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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告读者

  这篇虚构的对话或谈话,最初是为《两个情人的书信集》写的序言。尽管从它的形式和篇幅来看,只能摘录几段放在集子的前头,但我还是把它全文发表在这里,其目的,是为了让读者能从中得到启示,领悟这种作品的写作目的。不过,我原来倒是认为,最好是等到本书在公众中产生了影响以后,才来谈它的优点和缺点,以免言之过早,将损害书商的利益,请求读者加以宽容。
《朱莉》序言
关于小说的谈话

  恩:这是你的稿子,我都看过了。
  卢:都看过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模仿的人不多。
  恩:也许有一两个,或者一个也没有。
  卢:真糟糕,真可怜!不过,我想知道你的明确的意见。
  恩:我不敢。
  卢:单凭你这几句话,就可看出你什么都敢说。请你详细给我讲讲。
  恩:我的意见,以你对我提出的问题的答复为转移。这本书信集,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卢: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评论一本书是好是坏,何必要知道它是怎么写出来的?
  恩:对你这本书很有必要。一幅肖像画,只要画得像被画的人,不管多么丑陋,它都有价值,而在一幅凭想象画出的图画中,每个人的面孔都应当带有人类共有的特征,否则,这幅画就一点价值也没有。即使这两种画都画得很成功,但两者之间还有这样一个区别:肖像吸引的人少,图画吸引的人多。
  卢:我明白了。如果这些信是像肖像那样句句都是真实的,那就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但如果它们是像绘画那样处处虚构的,它们也虚构得不好。是这样的吗?
  恩:正是这样。
  卢:你看,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已经知道你的全部想法了。好了,既然我的答复不令你满意,你就别再问这问那,把事情搞得十分复杂;你直截了当地解答我的问题:我的《朱莉》……
  恩:喔!确有其人!
  卢:你说呢?
  恩:我认为是一部虚构的小说。
  卢:你可以这样认为。
  恩:如果是虚构的,如此枯燥的作品,我还从未见过。说它是信吧,根本不像信;说它是小说吧,又一点也不像小说。书中的人物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卢:你若这样说,我就要为我们的这个世界鸣不平了。
  恩:你别生气,我们的这个世界也有不少神经不正常的人。可是你书中的那些疯子,不是真疯子。
  卢:我可以……不,我已看出你转弯抹角的目的是想知道点什么。你为什么这样肯定?你是否知道人与人之问的差异有多么大?他们的性格是多么相反?由于时间和地点的变迁和年龄的差距,他们的习惯和看法是多么不同?谁敢给自然的范围定一个明确的界线说:“人只能到这里,不能超过这个界线。”?
  恩:按照你的理论,那些问所未闻的妖魔、巨人、休用以及各种各样的怪物,全都成了自然界的东西,都可以改变形象;我们就没有一个共通的模式了。我再说一次,在人物画中,要使每个人都能看出画的是人。
  卢:这我同意,只要能辨别出这一类人与另一类人之间实质性的差异就行。有些人单从法国服装来看我们法国人,你对这一类人有什么看法?
  恩:如果一位作者既不勾画人物的相貌,也不勾画人物的身材,而且给人物戴上一块面纱而不佩戴服饰,你对这样的作者有什么看法?难道我们没有权利问:他笔下的人物在哪里?
  卢:既没有相貌,也没有身材!你这样说法,对吗?因为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所以是一部虚构的作品。一个少女违背了她奉若神明的道德准则,后来,因为怕铸下更大的错误而迷途知返,克尽她的天职;一个好心的女友,由于过分迁就那位少女而受到良心的责备;一个钟情的年轻人缺乏意志力,但善于言辞;一个年老的绅士门第观念甚深,为了迎合舆论而不惜牺牲一切;一个慷慨的和忠实的英国人,聪明固然是聪明,但考虑问题又往往缺乏理智……
  恩:一个为人宽厚和好客的丈夫,诚心诚意地把他妻子的旧情人接到自己家里……
  卢:请看插图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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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请参见插图七(卢梭给一七六三年以后的版本中所配的十二幅插图,本书没有复制。——原编者注)——作者注
  恩:“美好的,心灵!……”好极了!
  卢:哲学啊!你总是千方百计想使人变得心胸狭窄,成为渺小的人!
  恩:浪漫精神能开阔人的胸怀,但同时也使人容易犯错误。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两个女友卜一你对她们有什么看法?……还有,对于她在教堂里的突然转变,你怎么看?……是上帝的安排,是吗?……
  卢:先生……
  恩:一位虔诚的女基督教徒,可是她又不向她的孩子讲授教理,临终前又不祈祷上帝,她的死能感动一位神父,使一位不信神的人皈依宗教……啊!……
  卢:先生……
  恩:至于这本书的趣味,既然它是为所有的人写的,因此它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书中没有讲任何一起卑劣的行径,没有出现任何一个让好人看了就害怕的坏人;书中描写的事情都是那样的自然和简单,所以一看就一目了然;书中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意外的事情发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变化。事情的发展早已预料,事情的结局尽如预期。我们每天在自己家里或邻居家里看到的事情,有详细记载的必要吗?
  卢:这就是说,你主张人要写普通的人,事要写不平常的事。我的观点却恰恰相反。此外,你认为这本书是一部小说,实际上它根本不是小说;这句话,你自己也说过嘛。这是一部书信集……
  恩:绝不是书信,这句话,我也说过。书信这样写法,真少见!夸张的地方太多!感叹的地方大多!添枝加叶的地方大多!对琐碎,小事的描写大过分!对简单的道理的阐述硬要用大字眼!精辟的话和得体的话不多;文笔既不细腻又无力量,更没有深度。措词高雅,但思想却很平庸。虽说你笔下的人物是真实的,但你要承认他们的举止言谈都不真实。
  卢:用你看问题的方法来看,我觉得你说得对。
  恩:你以为读者会有不同的看法吗?那你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呢?
  卢:是为了让你多谈几句,我才好反驳你。我发现你比较喜欢为出版而写的信。
  恩:为出版而写信的人抱这个希望,似乎是颇有道理的。
  卢:这样一来,我们在书中只能看到那些愿意在书中出现的人了。
  恩:至于作者,他愿意在书中表现什么样子,就让他表现什么样子,不过他笔下的其他人物,原来是什么样子,就让他们是什么样子。在你这本书中,连这个优点也没有;没有一个人的面貌描写得很生动,没有一个人的性格描写得鲜明,没有提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论点,对上流社会的情况也毫不了解。在这个只关心自己的两三个情人或朋友的小圈子里,我们能学到什么呢?
  卢:可以学会爱人类。在上流社会里,只能学会如何憎恨人。
  你的评判一苛刻,读者的评判就更苛刻了。我不想指大读者的评判不公平,而只是想对你谈一谈我是如何看待这些信的,其目的,不是为了对你所指责的那些缺点进行辩护,而是想找出它们产生的根源。
  在离群索居的生活中,人们对事物的看法与感受,和与人交往的时候是不一样的,感情变了,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就不同了:想象力如果经常受到相同的事物的刺激,其反应就比较强烈。为数不多的几个印象一再浮现在脑海里,和其他的思想搅和在一起,使它们具有单调乏味的奇怪特,点。这种现象,我们在那些孤独的人的谈话中常常发现。他们的语言是否因此就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呢?一点也没有,只不过很奇特而已。人们只有在社交界才能学会如何使自己说起话来有力量。其原因首先是由于他们的谈话必须与众不同,并且要胜过别人,其次是由于他们时时刻刻都不得不相信他们根本不相信的事情,并表达他们根本就没有感受的情感,所以他们尽量在言辞上下功夫,力图使自己的谈话具有说服力,以弥补内容的空洞。你以为真正热情的人是像你在戏剧和。小说中看到的人物那样使用油腔滑调和咬文嚼字的语言吗?不,他们的感情的本身是实实在在的,他们表达感情的语言丰富,但语气并不尖刻;他们甚至并不想非说服对方不可,他们也不怀疑别人不相信他们的话。当他们述说自己的感受时,其目的不是为了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而是为了让自己一吐为快。人们往往把发生在大都市里的爱情故事描绘得有声有色,难道大都市的人真的比小村子里的人更懂得爱情吗?
  恩:你的意思是说语言的贫乏更能表明感情的强烈。
  卢:至少有时是这样的。你去读一读那些关在书房里想一鸣惊人的才子写的情书;尽管他们心中没有爱的火花,可是他们笔下写出的话,却像人们所说的,热情沸腾,不过,那股热情却不能暖到读者的心里。这种信,你读起来觉得挺有趣,甚至可能在你心中激起一番涟供,但它转瞬即逝,你的心仍平静如初,除了记得其中的几句话以外,其他一切,全都遗忘。相反,真正出自爱情的信,一个真心实意的情人写的信,反倒写得拖拖沓沓,杂乱无章,篇幅冗长,重重复复。他的心充满激情,一句话千叮咛万嘱咐,说了又说,宛如流不尽的潺潺溪水,没完没了地说不到尽头。这样的信尽管平淡无奇,没有惊人之笔,你读后也许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一句句子也背不出,没有一处令你拍案叫绝,也没有一处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你的心却被它深深打动;你动了真情,而又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信中的话,都不惊人,但它的真实却深深地感动了你,结果是:写信的人和看信的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冷漠无情的人,甜言蜜语和废话连篇的人,不仅领略不到这类情书的美,反而对它采取蔑视的态度。
  恩:我明白了。
  卢:太好了。在这一类信中,虽说思想是很平凡的,但写作的笔调却不俗,而且不应该俗。爱情不过是幻想,可以说,它为自己开辟了一个新天地。它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或者说,因为有了爱情,它周围的一切才存在,爱情能使一切感情变成图像,因此爱情的语言是形象化的语言。形象化的语言既不准确,又不连贯,而且正因为它说得杂乱无章,所以才更加动人,信中所写的理论愈少,它的说服力反而愈大。狂热是爱情的最高峰。爱情一到了最高峰,在情人的眼里,对方便十全十美,成了被崇拜的偶像,被奉为神明,而且,正如虔信的狂热借用爱情的语言一样,爱情的狂热也借用虔信的语言。情人看到的是天堂、天使、圣徒的美德、天国的快乐,沉浸于这样的感情,周围是那么崇高的形象,他能用卑劣的词语抒发自己的感情吗?他能用庸俗的语言贬抑自己的思想吗?他哪能不提高他的风格?他哪能不把话说得很端庄?你如何看待书信和书信的文体?给所爱的人写信,就应该用这种文体!因为这时写的已不是信,而是爱的颂歌。
  恩:公民,你太激动了吧?
  卢:不,我异常冷静。人生有一个经历生活的时期,也有一个回忆生活的时期。感情终归要熄灭,但多情的灵魂将永远长存。
  现在,让我们回头来继续谈我们的书信。如果你把它们看作为一个想讨好读者或炫耀自己写作天才的人的作品,那么,这些信就写得很糟糕。因此应该实事求是地看待它们,按照它们的类别来评论。两三个朴实而多情的年轻人,就他们切身的事情打开心扉交谈。他们谁也不想在对方面前炫耀自己。他们彼此之间大熟悉,感情太深,因而他们之间用不着故作矜持。他们一片童心,怎么能像成人那样思考呢?他们不是法国人,怎么能正确运用法语写作呢?他们离群索居,怎么能了解万千世界和广大的社会呢?他们沉湎于自己的感情,生活在幻想之中,而且喜欢探讨哲学问题。你要求他们善于观察、判断和思考吗?他们一样也不会;他们只懂得爱,他们把一切都与他们的爱情连在一起。他们煞有介事地谈论他们的荒诞的想法,这岂不是与他们想炫耀才思一样可笑吗?他们无所不谈,但他们也无事不搞错;他们只求别人理解他们;他们得到了别人的理解,也就得到了别人的爱。他们的错误也比智者的学问高明;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出自一片至诚,即使是做错了事,也毫无恶意。他们信奉美德,但又往往做得不如人意。没有人理解他们,没有人同情他们,所有的人都说他们做错了。他们无视令人沮丧的现实:既然处处找不到他们所向往的东西,他们干脆就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在他们之间创造一个与我们的世界近然不同的小天地,呈现一片新气象。
  恩:我认为,这个二十岁的男子和两位十八岁的姑娘尽管都受过教育,也不应该满口哲学家的语气,更不应该自诩为哲学家。我还承认(这个差别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这两个姑娘成了贤惠的妇女,而这位年轻人成了敏锐的观察家。我不把作品的开始和结尾加以比较。对女主人公的家庭生活的详细描述,掩盖了她年轻时的迷误;看到她成了贞淑的妻子、头脑清醒的少妇和可敬的良母,就会忘记她曾经是一位行为不端的情妇。然而恰恰是这一点引起了人们的批评:作品的结尾大大招致人们对作品的开始的谴责。人们也许会说这本书应该分成两本不相干的书,以迎合不同的读者。既然想写理智的人,又何必介绍他们成为理智的人以前的事情呢?读了对主人公的幼稚行为的描写,人们就没有耐心看后面对他们如何理智行事的叙述;不先谈善而先谈恶,这会引起人们的反感的。最后,愤怒的读者正读到可以得到教益的地方,却把书放下了。
  卢:我认为正好相反,读者如果对这本书的开头感到厌恶的话,就用不着去看书的结尾了;如果书的结尾对他是有益的话,那他一定喜欢书的开头。因此,不能读完这本书的人不会有任何损失,因为这本书本来就不适合于他看;那些开头看得很认真的人,即使不看后面的部分,他也会有所收获。你若想让自己的话起作用,首先应该使听你讲话的人觉得能从你的话中得到益处。
  我改变了方法,但未改变目的。我用对大人说话的口气说,人们不听;于是我就改用对儿童说话的口气说,人们也许就会乖乖地听的;不过,对于儿童来说,露骨的说教和没有加糖浆的药一样,也是不容易接受的。
    想让生病的孩子吃药,
    就在杯口抹点儿糖浆。
    用此法骗他喝下苦汁,
    为的是使他恢复健康。
  思:我觉得你的办法还是不对;因为孩子们往往只舔一舔杯口,而不喝杯中的药的。
  卢: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能怪我了;我要尽一切办法让他把药喝下去的。
  我笔下的年轻人都是很可爱的,不过,为了爱这些三十岁的人,就必须在他们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他们。应该和他们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才能体会得到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只有对他们的错误感到同情,才能对他们的美德感到喜悦。他们的信虽不能一下子就打动你,但能不知不觉地吸引你,使你爱不释手,继续看下去。在这些信中,尽管没有优美流畅的笔调,没有说教的言语或炫耀才思和文采的辞藻,但通篇充满了感情,逐渐逐渐地打动你的心,最后达到它想达到的一切目的。它好像一首长长的抒情歌曲,其中的每段歌词如果单独听,那就一点也不动人,可是一段一段地继续唱下去,到曲终就会产生它的效果。这就是我读这些信时的感受,请告诉我,你是否也有同感?
  恩:没有。不过,我认为,我是否能感受到这种效果,这要取决于你。如果你是作者,我就容易有此感受;如果你不是作者,那我就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感受得到它的效果。生活在社会里的人可以渐渐习惯于你书中人物的那些荒诞的思想、装腔作势的语言和没完没了的胡说八道;一个孤独的人也能欣赏这些东西,其中的原因,你自己已经说过了。不过,在出版这部稿子之前,你应该想到读者并不都是隐士。最幸运的结果是,读者把你的男主人公看作塞拉东,把你的全德华看作堂吉诃德,把你的两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看作两个阿丝特蕾,读者像看真正的疯子那样看他们,觉得很有趣。不过,这疯癫的时间拖得太长,就渐渐变得没有趣味了:要想让读者看这六卷虚构的作品,就应该像塞万提斯那样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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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拉东,法国十七世纪作家乌尔费(一五六七—一六二七)的小说《阿丝特蕾》中的男主人翁。由于和他的情人阿丝特蕾闹了一次误会,被撵出了她的家;他投河自尽,被几个青年女子救起后,依然执着地爱他原来的情人。
  ②阿丝特蕾,法国十七世纪作家乌尔费的小说《阿丝特蕾》中的女主人翁。

  卢:你不想出版这部作品的理由反倒鼓励了我要发表它。
  恩:什么!正因为你相信没有人看,所以要发表?
  卢:请少安毋躁,听我讲我的道理。
  在道德方面,我认为,目前尚找不出一本对社交界的人有益的书。首先,是因为他们浏览了大量的新书,有些书提倡道德,有些书反对道德,结果互相抵销,它们的效果等于零。至于挑选出来供他们反复阅读的书,更是一点作用也不起;如果它们宣扬社交界的行为准则的话,那是多余的;如果它们反对那些行为准则的话,它们也反对不了,因为看这些书的人恰恰是那些深深陷入社会的罪恶而不能自拔的人。上流社会的人如果一时想振作精神,按道德行事,他们将处处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最后只好保持或重新恢复原来的状态。我确信有少数几个生性善良的人曾经做过这种尝试,在他们一生中至少做过一次,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于是就不再尝试,并把书中讲的道理看作是悠闲无事的人的一片清谈。人们意无所事事,愈离开大城市和各种社会团体,遇到的障碍就愈小。到了一定的限度,这些障碍就不再是不可逾越的了,也只有到了这时,谈美德的书才有用处。离群索居的人不需要博览群书,以炫耀自己。他们的书读得少,但思考问题的时候多,而且他们从书中得到的教益不会被其他的书抵销,因此他们读书的效果就更大。烦恼,对孤独的人是祸害,对上流社会的人也是祸害,由于烦恼,孤独的人便喜欢读有趣的书。对于那些孤独的人来说,读书是唯一的精神寄托。这样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外省人读的,小说比巴黎人多,农村人读的小说比城市人多。在外省、在农村,小说产生的影响很大。
  不过,本来是为了使那些自以为不幸的乡下人得到消遣、教育和慰藉而写的书,似乎反而使他们对自己的地位感到不满,更加深了他们鄙视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的偏见。你们的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些风流的男人、时髦的女人、大名人和军官。它们宣扬的是城市里的高雅情趣、宫廷的礼仪,豪华的排场和享乐至上的风气。书中伪善的道德色彩使真正的美德反而显得黯然失色。玩弄阴谋而不履行真正的义务;话说得很好听,但行为却不美;朴实、善良的风尚反而被看作是粗鲁的习气。
  当一位乡绅看到书中讥讽他待客的真诚,把他乡间的快活生活看作是狂欢狂喜,他将作何感想?当他的妻子得知书中把操持家务的贤妻良母看得不如太大们尊贵,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当他的女儿看到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城里人看不起将娶她为妻的真诚朴实的邻居,这将给她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很可能全都不愿意再当乡巴佬了,他们将厌恶自己的村庄,抛弃古老的城堡,让它不久就变成废墟;他们将来到大都市,那个当父亲的尽管还佩戴着圣路易十字章,却一下子从乡绅变成了仆人或骗子手;那个当母亲的开设一个赌场;让女儿去招引年轻的赌徒;结果,这三个人一生受尽凌辱之后,穷愁潦倒而死,落个可耻的下场。
  作家、文人、哲学家一再叫嚷,说什么为了尽公民的义务,为了对同胞做出贡献,就应该住在大都市。他们认为,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类;他们不把乡下人放在眼里;按他们的说法,似乎只有那些领年金的人、学士和出入灯红酒绿之地的人,才算是人。
  久而久之,各阶层的人都将受到这种倾向的影响:无论是短篇故事,还是长篇小说或戏剧,全都集中写外省人;它们把乡下人朴实的风尚当作笑料,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及享受大事宣扬,说什么没有见识过那种生活方式就丢人,不过一过那种生活就枉活一生。为了寻找醉生梦死的快乐,谁知道巴黎每天要增加多少骗子和妓女?偏见和舆论推波助澜,加强了政治制度的影响,使四面八方的人拥挤不堪地集中在几个大都市里,致使其他地方人烟稀少,土地荒芜,长此以往,大都市繁荣了,可整个国家的人口却减少了;只有傻子才赞叹的这种虚假的繁荣,正在使欧洲急剧衰败。为了人类的幸福,应该努力制止这有害的思潮。说教的人只知道对我们大声嚷嚷,说什么“为人要善良和明智”,他们只管说,而不管他们的话是否能产生效果。一个公民如果真正关心我们的话,就不会愚蠢地对我们喊:“为人要善良,”他将设法使我们过一种能使我们变成善良的人的生活。
  恩:你歇一下,歇口气。我喜欢一切有益的论点;你的论点,我是如此地赞同,甚至我可以代你发表你的高见。
  按你的说法,很显然,为了使一部虚构的作品发挥它能发挥的一点点作用,就应该使作品的目标与作者原定的目标相反;应该摒弃一切说教,使一切都回到自然;应该让人们喜欢过一种有规律的简朴生活;纠正他们不切实际的奇怪想法。使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让他们喜欢寂寞和宁静,让他们彼此住得远一些,不仅不该诱惑他们都住在大城市,反而应该劝说他们平均地散居各地,使全国各地都充满生机。我也知道你既不主张培养达夫尼和希尔万德尔一类。物,或阿加迪的牧民和里巴翁的牧童,也不希望看到什么一边耕地一边对自然进行哲学探讨的著名农夫,更不希望造就只有书中才有的浪漫人物;你的目的是向富裕的人们指出;乡村生活和农业生产中有他们尚未领略过的乐趣;这种乐趣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乏味和粗俗;在农村,人们也知道美,知道选择和追求高雅的情趣。一个贤明的人若带着家卷到农村,亲自耕耘,也可以在那里过一种和城市的欢乐生活相境美的惬意生活;农家妇女也可以成为一个高雅迷人的女人,其风韵还远远胜过城里矫揉造作的女人。总之,在农村,真心实意的感情,比装腔作势的社交语言更使人感到愉快;在社交界,得不到真正的快乐,就只好尖酸刻薄地干笑一阵。是不是这样的?
  卢:是这样的。我只补充一点。人们抱怨小说把人的思想搞乱了,我很同意这种说法:小说想方设法向读者宣扬别人的生活是多么美,诱惑读者,使他们厌恶自己的生活,看不起自己所处的地位,而且想入非非,巴不得过上书中宣扬的生活。明明不是什么人物,却自以为是什么人物;世上的疯子就是这样变成的。如果小说为读者展现的仅仅是他们身边发生的事情,仅仅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是他们在生活中可以享受得到的乐趣,那么小说不仅不会使他们变疯,反而会使他们变得更加明智。一本为离群索居的人写的书,就应该使用离群索居的人的语言:要想教育他们,就应该让他们对你有好感,对你感兴趣;应该把他们的生活描绘得很美好,使他们热爱自己的生活。应该批评和打破土流社会的行为准则,应该向人们指出它们的虚伪和卑劣;也就是说应该揭露这些准则的实质。从各方面看,一本小说如果写得很好,或者对读者有益,那它必然会遭到追求时髦的人的反对、憎恶和诋毁,把它说成是一本平庸、荒诞和可笑的书。你要知道,上流社会的胡言乱语也有它说得对的地方。
  恩:你的结论很合情理。别人不会像你这样预见到自己的失败,也不会像你这样即使失败,也要保持尊严。我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正如你所知道的,外省人阅读什么书,全凭我们一句话:我们运去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首先要经过上流社会的评判;如果他们认为不好,其他的人就看不到。这一点,你讲一讲你的意见。
  卢:这个问题很简单。你指的是外省的才子,而我指的是真正的农村人。你们这些在大都市的很显赫的人物总有一种偏见,应该纠正。你们自以为是全体法国人的表率,其实外省有四分之三的人并不知道你们。在巴黎售不出去的书,外省的书商却靠它们发了财。
  恩:你为什么要牺牲我们的书商的利益而让外省的书商发财呢?
  卢:你觉得好笑吧,我,我还是这样认为。一位作者若想成名,就要在巴黎拥有读者;若他想对社会做出贡献,就应该把他的书送到外省去销售。在偏僻的农村,有许许多多忠厚老实的人在祖上留下的土地上耕耘一生,他们自叹是命运不济!在漫长的冬天的夜晚,他们没有人往来,只好在炉火旁边阅读那些偶然落到他们手中的闲书,以此打发时光。他们朴朴实实,既不炫耀书读得多,也不自诩为才子;他们读书是为了消遣,而不是想从中得到教益;伦理和哲学之类的书,他们从不欣赏。因此,为他们写这一类书,纯属徒劳,他们不会去买的。而你们的小说,非但没有使他们安心于自己的处境,反而更加刺痛他们的心。他们把自己住的偏僻地方看作是可怕的荒野;看几个小时的小说消遣,结果却使他们难过几个月,空自烦恼。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设想:我这本书也可能像其他许多写得更糟的书一样,幸运地落到这些农村人的手中,书中描绘的愉快的生活与他们的境况很相似,于是他们就更安心于自己的生活——我这样设想,有何不可?我怀着喜悦的心请假设:一对夫妇一起读这本书信集,从中获得鼓舞他们共同担负劳动重担的勇气,而且对自己的劳动产生新的看法,认为它是有益的。他们看到书中对这对夫妇幸福生活的描绘,怎么能不向这一美好的模范学习呢?书中谈情说爱的话虽然不多,但对夫妻感情的描写是那样的美,他们看了,能不激动吗?能不更加亲密吗?他们读了这本书之后,就不会再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也不会埋怨自己的辛苦生活。他们反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令人乐观,觉得自己的工作十分高尚。他们重新领略到大自然给予他们的快乐,真实的感情在他们心中复苏;意识到幸福近在咫尺,他们就会努力学习如何享受幸福。他们依然做他们原来做的那些工作,可是现在心情不同了;过去是农民小今是以令人尊敬的主人的身分干活了。
  恩:到现在为止,你讲得很好。做丈夫的,做妻子的,做母亲的……至于年轻姑娘,你就只字不提吗?
  卢:不。一个正派的姑娘根本不看谈情说爱的书。如果一个姑娘看了书名仍然读这本书,并且说即使有不好的影响,她也不怕,那她是在说谎。但她的大错早已铸成,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恩:太好了!各位言情小说家,快来学习,有人说你们全都没有错。
  卢:是的,如果他们的本心和他们作品的目的不错的话。
  恩:用同样的标准来衡量,你也是没有错的吗?
  卢:我很自尊,所以无可奉告。不过朱莉为自己规定了一条评判书的标准,如果你认为她的标准正确的话,你就用它来评判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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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本卷二。——作者注
  人们希望年轻人从阅读小说中有所收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想法更荒诞的了,这等于是为了使水泵发挥作用,就放火烧房子。根据这种荒唐的想法,这类作品所讲的伦理道德不是针对它应当针对的目标,而是针对年轻姑娘,他们不想一想,他们抱怨的放荡行为和年轻姑娘没有关系。一般来说,她们的行为是端正的,尽管她们的心已受到败坏。她们听母亲的话,学母亲的样。母亲尽自己的职责,女儿也一定能尽自己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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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指的是现代英国小说。——作者注
  恩:在这一点上,情况恰好与你所讲的相反。在性方面,似乎有一个放纵的时期,或在婚前,或在婚后。这里一个不良的因素,早晚会酿成错误。在良善人家,年轻姑娘轻佻,而妇女则很庄重;而在不良之家,情况则恰恰相反。前一种人家担心的是越轨的行为,而后一种人家担心的是发生丑闻:只要没有被别人抓住,犯了罪也无所谓。
  卢:如果从后果上考虑,就不能这样看了。对于妇女,我们立论要公平;她们行为不检点的原因不在她们而在于我们的规矩不严。
  自从社会的不平等遏制了人类的天性之后,孩子之所以犯错误和遭到不幸,都是由于父亲的专横。在不般配的强迫婚姻中,年轻女子成了贪财和爱虚荣的父母的牺牲品;她们以放荡为荣,想以此来抹掉她们失去贞操的耻辱。你想纠正坏事,就要正本清源;若想改变社会的风气,首先就要从改变家庭的家风开始;这一切完全取决于父母。然而,我们的教育却不这样去教育人们;文弱的作家只会对被压迫的人说教,书中所讲的道德全是空话,因为那是为了讨好强者而讲的。
  恩:不用说,你是不会听人摆布的,不过你一心想自由,会不会自由得过分了呢?会不会物极必反,成了坏事呢?你难道不担,心它会危害他人吗?
  卢:危害他人?危害谁?瘟疫流行期间,一切人,甚至很小的孩子,都可能被传染,难道能借口治病的药可能对健康的人有害就不卖给病人了吗?先生,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很大,我甚至认为,如果这些信能获得一定的成功的话,它们将比任何一本好书给人以更多的教益。
  恩:你笔下的女人的确是一位出色的布道者。我很高兴看到你和妇女们很合得来。但是我不高兴你禁止她们向我们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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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参见《致达朗贝关于戏剧的信》第一版第八一页。——作者注
  卢:你太咄咄逼人了,我只好什么话都不说了。我既不很傻,也不很聪明,所以不会常有理。这块骨头留给批评家去啃吧!
  恩:说话客气点,否则批评家也不会饶过你的。尽管你不再对别人就其他问题发表任何意见,可是书中对激烈的情景和火热的情感的不惜笔墨的描写,能通过戏剧检查官的严厉检查吗?请你告诉我,在戏剧中有没有类似克拉朗小树林和梳妆室中的情景?你重新阅读《关于戏剧的信》和这本集子……或者坚持你的观点,或者放弃你的原则……你让人家怎样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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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他的发音是:克拉兰。——作者注
  卢:先生,我希望批评家的观点也应该前后一致,并且要经过一番研究之后才作出判断。请你再仔细看一看你刚刚列举的作品,再看一遍《纳尔西斯》的前言,你就不会责备我前后的说法不一致了。有些糊涂人以为在《乡村巫师》中找到过我自相矛盾的观点,便以为这本书里我自相矛盾的地方更多。他们爱干这种事情。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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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纳尔西斯》,卢梭作的一部喜剧。
  ②《乡村巫师》,卢梭作的一部歌剧。

  恩:我想起你有两段话……你有点看不起你同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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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纳尔西斯》序言第二八页和三二页,《致达朗贝的信》第二二三页、二二四页。——作者注。
  卢:先生,我也是他们同时代的人。啊!我怎么不生在另一个时代,把这本集子扔进火里一烧了事呢!
  恩:你又犯爱作惊人之语的老毛病了;不过你的原则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比如,如果你笔下的爱洛伊丝自始至终都规规矩矩的话,她的教育意义就会小得多,因为谁向她学习呢?在道德最败坏的时代,人们才侈谈十全十美的道德。光说而不实行嘛;花很少的力气,略事测览,就可以满足对道德的向往了。
  卢:各位大作家,你们若想让读者模仿你们的主人公,就应该把他们的标准降低一些。否则,谁愿意听你们宣扬的那种白生无瑕。哎!还是向我们讲讲迷途知返的事例吧;讲这种事例至少会有几个人听得进去。
  恩:你笔下的那个年轻人已经讲过这个意思。不管怎么说,只要你利用人家所做的事,来告诫人们今后应该怎么做,人家就会责怪你的。何况教姑娘们谈情说爱,教已婚的妇女行为端庄;这本身就是在打乱已经建立的秩序,重新提倡哲学家嗤之以鼻的假道德。不管你怎样说,年轻姑娘的谈情说金是不正当的,是丑事;已婚的妇女只有在丈夫的同意下才能有一个情人。对于那些几乎不看你的书的年轻姑娘,你持宽容态度;而对那些公正评价你的书的已婚妇女,你又如此苛求,你这样做是多么愚蠢啊!如果你怕你的书取得成功,那你尽可放心,因为你的做法相当谨慎,所以你的书肯定不会成功。不管怎么样,我是要替你保密的,不过,你千万不要太冒失。如果你认为你的书有益于世道人心,那就早发表吧,但不要署名。
  卢:先生,不署名吗?一个诚实的人向公众谈话,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姓名呢?连姓名都不敢说,还敢拿去出版吗?我是这本书的出版人,我就要在书上标明本书的出版人是我。
  恩:你要署名?你?
  卢:署我本人的名字。
  恩:什么!你想写上你的名字?
  卢:是的,先生。
  恩:你的真实姓名?让一雅克·卢梭,一字不差地署上你的姓名?
  卢:让一雅克·卢梭,一字不差地署我的全名。
  恩:你就不想一想!人家将怎样议论你呢?
  卢:随他们去议论好了。我要在这本集子的开头写上我的姓名,其目的,不是为了把它据为己有,而是为了对它负责。如果这本书写得不好,人们要责备,就责备我好了;如果它于世人有益,我也丝毫不以此为荣。如果这本书本身就不好,我就更应该署上我的名字,我不希望人们把我看得比我真实的情况好。
  恩:你就这样回答吗?
  卢:是的,这年头,没有好人。
  恩:也有好人嘛,你把他们忘了吗?
  卢:大自然创造的是好人,而你们的教育使他们变坏了。
  恩:在这本描写爱情的书的开头,人们将看到这样天名:日内瓦公民让一雅克·卢梭作。
  卢:日内瓦公民!不,不写这几个字。我绝对不亵渎我的祖国的名字;只有在那些能给我的祖国带来荣誉的作品上,我才写上这几个字。
  恩:你已经不是无名小卒了,不过,你也有所失。你的书写得平平淡淡,索然寡味,会给你带来损害的。我本想劝你不出版。但你既然执意要干这件傻事,我就赞成你光明磊落地干,这至少符合你的性格。顺便问一下,你是否把你奉行的箴言也印在书上呢?
  卢:我那个书店老板也问过我这个有趣的问题,我觉得他问得好,所以我已经答应他照办。不过,在这本书上我不印上我的箴言,但我并不是不奉行它,而且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理直气壮地奉行它。你是否记得,当我写文章反对戏剧时,我就想发表这些信,而且,当我为这两部作品中的一部进行辩护时,我也没有因此就歪曲另一部作品中的真理。别人还没有指责我,我就先坦然责备我自己了。凡是视真理高于荣誉的人,都会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你希望人们言行一致,我很怀疑人们是否能够做得到。但是,说真话,这是人们可以做到的,而我尽力而为的,就是这一点。
  恩:可是,当我问你是不是这些信的作者时,你为什么避而不答?
  卢:因为我不愿意说假话嘛。
  恩:可是你也没有说真话呀。
  卢:对真理闭口不谈,就是尊重真理嘛。你和一个说假话的人打交道,也许更痛快。不过,一个有鉴赏力的人,难道看不出文章是谁写的吗?你怎么能提一个应该由你自己解答的问题呢?
  恩:有几封信,我认得出来,它们肯定是你写的,但是其他的信,我就看不出是你写的了,我难以相信谁能伪造得如此逼真。大自然变幻无穷,因为它不怕人们认不出它。而艺术往往要比自然更逼真,人们才能看出它表现的是什么。寓言作家就是这样,他们叽叽喳喳,模仿动物的叫声,比动物叫得还好听。在这本书信集中,连最蹩脚的作家都可避免的败笔,多得很:夸张、重复、自相矛盾、没完没了的罗嗦。谁曾见过像你这样本可以写得好一些却硬要写得这么糟的作者?哪个作家能像你这样把傻头傻脑的爱德华向朱莉提的令人反感的建议也写在书上?那个年轻人,一再寻死,闹得人人皆知,结果还是健健康康地活着,他这些可笑的行为,你为什么不纠正?哪个作家是像你这样一开头就说什么要注意突出人物的性格,要恰如其分地改变笔调?按照你这个想法,当然比自然的样子还好。
  我发现,在特别亲密的朋友之间,他们的笔调,也像他们的性格一样,十分接近;朋友的心连着心,因此,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感受和说话的方式,都十分相似。朱莉这个人,按你的写法,是一位有魅力的人,因此她周围的人都像她,和她接近的人都变成了朱莉,她所有的朋友说话都一个腔调,然而,这种事情,只能感受,而不能想象。即使能想象,作者也不敢写出来。因为他需要的是能给广大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那些刻意雕琢而实际很平淡的话,是不适合于对广大的读者说的。一部作品真不真实,就看这一点;细心的读者寻求的自然也是这一点。
  卢:好!这是你的结论?
  恩:我没有作结论;我只是猜测,而且,我不知怎样才能使你明白我在读这本集子时是多么困惑。如果这一切全是虚构的故事,那你这本书就写得很不好;请告诉我:书中的两个女人是否确有其人,如果是真的,我就要在有生之年,每年读一遍这本书。
  卢:哎!她们是否真有其人,这有什么要紧?你在这个世界上是找不到她们了,她们已经不在人间了。
  恩:她们已经不在人间了?这就是说:她们确实存在过?
  卢:这个结论是有条件的:如果她们确实存在过,那她们现在当然是不在人间了。
  恩:告诉你:你我之间,你如果耍滑头的话,非但骗不了我,反而使我更加认为我的看法是对的。
  卢:我是被你逼得这样说的,其目的,是为了既不暴露自己,又不说假话。
  恩:哼,你这是枉费心机;不管你怎么说,人们还是能猜得出来。难道你还不知道人们一看你扉页上的箴言,就一日了然了吗?
  卢:其实我倒认为那个箴言丝毫不能说明问题,因为天晓得我手稿中是否有这个箴言,还是我后来加上去的呢?天晓得我是不是和你一样疑惑,对你想了解的事情,我和你一样一无所知,所以才故弄玄虚呢?
  恩:不过,你书中所说的那些地方,你总熟悉吧?你去过韦威?去过沃州?
  卢:我去过几次,但我要声明:我在那儿从未听人说起过德丹治男爵和他的女儿;德·沃尔玛先生在那里也无人知晓。我去过克拉朗,在那里我没有见过一座像这些信中所描绘的房子。悲惨的事情发生那一年,正值我从意大利归来经过那里,据我了解,人们并没有哭悼过朱莉·德·沃尔玛和与她相似的人。总之,就我的回忆所及,我发现信中有些地方的位置变了,而且对地形的描写也有错误,其原因,是作者对它们也不甚清楚,也可能是作者故意迷惑读者。关于这个问题,你从我这里只能了解到这些。请你相信,我不愿对你说的事情,其他人也休想从我这里知道。
  恩: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好奇,想知道这些。如果你发表这部著作,你就把对我说的话都告诉读者。而且,你还可以把我们的谈话写出来作为这本书的序言。这样,该说的话就全都说清楚了。
  卢:你说得对,这比我单独一个人讲好。再说,序言之类的赞美词,是很少写得成功的。
  恩:是的,因为读者看得出来作者是借序言为自己涂脂抹粉;不过,我会设法不让读者在这篇序言里发现这种缺点。我只建议调换一下角色,你装作是我要发表这本集子,而你不愿意,并提出反对的意见,由我来反驳,这样,你就显得很谦虚,收到很好的效果。
  卢:这样做,符合你前面称赞的我的优点吗?
  恩:不符合;我是为你设一个圈套。事情是怎样就让它怎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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