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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十一 德·沃尔玛先生来信



  在你最初的悲哀的日子里,我没有给你写信;如果那时给你写信,是只能使你更加悲痛的。当你此刻读到我信中讲的详细情况时,你的心情也不会比我写这些情况的时候好受。今天,这些情况值得我们两人都记在心上。她离我而去,给我留下了无数的回忆,我要把这些回忆都记下来。你将为她流许多眼泪,你的眼泪可以减轻你的悲哀。而我尽管遵此不幸,但我不能像一个不幸的人那样用哭泣来减轻我的痛苦,因此,我难过的心情更甚于你。
  我要和你谈的,不是她的病,而是她这个人。在孩子落水时,别的母亲也能跳到水中,意外的事件,身体发烧和死亡,这些都是自然的安排,人人都可能遭此厄运。但她临终前对她最后几天时间的使用之好,她谈话的含义之深,她的感情表现之丰富,她心灵的活动之纯洁,所有这些,却只有朱莉一个人才做得到。她的一生和其他人完全不同;就我所知,她的死也和别人不一样。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看出来,而你也只有从我这里才能了解到这些情况。
  正如你所知道的,由于惊吓和激动,她跳下水去,直至被救上岸来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昏迷状态,到了家里才完全恢复知觉。刚一到家里,她就要见她的儿子;儿子来到母亲身边,她看到他能走路,回答她问他的话,她才放下了心,说想休息一会儿。没过多久,她又醒来,而医生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到,于是她让芳烁茵、她的表妹和我围坐在她的床边。她对我们谈她的孩子,说采用她的教育方法就必须时时刻刻看着他们,否则,稍一疏忽,就会出危险。尽管她不太在乎自己的病,但她预料她生病这段期间里不能像以前那样照看她的孩子,所以要我们大家都分担她的责任。
  她还谈到她的计划,也谈到了你的想法和实现她的计划的最好的途径,谈到她过去在这方面发表的意见,哪些是有利于或不利于计划的实行,最后还谈到在她被迫中断尽母亲的义务期间,我们应如何替她尽她的责任。当时我想,只有认为自己仅仅几天之内不能做这些重要工作的人才像她这样吩咐,但使我惊奇的是,她为昂莉叶蒂想得更为周到,对她的两个儿子,她只考虑他们童年阶段的问题,好像他们成年之后,会有别人来照顾他们似的;对于女儿,她考虑到了各个阶段的问题,她认为,在女儿的教育方面,谁也不能代替她来实行她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方法;她简明扼要而又条分缕析地向我们陈述了她为女儿制订的教育计划,她对昂莉叶蒂的母亲详细阐述了她制订那些计划的理由,并再三鼓励她按照她的计划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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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她的表妹克莱尔,即多尔贝夫人。
  她一边谈孩子们的教育和做母亲的职责,一边又一再提到她过去的事情,因此愈谈愈激动。我发现她过于兴奋,克莱尔不断地把表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亲吻,哭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芳烁茵也非常难过。至于朱莉,她眼睛里虽噙着泪水,但忍住没有哭,以免使我们更加慌乱。我当时思付道;“她知道自己快死了。”我希望她是因为惊吓过度,所以把病情想象得比实际严重,比实际危险。可是我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说那些话,不是随随便便说的。我几次劝她心情不要过于激动,一次又一次地求她不要因为谈话过多而无缘无故地伤心,说有些话可以慢慢讲。她说:“啊!女人不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那是最痛苦的,何况我在发烧,说的虽然是胡话,但谈的是有益的事情,总比清醒地谈无意义的事情好。”
  医生的到来,给全家造成的混乱情形,我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仆人们都拥挤在卧室门口,眼睛里充满了焦急的神情,双手不安地紧握在一起;对于他们来说,医生对女主人的病情的诊断,就如同对他们的命运做判决似的。此情此景使可怜的克莱尔受到很大的刺激,我担心她的头痛病又会发作。必须找各种借口把仆人们打发开,以免使她看到这可怕的情形。医生笼笼统统地说病人还有些希望,但从他的声调可以听出是没有希望。朱莉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她的表妹在场,她不敢说。当医生走出房间,我便跟着他走出去;克莱尔也想跟着医生走出房间,但朱莉不让她走,并给我便了一个眼色,让我知道她的用意,我急忙提醒医生说,如果有危险,对多尔贝夫人比对病人还要更加注意隐瞒,以免使她神情慌乱,无法照顾她的朋友。医生说病情确实危险,但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才二十四小时,所以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做出确切的诊断;并说病人的命运如何,要看今天夜里病情的发展,到了第三天,他才能作最后的判断。这一番话,只有芳烁菌一个人听见;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她不要把这些话传给别人,并商量好对多尔贝夫人和其他人说什么。
  傍晚时,朱莉强要她的表妹去休息几个小时,因为她已经守了一夜,还想再守一夜。此时,病人知道医生要抽她脚上的血,还要开药方,便叫人去把医生请来。“杜波松先生,”她对他说道,“胆小的病人怕自己的病,医生就瞒哄他,这是人道的做法,我赞成,但是,对所有的病人都这么做,那就是多余了,令人不愉快了,因为对有些人根本不需要这样做。你认为我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我完全照办,但是,如果你给我开的药只是为了使我抱有幻想,那就不用开了。因为,我的身体有病,而不是精神有病,我不害怕生命结束,但害怕我余下的日子使用得不好。一生中的最后时光是非常珍贵的,是不能乱用的。如果你不能延长我的生命,就更不要不让我好好使用大自然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儿时光,因为那样做,等于是在缩短我的生命。我余下的时间愈短,就愈应加以珍惜。能治就治,不能治,就不用管我好了:我自己知道如何死法的。”谁会想到这位平时谈话那样腼腆和温和的女人在关键时刻说话的语气是如此的坚定和有力。
  这一夜是很难熬过的,是决定性的。她一会儿气喘,一会儿胸闷,一会儿昏迷;她的皮肤干瘪发烫。她发高烧,全身发烫,一会儿大声喊叫“马士兰!”好像要想抓住他似的;一会儿又喊她从前发高烧时反复喊叫的另一个人的名字。第二天医生坦率地对我说,他估计她最多只能活三天。这一可怕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因为我心里藏着这个秘密,不知如何是好。我独自到小树林里踱步,反复思考我该怎么办,这时,我不免悲伤地想到命运使我在本该享受更甜蜜的幸福的时候,反而又要重新过孤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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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圣普乐;朱莉从前出天花发高烧,在昏迷中曾反复喊叫圣普乐。
  头天夜里,我曾经答应朱莉把医生诊断的结果如实告诉她;她对我讲了许多使我深受感动的话,要我履行诺言。我感到我的良心受到压力。唉!难道为了随随便便答应的一句话,就硬要实行,硬要去伤她的心,让她慢慢领略死亡的滋味吗?我有什么理由要采取如此狠心的做法?把她的死期告诉她,这不等于是在使它提前到来吗?在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欲念和希望,这些维系生命的要素,她还会有吗?当她知道她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时,她还能享受人生的乐趣吗?难道由我来促她死亡吗?
  我怀着从未有过的不安的心情,疾步走着。我没完没了地走到哪里,愁到哪里,心里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似的。最后,一个念头终于使我下了决心。你不必去猜测是什么念头,让我告诉你。
  我想,我这样考虑究竟为的是谁?是为她还是为我自己?我采用什么思路来考虑问题?是采用她的思路还是采用我的思路?采用她的思路或我的思路能说明什么问题?我的论点必须具有几分或然性,我才认为它是正确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推翻的;但是,应如何论证才能说明它是正确的呢?她也有她的论点证明她是正确的,她认为自己的论点是有依据的;这一点,在她的心目中是确定无疑的。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我有什么权利硬要采用连我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论点而不采用她认为是经过检验的论点呢?让我们来比较一下两种论点的结果。按她的论点,她认为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的安排将决定她来世的命运。按我的论点,我认为,我为她做的安排,在三天以后就与她毫无关系了。因为,我认为,她三天以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不过,万一她的论点是正确的,其间的差别是多么大啊!永恒的善或恶!……万一这是真的!很可能!这个词儿太可怕了……“不幸的人啊!”我对自己说,“宁伤你的心,而不要伤她的心。”
  以上是我对曾经被你多次批评过的怀疑论感到怀疑的第一个问题。从那个时候起,这个问题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管怎么说,它使我摆脱了过去迷惑不解的疑问。因此,我立刻做出决定,而且,为了不让自己改变主意,我马上跑到朱莉床前。我让所有的人都走出她的房间,只我一个人坐在她身边;我当时是什么神情,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在她面前,不必像在心胸狭隘的人面前那样说话吞吞吐吐,句句留神。不过,我还没有开口,她就明白了我的来意。“你认为还有必要把医生的话告诉我吗?”她一边向我伸手,一边说道,“没有必要,我的朋友,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死期已近,我们已经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
  然后,她对我讲了很多,她的话,将来在适当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她一边讲,一边写她心中想留下的遗言。如果说我以前还不十分了解她的心,那么,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就足以使我充分了解它了。
  她问我家里的人是否都知道她的病情。我说大家都惊惶不安,但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情形。杜波松先生只对我一个人说了真话。她求我当天要严守秘密,还说:“克莱尔只有从我这里得知这个消息,她才能经受得住这个打击。如果让别人告诉她,她会伤心死了的。我决定今天夜里做这件令人难过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情。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想确切知道医生的诊断,以免只凭我自己的猜想使这个可怜的人错受一次如此可怕的打击。在今天夜里之前,不能让她产生任何怀疑。否则你将失去一位朋友,孩子们也将失去一位母亲。”
  她还和我谈到她的父亲。我告诉她说,已经派专人给他送信了,但我不敢告诉她:这个人不但没有遵照我的嘱咐,只把信送到就完了,反而急急忙忙地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讲了,而且把事情讲得如此严重,以致使我的老友以为他的女儿已被淹死,吓得摔倒在楼梯上,而且还受了伤,在布洛勒卧床不起。朱莉非常想见到父亲,可是我知道这个希望根本不能实现,这一点,真使我难过极了。
  一夜的高烧使她的身体十分虚弱。长时间的谈话又消耗了她的许多精力。她精疲力竭,想在白天休息一会儿。到第三天,我才知道,她那一天根本没有入睡。
  在这期间,家里笼罩着非常难过的气氛。人人都愁容满面,默不作声,希望有人来解开他们的疑团,但又不敢向别人打听,生怕听到不愿听到的消息。每个人的心里都这样想:“如果有什么好消息,立刻会告诉我们的;如果有什么坏消息,还是知道得越晚越好。”他们惶惑不安,因此最好还是什么消息也不告诉他们。在这愁闷的等待中,唯有多尔贝夫人在说话,在忙碌。有时候她虽然离开了朱莉的卧室,但不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而是跑遍整幢房子,见人就问医生说了些什么,他们听到了什么。昨天夜里她已亲眼看到,她不可能不知道她看到的情况是怎样一回事情,只是她企图欺骗自己,想否定她亲眼看到的事实是真的。被她问到的人都只说好的消息,这就更鼓励她去向别人打听;看到她那种忧心忡仲、惊慌失措的样子,别人即使知道许多真实的情况,也是不会告诉她的。
  但在朱莉身边,她竭力表现得很镇定,看着可怜的病人,她默默地伤心,而无坐立不安的样子,她最怕病人看出她有惊慌的表情。可是她并未成功地掩饰她的情绪,甚至在她故作镇静时也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至于朱莉,她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她的病已经过去,只是恢复健康,还需要一段时间。看到她们千方百计地互相安慰,我心里更加难过,因为我十分清楚,她们两人当中,谁也不能像对方所希望的那样高兴起来。
  多尔贝夫人守护了两夜,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脱衣睡觉;朱莉劝她去睡觉,她根本不听。“唉!”朱莉说,“就在我的房间里给她支一张小床,否则你和我同睡一张床,表妹,你的意见呢?”朱莉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我的病是不传染的,如果你不嫌我,那就和我同睡一床吧。”克莱尔接受了朱莉的意见。她们让我走;说实话,我也需要休息。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昨天夜里的情况如何,所以一听到朱莉房间里有动静,我就进去了。根据前一天多尔贝夫人的状态,我猜想她此刻不是我头天晚上见到她那种绝望的样子,便是心情烦躁,坐卧不宁。我进门时,看到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精神委顿,脸色苍白,确切地说,面呈土色。她眼圈是黑的,眼神呆滞,但显得温柔和镇静,她说话不多,默默地做着别人让她做的事情。朱莉比前一夜里好一些,她的声音比较有力,动作比较灵活,好像她把克莱尔的精力拿去归她用了似的。我从她的脸色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情好转是表面的,是发烧的结果,不过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神秘而又快乐的神情,其中的原因,我怎么也猜不出来。医生的诊断和昨天的情况完全一样,病人也和他持同样的看法;至此,我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她们让我出去一会儿,当我再进去时,我发现房间已收拾得很整齐,很雅致。壁炉上放着花盆,窗帘微微拉开,并系好;房间里也换过了空气,散发出一股清香,根本就看不出是一个病人的房间。她和平常一样地梳洗过了,她的穿扮尽管简单,但仍显得高雅大方。从这些表现看,她俨然是一位等候客人到来的社交界贵妇,而不像一个等待死神的乡村女人。她见我满脸惊异就微笑起来,她猜到我在想什么。她正想对我说话时,有人把孩子们领进房间,于是她就只顾去管他们了。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知道即将离开孩子们,她的抚爱是多么温柔而又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发现她一次又一次地使劲亲吻她以生命救活的孩子,好像这孩子是她用命换来的,所以更加宝贵似的。
  可怜的孩子们不懂得母亲为什么那样叹息、那样激动和那样使劲地吻他们。他们爱母亲,但这是他们这种年龄的孩子的爱。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母亲现在的病情,不明白她为什么一次一次地爱抚他们,不理解她是因为再也见不到他们而伤心。他们看见我们难过的样子,他们就哭了;此外,他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尽管他们也听说过“死”字,但他们根本不懂死的含义。他们怕痛而不怕死。当母亲因疼痛而呻吟时,他们会大声哭叫,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他们要失去母亲时,他们就使里傻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昂莉叶蒂年龄较大,又是女孩,感情和智力都早熟一些,知道妈妈平时比孩子们都起得早,而现在还躺在床上,就感到不安和吃惊。我想起在起床这个问题上,朱莉对维酉帕酉思在能行动时偏偏要卧床不起,而在什么也不能做时却硬要起床的愚蠢做法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说:“我不知道一位皇帝是否应该站着死,但我知道一位母亲是只有在将死的时候才该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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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话不确切。叙埃多纳说,维西帕西思临死前在床上还像平时一样工作,甚至还接见宾客。不过在接见宾客时,他最好是从床上起来;然后再躺在床上等死。我知道,维西帕西思虽不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但却是一位好国王。一个人不管活着时能扮演什么角色,但在临死前是不应该装腔作势的。——作者注
  她把她心中的感情倾注在孩子们的身上,她一个一个地拥抱他们,特别是拥抱昂莉叶蒂的时间最长,而女孩在受到母亲的亲吻时也哭了;接着,她把三个孩子都唤到身旁,祝福他们,并指着多尔贝夫人对他们说:“去吧,孩子们,去跪在你们的母亲眼前,她是上帝赐予你们的母亲,上帝没有让你们失去你们的妈妈。”孩子们立刻跑过去,跪在她面前,拉着她的双手,称她是好妈妈,他们的第二个妈妈。克莱尔俯身把他们搂在怀里,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啜泣,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朱莉是多么激动!这个场面太令人悲痛,我不得不赶快设法使它结束。
  这催人泪下的时刻过去之后,大家又围坐在病人床前谈话;尽管因为发烧,朱莉的精神没有刚才好,但她仍和刚才一样高兴,她无忧无虑,无所不谈,而且无论谈什么都谈得很专心,很有兴趣,当时,好像除了谈话以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似的。为了尽量多和我们在一起,她建议我们在她的房间里用晚餐,你当然知道,她这个建议我们是一定采纳的。上菜时没有出一点儿声响,没有出现混乱和差错,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就像在阿波罗餐厅用餐一样。芳烁菌和孩子们也和大家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看到我们没有食欲,朱莉便略施小计,一会儿说是她的女厨子叫我们多吃,一会儿又说她要亲自尝一尝,一会儿又要我们尽量吃饱,说有了好身体,才能照顾她;总之她想方设法让大家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她做一切都显得高高兴兴,生怕我们难过。总之,即便一位殷勤的家庭主妇在身体健康时接待客人的态度,也没有临死的朱莉对家人这么细心,这么周到和感人。我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我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都被搞糊涂了。
  晚饭后,仆人报告说神甫来到我们家。他是我们家的朋友,是经常来看我们的。这一次,尽管我没有派人去请他,因为朱莉没有说要请他来。但他来了,我还是非常高兴的,我想,此时此刻,即使是最狂热的信徒见到他,也不会有我看到他这样高兴。因为他来了,能给我解开许多疑团,使我从一种奇异的困惑中解脱出来。
  你想必还记得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决心告诉朱莉她已病人膏育,根据我认为这个可怕的消息可能产生的影响,怎么能想象到她的反应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呢?怎么!这个在身体健康时没有一天不进行沉思和喜欢祈祷的虔诚的妇女,在只能再活两天就要去接受严厉的审判的情况下,不仅不为这可怕的时刻做准备,不反思自己,反而雅兴大作,布置自己的卧室,梳妆打扮,和朋友们聊天,使他们高高兴兴地用餐,而且,在谈话中只字不提上帝和灵魂得救!对她这个人和她真正的心情,我怎么猜得透呢?如何把她现在的行为和我过去认为她的虔诚的思想统一起来呢?她对医生说她最后的时刻是非常宝贵的,而她又是这样利用这一段时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尽管我知道她不是那种表面上虔信宗教的人,但我觉得她现在应该思考的是她自己认为非常重要和刻不容缓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在这喧嚣的尘世笃信宗教的话,在即将离开尘世和向往天堂之际,能变成不信宗教的人吗?
  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使我达到了我意想不到的境界。我开始感到不安,怕我顽固坚持的观点,对她的影响太大。我虽不赞同她的观点,但我也不愿意她把它们都通通放弃。如果我病倒了,我肯定会怀着自己的信念死的,所以我希望她也怀着她的信念离开人世。可以这样说,我对于她,比对我自己还担心。你也许觉得我这矛盾的心理很荒唐,我也认为它不合情理,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在这里,我无意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只是告诉你罢了。
  不过,解开我的疑团的时刻终于到来,因为神父或早或迟会把话题引到神职人员为之奋斗的目标上来;即使朱莉在答话中能掩饰她真实的想法,但只要我注意听和事先做好准备,她想隐瞒也是难以隐瞒的。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这里,我把神父在谈到正题前的那些穿插了许多夸奖话的泛泛之词以及他关于以基督徒的身分圆满结束诚实的一生是多么幸福的感人的话,都略而不提。他把开场白讲完以后,便接着说:他有时确实发现她在某些问题上的看法不完全符合教义,也就是说,不完全符合思维最健全的人从《圣经》里推导出的原理,但是,由于她从不固执己见,所以他希望她离开人世时像在生前一样仍然和忠实的教徒们在一起,并在各方面都赞同他们共同表明的信仰。
  因为朱莉的答复是解决我的疑难的关键,尽管都是老生常谈的话,但毕竟不是训诫之词,所以我一字不漏地把她的答复告诉你。她的话,我听得很仔细,并且当时就记了下来。
  “先生,首先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费心引导我走上正确的美德之路,并信仰基督的教义;当我误人迷途时,您又以宽容的态度对待我,帮助我改正错误。我钦佩您的热情,感激您的仁慈。我很高兴地宣布:我做得对的事情,都归功于您,是您鼓励我行善和信仰真理。
  “我生活在耶稣教徒中,我也要死在他们中间;因为耶稣教徒以《圣经》和理智始终作为自己唯一的行动指南;我嘴上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有时我对您的教诲之所以不是言听计从,那是因为我不喜欢伪装,示人以假象。对于我不相信的事,我不能说我相信它。我一直真诚地追求符合上帝的荣耀和真理的事物。在这过程中,我难免走弯路。我从来不妄自尊大地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我很可能常犯错误,不过我的目的是纯洁的,我嘴上说相信的事,我心里就真正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一切由我决定。上帝没有让我的理智去寻求超过我的能力的事物;他这样做,是仁慈的和正确的溉然他没有赋予我这样的能力,他怎么能对我有所要求呢?
  “先生,在信仰问题上,我要讲的话,就是这些。至于其他问题,您只要看我的身体状况,您就知道我想说什么话了。我因身体疼痛而精神不能集中,因高烧而意识模糊,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像头脑清晰时那样阐明我想说的问题吗?如果我平常还有说错话的时候,我今天的错话还少得了吗?我在精神委顿的情况下,相信一些我平时不相信的事情,这能怪我吗?一个人只有在头脑清楚时才能正确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而现在,我的头脑已不能正确地思考,在这种情况下,谁有权力让垂危的我去赞同只有在我头脑不清时才可能接受的观点呢?今后我该怎么做法呢?我今后只有笃信我以前相信的事情。因为我依然保持自己正直的秉性,只是判断力差一点罢了。如果现在我在什么事情上搞错了,那也不是故意的,只要把这些话说清楚了,我对我自己的信仰问题就不担忧了。
  “至于死前该做的准备工作,先生,我已经做了,只是做得不好,确实做得不好,但是我已尽力而为,而且超过我现在能做到的程度了。我尽量提早做这项重要的工作,而不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才做。我身体健康时经常祈祷,现在我不做了。病人的耐心就是祈祷。诚实地度过一生,就是为死亡而做的准备工作。当我平时与您谈话,当我独自沉思或努力完成上帝交给我的任务时,我就认为我已经见到了上帝,并用上帝赋予我的全部力量敬拜他。现在,我的力量已丧失殆尽,我哪里还有力量敬拜他呢?我混乱的心灵还能和他沟通吗?我这被疼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生命,还配得上奉献给他吗?不,先生,上帝让我把这残存的生命留给他让我平时爱、而现在即将与他们分别的人;在去上帝那里之前,我要向他们话别,我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们,因为,不久以后,我就只关心他了,我在世上最后的乐趣,亦即我最后应尽的义务,难道不是在脱离躯体之前完成人类赋予我的使命吗?我这样做,不就是在侍奉上帝,顺从他的意志吗?我的心并不惊慌,又何必去寻求镇静呢?我问心无愧,即使我有良心不安的时刻,那也不是现在,而是当我身体健康的时候。我只要信奉上帝,我心中就不惊慌;我的良心告诉我:不管我犯有多么严重的错误,上帝将以仁心对我,我愈接近他,我愈感到安全。我绝不会在他面前敷衍了事地做一番事后不得不做的忏悔,因为这样的忏悔是出于畏惧心,而不是出于真诚,是在欺骗上帝。我生命的最后这几天,充满了痛苦和忧虑,疾病缠身,苦不堪言,不知何时死去;这样一种残存的生命,我是不会奉献给他的;我是不会只是到了我残存的生命已毫无用处的时候才奉献给他;我要奉献,就要奉献我的全部生命,尽管它充满了罪和错,但它没有不信宗教的人的悔恨和恶人的罪行。
  “上帝将让我的灵魂受什么样的折磨呢?人们说,被天主弃绝的人是仇恨上帝的;难道上帝还不让我爱他吗?我并不害怕自己被列为被天主弃绝的人。啊!伟大的上帝!你是永恒的存在,最高的智慧,生命与幸福的源泉;你是创世主和主宰者,是人类的父亲和万物之王;万能的和仁慈的上帝啊!我从未怀疑过你,在你的关怀下,我是多么热爱生活呀!我知道:我不久就要到你面前接受你的审判,对此,我感到高兴。几天以后,我的灵魂即将离开死去的躯壳,更加虔诚地向你奉献我永恒的敬意,为我的永生带来幸福。在这一时刻到来之前,我将变成什么样子,这我不在乎。我的躯体还活着,而我的精神活动却已结束。我已经走完人生的旅途,我的过去已受过上帝的评判。我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忍受痛苦和等待死亡,这是大自然的安排;我,我要尽量活得没有时间去考虑死,尽管现在死神已经来临,但我并不惊慌。睡在慈父的怀抱中,就一觉不想醒来了。”
  这一大段话,她开始说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平稳,然后渐渐提高,因此,给听到的人(我也不例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她眼睛中闪动着超自然的光芒,所以,给人的印象就更加令人难以忘记;她的脸上又重新出现了红晕,她周身好像散发着光辉,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称得上是天堂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她说话时的面部表情了。
  至于神父,他听完这番话,真是又惊又喜,于是张开双臂,仰头望着天上,大声说道:“伟大的上帝啊,这才是真正使你感到荣耀的崇拜方式,愿你保佑这个崇拜你的人,人类中像她这样奉献你的,为数不多。”
  “夫人,”他走近朱莉的床边说道,“我原以为我来开导你,结果反而是你启发我。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向你说的了。你真心信仰上帝,因此你博得他的爱。怀着这问心无愧的平静的心情,你就能达到你的目的。像你一样生命垂危的基督教徒,我见过许多,但临死前心境能如此泰然的人,我只见过你一个。心境如此平静的死,与那些只因得不到上帝的宽恕才空话连篇地一再祈祷的又悔又恨的罪人的死,是多么不同啊!夫人,你的死与你的一生一样,是值得钦佩的,你为对他人行善事而活,你为尽母爱而自我牺牲。无论是上帝让你回到我们之中做我们的楷模,还是把你召唤到他身边以奖赏你的美德,我们都要像你这样活,也要像你这样死!这样,我们就一定会得到来世的幸福。”
  神父想告辞离去,朱莉挽留他,并对他说:“你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喜欢见到的人之一;正是为了他们,我才这么珍惜我最后的这点儿光阴。我们虽然要长久地分离,但我们不要这么匆匆一见就分手。”神父很愿意留下,于是我便走出她的房间。
  我回来时,发现他们没有改变话题,但语气不同了,好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似的。神父谈到人们对基督教的错误的理解,说他们把基督教看成纯粹是垂死的人的宗教,说神父都是不祥之人。“人们把我们看作死神的使者,”他说道,“他们往往以为做一刻钟的忏悔就可以勾销五十年的罪恶,只有在这个时刻他们才愿意看到我们。所以我们应该身着丧眼,表情严肃:人们把我们描绘得十分吓人。至于其他宗教的做法,比这还糟。天主教徒临死前,他周围摆满了使他感到恐怖的东西,他还没有死,就要目睹人们为他举行葬仪。当他看到人们为他做驱赶魔鬼的法事时,他便觉得他房间里满屋都是魔鬼;法事还没有做完,他就已经吓死了无数次;教会一而再地让他处在这种恐惧的状态中,以谋取他更多的钱财。”这时,朱莉插话道:“让我们感谢上天没有让我们信仰那些谋财害命、收受贿赂的宗教。它们把天堂卖给富人,让他们把人间的不公平的贫富不均也带到天上。我相信这些邪恶的想法一定会引起人们对宣扬它们的宗教感到怀疑和厌恶。”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我说:“我希望将来教育我们孩子的那个人要采取相反的做法,不要老是把宗教和死连在一起。以免使他们认为信仰宗教是一种令人毛骨惊然的可怕的事情。如果这位教师能把他们教得好好地生活,他们就会正确地对待死的问题。”
  这次谈话,当然不像我信上写的一句接一句的这样紧凑,中间停顿的时间也比较多;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终于领会到了朱莉采取的行为原则,并理解她为什么有那些令我惊奇的行为的原因。原来她之所以要那样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治愈,所以便尽量避免那些不必要的使人联想到即将举办丧事的东西,以免使周围笼罩一片悲戚的气氛,这样,一方面可以分散我们的悲痛,另一方面也使自己不致于看到徒增悲伤的场面,她说:“死已经够难过了,为什么还要使它变得令人厌恶呢?有些人临死前枉自想方设法地苟延性命,而我则要尽情地把它享受到最后一口气:关键在于自己要拿定主意,我行我志,其他一切听其自然。当我最后要把我亲爱的人都召集到我房间的时候,我怎么能把它变成一个令人厌恶的病房呢?如果我让这个房间充满污浊的空气,那就应该让孩子们都出去,否则就会损害他们的身体。如果我的穿扮令人望而生畏,别人就会认不出我来;因为我完全变了样,尽管你们大家都记得我是你们亲爱的人,但也不能忍受我这副样子。否则,尽管我还活着,我也会像死人一样使大家,甚至我的朋友都觉得害怕。因此我不能那样做;我想达到的目的,是扩大我的生命的影响而不是延长它。我还活着,我还能表现我的爱,我也得到你们的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要活得有生气。人死的那一瞬间并不可怕;来自大自然的痛苦不算什么;一般人所说的那些痛苦,我根本就没有。”
  这些话,和其他类似的话,都是病人和神父之间交谈的,有些话是她和医生、芳烁茵和我谈的。她和我谈话的时候,多尔贝夫人始终在场,但她从不插嘴。她留意着病人,一有什么事就立刻去做。没有事的时候,她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她默不作声,注意观察病人,对我们的谈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担心这样不停地说话会使朱莉过于疲倦,于是就趁神父和医生开始交谈的机会,我走到朱莉的身边,悄悄对她说:“一个病人怎么能老是这样谈话!一个认为自己已丧失思考能力的人哪里讲得出这么多道理!”
  “你说得对,”她低声说道,“作为一个病人,我是说得太多了些,但就一个临死的人来说,我说的话并不多。我不久以后就什么话也不说了。至于我所讲的那些道理,不是现在才想到的,而是过去老早就想到了。我身体健康时就知道人终归是要死的。那时,我经常思考在我病情严重的最后时刻我应如何对待;今天我说的这些话,都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现在既无力进行思考,也不能做什么决定,只好说我过去想说的话,做我过去决定做的事情。”
  那一天的其他时间,除了几件小事外,一切都很平静,几乎和大家身体健康时一样各做各的事情。朱莉显得和平时身体好的时候一样,既温柔又招人喜欢。她讲话仍然很有条理,思维也和从前一样敏捷,情绪很好,甚至有时显得很高兴。最后,我发现她的眼睛闪烁着某种使我越来越感到不安的快乐的神情,因此我决心要向她问个究竟。
  我没有等多久,当天晚上就有了机会。其实,她也看出我想和她单独谈话,她对我说:“你的意思我早看出来了,而我确实也有些话要对你谈。”“太好了,”我说道,“但是,既然是我先想到的,那就让我先说吧。”
  接着,我在她身边坐下,注视着她说:“朱莉,我亲爱的朱莉!你让我太伤心了,唉!你一直等到这时候才让我单独和你谈话!”她惊讶地看着我,我继续说道:“是的,我已经猜到了你的心思,你对死感到高兴;你对于离开我也看得很轻。想一想自从我们共同生活以来,你的丈夫哪一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没有思情?”她立刻握住我的双手,用她那动人心弦的声音说:“我?你说我想离开你吗?你是这样猜测我的心吗?我们昨天谈的话,你怎么就忘记了呢?”“可是,”我接着说道,“你已临死,还显得很快活……我看得很清楚……我看你心里很快活……”“别说了,”她说道,“是的,我要高高兴兴地死;过去我是怎样生活,我现在就怎样死,是死得无愧于你的妻子。不要再问我什么了,我不会再对你说什么了。我现在给你一样东西,”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对我说:“你看完就可以明白全部奥秘。”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封信,我看是写给你的。“这封信没有封口,”她一边把信交给我,一边接着说,“以便你看过后好考虑如何做最符合你的心意,又能更好地维护我的荣誉,你最后可以作出决定是把它寄出还是把它销毁。我求你等我死后才看这封信,我相信你能照我的话去做,所以不需要你对我作出保证。”亲爱的圣普乐,她的信随此信寄上。尽管我明明知道写这封信的人已经死去,但我很难相信她确已不在人间。
  然后她忧心忡忡地和我谈起她的父亲。她说:“他知道女儿病危,可是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听说他要来的消息。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吗?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吗?这怎么可能!我的父亲!……如此慈祥的父亲……就这样抛弃我!……在我死前不让我见他一面……不祝福我……也不最后亲亲我!……噢,上帝啊!当他再也见不到我时,他将多么悔恨呀!……”她一想到这些,便非常痛苦。我想,让她知道父亲有病,比让她认为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心里会好受一些,因此,我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她。果然,当我把她父亲的情况告诉她以后,她反倒没有原先那样难过。当然,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父亲,她还是很伤心的。“唉!”她说道,“我死以后他怎么办呀?他还有什么希望呀?他的家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他怎样生活呀?他孤单一人,他也活不长了。”这时,她脸上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心中又充满了对她父亲的爱,她叹息着,紧握双手,两眼望着天上,我发现这位病人做祈祷已非常吃力了。
  接着,她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已觉得精神不够,我想,这可能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了。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面上,看在我们爱情的保证——我们亲爱的孩子们的面上,你不要再错怪你的妻子了。我,你说我高兴离开你!你,使我幸福和聪明的人,是你;在所有的男人当中,最适合于我的人,是你;唯一能使我成为贤妻良母的人也是你,我怎能离开你!啊!告诉你,我之所以珍惜生命,那完全是为了想和你在一起。”这一番出自肺腑的话,使我激动得把她握在我手中的手不停地放在我嘴上亲吻,我感觉到我的眼泪浸湿了她的双手。我从来不相信我会流眼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流泪,将来,直到我死,我也只流这一次眼泪。为朱莉流过泪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使我再流眼泪了。
  这一天,她做的事很多。夜里和多尔贝夫人谈话,上午和孩子们谈话,下午和神父谈话,晚上又和我谈话,结果她筋疲力尽。她可能是因为太虚弱,也可能是体温有所下降,高烧已稍减退,这一夜,她比前几夜都睡得好。
  第二天上午,仆人告诉我说,有一个穿一身破旧衣服的人再三要求见夫人,仆人告诉他说夫人病了,他还是坚持要见她,并说他要求她做一件好事,说他了解德·沃尔玛夫人的为人,只要她活着,她就会乐于做这种好事的。由于朱莉曾经有严格的规定,仆人不得回绝任何来访的人,尤其是穷苦人,所以仆人先来向我报告,问我是不是打发他走。我让他进来。他一身破破烂烂,样于非常可怜,不过,在他的外表和谈话中,我倒没有发现什么令人不快的地方。他说他非要见朱莉不可。我告诉他,如果是为了想得些帮助以维持生活,就不要打扰一位病危的女人,我可以替她办这件事情。“不”,他说,“我根本不是来要钱的,尽管我非常需要钱。我要的是一项属于我的财产,一项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珍贵的财宝,由于我一时糊涂失去了它。只有夫人才能使我失而复得,因为这项财产本来就是她赐与我的。”
  听了这一番话,尽管我一点也不明白,但我还是决定让他去见朱莉。一个不诚实的人也可能说出那些话,但不会用他那样的语气说的。他要求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不管是仆人还是贴身女佣,都不让他们看见。他如此谨慎,使我感到奇怪,不过我还是照他说的办了。我把他领到朱莉的房间。他告诉我说多尔贝夫人认识他,可是当他从她面前走过时,她丝毫没有认出他来。这一点,我当时并没有怎样吃惊。至于朱莉,她一下子就认出他了;她看到他那身打扮,就埋怨我没有给他换衣服。他们见面的情景很感人,克莱尔听到声响,便清醒过来,走上前去,也终于认出这个人,而且也很高兴见到他。不过她高兴的样子转瞬就变得很难过,她心中只装了一件事情,她对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无动于衷了。
  我想没有必要告诉你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的出现勾起了他们对往事的回忆。可是当朱莉安慰他并鼓励他要有信心时,她也激动得很,情况非常用,竟使我以为她就要停止呼吸了。为了不惊动大家,避免在救助朱莉的时刻出现忙乱,我让仆人把他带到书房,并吩咐他一走进书房就把门关好。我派人把芳烁茵找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护理,病人从昏厥中清醒过来。看到我们神情沮丧地围坐在她床边,她说:“孩子们,这只不过是一次试验罢了,它没有人们想象那样难过。”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刚才那一番惊慌使我忘了书房里的人。当朱莉问起那人时,餐桌已经摆好,大家都上桌吃饭了。我想到书房里去和那个人谈话,可是他照我的吩咐从里面把门关上了。所以我只能等到晚饭后才能叫他出来。
  晚饭时,杜波松也在场。他谈到一位传闻要再嫁的年轻寡妇,并发表了一番关于寡妇的悲惨命运的议论。我说:“更可怜的是那些丈夫还活着的寡妇。”芳烁茵听出我这句话说的是她,于是就接过话茬儿说:“是的,特别是当她们还爱她们的丈夫的时候。”于是大家就谈到她的丈人。过去她谈到他时总是很有感情,现在她的恩人即将死去,所以一提到她的丈夫,她就更加感到失去一位亲人是多么难过。她继续用温柔的词句称赞她丈夫的脾气,谴责那些把他带坏的人。她是那样真诚地想念他,以致说到这里,压抑不住难过的心情,竟激动得哭了起来。忽然,书房的门打开了,那个衣衫褴楼的人冲出来,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双腿亲吻,放声大哭起来。她手里端着的酒杯掉到地上,她大声问道;“啊,不幸的人!你从哪儿来?”她俯身去拥抱他,如果大家不及时扶住她,她会瘫倒在地的。
  以后的事情,我不说你也想象得出来。刹时间,所有的人都知道克洛得·阿勒回来了,善良的芳烁茵的丈夫回来了!多大的喜事啊!他一走出房间,就给他预备好了衣服。那天,如果每个人有两件衬衣的话,有多少人在座,阿勒一个人就有多少件衬衣。当我走出房间吩咐人们给他找衣服时,我发现大家已经给了他那么多,以致我不得不使用我的权威,让他们把衣服各自收回去。
  芳烁茵不愿意离开她的女主人。为了让她去和她的丈夫一起呆几个小时,我们就托辞说孩子们需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让他们两人领着他们出去。
  这件事情,不像前几次事情那样使病人感到不舒服,她高兴得好像病情随之减轻了许多。下午,只有克莱尔和我在她身边。我们平静地谈了两个小时;她使这次谈话谈得最愉快、最有趣;像这么高兴的谈话,我们过去还从来没有过。
  她首先从刚刚发生的这件激动人心并使她回想起她青年时期的事情谈起,然后她按照时间的顺序对自己的一生做了简短的回顾,并由此得出结论说,不管怎样,她的一生是快活的和幸运的,是一点一点地享受到了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享受到的最大幸福的。而这次在她中年夺去她生命的意外事件,从一切迹象看,是她生活中善与恶的分界线。
  她感谢上帝赐予她一颗敏感和善良的心、健全的智力与和蔼可亲的面孔;她还感谢他让她诞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家,不受他人的奴役;诞生在一个体面的家庭,而不是诞生在一个恶人的家里;她们家,家道小康,而不是败坏人心的富豪,也不是令人看不起的贫穷人家。她庆幸自己的父母心地善良、品行端正、富有正义感和荣誉感,他们互相取长补短,并按照他们的理性培养她的理性,但又不让她受他们的缺点和意见的影响。她还庆幸自己受到一种合乎理智的和健康的宗教教育,它不仅不使人变得很愚昧,反而使人变得高雅和纯洁;它既不赞同有些人的亵渎宗教,也不主张对宗教持狂热态度;它使人既明智又有信仰,对人既厚道又谦逊。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紧紧握住她表妹的手,用你熟悉的目光看着她;尽管由于身体虚弱,她的眼神显得有些困倦,但却更加动人。“我刚刚讲的这些得自上天的财富,”她说道,“上帝也赐予了千千万万其他的人,唯有这个财富!……上帝只给了我。我是女人,我有一个女朋友。上帝让我们同时诞生,使我们的性情如此相投,从来没有发生过龃龉,他使我们的心互为对方而具备;当我们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上帝就把我们连在一起,她在我的生活中永远占据重要的位置;我死的时候,我要她的手来合上我的眼睛。像我这样的情况,如果世界上还能找到第二个,我就不再夸耀。她不是给了我很多明智的建议吗?她不是多次从危险中挽救了我吗?我痛苦时,哪一次不是她来安慰我?没有她,我会落到什么地步?如果我更听她的话,我岂不比现在好上许多倍了也许我今天做的事能称她的心。”克莱尔什么话也没说,把头依在她朋友的怀里,想用哭泣来减轻心里的哀伤,但这也无济于事。朱莉也默不作声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这时,两个人既没说话,也没有哭。
  她们平静下来以后,朱莉接着又说道:“我虽有这些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但我也有不利的一面;世上的事往往如此。我是为了爱而具有这颗心的,我对自己要求甚严,对一般人心目中的财产看得很淡。我父亲的偏见和我的性格可以说是难以调和的。我要自己选择情人。他主动来找我,可是我认为是我选中他的;毫无疑问,这是上帝为我做的选择,他宁肯让我受感情的错误的驱使,也不愿我犯可怕的罪恶。因为,等到我的感情平静后,我心中至少还保持着对美德的爱,他谈吐文雅,娓娓动听,而每天有千百个骗子却用这种语言去引诱千百个出身良家的少女,在那么多男人当中,只有他是诚实的,表里如一的。我是一眼就看中他的吗?不,我开始只注意到他的言谈;他的言谈使我着迷。由于无可奈何,我才做了别人厚颜无耻地心甘情愿做的事。用我父亲的话说,就是我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他很尊重我。只是到了这时,我才看中了他这个人。尊重女人的男人都是有一颗善良的心的,所以我认为他是可信赖的人。我开头是信赖他,后来就信赖我自己,我失足的原因就在于此。”
  接着,她极力称赞她的情人的人品,她对他作出公正的评价。我们看出,她对他的公正评价是出自内心的。她甚至为了赞扬他而不惜贬低自己。为了为他说公道话,她宁愿委屈自己;为了维护他的荣誉,她宁愿错怪自己。她甚至说他对通奸行为的厌恶比她更甚,而忘记恰恰是他不赞成人们谴责通奸的人。
  她怀着同样的心情谈到她一生中的其他事情、爱德华绅士、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你的归来以及我们的友谊,对这一切人和事,她都尽说好话。甚至对她遭遇的不幸的事情,她也认为虽然暂时受损失,对她也是有好处的,使她躲过了更不幸的事情。例如;正是在她不该失去母亲的时候,她失去了她的母亲,不过,如果上帝真的保全了她母亲的话,她的家肯定会出乱子的。她母亲如果支持她,哪怕是略表支持,就足以使她有勇气违抗她父亲的意志,结果弄得全家不和,酿成丑闻,甚至会发生祸事,败坏家庭的名声,如果她的弟弟还活着,情况还会更糟。后来,她不由自主地和一位她当时根本不爱的人结了婚,但她认为,和任何别的人结婚,甚至和她爱过的人结婚,也不会比和现在的丈夫结婚更幸福。多尔贝先生的去世,使她失去一位男友,但却把她的女友还给了她。甚至连她的忧虑和痛苦,她也认为有好的一面,因为它们可以使她推己及人,不会对别人的痛苦不表示同情。她说:“对自己的痛苦和别人的痛苦一样看待,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情啊。对别人表示同情,往往使自己也感到某种非财富和运气所能产生的满意心情。我曾无数次地叹息!我曾流过许多眼泪!唉!如果能重新诞生在同样的环境中的话,我唯一不愿意重犯的,就是我过去所做的那桩错事。不过,我所做的那桩错事,现在想来还是令人愉快的。”圣普乐,我信上告诉你的,是她的原话;你看完她的信后,也许会更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的。
  “你看,”她继续说道,“你看我是多么幸福。我得到的东西已经很多,但我希望还要得到更多的东西。我们家庭将日益兴旺,孩子们将受到良好的教育,我所爱的人都与我团聚或将与我团聚。我现在幸福,将来也幸福;一想到我既享受了现在,又憧憬着未来,我心里就十分高兴,我的幸福一步一步达到顶点,从来没有倒退过;它不期而至,可是当我以为它能持久时,它却离我而去。命运该怎样安排,才能使我长久幸福呢?一个人能永久处于某种状态吗?不,一个人有所得,必有所失,甚至得到某物时的乐趣,也会因为已经到手而消失。我的父亲已经老了;我的孩子们年纪还小,他们的生活还没有安排好。今后,我只有所失,而无所得,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啊!母亲对孩子的爱永无止境,可是子女对母亲的爱,将随着与母亲的分离而日益淡漠。我的孩子们年岁愈大,他们与我的距离就愈远。他们也许会分散在世界各地,他们也可能会把我忘记。你想送一个孩子去俄国,他出发时,我将要流多少眼泪同!一切都将渐渐离我而去,什么也不能填补我失去的东西。我将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处于我使你所处的状态。人最终不是要死的吗?也许死在所有的人之后!被人遗忘而孤独地死去。人活得越久,就越想活,哪怕是活得一点乐趣也没有。我也会厌倦生活和畏惧死亡的,人老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和上面所说的情况相反,我现在死,我生命的最后几天是活得很愉快的,因为我还有精力去死;我认为:死只不过是与我所爱的活着的人暂别而已。不,我的朋友们,不,我的孩子们,我没有离开你们,可以说我仍然和你们在一起。我的身虽离开你们,但我的精神,我的心依然在你们这里。你们将常常看到我在你们当中,你们将时时觉得自己在我身边……我们以后会团聚的,我坚信这一点;善良的沃尔玛不会躲避我的。一想到我是回到上帝那里,我的心就异常平静,就不觉得死亡是很痛苦的。上帝也答应我要像对我这样安排你们的命运。我的一生是好的,是幸福地度过的。我过去是幸福的,现在是幸福的,将来仍然是幸福的:我的幸福已定,它是我和命运搏斗以后得来的,是永恒而无止境的。”
  说到这里,神父进来了,他真心敬佩她,尊重她。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信仰是多么真诚。他昨天和朱莉的谈话,以及他亲眼看到的朱莉的表现,使他深受感动。临死前装腔作势的人,他见得多,而像朱莉这么镇定的,却一个也没有见过。因此,从他对她非常注意的情况看,很可能他还有一个秘密的目的:看朱莉是否能这样镇定到底。
  她侃侃而谈,用不着故意转变话题就可以谈一些适合于刚走进她房间的神父听的事情。她身体健康时,从不谈无意义的小事;此时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也继续若无其事地谈她和她的朋友们关心的问题;她谈的问题,没有一个是无关紧要的。
  当她顺着她的思路谈到她死后给我们留下什么时,她重新提到她过去对离开躯体的灵魂的看法。她欣赏有些人的天真,竞答应朋友们说死后要来告诉他们另一个世界的情形。“这个话,”她说,“同那些胡说八道的吓唬善良女人的鬼魂的故事同样荒谬,好像鬼魂真有喉咙可以说话,真有手可以抓人似的!一个虚无飘渺的鬼魂怎么能对包在躯体里的灵魂起作用呢?既然和躯体混为一体的灵魂只有通过各种器官的中介才能有所感觉,鬼魂又如何去影响它呢?鬼魂不能对灵魂起什么作用和产生什么影响。脱离躯体的灵魂可以返回它曾经生活过的人间,在它喜爱的人的周围游荡和停留,我承认这样的假设不算荒谬,但它来到人间,并不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它的存在,它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也不是为了影响我们,将它的想法告诉我们,因为它根本没有能力触动我们的大脑;更不是为了看看我们在干什么;因为它没有视觉,看不到我们在做什么事;它来到人间,是为了亲自了解我们的思想和感受,直接和我们沟通,同上帝如何了解我们在世上的思想是一样的;通过直接沟通,我们可以了解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想法,因为我们可以面对面地看见他。“再说,”她看着神父接着说道,“如果感官什么作用也不起,我们要它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既看不见永恒的上帝,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们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旨意,既不传达给我们的眼,也不传达给我们的耳,而是传达给我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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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柏拉图说,在世上一生清白、毫无污点的正派人死后,他们的灵魂也清清白白地脱离躯体;而那些在世上放纵情歌的人死后,他们的灵魂是不能马上恢复原先的纯洁的;它们在离开躯体时,将带上世上的牵挂,像一堆残骸似地把灵魂束缚得不能自由。他说:“人们有时候在坟地看见飘飘荡荡去投胎转世的鬼魂,就是这样产生的。”历代的哲学家都爱用这种一孔之见来否定实际存在的事物和解释不存在的事物。——作者注
  ②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很好;因为,如果不是为了得到最高智慧的启示,我们面对面地看到上帝又有什么意义呢?——作者注

  从神父的回答以及他们彼此点头首肯的表示,我明白了人的身体的复活是他们过去争论过的问题。此时,我才开始重视朱莉的宗教信条,我觉得她的信仰比较接近理智。
  她对自己的这一套理论,是那样地深信不疑,以致尽管她不固执己见,但若要推翻其中任何一个她目前认为很正确的观点,也会使她十分难过的。她接着说道:“我许多次做好事时,都默想我母亲也在场,她了解我的心,并且赞同我的行为,我就愈发感到愉快。在我们死去的亲人的见证下行善,我们感到活得很有意义!这就是说,她身虽然已死,而心还和我们在一起。”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朱莉说这番话时,她把克莱尔的手是握得多么紧。
  神父答辩时,尽管声调柔和,措词也思虑周到,而且还假装观点没有和她不同,可是又担心他对某一个问题的沉默,会被看作是对其他问题的认可,所以他一刻也不忘记教士的立场,要阐明他对来世的看法,虽然他的看法与朱莉的看法截然不同。他说,真正幸福的人的灵魂唯一关心的事情,是上帝的伟大、光荣和权能。在心中这样虔诚地默念上帝,就可使人忘却一切往事;人死后就不会再相遇,也不会彼此相识,即使是在天上,也是如此,何况在天上看到令人陶醉的景致,就不会再想人间的事情了。
  “很可能是这样的,”朱莉接着说道,“我们平庸的思想与上帝的神性相距是如此之远,以致即使我们心中默念上帝的神性,我们也很难想象它能对我们起什么作用。不过,我现在只能按自己的思想考虑问题,我承认,有些感情对于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一想到我要失去它们,我就很难过。我甚至为自己的希望制造论据。我认为,我的幸福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我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我将回忆我在人间做的事情,怀念我以往喜欢的人,今后,我还将继续喜欢他们;如果再也见不到他们,那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能让这种事情出现在有福之人的家。”接着,她很高兴地望着神父说:“即使我错了,一两天的错误,很快就过去了;几天之后,我到了天上,就会比你更清楚谁错谁对了。目前,我敢肯定的是,只要我还记得我曾在这世界上生活过,我就会爱我曾经受过的人,而我的神父不会是我爱得最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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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很显然,她这个“见”字,指的是纯粹的理解,类似于说上帝“看”我们,意思就是说上帝理解我们;我们“看”上帝名思就是说我们理解上帝。感觉不能够达到心灵的直接沟通,但理智却做得到,而且,在我看来,比身体运动的接触更能清楚地表达心灵的感受。——作者注
  这一天的谈话到此就结束了。朱莉的心情从未像今天这样平静、闲适和对未来充满希望。据神父说,这表明她在尚未进入真福者的世界之前就提前获得了真福者的安宁。在病中,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致好、表情真,还时时安慰别人,讨人欢喜,一句话,又恢复了她原来的样子。她处理问题,既合乎理,又合乎情,既像智者那样冷静,又像基督徒那样热心。她说话既不故作姿态,又无夸张或说教的词句;她朴素的语言,句句都是她真实的感受:在她的谈话中,无处不体现出她的一颗纯朴的心。她有时忍住疼痛不发出呻吟的声音,这并不是故意装出坚强的样子,而是伯使她身边的人感到悲伤;当死亡的恐惧使她一瞬间吓得脸色苍白,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听别人的安慰。然而,她一恢复了镇定,便转而去安慰别人。大家从她温柔的神情中看出和感觉到她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她的快乐绝不是勉强做出的,她说说笑笑的样子,本身就很感动人。大家的嘴上虽挂着微笑,但眼睛里却含着眼泪。她知道,如果不克制恐惧的情绪,她就不可能享受即将失去的东西,因此她显得比平时还高兴,比身体健康时还可爱;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比任何一天都更令人兴奋。
  傍晚时,她感到不舒服,虽然没有上午严重,但使她不能和孩子们长久待在一起。她发现昂莉叶蒂有些憔悴。我们告诉她说,这个孩子总是哭,一点东西都不吃。“这样是治不好她的病的,”她看着克莱尔说道,“因为病根在血液里。”
  由于她感到好受多了,她希望大家在她房间里吃晚饭。医生晚上也在。芳烁茵也来了;平时,我们要叫芳烁茵来和我们一起进餐,她才来和我们一起进餐,而这一次是她主动来的。朱莉发觉后,笑着对她说:“好,我的孩子,今晚再和我一起吃一次饭,你将来和你的丈夫相处的时间,要比和你的女主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然后,她对我说:“我用不着说把克洛得·阿勒托付给你,你也会照顾他的。”“是的,”我说道,“凡是你想照顾的人,用不着一一叮嘱我了。”
  晚饭吃得比我预料的还愉快。朱莉觉得自己可以忍受灯光,就吩咐把桌子挪近她的床,而且她胃口特别好,这一点就她的身体状况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医生也不限制她的饮食,给她一块鸡胸脯肉。“不,”她说,“我想吃费拉鱼!”我们给她一小块,她就着一点面包吃,觉得味道很好。当她吃鱼的时候,你看多尔贝夫人是多么高兴地看着她吃啊;你要是在场亲眼看到就好了,因为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朱莉非但没有因吃下东西感到不舒服,反而一直到晚饭吃完都很高兴。她的心情是那么的好,竟想起我已很久没有喝外国酒,便用略带责怪的口气说:“给先生们拿一瓶西班牙酒来。”她从医生的面部表情看出他在等着品尝真正的西班牙酒,于是,她微笑着看了她表妹一眼。我发现克莱尔对大家吃饭的情形并不留意,她显得心情不安,一会儿看看朱莉,一会儿又看看芳烁茵,她的眼睛好像在对这两个人说什么或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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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费拉鱼是日内瓦湖里的一种非常鲜美的鱼,不是随时都可以捕到的。——作者注
  酒迟迟没有送来。地窖的钥匙找不到,其实找也是自找,因为人们断定,而且也是事实:钥匙在男爵的贴身仆人手里,他无意中把钥匙带走了。还有人说,这显然是因为原来一天喝的酒,现在喝了五天,所以尽管这几天大家都熬夜,但谁也没有发觉该买酒了。医生听后大失所望。至于我,不论这件事情的疏忽,是因为心情不好造成的,还是由于对仆人的疏于控制造成的,我都对使用这样漫不经心的仆人感到羞愧。我让人把地窖的门砸开,并吩咐他们今后可以随意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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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家有漂亮的仆人的读者们,请你们不要用嘲笑的口气问这种仆人是从哪儿雇来的;因为我早已说过,这种人不是从什么地方雇来的,而是你们自己培养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只须一句话:只要有了朱莉,其他一切都有了。一般地说,不是人有这种或那种之分,而是看你怎样培养他们。——作者注
  酒送上来了,我们都喝。大家都称赞是好酒。朱莉也想喝,她说把酒倒在小匙子里,掺上些水;而医生却把酒倒在杯子里,没有掺水。此时克莱尔和芳烁茵频频传递眼色,不过都是偷偷地,怕被察觉。 朱莉因为病中忌食,身体很弱,再加上平时饮食又有节制,所以不胜酒力。她说:“啊!你们把我灌醉了!等了这么久,才把酒取来,就别喝了,因为,一个醉醺醺的女人是招人讨厌的。”她的话开始多起来,但仍旧和往常一样,思路很清楚,只不过说得快一些罢了。奇怪的是,尽管她的脸上没有红晕,眼睛也因久病疲惫而黯然无光,但除了气色不好以外,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健康的人。此时,克莱尔突然显得不安。她用害怕的目光一会儿看看朱莉,一会儿看看我和芳烁茵,而她看得最多的是医生。从她的目光就可以看出;她想问什么,可是又不敢问。许多次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生怕听到什么不祥的答复;她此时的心情是那样的焦虑,就好像是喘不上气来似的。
  芳烁茵看到这情形,就鼓足了勇气,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夫人今天好像好些了……刚才的痉挛也不像昨天那样严重……晚上……”她说到这里,突然停止。在芳烁茵说话时,克莱尔全身抖得像一片树叶,向医生投去不安的目光,定睛看着他,并且屡着呼吸,生怕听不清楚医生的话。
  只有傻子才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杜波松站起身来,走过去把病人的脉搏,说:“病人既没有醉,也不发烧,脉搏很正常。”话音刚落,克莱尔就喊起来,微微伸出双臂:“真的!医生!……脉搏怎么样?……还发烧吗?……”她说不下去了,双手仍然向前伸着,眼睛焦急得闪闪发亮,她脸上的肌肉动个不停。医生什么也没有回答,又用手把病人的脉搏,看了看眼睛,又看舌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夫人,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现在不能给你把话说得太肯定了;如果明天这个时候,她还是这个状态,我就敢保证她不会死。”顿时,克莱尔像闪电似的,一个箭步竟弄翻了两把椅子,而且险些撞倒了桌子,跑过去搂住医生的脖子,一边呜咽,一边一遍一遍地吻他,激动得直流眼泪;她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昂贵的戒指,不管医生愿不愿意,硬是给他戴在手指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啊!先生,如果你把她救活了,你救活的就不只是她一人!”
  这一切,朱莉都看在眼里。这情景令她心碎。她望着她的女友,用一种既亲切又痛苦的声调对她说;“啊!你真狠心,硬要我留恋生命!你让我想死不得死吗?难道你想给我送两次终吗?”这简短的几句话像一盆凉水,立刻使大家兴奋的情绪低落下来,不过,尚未使大家心中产生的希望完全消失。
  顷刻间,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医生所说的话。这些好心人都以为女主人的病已经治好了。他们一致决定,如果女主人病好了,他们就送一件礼物给医生。每个人拿出三个月的工资来买这份礼物,而且立刻把钱凑齐,交到芳烁茵手里,有些人身上的钱不够,就借钱交。他们是那样积极张罗,朱莉在床上都可以听到他们的谈笑声,你想想这对于一位知道自己就要死去的女人来说,是多么使她感动啊!她叫我过去,附在我的耳边说:“他们对我的这番情谊,真使我百感交集。”
  睡觉时,多贝尔夫人像前两夜一样和她的表姐睡一床。她把自己的贴身女仆叫来替换芳烁茵。可是芳烁茵不愿意;我想,如果当时她丈夫不来的话,她还不会不赞成。多贝尔夫人坚持自己的意见,结果两个女仆都在小房间里睡。我睡在隔壁的卧室里。而其他的仆人由于他们的女主人有治好的希望,都兴奋不已,我无论是下命令还是呵斥,都无法说服任何人去休息。结果,这一夜谁都没有锤,都焦急地等待,恨不得缩短自己的生命,马上就是上午九点钟。
  夜里我听到有人走来走去,我也没有在意,但早上醒来时,发觉房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我屏息静听,好像是有人在抽泣。我飞奔过去,进人朱莉的房间,拉开床帘……圣普乐!……亲爱的圣普乐!……我发现朱莉和克莱尔拥抱在一起,一动不动,一个已经昏迷,另一个正在咽气。我大声叫喊,想拖延她的生命,让她把最后一口气吐在我的嘴里。我扑在她身上。可她已经死了。
  这个敬拜上帝的朱莉已不在人间了……随后那几个小时中的情形,我就不用写了,因为当时连我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我稍稍清醒过来之后,就问多贝尔夫人在哪里,人们说已经把她抬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并且把她关在里面,因为她总是回到朱莉的房里,扑在朱莉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朱莉的身体,想使她活过来;她紧紧地抱着朱莉,千遍万遍地呼喊,尽管已无希望,但还是拼命喊叫她的朱莉。
  我进去时,我发现她已经傻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对谁都不说话了;她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在房间里像发疯似地走来走去,用喑哑的声音不停地嘟嘟哝浓,不知道说些什么,时而发出一阵尖叫,令人不寒而栗。她的女仆在床边,惊恐万状,一动不动,不敢出声,全身颤抖,想躲开她。克莱尔神情已乱的样子确实吓人。我示意女仆出去。因为我担心她对克莱尔只要一句话说得不对,本想安慰她,反而会使她生气。
  我对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她根本就不听。过了一会儿,我见她已筋疲力尽,便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双手,并让人把孩子们叫来,让他们站在她周围。不幸的是,她看到的第一个孩子恰恰是朱莉为之牺牲性命的男孩子,她一见到他就伤心。我发现她脸色都变了,气得转过脸去,用颤抖的双手使劲把孩子推开。我拉过孩子对他说:“可怜的孩子!你使你的母亲付出的代价太大,所以你姨妈才对你生这么大的气,她们的心不完全一样。”这话惹恼了她,对我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看来,我刚才那些话对她还是起了一点作用。她把孩子搂在怀里,想使劲亲他,但她做不到,立刻又把孩子推到我身边。她对这个孩子始终不如对另一个孩子那样喜欢。我暗暗庆幸:将来当她女婿的不是这个孩子。
  多情的人们,如果你们是我,你们怎么办?你们可能和多尔贝夫人一样。而我,我把孩子们和多尔贝夫人安排好以后,把我唯一爱过的女人的丧事安排好以后,我就备马,怀着沉重的心情,把噩耗带给可怜的父亲。我见到他时,他正忍受着摔伤的疼痛,我离开他时,他被女儿的消息弄得惊魂不定。他难过极了,老人内心的痛苦,真是难以形容。尽管他的感情没有表现在外,他不动,也不哭,却令人感伤不已。看来,他经受不住这次打击,我现在就预感到他凶多吉少,我还要遭受一次不幸。我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以便早早赶回家里,再次看一看我最尊敬的女人。但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润为她又活了过来,让我再一次为失去她而痛不欲生。
  当我快走到家门口时,我看到一个仆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还离我很远就喊叫道:“先生,先生,快来,夫人没有死。”我对他这句胡话感到莫名其妙,我赶快跑过去。我看到院子里挤满了人,他们热泪盈眶,大声呼唤,为德·沃尔玛夫人祝福。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激动异常,谁也不能回答:他们个个都高兴得头脑发昏了。我急忙上楼,进到朱莉的房间,二十多个人跪在她的床周围,眼睛盯着她。我走上前去,看到她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我的心跳个不停,我定睛看她……噢!她是死的!使我空欢喜一阵的幻想无情地破灭了,这短短的瞬间是我一生中最辛酸的时刻。我想了解他们这样胡闹的原因,但大家都添枝加叶,把事情愈说愈乱,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把事情弄清楚。这件怪事的经过如下:
  我的岳父听到女儿出事后很着急,在我到他那里之前,就派他贴身的仆人到我这里来打听她女儿的消息。年老的仆人觉得骑马太辛苦,就连夜乘船横渡过湖,在我回到家的那一天早晨到达克拉朗。他看到大家难过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他鸣咽着上楼进人朱莉的房间;他跪在她床前,定睛看着她,边哭边说:“啊!我的好心的女主人!啊!愿上帝让我代替您去啊!我已经老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不中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而您还年轻。您是家族的骄傲,家庭的幸福,穷苦人的希望……唉!我看着您诞生,难道还要看着您死吗?……”原来,当他非常伤心地两眼看着朱莉哭叫时,他忽然觉得朱莉的脸动了一下:这就激发了他的想象,他以为朱莉转过脸来,看着他,还对他点了一下头。他高兴得立即站起来,跑遍整幢房子,喊叫着说夫人没有死,她向他点头打招呼,他敢肯定她一会儿就会完全清醒过来的。这几句话,使那些正在呼天抢地哭泣的邻居和穷苦人也随声附和地喊道:“她没有死!”这消息越传越远,越传越玄:一般人总是喜欢听稀奇事,巴不得有什么好消息,而且往往一听到什么就想当然地信以为真,每个人都认为既然大家都那么说,就一定是事实。转眼间竟传说死者不但点了一下头,而且还有动作,说了话;有二十个人还声称他们亲眼目睹这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既然认为她还活着,他们就立刻千方百计地想使她真的苏醒过来;他们围在她床边,对她说话,给她身上洒圣水,把她的脉,看是不是已经开始跳动。朱莉的女仆们看到女主人还没有穿戴整齐,周围就来了那么多男人,心里十分气愤,把他们都赶出去,而且立刻认识到这些人简直是在胡闹。不过,这种事情虽然明明是错了,但却令人欣慰,因此,她们也不愿意加以纠正,很可能她们自己就希望奇迹发生。接着,她们细心地给女主人穿衣服:尽管她所有的衣物都留给了她们,但她们还是给她穿上华丽的服装,然后把她放在一张床上,把床帘打开,在大家欢欢喜喜地庆幸女主人复活的时候,她们为她哭泣。
  我正是在人们情绪最激昂的时候回到家里。我立刻意识到此时无法和他们讲道理,如果我吩咐把门关上,把遗体送到墓地,就会引起骚动,说我的妻子还没有断气,我就把她活活埋葬,这样一来,我将遭到这一地区所有人的唾弃。我决定在一旁静观事情的发展。可是遗体在高温下放置了三十六小时,已开始腐烂,尽管她的容颜仍旧清秀,但已出现变形的迹象。我把这情况告诉多尔贝夫人,但她像半死的人似地守在朱莉床前。尽管她已看出刚才那一阵闹闹嚷嚷,全是幻想引起的,但她仍然装出相信的样子,为的是可以长久呆在房间里,让她的心完全沉浸在眼前悲戚的情景中。
  她听完我的话,暗暗下了决心,她走出房间。可是一会儿她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你从印度给她带回的镶有珍珠的金面纱罩。她走到朱莉的床边,吻了一下面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面纱蒙在她朋友的脸上,大声说:“谁敢用不洁的手揭开这块面纱,谁就会遭到诅咒!谁敢用亵渎神明的眼睛看这张已非原样的脸,谁就会遭到诅咒!”她的动作和她说的话,使在场的人全部大吃一惊,像突然受到神灵的启示似的,立刻异口同声地重复她说的话。她使我家里的人和来悼念的亲友都深感佩服,我们便为朱莉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棺材,抬到墓地安葬,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敢碰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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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人们可以看出,多尔贝夫人心里一直怕圣普乐会胡乱猜想朱莉死后的形象,所以想到用这块面纱把她的脸盖着。我认为,如果细心观察的话,也可看出她此举是含有深意的。她这样做,事先无人料到,因为她做得突然,但她必然会这样做,因为她早料到一定有人会胡乱猜想朱莉的遗容。——作者注
  ②沃州的人尽管都是新教徒,但仍极其迷信。——作者注

  我这个最可怜的人,还要去安慰别人,这个工作最难做。我还要去安慰我的岳父,还要去安慰多尔贝夫人和众多的亲友、邻居以及我家的仆人。其他一切事情都可以放下不做,可是我的老朋友!还有多尔贝夫人!你必须亲眼看到她是多么悲伤,才能知道她是多么加重我的悲伤。我关心她,她非但不感谢我,反而责备我;我愈爱护她,她反倒愈恼火,但若我表现得冷漠,她又十分气愤;我要表现得和她一样难过才行:她悲痛欲绝,我也要悲痛欲绝;而最使人难办的是: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好。同一句话,刚才还使她感到宽慰,过一会儿又会使她生气。她做事和说话都像疯子,在常人看来很可笑。我心里很难过,但我并不因此就不振作精神,强自镇定,安慰他们。我认为,爱护朱莉所爱的人,这比用眼泪来悼念她好得多。
  你举一反三,其他的情况就可推想而知了。我认为,我尽了一切努力劝导克莱尔要保重身体,才能做好她的朋友委托给她的事情。尽管由于伤心和不进饮食,她已精疲力竭,但此刻她好像决心要恢复头脑的清醒,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到餐厅吃饭了。她第一次来吃饭时,我让孩子们到他们的卧室里用餐,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见她这次进餐的情形:任何感情过分冲动的场面,让孩子们看了,都是有害的。感情过分冲动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带孩子气的事情,使孩子们感到有趣,使他们喜欢那些应该害怕的事情。这种场面,他们已经看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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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喜欢看戏剧,只有少数人才爱看小说的原因。——作者注
  她走进餐厅,看了一眼餐桌,见到两副餐具。她立刻就近坐在她旁边的第一把椅子上,而不愿坐到餐桌旁,也不说她这样做的原因。我猜出了她的心思,于是就吩咐在她表姐平常坐的位子上摆上第三副餐具。这样,她才让我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餐桌旁;她小心地理理裙子,好像是生怕妨碍了那个坐在空位子上的人一样。可是,当她刚把第一匙汤送到嘴边时,就立即又把匙子放下,用生硬的口气说:既然没有人用,就不必摆这副餐具。我表示赞同,吩咐仆人把餐具撤走。她试着吃东西,但吃不下去。她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是在哭泣,最后,她突然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听我说的话,回到她自己的卧室里;这一天,她全天只喝了一些茶。
  第二天,还是这样。我想出一个办法:利用她自己任性的做法使她恢复清醒,用亲切的感情消除她的绝望的心情。你知道她的女儿酷似德·沃尔玛夫人。一看见她们两人穿同样衣料的衣服,她就特别高兴;她从日内瓦给她们买了几套同样的服装,让她们同一天穿同样的服装。于是,我就吩咐把昂莉叶蒂打扮得尽可能像朱莉,并教她如何做,让她坐在昨天摆第三副餐具的位子上。 克莱尔一看就明白了我的用意;她很感动,向我投来温柔的感激的目光。这是她第一次被我的关心所打动;我感到这是一个使她心情好转的好办法。
  昂莉叶蒂为能扮演她的干妈妈而高兴,她扮演得那样维妙维肖,以致仆人们看了都哭起来了。不过她仍然称呼她自己的母亲为妈妈,和她说话时语言得体,态度很尊敬。由于她扮演得很成功,又看见我非常赞赏,她的胆子就大起来,竟然把手放在一把匙子上,俏皮地说:“克莱尔,你尝一尝,好吗?”她的动作和语气学得那样像,以致使她的母亲惊讶得战栗了一下。接着,她哈哈大笑,递过自己的盘子说:“好的,孩子,给我盛一点儿,你真是乖。”然后,就胃口大开地吃起来,她吃得那么香,令我大为吃惊。我细细地观察她,我发现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动作比平时笨拙。于是,我不让她多吃。看来我阻止得很及时,因为一小时以后,她觉得胃不好受;如果当时让她多吃的话,肯定是会肚子发胀的。从那天以后,我决定不再搞这些闹着玩的事情,以免她因此而胡思乱想,最后不能控制。痛苦总是比疯癫容易医治,所以我宁愿让她再痛苦一段时间,也不让她丧失理智。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些。自从男爵来了以后,不论我在家还是不在家,克莱尔每天上午都要去看他:他们在一起度过一两个小时。她去照顾他,也减轻了我们对她的照顾。此外,她已开始对孩子们细心照料。三个孩子中,有一个孩子病了,而这个孩子恰恰是她不太喜欢的孩子。此事,使她感到她又有失去亲人之虞,因此就更加努力尽她的职责。尽管如此,她最伤心的时刻还没有到来。她忍住眼泪,等你回来时才尽情地流。要等你回来为她擦眼泪,你应该听我的话,时时想到朱莉的遗愿。这件事情,是我最先提出来的,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这个意见既有益又明智。你快来吧!你快来和她留下的人团聚在一起。她的父亲、她的朋友、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等你,都在盼望你,我们不能没有你。最后,用不着我多讲,你来了可以分担我的忧愁,治好我的创伤,将来我得助于你的地方,也许比任何人都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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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莉希望圣普乐到克拉朗来当她孩子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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