多少次吧。唉!您记不得了。我想,您一点也不像我爱您那样地爱我。总共是十八次,杰勒德先生。每来一次我都感到您比以前更可爱。要是哪天您不来,克莉丽娅便感到那天简直成了黑夜,没有阳光。天哪!我是在包办两个人的讲话。狠心郎,难道我值不得你开口讲句话吗?难道你每天都有位公主拜倒在你的脚下吗?求你,求你,杰勒德先生,对我讲讲话呀。”
  “小姐呀,”杰勒德颤抖着说道,“我能说什么好呢?说真的,这些话留着别说还好些。啊,那天真晦气,不该到这儿来。”
  “唉!请你别这么说。那天是使我感到最光明,也应当使你感到最光明的日子。你这忘恩负义的人,我会很快使你承认这一点的。”
  “高贵的小姐。”杰勒德开始用一种低沉而恳求的声音说道。
  “杰勒德先生,请你叫我克莉丽娅。”
  “小姐,我还太年轻,太幼稚,不懂得应该怎么说才不至于显得忘恩负义和不识抬举。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要是我利用这个一时的思想狂乱来达到自私的目的,那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您最可恨的仇敌。你肯定是遇到了邪气,因为,像您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公主竞降低身分对一个土包子表示好感,这是完全反常的。”
  公主缓缓地把手从杰勒德手腕上抽了回来。
  然而,它从他胳膊上轻轻掠过的时候迟疑了片刻,似乎表示分手的惋惜。
  “你害怕我的亲戚会用匕首杀害你。”她半忧伤半轻蔑地说道。
  “我不害怕他们的匕首,就像我不害怕您的侍女们的针尖一样,”杰勒德傲然说,“但我畏惧上帝和圣徒以及我自己的良心。”
  “说实话吧,杰勒德先生!虚伪对你是很不相宜的。年轻的公主们之所以遭到男方轻蔑的拒绝,并不是由于他爱上帝,而是由于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告诉我,你爱的是谁。如果她值得你爱,我就原谅你。”
  “说实话,在意大利没有这样的女人。”
  “哎!那么是在别的地方。在哪儿?在哪儿?”
  “在我的祖国荷兰。”
  “嘿,人们都说玛丽·德·布尔戈长得很美。不过她还是个小孩。”
  “公主,我所爱的人不是贵族。她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并不像您这样美。当然,她也很美。但她是通过她的美德,通过我们共同遭受的患难和彼此为对方遭受的患难,而永远和我心心相印的。请原谅我吧。我不会为了意大利任何最高贵的妇女而委屈我的玛格丽特。”
  这碰了钉子的美人跳了起来,面对他站着,就像她打弗洛瑞塔时那样美丽,但更可怕得多,因为那时她的面颊是红色,现在却是苍白色,而且眼睛充满极大的愤怒。
  “你这无礼的家伙,竟敢当我的面说这个话!”她叫道,“难道我生下来是为了受你这种人的侮辱和轻视的吗?小心点!我们贵族是容不得情敌的。你考虑考虑:是西萨里尼的爱更好,还是她的仇恨更好?因为在我对你什么都讲了,什么都做了之后,我们之间要么是恩爱,要么是仇恨,而且是你死我活的仇恨。现在你选择好了!”
  他抬起头来,带着惊奇和畏惧的表情望着她,看到她穿着那身古罗马的宽袍高高地站在他面前,向他提供这一奇怪的选择。
  他似乎冒犯了一位古代的女神,而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可怜而弱小的凡人。
  他深深地叹着气,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也许,在他那深沉而忍耐的叹息声中,有某种东西触动了这位任性美人柔嫩的心弦,也可能是正好遇到某种感情该退潮而另一种感情该涨潮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们看到这位公主懒懒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眼泪开始悄悄顺着她的面颊簌簌地流了下来。
  “哎呀,哎呀,”杰勒德说道,“别哭了,亲爱的小姐,您的眼泪使我感到我的罪过。很可能我也得陪着您哭。我仁慈的保护者,求您冷静下来吧。总有一天您会看到我尽管表面无情,却实际上是多么真心地为您着想,够得上当您真正的朋友。”
  “杰勒德先生,我懂了,”公主说道,“‘朋友’这个词很合适!这是我们两人关系中惟一可以用得上的一个词。我原先真是在发疯。要是别人,他早就会利用我的愚蠢了。你必须教我怎样做你的朋友,也仅仅是个朋友。”
  杰勒德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告诉她,西塞罗曾经说过,友情是十分圣洁的东西,友情比起爱情来更为美好、更为罕见、更为持久。为了证明他是能够和别人建立友情的,他甚至把他和丹尼斯的关系讲给她听。
  她眯缝着眼睛听着,注意他讲的每个词以揣摩他的特点,找出他的弱点。
  最后她安详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杰勒德先生,请您现在先回去,明天照常来。您将发现您的教导没有白费。”
  她伸出手让他吻了一下。接着他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沉思,考虑着这次奇怪的谈话,怀疑他对事情的处理是否审慎。
  第二天公主接待他时,明显地保持一段距离。她不折不扣地像尊雕像似的站在他面前,让他画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便说有事要打发他走。杰勒德感到一种令人寒心的态度转变。但他想“她做得很聪明”。这说明她正在实现她的计划。
  第三天,他发现等待着他的公主正被一些年轻的贵族包围着,对她进行天花乱坠的吹捧。而在她和那些贵族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条狗,会耍一个他们所不会要的把戏罢了。特别是那几个骑士,更是以惊人的无知和无礼对他的画评头论足,搞得他面红耳赤。
  每当那几个马蜂叮他一口的时候,公主小姐都半睁着眼睛假装正经地看看他的脸色。马蜂飞掉以后,她就把门一关,作为他们辛苦的报酬。
  第四天来的时候,杰勒德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而且表情冷漠,一句话也不说。在面对着他站了一段时间之后,她说道:“您对待我的客人不够尊敬,这不大符合您的教养。”
  “是吗,小姐?”
  “还用问吗?一听到对您的画提意见您就发火。要知道,他们是看得起您才提的。”
  “您说的不是事实。我什么也没讲。”杰勒德说道。
  “啊,生气的脸色和生气的话一样说明问题。您的脸色血一样通红。”
  “我看到他们那么无知,又那么缺乏善意,一时感到十分生气。”
  “不过您要知道,您冒犯的是我这个女主人。”
  “请原谅我,小姐,别以为我是故意的。要是我故意冒犯我在罗马惟一的也是最仁慈的提携者和朋友,那我就太不像话了。”
  “我们会忽然之间变得多谦卑啊。说实在的,杰勒德先生,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善于伪装的人。您可以随心所欲地侮慢别人或向别人屈服。”
  “屈服?向谁屈服?”
  “拿我说吧,向我屈服。您为了一个和您一样微贱的姑娘侮辱了我,又向我表示屈服。您侮辱了我,但您照样要求我提携和照顾。”
  杰勒德站了起来,把手搁在胸前。“您说的都是些很刻毒的话。难道我真的罪有应得吗?”
  “啊,对于您这样一位冒险家,刻毒话算得了什么?您害怕的只是刀剑吧?”
  “我倒不是个横蛮爱动武的人,不过我也曾以刀剑来对付刀剑。小姐,我想我宁肯面对您亲友的刀剑,而不愿忍受您残忍的舌头。您干吗要这么对待我呢?”
  “杰勒德先生,我也说不出有什么正当理由,只是因为我很任性、泼辣,脾气不好。再就是因为别人都倾慕我,而只有您例外。”
  “小姐,我也很倾慕你。您的朋友可能更善于对您阿谀奉承,但相信我,他们没有那种审美的能力来足以赏识您一半的美丽。他们昨天的胡言乱语就使我看出了这点。没有谁比我这可怜的艺术家更真诚地倾慕您,更希望您幸福了。我虽然不可能成为您的爱人,但希望能成为您的朋友。不过,在您这样一个高贵的人和我这样一个微贱的人之间,我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这是办得到的,杰勒德先生。”公主急切地说道,“我不会那么不通情理。请告诉我您的玛格丽特住在哪儿,我将给您一个礼物送给她。这样你和我就可以成为朋友了。”
  “她是一个名叫彼得的医生的女儿。他们住在塞温贝尔根。天哪,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那个地方?”
  “行了,您走吧。”说罢她有点唐突地打发他回去。
  可怜的杰勒德呀!打他遇到这位意大利的公主小姐,他便开始陷进了泥坑。这女子既狡猾又充满了火热的激情。他决定一画完她的肖像就不再去她那儿。说实在的,如今他已经后悔不该承担这样一个又长又费劲的活计了。
  但公主小姐第二天待他又十分温柔亲切,不免一时动摇了他的决心。穿着宽袍面对着他站了一会儿之后,她说她累了,需要他在别的方面给她些帮助:他愿意教她画画吗?好的。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教她画简易的素描。他发现她具有了不起的绘画才能,也这么讲了。
  “在您之前我就有一位老师,杰勒德先生。这位老师长得和您一样漂亮。”说着她走到一个抽屉跟着,取出几张头像,一看就知道画的人对艺术完全无知,但很有耐心和天才。这都是杰勒德的头像,画得很有精神,也的确很像。有一张画得和他一模一样。“您瞧,”她说道,“现在您该知道谁是我的老师了。”
  “小姐,反正不是我。”
  “怎么,您不知道谁能教会我们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到吗?是爱情,杰勒德先生。爱情使得我学画,因为您画画。爱情把您的样子印在了我心上。我的手指拿着画笔,爱情则弥补才艺的不足。瞧!您可爱的面容跃然纸上。”
  看到她又回到了他想禁止的话题,杰勒德吃惊地睁着两只眼睛。“啊,小姐,您答应过我只交朋友,绝不超过这个界限的。”
  她对着他大笑起来。“看你多么幼稚。谁会相信一个女人许诺的那个办不到的胡说八道呢?友情?傻小子,有谁曾在红尘之上建造过那个庙宇呢?不,杰勒德先生,”她阴沉地说道,“你和人之间只可能要么是爱情,要么是仇恨。”
  “那就听便吧,小姐。”杰勒德坚定地说道,“就我来说,我既不会爱你,也不会恨你。要是你允许的话,我将离开你。”说罢他猛然站了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脸上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她说道:“在你没有这样离开之前,考虑考虑你的下场吧。门外站着的是全副武装的手下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把你杀掉。”
  “不过,小姐,你是不会下这个命令的。”
  “我会的。不但如此,我还要宣扬出去,说杀掉你是因为你想用暴力来表达对我的爱情。我还将派一个特使去塞温贝尔根。这将是个狡猾的特使,熟知他的使命。你的玛格丽特将知道你已经被杀,而且将认为你背信弃义。滚进你的坟墓——一个狗的坟墓得了,因为你算不上人。”
  杰勒德脸色苍白、呆若木鸡地站着。“上帝对我们两人发发慈悲吧。”
  “不。但愿你对她,也对你自己发发慈悲。你在罗马干了什么,她在荷兰是决不会知道的,除非我被迫把我编的这个故事告诉她。得了,你就顺从我吧,杰勒德先生。你说你爱我,又能对你有什么损失呢?我要求你只是漂漂亮亮地做个样子得了。你还年轻,别因为你高兴拒绝向一位贵族小姐表示一小点心意而可悲地死去。谁会为你掉一滴眼泪呢?我告诉你,人们只会伏在你的墓碑上大笑,而不会痛哭——呀!”她话还没有讲完就轻轻尖叫了一声,因为她看到杰勒德一下子跪倒在她的脚下,以滔滔不绝的感人话语倾诉他和玛格丽特的爱情。他告诉她,为了玛格丽特的缘故,他遭到过监禁。血犭是的追逐以至被迫流放;而她也曾为他流过鲜血,如今又在故乡望眼欲穿地盼他归去。他还告诉她,为了她的缘故他走遍了欧洲,经历过重重危险:被野兽咬伤过,被凶恶的盗匪用刀、斧、陷阱袭击过,被抢过,最后还遭到过沉船的不幸。
  公主颤抖起来,企图摆脱他走开,但他拉着她的长袍不放。他强使她倾听他和玛格丽特的凄惨故事。他抓着她的手,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眼泪簌簌地滴在她手上。他哀求她仔细想想她打算要拆散的忠实情侣所遭受过的种种苦难。想想看,要是背叛这样一种深厚的爱情,而去伪装出一种虚假的爱情,除开迅速而永久的悔恨,再加上心底潜藏着的相互仇恨以外,还能有什么结果。
  在这种时刻,谁也敌不过杰勒德。
  公主尽量想摆脱他,但无能为力,因为她感到他的力量战胜了她。她开始动摇,叹息,胸脯在剧烈地起伏。她那气得发红的眼睛充满了眼泪。
  “你总算征服了我,”她呜咽着说道,“或者说是我的良心征服了我。你离开罗马吧!”
  “一定一定”
  “只要你胆敢泄露一丁点我干的这件傻事,我就要你的命。”
  “请您别把我想得这么糟糕。您再一次成了我的恩人,我还有权出去诽谤您吗?”
  “在吧!我将把钱送给你。我知道我自己的为人。如果我再碰到你的话,我会杀了你。再见吧,我的心都碎了。”
  她按按铃铛。“弗洛瑞塔,”她哽咽着说道,“领着他穿过我的卧房,从边上的后门安全地出去。”
  他在门边转过身来,看到她一只手扶着椅子,头掉了过去,伤心地哭着。这时,他只想到她的恩惠,便跑回来吻了吻她的长袍。她静静地站着不动。
  一当他走出那所屋子,他便拚命向他的住地跑去,一边感谢上帝,他的灵魂和肉体终于都得到了拯救。
  “房东太太,”他说道,“有人想找茬儿和我吵架。你看怎么办!”
  “先下手为强,打他个措手不及!先躲在他后面,然后再抽刀。”
  “哎呀,我缺乏你们意大利人的勇气。说真的,这还是个贵族。”
  “圣徒呀,那可是另一回事了。你暂时换个住处,悄悄呆着吧。另外,你也得换换你的衣服式样。”
  说罢她把他带到她侄女家里。她侄女住得不远,也出租公寓。他暂时就在那儿住了下来。
  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活可干,也没有什么公主小姐可画了,于是下定决心读一读弗洛里斯·布兰特的契据。而在这之前,由于那讨厌的字迹,他一直不想读它。最后,他终于掌握了契据的内容,而且一眼看出,抵押这块土地借来的贷款早已通过土地所得的租金成倍成倍地给予了偿还,而盖斯布雷克特一直赖掉了彼得·布兰特应得的租钱。
  “真是个傻瓜!以前竟没有好好读它一下。”他叫道。他很快雇了一匹马,骑到最近的一个港口。有条船预定在四天之内驶往阿姆斯特丹。
  他订了一个舱位,付了一小笔钱。
  “这个国家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尽是些想割别人喉咙的人。”他说道,“现在正是航海的大好天气。我们荷兰的船长不会像意大利的冒失鬼那样把船沉掉。”
  他回到家,看到原来的房东太太正目光炯炯地坐在房里。
  “你走运了,年轻的少爷,”她说道,“今天是所有的鱼都往你网里钻了。瞧,有个听差的把一些东西送到了我们家里!这是给你的一封信和一个袋子。”
  杰勒德把封缄打开,发现那袋子里装的尽是些银克郎。信只有一小张纸,写有从某个手稿上剪下来的一行字:“舌头胆敢乱说,小心打断你的脊梁骨。”
  “别担心!”杰勒德大声说道,“我会好好管住我的舌头的!”
  “那是说的什么?”
  “啊,没有什么。我不是很高兴吗,太太?我将一个口袋装着钱,一个口袋装着地契回到我爱人的怀抱里去。”
  “那就好,”她说道,“我想没有什么能使你更快活的了。”
  “没有。惟一叫我快活的就是回荷兰。”
  “唉,真遗憾。我原想把一封荷兰的来信给你带过来让你高兴高兴。”
  “一封信?给我的信?在哪儿?是怎么送来的?谁送来的?你说呀,我的好太太!”
  “一个外乡人,是个画家,脸孔红红的,洋里洋气的名字。我想是叫安塞尔明吧。”
  “汉斯·梅姆林!是我的一个朋友。上帝祝福他!”
  “对了,就是这个,安塞尔明。他几乎不会讲一句意大利话,但他很聪明,能讲出你的名字。他把信拿出来,又是点头又是微笑,我也是又点头,又微笑,并给了他一品脱的酒喝,而他一口气就喝光了,就像只不过是吞了一匙子。”
  “这就是汉斯,老实的汉斯了。啊,太太,我今天真走运。不过这是理所应当的。我可以大胆地告诉你,我刚刚为了亲爱的玛格丽特战胜了一个极大的诱惑。”
  “她是谁?”
  “不,我宁可让人割掉我的舌头,也不肯把她的名字泄露出来。不过,这的确是个诱惑。感激之情想把我拉上邪路,天仙般的美丽也想把我拉上邪路,再加上咒骂、谴责。而最难抵挡的是那习惯于命令别人的眼睛里落下来的温柔的眼泪。肯定是哪个圣徒帮助了我。很可能是圣安东尼。不过我的奖赏已经近在眼前了。”
  “是这样,小伙子。它就在我的荷包里。出来吧,杰勒德的奖赏。”说着她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杰勒德伸过手去接着她的脖子拥抱她。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说道,“也是我再生的母亲,我要把它念给你听。”
  “好,你念,你念。”
  “哎呀!这不是玛格丽特写的,不是她的笔迹。”说着他把信转过来。
  “真没想到。不过,她的信也许就夹在里面。姑娘们总是喜欢把情书用别人的笔迹掩盖起来。”
  “不错,就是这么回事。这是谁的笔迹?肯定我见过。我想这大概是我亲爱的朋友范·艾克女士的笔迹。那么玛格丽特的信一定是夹在里面。”他把信封拆开。“不对,这全是用一种笔迹写的。‘杰勒德,我亲爱的儿子,’(就我所记得的,她过去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这封信是一个惟愿给你带去好消息的老年人写的,但不幸的是给你带去的只是沉痛的噩耗。我不得不告诉你,玛格丽特·布兰特上星期四晚上在我的怀中去世。’(这个昏庸的老妇人是什么意思?)‘她最后讲的一句话就是杰勒德三个字。她说:‘请你告诉他,我临终的时刻曾为他祈祷,请他也为我祈祷。’她死时没有什么痛苦。她的埋葬是我亲自照料的,因为她的父亲无能为力。这你以后会知道的。暂时就写到这儿了。你心情悲痛的,爱你的朋友和仆人
  玛格丽特·范·艾克’

  “一点不错。这的确是她的签名。你的看法如何,太太?”杰勒德发出刺耳的笑声叫道,“这真是远从家乡送给我这可怜人的一封美妙的信。不过,我得责怪赖克特·海恩斯哄这老妇人干了这么件好事。至于说那位老妇人么,她老朽了,头发昏了,已经八十岁了。啊!我的心呀,我快问得喘不过气来了。不管怎么说,人们应当把她锁在房里,或把她的手捆起来。你们说吧,说这信是寄给了一个傻瓜,说我竟然白痴到相信这是事实。你知道我该怎么办吗?我会跑到罗马最高的教堂塔楼顶上,一边咒骂上苍一边跳楼自杀。女人!女人!你在这儿干什么?”说着他粗暴地抓住房东太太的肩膀。“你哭哭啼啼干什么?”他叫喊道,完全不像他原来的声音,而像乌鸦那洋又响又粗哑,“难道你想用你的眼泪把我烫死吗?她相信这个。她相信这个。唉!唉!唉!唉——这么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上帝啊。”
  那可怜的女人叹着气,摇晃着身子。
  “为什么上帝一定要安排我嘻笑着递给你那封信呢?我真恨不得自杀算了。死是不饶人的,”她啜泣着说,“死是不饶人的。”
  杰勒德摇晃着走过去靠在窗台上。“但上帝是主宰生死的,”他呻吟道,“要不然就是他们对我说了谎。我担心根本不存在什么上帝。圣徒也不过是些死人骨头。而魔鬼才是世界的主宰者。我美丽的玛格丽特,我甜蜜的。亲爱的玛格丽特。你是最好的女儿!最忠实的爱人!你是荷兰的骄傲,全世界的心肝宝贝!这是撒谎。那坏蛋汉斯在哪儿?我要走遍全城找他。我要让他把这杀人不见血的谎言一口口给我吞下去。”
  他抓起帽子跑了出去,在街上狂乱地奔跑了许多小时。
  黄昏的时候,他带着鬼一样苍白的脸色走了回来。他没有找到梅姆林。不过,他那可怜的心灵已经逐渐理解到房东太太说的那句简单而质朴的话:死是不饶人的。
  他弯着腰爬进他的房里,虚弱得像个老人,拒绝吃任何东西。他也不想说话,只是坐着,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大大地呆望着,不时喃喃地说道:“上帝是不存在的。”
  一方面为他的缘故,一方面也为她自己的缘故(因为他看上去就像个无所顾忌的绝望的疯子),房东太太跑去找她的姑妈。
  那好心的太太赶来以后,两个女人在一起感到勇敢了一些,分别坐在杰勒德的两边,试图用亲切的安慰话来宽慰他。但他根本没注意到她们,就像没注意到她们坐的椅子一样。这时,那年轻一些的房东太太拿来一个十字架,举在他面前来给她帮忙。“圣母玛利亚呀,安慰安慰他吧。”她们叹息着说道。但他怒目而视地坐着,根本听不进任何外界的声音。
  突然,他不由分说地跳了起来,一边咒骂,一边粗暴地把十字架推开,往门口冲了过去。两个可怜的女人尖叫起来。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门边,她们就觉得有个什么东西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直往上提,然后使他像个陀螺似的直打转。他伸着两手转了两圈,便像根木头似的跌在地板上,鲜血从他的鼻孔和耳朵里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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