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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剑



  烈日!!
  他的剑锋轻轻抽离史英的咽喉,慢慢抖落剑尖上最后一滴血。血落入土里、化开,渗成一朵瑰丽鲜红如烈日的血花,他冷酷的脸上慢慢浮出一抹笑意,眼里彷佛也闪过三分温暖,像是走到园里赏花的风流公子。
  笑意微泛,他眼里彷佛出现一道阴影,一道一瞬而过,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阴影,就像是花的刺。
  “第三个……”他微笑得亲切而残酷,优雅的把剑收入剑鞘。然后他的眼球突然暴出红丝,冷漠的脸突然涨红,全身抖得如一片风中的落叶,咬牙、泪也流下。
  “第三个……”点苍派掌门霍天青看着地上史英的尸身,眼里布满红丝,慢慢直起身来,这高大威武的老人因为大弟子的死,竟似乎突然苍老憔悴了许多。他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更深,表情悲愤而凝重:“这已是几大门派中第三个遭到毒手的,伤口完全一样,都是死在剑下,一剑穿喉,是一柄很快的剑。“每个人都悲哀而恐惧地看着那一向自负于快剑的史英,看着他咽喉上的血洞,他的尸身被发现时,手里还紧握着剑,剑尖尚未完全离开剑鞘,脸上布满惊疑和不信,他至死也不相信有人的剑比他更快,他至死也不相信他也会死在别人剑下。
  只可惜死亡总是最公平真实的。
  这是近一个多月来,在武当飞柳剑客和昆仑颜仲云之后的第三宗血案。死的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剑客,伤口都只有一处-咽喉上一点血洞-一剑致命,连力气都出得恰到好处,身旁地上都有一朵鲜血染成的血花-不多不少的一朵。
  江湖中人人都在谈论这个凶手,这个剑法奇快奇准,来历不明的剑客。有人自危自保,也有人恨不能与他一战-下一个会是谁?
  严翎微微皱眉,左手拇指食指托着她那雪白精巧的下巴,菱形的嘴唇微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倔强与不驯。她的鼻梁挺直,鼻尖小小一蹙,深黑沈郁的眼眸彷佛笼着一层雾,凝望远处,喃喃地:“难道是他?”
  她手中无剑,剑在她面前的桌上;桌上无茶,却有酒。她虽是女人,年轻的女人,却已是江湖中公认剑法最高,最可怕的对手,可是三年来,她杀过的人还不满十个。她十七岁出道时,当然有很多人想欺负她,欺负她的剑,欺负她的人。只是那些人一开始拔剑,就会看见剑光一闪,不是胡子少了一半,就是头发去了半边。
  于是大家开始知道有一个穿男装的小姑娘,剑很快,却不杀人。人家想欺负她,她却不过开人家一个玩笑。
  她彷佛想推翻江湖中弱肉强食的定律,她实在不喜欢血,不喜欢杀人。她喜欢微笑,一笑起来,她脸上的冷漠就如薄云散尽,嘴角略略往上牵,眼里的雾也变成水光潋滟,笑的温暖而有点坏。
  可是她此刻却已有点笑不出-非但笑不出,彷佛在疑惑之中,还包含了一点淡淡的哀伤,那双一向理智淡漠、闪着星芒的眼神,此刻看来却彷佛温柔而多情-时而潇洒时而爽朗时而调皮的严翎,为什么也会温柔而多情?
  那只是彷佛!
  严翎已记不得她曾有过温柔或多情的时候,她即使有情,也只是友情和道义,师徒之情和尊敬,她好像生来就是一个剑客,一个孤单无牵无绊的剑客。
  一个对生命如此热爱的人,为什么会孤单?
  一个女人拥有一切,却没有爱情,是幸还是不幸?
  五年前,江湖中发生接二连三的血案,各大门派的高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惨死,用剑的死于剑、用刀的死于刀,致命的那一着杀手,却都是他们自己最得意的一招。能在江湖中成名,本就不容易。能成为一个人最得意的一招,也必是最难学、最有效。而对方竟然用他们最熟悉的招式夺走他们的性命。也许出手只快一分-生死之间,一分已足够。没有人知道这些杀手是谁,只知道他们属于一个秘密组织,一个高手如云秩序井然的秘密组织。然后,有人查出幕后主使者竟是江湖中一向淡泊的高人应无恨。应无恨的武功果然惊人,六大门派掌门联手,血战数个时辰,他才终于力竭而死。临死的表情是疑惧,是遗憾,也是沈痛。
  罪者伏诛,他为什么沈痛?
  应无恨死后,那些神秘杀手也忽然谜一般消失。
  只有严翎知道,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在等,等机会,等一个更好的机会出手。也只有严翎知道,应无恨眼中的那一抹沈痛代表什么——
  一个人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而死,他沉不沈痛?
  应无恨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那年,严翎十五岁。十五岁,是个不太大、也不太小的年纪;十五岁,很多事还不懂,也已经懂得不少。她知道师父对一切都看得很淡,看得很开,清瘦苍白的脸上终年带着一种冷冷淡淡的骄傲-不是自负看不起别人的骄傲,而是一种超脱物外,自然流露的骄傲-这种骄傲并不刺人,只会使人尊敬。这种骄傲使他看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欲望岂非原就最易让人老去?
  有一天,严翎发现师父彷佛突然老了十岁,苍白冷漠的脸上爬满皱纹,清澈智慧的眼光突然黯淡,他淡淡地问她:“如果你有一个亲人危害武林,你阻止不了他,也下不了手杀他,你怎么办?“话里有淡淡的悲哀,淡淡的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是不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哀?
  严翎没有回答,不能回答,她那时还不明白这种心情的沈重,可是她知道师父心里的事一定很严重。在她心目中,师父就是神,无爱无恨,无所不能。能令他心烦心痛的事,会是什么样的一件事?
  她想了好几天,师父憔悴的样子让她很心痛,她想问,又不敢问。她不懂,他们过得好好的,与世无争,为什么要这么在乎武林中的事?
  她起了一个大早,和师父说了一声去练剑就往后山的树林子里跑。她不愿欺骗师父,真的练了一会儿剑,就忙忙伏在地上折野草-师父看来虽冷漠,对徒儿却一向不错,尤其喜欢她编的草蚱蜢-只有在看到草蚱蜢时,他才会露出难得见到的笑容,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暖意,却又说不出的辛酸。
  他是在回忆什么吗?严翎实在不明白,师父究竟是一个无情的人,还是有情的人?
  无情有情,往往不也只是一线之隔?
  她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捧着宝贝,顾不得姿态地往回跑,她要叫师父别那么在乎,她喜欢师父看到草蚱蜢时的笑容-师父笑起来实在很好看,才不过四十来岁的人,为什要么活得像个老人?
  她一走进他们那小小的庄院,就闻到空气中一股血腥气-是谁的血?不管是谁的血,闻起来都一样令人反胃。院外七零八落仆着仰着的一具具尸体,都是她不认识的人,看衣着可以认得出少林、武当,其他的她实在认不出,也没有心情去认-这些陌生人为什么死在这里?师父他人呢?她的心揪了起来,她想冲进去,又怕面对她不敢面对的事实。她手里还是捏着那只草蚱蜢,捏得好紧。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的近乎死,严翎还是走了进去,她第一眼就看见躺在地上的师父,不染尘的白衣已成血渍斑斑的血衣,脸色却比雪白的白衣更白。
  -师父师父,你一直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为什么也会像凡人一样流血倒下?
  “师父!“严翎声音嘶裂,泪光纵横,飞奔到师父身旁跪下,轻轻握着师父冰冷的手,泪如泉涌。不知是对方错手,还是根本无意马上置他于死,抑是要让他多受一点痛苦,他竟还有一口气,挣扎着握住严翎的手,眼睛微微张开,眼里似有泪光。严翎又喜又痛,双手紧紧握住师父冰冷的手:“为什么会这样?“他眼光斜斜一瞥,看见严翎手中的草蚱蜢,眼神变得迷迷离离,微笑,笑得教人心酸。严翎把草蚱蜢放在他面前,含泪咬牙强作欢笑:“师父,送给你的。“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严翎:“他来了,六大门派都来了,想不到,想不到我、我下不了手,他竟、竟然狠心……”未说完,已剧烈地喘了起来,一张脸由苍白转为灰白,因伤口的痛苦而扭曲。严翎闭着眼,泪流涔涔,不住地摇头:“那不重要,那都不重要,师父,我要怎样才能救你?“师父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孩子,听我说。他已训练出一批杀手,准备血洗武林,他怕我泄露他的秘密,嫁祸于我,六大门派高手联合来攻……我已活够了,可是小宇他……”他脸上又露出痛苦的表情,严翎心已碎,咬牙,泪又流下。他喘一口气,又道:“你记着,不要恨六大门派,不要恨任何人。可是,你一定要阻止这个阴谋,拯救武林。“说着,又狂咳不已,鲜血由喉头溅出。严翎流着泪,轻轻拭去他嘴角的鲜血:“师父你为什么总想着武林,总想着别人?“他表情忽变得十分严肃,口气却很慈爱:“江湖人就要对江湖负责任。孩子,你以后也当如此。“严翎点头,咬着下嘴唇,这一刻起她肩上已负起重担。师父似已累了,也似已满足,手渐渐松开。严翎忽然嘶喊:“师父,他是谁?”“他?“他勉强而吃力地抓住面前的草蚱蜢,眼神如雾:“他小时常编草蚱蜢给我玩的…………”声音一字比一字微弱,终于听不见了,脸上彷佛还挂着一抹安详的笑容。
  那种笑容,严翎如今想起来还会心酸!
  她师父就是应无恨!
  应无恨不是凶手,凶手至今还没有落网-应无恨至死也不肯说出凶手是谁,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很特别的关系?
  “难道他的行动又已开始?”

  城外五里的草坡,泥土湿软,空气中浮动着青草与春雨混合的清香。坡上一栋小小的木屋,简陋粗糙而可爱,像是猎户暂宿的落脚处,又像是情人幽会的秘密地点。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床。桌子和椅子都钉得很随便,不坐下去就已觉得很不舒服,只有那张床龙镶凤绣,铺着上等精刺的丝绸锦被,甚至还挂了一顶流苏缨穗的罗缎帐子。
  一个须发皆白,脸色红润的老人坐在那张看了就觉得难受的椅子上,腰干挺直,木雕泥塑般地坐着已近一个时辰。他面容和蔼,眼中却精光四射。
  一个黑衣人慢慢走进木屋,走到老人面前,站住,表情带着一种崇敬。
  老人没有抬头,没有看他,淡淡问道:“第几个?”
  黑衣人冷冷道:“第三个!“语音里有一丝压不住的激动。
  老人看他一眼:“你还是沉不住气。”
  黑衣人冷笑。
  老人的眼光又飘到远方:“杀手不能有情,有情就是死,你太多情。”
  黑衣人冷冷道:“我无情,只有恨。”
  老人微笑:“恨也是情。”
  黑衣人答不出来。
  老人的目光转向黑衣人手中的剑,平凡普通的一柄剑,既不古雅,也不高尚。老人瞬也不瞬地看了很久,目中露出一种赞许之意:“好剑!”
  黑衣人也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明明是一把凡铁,为什么是好剑?
  幸好老人已开始解释:“它不渴!”
  好短的解释,好奇怪的解释,黑衣人眼里却已有了笑意。
  老人还是看着那把剑:“你是在杀人,不是复仇。复仇是野蛮的,杀人却是种艺术。”
  黑衣人全身起了一阵微微的颤动。
  老人笑得神秘而愉快,站起身来,忽然就已消失。
  严翎喝酒,喝得很多,可是从来没有人看过她醉。
  夜深,冷风如刀,她一个人坐在破庙前的石阶,身旁有六、七壶酒。有的壶已空,已倾倒四散。
  手中也有酒,她仰着脸直直灌下,彷佛已麻木。
  她心中有伤,眼中却无泪-是流不出泪,还是已无泪可流?不流泪的表情,却比流泪更令人心酸。
  忽然有一个人轻轻从她手里抢过酒壶,凑在自己嘴边浅浅喝了一口。严翎猛抬起头,眼中的沧桑已化为笑意:“胡闹什么?“目光下的人面容俊秀,眼睛深而明亮,鼻梁挺直,不笑时彷佛也带着三分笑意。他晃着手中酒壶:“若非你心里有事,我是休想从你手中抢到东西的,是吗?”“哼!“严翎嘴角一撇,笑得似是而非,抄起手边另外一壶酒,又喝了一大口:“小鬼,坏孩子,半夜三更在外头乱跑什么?“那人扑一下坐在她身边:“谁是小鬼?谁是坏孩子?你恐怕还得叫我一声大哥,何况……”他看她一眼:“这世上就算男人,要坏过你也很难了。“严翎右手支腮,左手正把酒壶举到嘴边,忽然又慢慢放下。那人突然换了一种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现在这件不说,你还是有很多心烦,可是你总是不讲。“严翎慢慢喝了一口酒,目光盯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半天:“那又何必?“她顿了顿,笑道:“你太多心,谁不知道我是天下一等一快乐的人?“那人霍地站了起来,语气又是心疼又是责备:“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无忧无虑,每个人都知道你坚强,每个人都忍心伤害你。你和人在一起时嘻嘻哈哈,一个人的时候呢?你刚刚自己喝闷酒的时候,难道也很快乐?“严翎还是在笑,笑容中已有痛苦,她淡淡道:“心事并不是说出来就没有了的。“他口气软了下来:“我只是不忍看你人前欢笑,人后伤心。毕竟我们是朋友!“严翎又笑了,笑得有点辛酸:“谢谢你!“他耸耸肩:“我只要你快乐!“严翎心又痛了,她何尝不知道身旁这青年对她的好,她何尝不想找个人依靠,说一说她心里的难受;她何尝不想脱下这一身男装,卸下外表的刚强,回复女儿身,一个让人呵护照顾的角色?可是她不能,她只能把他当做朋友,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她甚至也会有窝在厨房里做一个幸福而忙碌的小女人的冲动,她会用她那双握剑的手,做几样精巧的小菜,点一根小小的烛火,穿上她好久未曾穿过的水袖轻袍,重新戴上好久不曾沾有发香的簪子,让火光暖暖的映着她似曾相识又陌生的脸庞。
  烛火-蜡炬成灰泪始乾。
  蜡泪已残,人的泪痕犹新。
  她一个人痴痴地坐到天亮,坐到日光晒满了屋子,她才会悠悠地站起身,把一身女人用的东西全都换掉,像一个下了戏的伶人-然后,就又回到原来那无忧无虑不识愁滋味的男装的严翎。
  这种平凡的生活离她太远,平凡对她而言竟是种奢侈-或许,她毕竟是适于流浪的。
  这个俊俏矫捷的年轻人就是华山派后起一辈之中最聪明、武功最高的路少飞。
  他有名家子弟的高贵,却没有他们的自负:他看自己一向相当清楚-看别人当然也不含糊。
  他居然说若非严翎心里有事,他休想从她手里抢到东西?-江湖上人人都说,若是路少侠想要一样东西,绝没有要不到的,尤其是他独到的移花接木手,早已成了神话-可是若想要别人的心呢?
  夜更深,风更冷,两个喝酒的人却比平日更要清醒。严翎咳嗽了两声,路少飞伸手要解下他的披肩,伸到襟口,又忍住。严翎已恢复平日的理智冷静:“师父说过,他的阴谋是要颠覆武林,他不会杀了几个名门弟子就善罢干休。这些日子按兵不动,可能是在调养实力,也可能是要看看江湖中的反应。“路少飞带着一种深思的表情:“也许,他对自己很有把握,就像猫在玩弄手里的耗子,总是不急着吃掉,“严翎皱眉抬头:“你的意思是……”路少飞淡淡道:“我的意思就是,他可能已有极妥善的安排,他的组织可能也很庞大,不是一个人可以应付得了的。“严翎望着他:“可是……”路少飞截口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整个江湖、整个武林的命运,你无权,也不该阻止。“严翎黯然道:“这件事很危险,而且……”路少飞大笑:愈危险的事愈对我胃口,如果你想到我们就像楚留香和胡铁花一起去捣虎穴,是不是很够意思?“严翎很感激他故意说楚留香和胡铁花,故意表示他们只是肝胆相照的好友,她也忽然大笑,在路少飞背上捶了一拳:“好兄弟!“笑中有泪。
  这一刻她心里的负担已突然减轻!
  可是路少飞呢?他的笑容里又带有什么滋味?
  笑声陡然停止,严翎正色道:“若你的猜测不错,他必会将武林中所有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一一铲除。“路少飞道:“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先杀昆仑、武当和点苍的掌门,反而要先杀门下的弟子?“严翎思索了一会儿,方慢慢道:“或许,掌门已老了,比较不常在江湖中露面,也或许,如你所说,他不急,要慢慢玩一玩。可是,这两点或许都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路少飞问道:“你以为如何?“严翎咬着下唇,很仔细地一字字道:“他在示威!“路少飞不懂。
  严翎已开始解释:“五年前那次,我们都还小,但你多少也知道了大概。你可记得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路少飞彷佛已有点明白,一脸惊愕:“他们都是死在自己成名的那一着杀手之下,可见对方不但对他们的武功路数一清二楚,而且比他们更很更快。”
  严翎点头:“如果你发现你的对手对你的武功了如指掌,你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会怎么样?”
  “我会害怕,怕得要死,说不定怕得半夜睡不着觉,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算了。”
  -人所恐惧的,往往不是死亡,而是等死,恐惧那过程中的恐惧本身。
  “杀颜仲云他们的凶手,手法又老练又辛辣,却并不像江湖中任何一个已成名的高手。所以,他极可能是秘密组织中新训练出来的杀手,他一连杀了三个使剑的高手,目的就是为了向江湖中的人示威。”
  “那你想他们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一股莫名的恐惧忽然袭上他们心头,他们很沈重地对望一眼,没有开口,已知道彼此心里想的是谁。
  路少飞已迈开步子:“走,快赶去神剑山庄!”
  严翎没有动,却用一种哀求的眼神定定看着他。
  他奇怪地转过头:“怎么啦?”
  严翎这一刻又变得可怜兮兮:“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又怕你不肯。”
  路少飞笑道:“当然肯,你说吧!”
  严翎笑得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没被抓到的坏孩子:“我只求你碰上那神秘杀手时,千万要把他让给我!”
  路少飞的表情就像被人在脸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一间很大很大的石室,四面灰白的壁上砌满一格一格的大理石柜,每一格上面都标着一个人的名字,每一区都分别标着武当、少林等各大门派,居然也有神剑山庄、嵩阳郭家、江南慕容这些世家大族,每一格里都有一本厚厚的卷宗,其中有的已泛黄,有的还很光洁。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穿着一件白袍,背向着门坐在大理石桌前,桌上有一本卷宗,只翻开第一页-这本卷宗竟然很薄。第一页的内容是这样的:
  姓名:谢景桐父:谢其磐,神剑山庄之后母:薛若白,月神之刀后人武功路数:不详成名杀着:不详
  注:此人合剑与飞刀之精髓,所创武功,奇特诡异,据传能以气驭剑。淡泊名利恩怨,不问世事。
  对策:无
  老人笑得残酷而讥讽:“我若相信你真的不问世事,岂非要等着你来杀我?“
  对策,通常指的是一种方法,一种对付人的方法。
  史英的卷宗里,对第一栏写的是十九号,飞柳剑客的是二十三号,颜仲云的是三十五号,旁边都注了一行小字:丁宇不在此限。而谢景桐的卷宗里,“无”之后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
  老人掩卷,长思。
  过了很久,他轻轻拍了拍大理石桌中间凹下去的部份,石门忽然开了,一个黑衣人很轻地走了进来。
  老人还是背对着门,语气就像是一个慈祥的老爷吩咐家丁去采办年货:“叫七号到神剑山庄,杀谢景桐。”
  黑衣人淡淡答了一声:“是!“就像幽灵一样退了出去-只有命令,没有原因。他眼里却不禁露出惊异之色。江湖中人人都知道谢景桐武功之高,已接近神话,七号在他们的组织里却不过列名中上。
  他不敢问,可是却忍不住怀疑老人这次是不是做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
  老人为什么要用七号来对付一个没有对策的人?
  难道他要让自己的手下白白去送死?
  老人却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彷佛已看见谢景桐死在七号的剑下。
  严翎和路少飞打马急奔,只希望他们到得还不太迟。谢景桐是三少爷谢晓峰的传人,他们绝不是不相信他的武功,只是那凶手实在太厉害,太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是绝不会去做的-他是个老江湖,谢景桐却太完美,完美得只适合过他一个人平静悠闲的日子。
  真正交手的时候,只靠武功高是没有用的,经验和机智才是真正定胜负决生死的关键。
  他们赶到绿水湖畔,下马,面对武林中最崇高最传奇的神剑山庄,心情忽然肃穆起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自然流露的敬意,绝不是任何权威所能造成。人们尊敬神剑山庄的主人,只因这种压力是由他们本身伟大人格所发散,只因他们对自己,对剑的尊敬。
  -一个人要先尊敬自己,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这句话一直都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湖对岸慢慢摇过来一只小船,摇船的人瘦瘦的脸,瘦瘦的身材,神态却很安详静定,脸上带着一抹亲切的微笑-这是神剑山庄累世不变的待客之道。
  船到了他们面前,摇船的人向他们微微一揖,严翎和路少飞抱拳屈身为礼,尚未开口,那摇船人已先笑道:“严少侠、路少侠?“路少飞不禁稍露讶异之色,严翎却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原就知道神剑山庄渡船人即使足不出户,对江湖中事一样了若指掌,却不晓得对人竟也是如此体贴-他刚才那一声“严少侠“,让严翎感激不已。
  严翎微笑道:“谢先生?“渡船人微微颔首。
  严翎缓缓问道:“请问谢先生,方才可有人来过?”
  谢先生看着严翎,眼里有一丝疑惑,但还是很客气地答道:“没有!”
  严翎的笑这才真正明朗,路少飞和她对望了一眼,不禁轻松地相视而笑-还好并没有来迟。
  “不知能否见谢前辈一面,晚辈有事相禀。”
  谢先生慢慢道:“少爷早已不见外人。”
  严翎和路少飞又着急又失望,但在谢先生面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谢先生又接道:“但我看你们必有很重要的事找他,我相信你们,想必老仆擅做一次主张也是不要紧的。”
  严翎和路少飞又是一股激动,只觉热血上冲,满腔感激与欣慰,却忘了他们自己是要来救人的。
  他们有时都很傻,记得别人的好,却忘了自己急着要做的原也是别人的事,忘了去想自己到底能够得到多少好处。可是世上若多些像他们这样的傻子,岂非会变得更可爱?
  谢先生笑道:“请上船。“然后他就撑起了长篙一点,小船轻轻地往湖心划去。他还是笑得很亲切,可是却已闭上嘴,不肯再说一个字。
  船到对岸,停下,神剑山庄已在望,谢先生淡淡道:“去吧!“船又轻轻滑开。严翎深深吸了一口气,路少飞眼里已有兴奋的光芒,他们都是刀里来剑里去看惯生死的人,可是一但想起他们即将要面对的传奇人物,他们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一种超忽生超乎死的紧张-有时尊敬也会变成紧张的。

  风很轻,日头很暖,在这种美丽的天气,谁还会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谁还会想到杀人?
  李日翔走在漾着青草香气的春风里,心头却充满愤怒和悲哀-从前他和他师弟也曾一起在这样的春天,练剑,踏青,喝酒,谈人生,谈未来,可是他师弟的未来呢?没有未来,只有死。他们是剑客,他们对生离死别本该习以为常,可是他们的感情还未麻木。如果他们没有练武,如果他们没有进入江湖,如果没有这一些腥风血雨……他忽然觉得很疲倦,“等我替师弟报了仇,我就退出江湖。“穿云剑客李日翔,他的师弟就是和他并称武当双剑的飞柳剑客。
  严翎和路少飞轻轻走在芳香鲜美的草坡上,空气乾燥而带着一种澹澹的清香,夹道的枫林中一条窄窄的石径通往那宏伟而古典的建筑。他们走的很轻,很慢,没有说话,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虔敬。
  走进神剑山庄前厅,他们第一眼就看到大厅中央的乌檀木桌,桌上有一座木架,架上有一柄剑。剑鞘是黑色的,颜色已很旧,很淡,但仍保存的很完整,剑锷的形式古雅,杏黄色的剑穗已有些褪色,整柄剑仍然擦的很乾净,透着一股森寒的剑气-这就是昔日华山论剑,战阴山群鬼的那柄剑,也就是三少爷谢晓峰所用的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柄剑在江湖中的意义,又岂只是一柄剑而已?
  路少飞看着架上的剑,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剑,眼里似有水光,胸中已有热血。
  严翎却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这里太安静,静得太可怕。静得近乎死,她似乎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如同五年前的那一天。这种想法当然很可笑,很没有根据,可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女人的感觉-尤其是那种无缘无故没来由的感觉常常是很灵的。
  严翎脸色突然惨白,身子突然颤抖,路少飞大惊,扶住她肩头:“你怎么了?“连问了四、五遍,严翎才回过神来,惨笑道:“完了,又迟了一步!“路少飞猛然一惊:“你说什么?“严翎沈痛道:“那凶手是要来杀谢前辈,不是找他比试,更何况神剑山庄主人从不轻易见外人,换做是你,你会不会从前面经过谢先生再进来?“路少飞脸上也忽然变色:“难道……”严翎已拉住他的衣袖:“去后山!”
  灰白的石室,灰白的大理石桌椅,白发白须白袍的老人,背对石门负手而立。
  门忽然开了,一个黑衣人猫一般走到白衣老人身后:“李日翔已下武当山,要为他师弟报仇。”
  老人嘴角牵动,浮出一丝恶毒的笑意,淡淡道:“让秋小雅去处理他。”

  谢景桐静静坐在神剑山庄后面的草坡上,看澄蓝的天空-明透的就像他的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的脸色是一种终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属于贵族的苍白,脸颊瘦削,鼻梁坚挺,眼里却透着淡淡的寂寞,神情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慵懒,目光朦胧,彷佛看得很远,又彷佛什么都没有进入他眼里-就像远处烟岚弥漫云雾环绕的翠云峰。第一眼看到他,彷佛还很年轻,五官俊美如二、三十岁的青年;再细细看,似乎应该有四、五十岁,然而他身上透出的沧桑和看透看破的淡漠,却比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苍老。
  一条黑色的人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痴痴地看着远方,就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连他的杀气也不存在-谢景桐的平静就像是一块磁石,杀气对他这种人而言,已没有意义。
  黑衣人一生也不知杀过多少人,遇过多少强敌,却只有这次,虽然面前这个人没有杀气,毫无锋芒,手中也没有剑,只是随随便遍地坐在那里,他这一剑却迟迟不敢刺出去。在这人面前,他好像只是个孩子。他不明白。
  -谢景桐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他无杀气,却有剑气,剑与人已合而为一。
  -平静有时远比波涛汹涌更可怕,因为看不透,所以可怕,无知,岂非也是恐惧的一个根源?
  黑衣人终于勉强控制自己,冷冷道:“我要杀你。“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竟然也会害怕。
  谢景桐笑了,笑得无可奈何,好久没有人想,也没有人敢对他说这种话。他看着白雾蒸腾的翠云峰,淡淡道:“何必呢?”
  你何必杀我?我何必杀你?杀戮难道真是人们的本意?你既不愿杀我,为什么又要杀我?难道只是因为无可奈何?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无可奈何的事?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笑,是一个人精神最松懈的时候,黑衣人抓住机会,绝不放手,他一剑已刺了出去,这一剑并不华丽,招式并不好看,却又快又很又准。谢景桐彷佛震了一震,却没有动-没有闪避,没有招架。
  剑锋穿入左胸,鲜血由背后标出,滴落渗入柔软的泥土,黑衣人不敢相信自己行险一击竟然得手,反手抽出谢景桐胸中的利剑,飞掠而去。
  谢景桐为什么避不开这一剑?是避不开?还是不想避开?难道他对人世久已不再留恋,藉这一剑来解脱?
  鲜血溅出,洒在身上,脸上,地上,谢景桐面色苍白如纸,目眦齿龈俱裂,隐隐渗出鲜血-他死得不甘心!这久已淡漠的传奇人物,目光似有恨火燃烧-如果死亡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为什么要不甘心?
  这一代神剑山庄的主人,也像凡人一样倒了下来,倒在自己的鲜血之上。没有能轰轰烈烈的死,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是不是一种悲哀?

  深夜,城里最大最气派的倚香阁却闹如白昼,街上料峭初春的寒风依然刺骨,倚香阁里却只有嘤咛软语,红袖轻拂的香风,还有胸前少女娇喘微微呼出来带着脂粉味的暖风。
  一群绫罗绸缎,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攒攒挤挤地探着头,彷佛已等了很久,却绝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只是心急如煎,不住地向楼上张望。其中有一个终于忍不住,陪着笑脸问那穿得像花蝴蝶般的老鸨道:“好大姊,小雅姑娘可是就要下来了?“那老鸨笑得花枝乱颤,脸上厚厚的白粉蔌蔌下了三、四斤,嗲声道:“哟,大爷您可是心急难耐了?您若要真熬不住了,就让大姊我陪你玩玩,嗯?“说着,一张脸已凑了过来,那公子哥儿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胡乱伸手一推却又推在两团软棉棉的东西上,心一急,手也忙忙缩回来像根木头,那老鸨越发格格笑道:“你好哇!小不正经的。“四周的人也像看戏似的笑成一团。忽然,楼上传来很轻很淡的一声:“小女子出来得迟了,但望各位见谅。“一时所有喧闹声竟全部静止,就算正搂着姑娘又亲又捏的也不禁停手抬头。
  一个瓜子脸蛋的绝色丽人,如出水芙蓉般倚栏而立,身上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微微飘动,她站在那儿,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要凌风飞去。她眉尖微蹙,春葱般纤白的指尖扶着心口,淡淡道:“小女子今日身上有些不好,劳烦各位久候,不知各位是否容小女子回房休息?“她的美是一种脱俗的美,令人想要呵护照顾,却不会起邪念,楼下的人已哄叫道:“小雅姑娘保重玉体!”“小雅姑娘好好歇着养病!“她微微一笑,敛衽欠身道:“多谢各位!“转身轻轻离去,就像一阵轻烟薄雾。
  小雅走进房里,关上房门,眼中最后一丝微笑也已消失,冷冷道:“一群猪!“她一抬头,就看见床前站着一个黑衣人,冷冷地看着她。
  黑衣人冷冷地说了四个字:“杀李日翔!“就像一只猫轻巧巧地跳到床上,手一拉穗子,人已不见。

  严翎和路少飞展动身形,掠出前厅,如两枝箭疾驰向翠云峰前,神剑山庄后的草坡。草还是鲜郁青葱,风还是很和暖,这美丽而充满生命力的山坡,此刻却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气息。他们已接近后山,他们轻功高妙,在疾驰之劫中仍能保持优雅的姿态,只是鬓发已乱。严翎又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就像是五年前的那一幕。
  五年前,那段最不愿再想却又不能不想的回忆,那场平空生出来的浩劫杀戮,此刻在这缕血腥气的挑弄之下,忽又鲜明浮现,历历在目。
  严翎脚步已慢——是因为她怕再看到她不愿看到的那一切!
  然而,该来的事实是无法逃避的。
  她已看到一个灰衣人仆在坡上,太远了,其他的什么也看不清。
  严翎右脚一顿,狂奔而去,路少飞一纵一跃,也已到灰衣人身旁。严翎和路少飞慢慢蹲下,心头如有千斤。严翎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慢慢将灰衣人翻了过来。她全身都已剧烈颤抖,路少飞脸色也骤变——灰衣人脸色苍白,鼻梁挺直,薄唇如削。他的生命虽已结束,脸上却仍有骄傲,那种原该属于他的贵族的骄傲。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严翎和路少飞已知道他是谁。
  那种骄傲,那种尊贵,那种苍白,那种眉宇间谁也学不来的淡漠,除了神剑山庄的谢景桐,普天之下还有谁配拥有这样的气质?
  他苍白的脸上有点点血花,灰袍上血渍斑斑,左胸前有一处伤口,血已凝结。他神色虽淡漠,眼却未闭,目光熊熊如火——严翎和路少飞的心都在收缩——神剑山庄的主人就像是一个神,一个传奇,一个江湖中人的精神寄托,为什么也会如此轻易死在别人剑下?
  路少飞眼中已有恨意,沉痛道:“好毒的剑,好快的剑!“严翎一直痴痴地看着草地上殷红的血,前前后后,一如盛开的罂粟——那么美,那么邪,那么残酷。
  死亡,岂非也很美?
  严翎目中带着沉思之意:“这次出手的并不是他。”
  “他“就是指杀史英他们三人的凶手。
  严翎接着道:“我看过他们的伤口,不多不少,恰好一点,力道收放自如,连一滴多余的血都没有。路少飞截口道:“但谢前辈和史英他们自是不同,激战之后,力竭出手,力道难免有误。严翎道:“你这么说也并非没有道理,然而此地看来却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路少飞不说话了,这里看起来还是这么平静,这么美丽,连腴满的青草都彷佛没有受到剑气所摧。
  严翎又道:“他杀人的习惯彷佛在咽喉,咽喉血少,左胸血多,自然不可混而论之。然而这一剑虽快虽准,感觉却不够犀利,像这样一剑,本不应穿胸而过的。”
  路少飞皱起眉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一剑杀死天下无敌的谢景桐?
  一片沈默。这个问题太难,也太奇怪。
  路少飞忽然问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难道谢前辈是自己甘心让剑穿胸而过的?”
  一个没有敌手的人,活着是不是很无趣?一个谁也杀不死的人,是不是可以自己杀死自己?”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可怕得足以让武林中所有人的心一齐沈到谷底冻死!
  幸好严翎已经回答:“绝不会!”“谢家的人只能光荣地战死,绝不能为了逃避而求死,即使为了任何痛苦,他都要活下去,因为他不能给神剑山庄招来耻辱。你看着谢前辈的眼睛,“严翎的声音忽然激昂,“这是一双死得安心的眼睛吗?”
  路少飞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他看过很多人临死的眼神,有的狰狞,有的恐惧,有的叫人发毛,有的令人胆寒。而谢景桐的眼神,却令人心酸,令人心碎。
  他们又沈默了,过了很久,才听到路少飞喃喃叹道:“普天之下,竟然有这么样一高手!”
  又过了很久,严翎霍然抬头,目光中竟然也有和谢景桐同样的怒火,咬牙一字字道:“不是一位,是两位!“路少飞楞住明明只有一剑,为什么是两位?
  严翎看着谢景桐左胸的伤口道:“不错,这一剑本就不该穿胸而过的!“路少飞也看着那一处伤口:“我也在奇怪,这一剑细细看来,力道太轻,很可能是情急出手,照理说应该只能刺到心脏。“路少飞的眼力一向是江湖中公认的,他若说这一剑刺了三寸深,那一剑绝不会只刺了二寸九分。
  严翎指着草坡:“可是他背后的出血却比前胸多了很多,也溅得更远。“这也正是路少飞想不透的地方。
  严翎淡淡道:“所以我说,是两位,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真正致谢前辈于死命的,是那暗的一个人。”“不管暗器是先出手,或者后发先至,谢前辈必是先伤在暗器之下,再死于剑下。因为暗器一中,已无还击之力,所以别人就会以为他死在剑下。”“背后的血溅得很远,可见发暗器的人内力必定很深,暗器的来势必定迅疾,血才会激飞而出,而胸前的一剑没入尚浅,所以面前草地只有薄薄一片血雾。”
  太玄了!路少飞听得半信半疑,忽然翻过谢景桐的尸身,看着背后的血洞,缓缓摇头道:“不可能!”
  他的解释并不是很合理,却没有人能说他的话不对:“有两个问题。第一,前后两个伤口的方向是可以连成一直线的,天下间绝没有暗器与剑的组合能够如此有默契。第二,以谢景桐的功力,又有谁能在他背后暗算他?”
  严翎淡淡道:“这两个问题任一个本都难以解释,但合在一起,就可以解释了。答案只有一句话:那暗处的人不但是内力深厚的高手,也是个老江湖。他极可能是组织中的核心人物,所以他对用剑者的出手了若指掌。换句话说,是他在操纵时机配合,而不是两个人的默契如何,他的暗器出手,去势凌厉却不带风声,如果他又能抓住谢前辈分神的那一刻,那么……”
  她没有再说下去,路少飞已完全明白。一刻,一刻便已足够。“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反而找了一个剑法并不顶尖的人来杀谢前辈的缘故。”
  轻敌,本就是足以致命的一个因素。
  这个计划如此周密,如此狠毒,路少飞背脊已不觉泌出冷汗,可是他却不得不佩服严翎——她平时虽然那么调皮那么坏,却又兼有女人的细腻和男人的镇定,他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生来就是这样一个侠客?
  不是!!

  一个侠客并不是生来就是侠客,生来就有那些侠客的特质,而是在无数磨难无数挫折中逐渐形成,也不知要用多少血、泪、汗去换来。
  严翎忽然跪下,对着谢景桐磕了三个响头,含泪道:“晚辈冒犯,但望前辈恕罪,以拯救武林。“说着,右掌已按上他左胸的剑创。路少飞知道她是要以内力逼出暗器,若能看得出暗器的主人是谁,事情也就有点头绪了。
  掌力撤回,严翎调息片刻,方慢慢起身,轻轻翻过谢景桐的身子。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路少飞也不比她平静多少。
  那赫然竟是一颗佛珠!
  他们把谢景桐交给谢先生,这静定安祥的中年人眼中有深深的沉痛,他嘴角颤抖,彷佛喊了一声:“少爷!“那瘦瘦的脸显得更憔悴,更苍老,眼中似有泪光。谢先生向他们深深一揖,抱起谢景桐的尸体慢慢地走下山坡,自始至终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
  路少飞只问了一句话:“这件事难道真会和少林的人有关?“严翎淡淡道:“是也好,不是也好,我们都得走一趟少林寺。”
  路很远,他们是去作客,不是去兴师问罪,所以他们到达少林寺的时候,绝不能灰头土脸。
  外表虽不能代表一切,却已足够影响别人对你第一眼的观感——你想要别人尊敬你,就先要让他觉得你有值得尊敬的地方,对很多人而言,外表往往是判定的准则。
  他们挑了两匹千中选一的快马,白天赶路,夜晚休息,人吃饭的时候,马就吃粮,每到一个可以换马的地方,他们就换马。
  荒山,一片旷野,天空澄澈明亮,蓝得没有一朵云,蓝得如远方的海水。马放步,急奔。
  一望无际的长路,远远的那一端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一条黑色的人影。谁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出现,什么时候出现,他就像是一条幽灵,忽然就已出现在面前。
  骏马急驰,严翎和路少飞瞳孔收缩,手忽握拳,扬起——缰绳勒住,马人立,长嘶,堪堪在黑衣人面前停下。黑衣人的脸被黑布蒙住,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眸子,一双深如湖水,亮如寒星,却又带种说不出的悲痛之意的眸子,一层淡淡的冷漠的雾隔开了眼底深处的复杂情感——这竟是双无情的眼?
  他无情,只有恨——恨也是情?
  黑衣人淡淡道:“那一位是路少飞?”
  路少飞前跨一步,笑得优雅而有礼:“在下华山路少飞,敢问阁下……。“黑衣人冷冷打断道:“我无名,你也不认识我,我来,只是为了杀你。”
  路少飞微微变色,但随又微微笑道:“阁下和在下有仇?“黑衣人道:“没有。”
  路少飞又道:“阁下为什么定要杀了在下?“黑衣人不语。路少飞又问道:“阁下是神秘组织的人?“黑衣人淡淡道:“我不属于任何组织,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他忽闭紧了嘴,不肯再说,只冷冷道:“出手吧!“路少飞也闭紧了嘴,右手轻轻按上剑柄。
  这一刻,偏僻荒凉的山野忽然有了杀气,严翎站在原地,本觉得空旷单调,顿时却觉得说不出的沈重,说不出的压力,日光原本艳俏照人,暖意盎然,严翎此刻却已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
  高手相对时,剑未出鞘,森寒剑气已袭人。
  路少飞当然是高手中的高手,这神秘的黑衣人功力却绝不在他之下,像这么样一个高手,怎么会无名?
  严翎突然心念一转,斥道:“住手!“满天剑气顿时消散,这两个青年功力竟已收放自如。
  黑衣人冷冷转向严翎:“你想阻止?“严翎淡淡道:“史英、飞柳、严仲云都是你杀的?“黑衣人淡淡道:“是!“严翎转过去看着路少飞:“你好像已答应过我?“路少飞只有苦笑。
  严翎转向黑衣人:“请!“黑衣人冷冷看着严翎,冷冷道:“我要杀的是路少飞,不是你。”
  严翎笑得又坏又愉快:“这位糊涂少侠却已答应要将你让给我。“她说得就好像这黑衣人是什么有趣的宝贝,其实她心里知道,这个人非但绝不有趣,还危险得很。
  黑衣人楞住,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对他这么样说话。他简直已有些喜欢面前的这个他实在不想这个人年纪轻轻就死。
  他淡淡道:“我不想多杀人。“严翎笑得像条小狐狸:“你怎知你杀得死我?“说着,笑容忽凝敛,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
  黑衣人发现这方才笑容可掬,亲切调皮的少年一瞬间竟已变了。他只是随随便便站着,看起来好像随便一个汉子一拳就可以把他打倒,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竟像是一点武功也不会。可是这黑衣人的神色却不禁微微变了变——只有真正的高手才看得出这少年的可怕——尤其是他手上的那柄剑。
  剑不可怕,可怕的是握剑的人,兵器是死的,只有使用兵器的人才能决定一件兵器的威力,就像昔年百晓生作兵器谱,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竟胜过排名第二的龙凤双环,却没有人说百晓生的品评不公。
  剑是凡铁铸成的,剑锷,剑柄,剑鞘的形式都很普通,只是看起来比一般的剑薄了一倍。
  黑衣人也不动了,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握着他手里的剑,握得很轻,却很稳——那把平凡却已痛饮人血的剑。
  严翎也在看他手里的剑,一柄和她的剑同样平凡同样可怕同样震撼武林的凡铁。
  一个是江湖中武功最高的侠客,一个是江湖中最有杀伤力的杀手,这一战的结束是不是足以影响武林?
  两柄剑几乎同时出鞘,剑气所至,枯草忽碎成飞灰,尘土漫天扬起,两个人身形展动却很慢,一剑刺出未至,方向又变,两柄薄而锋利的长剑如灵蛇交剪,银光如蛇信吐出,尚未相遇,又已分开,奇怪的是,这两柄剑的速度、走势彷佛十分相似,半个时辰过去,仍未分胜负。路少飞已不禁开始着急,无论如何严翎总是个女人,女人的体力总是不如男人的。
  剑式一变,满天银光忽暗了下来,化成点点银星,严翎和黑衣人出手忽变得更快,身形飞掠如风。路少飞知道,这一战已将结束,他们气已摧,力已竭,已无法驭剑放收放自如,剑端变化已渐迟滞,所以只能以轻灵取胜。剑锋相击,”叮!叮!“声不绝于耳,火星四迸,两人忽左忽右,身形展动交错,剑身交缠飞舞,银光闪闪。
  “叮!“一声清脆金属撞击,两人同时向后飞掠,腰一错一挺旋身纵出,反手以腕力将剑锋送向对方胸膛。
  相同剑式,相同速度——玉石俱焚!
  反手划出,掌心朝上,严翎忽瞥见黑衣人右手食指第二指节上有一道淡红色伤疤,心神一乱,剑尖忽颤巍巍停在半空!
十一

  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他十四岁,她也十四岁。
  他们都是孤儿,跟着师父练功生活,从小一起长大。师父对他们很好,却很少笑,除了练功的时间外,他们也很少看到他。事实上,除了要他们练功、守规矩,不准在外面打架惹事之外,他们的生活相当自由而逍遥。
  他调皮,她机灵,有时他们赶到最近的镇上吃一碗馄饨面,买一块桂花糕,有时他们到后山的树林子里玩,他爬到树上吊一条蠕蠕而动的小青虫,她一声惨呼把他从树上震了下来,有时她趁他不注意,由背后伸手抹他一脸锅灰,他回身追着她作势要打。他喜欢逗她,逗她哭,逗她笑,逗她生气。他用那种青青嫩嫩的新叶或草茎轻轻射她,让她跳起来笑骂他,在他背上不痛不痒地捶几拳,他吃着瓜果,冷不防一回手就抹了她一脸汁水淋漓,再好声好气地陪着笑脸用手绢替拭乾净,少不得又是一顿好打————可是那种打,轻轻的疼,浓浓的甜,他还不喜欢这么样欺负她,她的手那么小,打不疼的。
  她喜欢淋雨,喜欢在大雨小雨里散步,他总是骂她,把她拉到自己的伞下,不忘笑她两句:“看你!也不知道淋了雨衣服变得多透明!“她瞪着他,又羞又气又好笑,一面打他,自己脸却已飞红。
  后来,他渐渐不太欺负她了。他们有时就坐在石阶上聊一个下午,聊什么,记不得了,或许是风,是云,是草。有时并不说话,只是坐着吹风,吹得头发好乱,衣袂起皱,两个年少的心却都充满欢喜。有时,他们也会伏在树林里柔绵绵的青草上编蚱蜢,编了一只又一只。她看着他身旁的一堆大大小小蚱蜢,笑他:“看你这些子子孙孙!“他眼珠子一转把蚱蜢一只只轻轻抛上她的脸,她的头,她的身:“快叫娘!“她一急,一群草蚱蜢轰地全挥到他身上,笑骂道:“混帐!谁跟你……”话未说完又已笑倒。
  他骂过她一次,很凶很凶的一次。那一回她又淋了雨,就这么让风吹乾了身子,后开始练剑。她只觉得剑愈来愈重,手愈来愈不听使唤,头愈来愈晕眩,意识也愈来愈模糊,接着……接着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全身冷得像躺在冰冻的河里,手脚软软的没有力气,头痛欲裂。她看到他坐在床边,眼里满是血丝,他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又急又怒:“你找死啊?淋了雨身子湿的就吹风,受了风寒还敢练剑,你知不知道练剑耗真气,不是好玩的!自己身子不会爱惜,你要找死!我不如一剑劈了你,省得。……省得这个样子,看了叫人心痛!“他骂得好凶,瞪着她的眼神也好凶,可是他的样子透着一种焦急,他的眼里含着说不出的心痛难受,他的眼里,竟彷佛有泪光。他骂她!他居然那么大声地对她吼!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师父进来了,淡淡道:“小宇,别这样,翎翎病了,你的心她明白的。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方答道:“是!“慢慢退了出去。她不生气,她哭了,流的是感动的泪,欢喜的泪。师父和蔼地弯下身,冷冷的脸上有一丝微微的笑:“你莫怪他,他是替你着急。“她噙着泪点头。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知道她就是这么性子急,看不得她受一点小病小痛。
  师父看看她,喂她吃了一点药,又出去了。她还在哭,想到他又凶又怜的那一顿骂,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激动,泪彷佛流不完。忽然,她又看到他了,眼圈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却笑得好皮,好可爱。他轻轻点着她的鼻尖:“不许哭了,以后也不许你再淋雨,不许你再生病,你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我要守寡了!“她忍俊不住笑了,泪却也不禁滚滚滑落。
  他有时会做或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一把镇上买来的机簧刀。他教着她,又摺又叠,忽拆忽并,刀锋与刀柄相接处有关节,刀锋可以收入刀柄,只剩短短的一小截。她拿在手上细细观赏,细细把玩,不留神那刀背一扳,刀身忽然弹回——她的手指就在刀锋下!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自她的手与刀锋之间插入
  是插入,因为已来不及握住然后她的手就被染红——被他手上流出的鲜血染红。她大惊,看到他右手食指第二指节上有一道伤口,伤口并不大,却深及白骨——刀原就锋利,何况又已加上反弹之势。她握住他的手,急急撕下身上衣袂为他包扎,泪已流下——她宁愿受伤的是她自己,如今手未伤,心却已伤。血流如注,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额上冷汗一颗一颗滴下,脸上却还是笑得很灿烂,笑得很放心,彷佛在说:“只要你没事,一切都不要紧。”
  那年他十四岁,她也十四岁。
  看着那道疤,严翎心已碎。
  “我欠你的,那本就是我欠你的……”她欠他那一刀,如今她已打算还给他,她竟闭上眼,不再动手,黑衣人的剑已将刺上她的胸膛……
  路少飞本看着两人难分高下,一时间严翎竟似中了邪地突然停手,他不禁惊呼:“严翎!”
  话音一落,黑衣人的剑尖忽然硬生生顿住,离严翎的胸膛还不到一分,那只冷漠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感,嘶声道:“你是严翎?“严翎幽幽张开眼睛:“丁宇,五年了,我们都变了,变得让彼此认不出来。“他扯下头上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他的嘴唇薄而具有野性的魅力,不笑时看来矫健残酷如一头豹,笑起来嘴角牵动,神情忽变得明朗亲切。
  像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无情?一个多情的人,为什么会成为杀手?
  严翎看着面前的人,似已痴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份精力,那份不驯都没有变,只是变得更成熟,在痛苦磨难中成熟。从前,他只是个大孩子,如今,他眼中的沧桑和世故却使他变成了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还是她熟悉的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已变得很远。相逢,曾经共同拥有一段美好时光的两个人久别重逢,本应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为什么要让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逢?
  第一侠客,第一杀手,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个是水,一个是火……。这一剑不能出手,又不能不出手——生死相许到只能用剑锋拥抱对方的胸膛,情何以堪?
  “五年了,他是不是已忘了我?过去的一切,他还会不会记得?”“五年了,她是不是已忘了我?从前的种种,她还会不会藏在心里?”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他们都变得太冷静,冷静得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情感。
  严翎淡淡问道:“那场大劫之后,你是如何幸存?”
  一提起那件事,丁宇眼中又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十二

  那天天气很好,丁宇坐在院子里看书。
  六个他不认识的人走了进来,丁宇最讨厌这种装束严正的老家伙,斜瞥了一眼,没理他们。倒是那和尚似是和蔼,微微拱手,还向他笑了一下:“这位小施主,烦请通报应大侠,就说他的六位老友前来拜访。”
  丁宇早知应无恨与江湖中素无瓜葛,更不可能有这么拘礼的朋友,想必这些人来意不善,冷笑道:“那就不必了,家师一向不自命大侠,也没有诸位这样的朋友。”
  那和尚碰了一鼻子灰,居然也不愠不怒,旁边已有人忍不住气:“小小年纪说话就已这么狂,待我来教训你一顿,看你还狂不狂得起来!“远远地忽然有人声自内室传了出来,声音很沈,很淡,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乍听时彷佛很远,但却字字清楚,待到最后一字,也并不觉近了几分,一个白衣瘦长脸色苍白淡漠的人就已出现在院前的石阶上。
  “在下对徒弟自有教诲,不须别人代劳。“这句话说得很轻,很有礼,言下之意却是和丁宇站在同一条线上。
  六个人不是傻子,气得脸上阵青阵白,只有那和尚神色镇静,双掌合十,深深揖道:“应施主,近来可好?“应无恨还礼道:“在下安好,无相大师可好?“无相敛目道:“身上无恙,心却微恙。最近流血的人太多,使老衲不得不开杀戒,此心便有恙。“应无恨淡淡道:“能使大师开杀戒,此人必会感到荣幸之至。“无相淡淡道:“施主不必多礼,使老衲重开杀戒者即是施主。“应无恨神色不变,眼中却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在下竟有此等荣幸?请大师明示!“无相脸一沉,痛道:“连伤江湖数条人命,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应施主的心未免太狠。”
  丁宇忽大喊:“老秃贼,你少含血喷人,我师父对江湖之事早就不屑一顾,又岂会下此毒手?“无相冷冷道:“人心难测,这位小哥你年纪尚轻,不会明白的。”
  应无恨道:“你们怎知凶手一定是我?“无相叹道:“施主难道至此还不肯承认吗?”
  应无恨惨笑,不语。无相道:“施主已无话可说了?“应无恨凄然一笑:“既然说了也没有用,又何必说?“无相淡淡道:“那么施主已不准备再作抵抗了?“应无恨冷冷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那孩子不知情,请各位放他一条生路。“丁宇冲过去拉住师父如雪的衣袖,嘶喊:“师父,你为什么要承认,不是你,明明不是你……”应无恨冷冷摔掉他的手:“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是个杀手,我收容你只是为了多个奴仆,现在咱们情断义绝,你还不滚?”
  丁宇扑一声跪在应无恨跟前:“师父,您不用骗我,您对我凶,赶我走,只是为了不让我跟你死在一起。这样您还是一掌打死我!除了死,我丁宇绝不作背师忘义的事!”
  应无恨冷漠的脸上也不禁泛起泪光。
  丁宇忽又大声道:“我知道各位都是江湖中有名望有身份的人,你们想想,如果我师父真是那心狠手辣的凶手,又何必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求情,又岂会管我的死活?“五人忽全都一愣。
  丁宇怒目瞪着无相:“出家人好毒的一张嘴。“无相忽也露出悲悯之色:“老衲只是看破红尘俗世,不为情障所迷。”
  一直站在一旁的昆仑掌门邱奕华忽道:“大师,依老夫看来,这小子也留不得。“他接着道:“即使他对这一切都不知情,但他们师徒情深,他日后必要报仇,岂非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无相拈须不语,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丁宇忽拔剑刺向邱奕华,怒道:“反正你们已不会给我们生路,索性一拼!“说话间,已闪电火霹般攻出七七四十九招。邱奕华功力虽深,交手经验虽丰富,猝然之间也被逼退了好几步。
  无相不禁耸然变色:“年纪轻轻,就使这么毒的剑法,这孩子杀气太重,老衲只好出手。“他神色凝重,真气流贯,指尖微微鼓动,一掌挥出正欲向丁宇劈下,忽然一阵轻风掠过,一缕白绸由他掌锋飘落,他的掌力尽泄,走势骤止。白绸散裂成千万只白蝴蝶,满天乱舞。应无恨的衣带,赫然已少了一小片。
  无相冷冷地看着应无恨,应无恨也冷冷看着无物,其余五位掌门除邱奕华仍和丁缠斗,武当、峨嵋、点苍和华山派掌门俱已摆开阵势。无相叹道:“老衲本有心与你公平一战,怎奈诸位掌门不容……”峨嵋了因师太冷冷道:“大师,我等今日是来为武林除害,而非讨教比武,怎能拘于公平二字?“无相迟疑道:“但……”点苍掌门柳岫明道:“若大师不便出手,在下只有先行讨教了!“语音未落,剑光如白虹惊天,斜斜飞出,应无恨却神色自若,身形一错已滑开数尺。柳岫明见这一剑竟似毫无影响,脸色已变,剑式忽撤,剑光织成一片光网,密密将应无恨包住。华山、峨嵋、武当掌门都不禁脱口道:“好剑法!“只有无相露出忧色:“柳掌门危险!“了因师太等人不解。无相道:“应无恨武功奇高,此刻又有杀机,柳掌门使出这一式“满天星雨“表示情况危急,必杀必救,若伤不了对方只好为对方所伤。“了因师太一听,急怒道:“既是如此,大师还不出手?“一面已挺剑飞身纵向剑网,武当,华山二掌门也向无相抱了抱拳,加入搏杀。无相闭眼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身形也已展动。
  丁宇和邱奕华这边,丁宇究竟年纪尚轻,内力尚浅,剑锋游走之间已渐渐迟滞,失却先机。而邱奕华先前事出突然,自乱阵脚,百招之后却也渐渐占了上风。“嗤!“的一声,丁宇胸前已被划破一道血口。丁宇咬牙忍住,他怕一出声惹得师父分心。怎奈邱奕华竟像已看穿他的心意,笑喊道:“你的好徒弟撑不住了,快救他吧!“应无恨原本周旋五人之间,尚从容自裕,听这一喊,心一乱,竟险些挨了柳岫明一剑。丁宇大惊道:“师父莫要信他,这老贼伤不了我!“话未完,已又是一道血痕。应无恨又急又痛,只待尽早脱身,怎奈剑网实在太密,他心又已乱,怎么闯都闯不出去。忽然他瞥见无相招式变换中有一处破绽,很小,很快,即使了因师太、柳岫明这种高手也未必看得出——可是应无恨看得出。破绽不必多,只要一处,对他而言,一弹指的破绽就已足够。
  至小就至险,必胜就必杀!破绽愈小就愈重要,因为很短促,出手一发只有死!
  应无恨的动作忽也慢了一下,在这生死交关的一刻他竟有一丝不忍。为什么不忍?难道只因方才无相的一分犹豫,一分悲悯?
  一刹那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由生到死!
  应无恨已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冰凉的剑锋刺进他的背脊,他的心脏。他也听到丁宇叫他,可是他已太累,太倦,没有挣扎就已倒下。
  他倒下的一刻,正是邱奕华的剑刺向丁宇的咽喉的那一刻。
  “住手“无相一喝就如洪钟缓送,有一种慑人的力量。邱奕华也不例外,剑尖生生在丁宇咽喉之前顿住。无相双掌合十,诵了一声佛号,敛目道:“邱施主剑下留人。“邱奕华急道:“大师难道不怕这孩子重蹈应无恨覆辙吗?“无相缓缓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留下他的命,废了他的武功。“半晌,邱奕华终于长叹一声,收起剑退立一旁。
  丁宇原已身受重创,此时又是一股暖流袭来,在体内相冲相击,气血流窜,不禁晕了过去。无相起身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今日造孽深重,就此别过。“说罢,禅杖一点,缓缓迈步,人已在三丈之外。五位掌门看得又惊又奇,也各自离去。
  他们一走,就有一个黑衣人幽灵一般掠入,在丁宇口中塞入一颗药丸,抱起丁宇,一转身就已不见踪影。
十三

  严翎思索道:“你是说,那黑衣人的主人要他去救你?”
  丁宇点头。
  路少飞疑道:“无相大师不是已废了你的武功?”
  丁宇彷佛此刻才看见这个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路少飞一眼:“他实在比我更适合陪伴严翎。“丁宇的心开始抽痛,脸上仍是平静如水:“拱星先生只说那是他的丹药所致,我也不曾再问。“严翎道:“师父告诉我,不要恨六大门派,只是绝不能让凶手的阴谋得逞,你如今又去杀六大门派的人,岂非再陷师父于不义?”
  丁宇额角已沁出冷汗,脸上因痛苦而扭曲。
  严翎觉得心有不忍,路少飞已正色道:“这不能怪丁兄,任何人在那种状况下都会如此,更何况这件事错的本就是六大门派。”
  丁宇很感激路少飞,他越来越喜欢这热忱而开朗的年轻人,只有他才配得上严翎。他自己?他是一个杀手,他自己断送他自己的前程,凭什么又来破坏严翎的?严翎是一个正义的侠客,本就该配一个可以照顾她和她一样有名望的侠客,她不能和一个满手血腥的杀手在一起。过去的那些愉快美丽,就当作从未发生过,他相信有了路少飞,严翎可以忘记。至于他自己,忘不了又能怎么样?
  严翎道:“拱星先生是什么样一个人?“丁宇道:“他白须白发,脸色红润,总是穿一身白袍,可是和师父不同。师父看起来像仙,比较飘然,拱星先生看来却比较威严。他若要找我,都是在长安城外五里的一间小木屋见面,但每次他走的时候,我都不晓得。薄雾一起再散时,他人就不见了。他武功奇高,行踪飘忽,其实我也很少见到他。“严翎道:“拱星先生为什么要救你?他手下还有多少黑衣人?他跟这个阴谋会不会有关系?“她当然知道丁宇是无法回答的,这只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用自己的问题来理清自己的思绪。
  丁宇忽朝他们一拱手,蒙面黑巾已重新系上:“我先回去了!“严翎、路少飞同时一惊:“你还要回去?“丁宇淡淡道:“在他身边,我可以多少查一点内情,事情尚未完全明朗之前,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欠他一条命!我只希望他不会是我要杀的人。“说着,身形已渐行渐远,转眼已不见人影。
  严翎淡淡道:“你恐怕真的要失望了!”
  长安城外五里的草坡,坡上有一栋小小的木屋,木屋里有一张粗糙的木桌,一张粗糙的木椅,和一张精美的床。一个白须白发,脸色红润的老人静静坐在桌前,已近一个时辰。丁宇慢慢走入木屋,站住。
  老人没有抬头,没有看他,淡淡道:“你很好。“老人眼中露出一丝讥诮:“名家子弟大多中看不中用,只有路少飞能算是真正一流的高手,你能杀了他,心情又能平静,可见你已大有精进。”
  丁宇淡淡道:“我没有杀他。“老人这才抬起头来,目中露出惊疑之色:“你没有杀他?“丁宇道:“我也没有和他交手。“丁宇又道:“因为有人不让我杀他。“老人轻叹道:“你还是太多情。“丁宇冷冷道:“正因我无情,我只杀我要杀的人,我不想杀的人是绝不能让我动手的。”
  老人不得不承认,若是那个冲动充满恨意的丁宇,为了复仇,他会付出一切杀了他要杀的人。
  老人点了点头,问道:“他是谁?”“严翎!“老人瞳孔已收缩。严翎!起了一阵淡淡的白雾,雾散时,老人已消失。
  严翎和路少飞继续打马上路,虽然目前看起来,拱星老人很可能就是神秘组织的首领,但既然佛珠也出现了,少林寺就脱不了关系。
  他们一路上很少开口,心情却都很沈重。路少飞看到严翎宁可受丁宇那一剑,还有那包含无限感慨无限惆怅的一句:“五年了,我们都变了,变得让彼此认不出来。“他就知道他们曾经共同拥有一段过去,而那段过去,是他既无法跨越,也无法参与的。也就是那一刻,严翎眼中的辛酸心碎似水柔情,是他从来,也未曾再见过的——只有一刻,一刻就已足够。可是他不能问,也不忍问,即使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又能怎么样?
  到了一家小小的客栈,酒菜已上桌。菜没有动,酒却喝得很快。严翎终于淡淡道:“丁宇和我都是应无恨的徒弟,那次大劫之后,他不知去向,我本以为他已死了。“一片沈默,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到桌上已有六个空瓶的时候,路少飞才淡淡道:“丁兄,他是个很好的人。“严翎强笑道:“他好,难道你就不好吗?你何必这样夸他?“路少飞知道严翎不愿再提,也笑了一笑,猛喝了一口酒。
  夜很深,风很冷,桌上空瓶已满,两个喝酒的人却毫无醉意。
  借酒浇愁,要醉了才能浇愁,一个人在还没有醉时总是会想起很多不该想的事,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们都想大醉一场,却偏偏只能清醒,为什么最想醉的时候却反而醉不了?为什么最爱的人却偏偏不能在一起?
  严翎眼波蒙泷,喃喃道:“我没有喜欢他,我只是……爱他,带有恨地爱他……”泪如雨潸潸流下。
  路少飞没有流泪,心中却在刺痛。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
  多情的人总是有这么多痛苦,这么多烦恼,可是你若没有尝过真正的痛苦,又怎会懂真正的愉快?
  灯光如豆,丁宇也在喝酒,喝得愈多,就愈忘不了那一张天真无邪娇俏可爱的小脸,忘不了少年时候无忧无虑的生活,无瑕无垢的真情。如今他们都有太多牵绊,太多烦恼,太多伪装——那种怕伤害自己也怕伤害别人的伪装。
  丁宇喝得很快,烈酒的灼热由胃直烧到心里。春已残,不远处的荷池飘来淡淡的新叶清香。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这首诗的意境很美,很幽,很雅,但若非身处其境,怎能明白它的断肠?身在情长在,多情的人又怎能忘情?
十四

  严翎和路少飞来到少林寺所在的山脚下,就有一灰衣人凌空而来,脚下功夫竟似十分矫健。灰衣僧人落在他们面前,合十道:“阿弥陀佛,严施主,路施主,小僧在此相候已久,请随我来。“严翎和路少飞都不禁一惊,面上却仍安详自若,微一欠身道:“如此便请这位师父引见。“灰衣人袍袖一挥,双腿急迈,足尖点地跑在泥泞路上,衣衫却未沾污,轻功虽未臻最上乘,也可算是高手。严翎和路少飞施展身形,不即不离跟在灰衣僧人身后,衣袂飘飘,神态轻松宛如御风而行。
  灰衣僧人将二人领至方丈室门口,肃然道:“二位请,小僧修为尚浅,不便进入。“语罢右掌一敛躬身为礼,转身离去。此时方丈室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路施主,严施主,老衲在此相候已久。”
  严翎和路少飞轻轻走入,就看到一个老人敛目坐在蒲团上,神色安详,面容却已憔悴,趺坐时那一绺白须已几乎垂至地面。
  严翎和路少飞只觉一股庄严之气,不敢轻慢,微微笑道:“大师安好?“老人缓缓张目,平静道:“请坐。“他面前有两个蒲团,严翎和路少飞并不忸怩并不推拒,轻道了一声谢就盘坐下来。严翎淡淡问道:“大师法号是否无相?“老人淡淡道:“号虽无相,人却着相,老衲惭愧已极,惭愧已极。“严翎知道他是指五年前开杀戒一事,不觉叹道:“着相即是未着相,大师何必耿耿于怀?“这时,门外轻轻响了两声,一个小沙弥捧着两盅茶快步走了进来,头皮还略略泛青,显是新剃度不久。他好奇地看着住持方丈和两个好英挺,好漂亮的来客,脚下一个没留神竟绊了一下,两盅茶摔了个粉粹,茶溅了一地,自己也咕咚一交跌在地上。路少飞一个顺手把他拉了起来,再看这孩子摔没摔伤烫没烫伤,一张脸却已吓白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无相慈祥道:“不怪你,再添两盅茶来便是。“严翎道:“不必了,这位小朋友吓着了,我们也不忙喝茶。“小沙弥见三人俱是如此可亲,这才稍稍放下心,弯下腰就要去拾碎片,却被无相止住:“忙你的去吧!“他一听,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跑,路少飞轻喊道:“留神脚下呀!“他忽地一顿,真的放慢了脚步。三人不禁摇头而笑。
  无相淡淡道:“拾即是不拾,洁秽存乎一心,二位施主应不会介意。“严翎道:“我眼中只见大师,再无其他。“路少飞微笑颌首同意。无相又道:“二位可知老衲如何得知阁下欲往少林?“他们的确不知道。无相露出痛苦之色:“十多天前,这儿闯入了一个来意不善之客。“严翎和路少飞不禁微微变色。少林寺戒备之严,防守之密,连昔年小李探花都无法来去自如,这不速之客竟可闯入方丈室?无相已接道:“那是他趁着本寺弟子午睡后的休息时间,才能如此轻易潜入。况且,此人轻功绝妙,进来时竟没有一丝声响。他一剑刺来,若非剑气森寒砭人肌肤,老衲是万万避不开的。即使如此,老衲仍然伤在那一剑之下,连佛珠也被划断,黑衣人一击不中马上退走,老衲没有追赶,后来才发现这串佛珠少了一颗。“无相叹道:“老衲已知佛珠被取,事非意外,所以早已久侯严施主前来相询。“他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解开僧袍,胸前竟赫然有一道剑痕,伤口不深,约莫三寸长,但已看得出是一柄快剑所伤。严翎和路少飞已不禁动容,无相又缓缓掩上僧袍。
  严翎迟疑道:“大师可知谢前辈……”无相惊道:“谢大侠如何?”路少飞痛道:“死于剑下,一柄快剑。“无相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谢大侠一代剑尊,竟死于剑。“神情竟变得无限悲悯落寞。严翎接道:“然而他却是先受暗算以致无法还手,那暗器,恐怕就是大师失落的那颗佛珠。“无相满面沈痛,拈须不语。严翎又道:“大师可曾看清那黑衣人面貌?“无相叹道:“此人蒙面,又是攻我于不备,仓卒之间实无法认清。“严翎点头道:“此乃常情,大师不必自责,在下打扰,就此告辞,还望大师多多保重。“两人向无相抱拳一揖,无相道:“不送!“二人转身走出方丈室,不远处,灰衣僧人已合十静立相迎:“小僧送二位下山。“严翎微微一笑,又道:“无相大师对江湖之事似已相当淡泊。“灰衣僧人淡淡道:“师祖已有一年不问世事,二位是这一年来唯一能见着他的江湖人。“严翎动容道:“大师已有一年未问江湖中事?“灰衣僧人道:“师祖似已觉得很厌倦,所以一年前就将自己关在方丈室里,绝少踏出一步,连斋饭也多是放在门口便了。“灰衣僧人停下脚步,双掌合十揖道:“阿弥陀佛,施主慢走。“严翎和路少飞拱手为礼,转身离去。严翎忽笑得很神秘,对路少飞道:“当然是要走的,但是不能慢走,要快快地走,走得愈快愈好。”
  路少飞笑道:“你这条小狐狸当然不会完全相信那条老狐狸的话。“严翎笑得神秘而愉快:“如果我说我信呢?”
  路少飞正在笑的脸忽然变得像是吞了一个生鸡蛋。严翎又笑了:“如果我这么说,我就是天底下最笨的一个大笨蛋!“两个人同时大笑。
  “回长安城,去看看那间木屋究竟有什么秘密。”
  李日翔忽然听见一阵音乐,一阵如泣如诉,优美而哀怨的音乐,不似人间,却又太悲伤,不似仙境,彷佛是升起自幽冥地府的殇魂曲。
  春意正闹,日光正暖,李日翔背脊却升上一股寒意。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女人,弹琵琶的女人。
  一个绝世丽人坐在树林子的入口轻轻拨弄弦线,眼里只有琵琶,彷佛与世隔绝。
  她不是那种很明艳,浓得化不开的女人,一张小小的瓜子脸雪白而单薄,两道细而弯的柳叶眉,薄而略泛白的双唇紧闭,眼波如流水,无限温柔,无限哀怨,叫人忍不住想去保护她,怜惜她。琵琶是用上好桐木制成,她一双手纤细如兰雪白如玉——轻拢慢捻抹复挑,幽咽泉流水下滩——连白香山的诗句,都无法形容她曲中的断肠。
  李日翔望着她,似已痴了,这么柔弱美丽的女子,这么凄婉悲伤的乐曲,一个正要去复仇却已厌倦仇杀的侠客,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剑光一闪,乐曲骤止,弦俱断!
  丽人幽幽抬起头来,眼中哀怨更深更浓:“乐器无辜,何苦断弦?“李日翔淡淡道:“器不断弦,人就断肠。“丽人悠悠叹了一声,很轻,很柔,却令人销魂。
  她慢慢站起来,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那么娇弱,彷佛即将凌风飞去。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袍,又轻又软,又宽又松,在清新的微风里飘动。
  她用一种又哀伤,又心痛的口气,轻柔柔地,像是耳语,又像是梦呓:“可是,弦虽断,人还是要断肠的。“她如水的袍袖轻轻一挥,琵琶上的断弦忽然全部飞起。
  这就是李日翔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十几条弦线如流星没入他的胸膛,温柔得就如情人的指尖。
  长安城外五里外果然有一片草坡,草坡上果然有一间小小的木屋,木屋里也果然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张精美的床。严翎和路少飞绕着屋子里里外外绕了七、八圈,就是没有发现一处机关,一处疑点。路少飞忍不住冲到床前:“为什么你始终不找这张床?“严翎叹道:“他这么样布置,把一张床弄得花里胡俏,就是要人家以为这披披盖盖的布藏着什么机关,好去忽略别的小地方。“路少飞道:“这人若是神秘组织的首领,就说拱星先生,又岂是简单的人物?他早该想到会有与你为敌的一天,要骗一个像你这么样的聪明人,有时是不得不用笨方法的。“严翎不说话了,她不得不承认路少飞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她也伏在床前,一处一处细细地找,帐子上可以扯可以拉的流苏缎带都一一试过,锦被翻落在地上,帐子也已整顶卸下,就差床板没翻过来,还是什么都没有。不要说暗门秘道,就连他们小心提防的迷药暗器,也一样都没有。
  一切是这么祥和平静,平静得叫人简直要发疯,他们从不知道平静也会令人这么难受。
  两个人颓然地坐在光秃秃的床版上,难道这屋子本就没有什么秘道?那么为什么每次拱星先生都可以在丁宇面前忽然消失?如果没有密道,那么一切的推测不就全都推翻?严翎一想至此,不禁懊丧,手一挥重重打上木板,“砰!“清脆的一响。严翎眼睛一亮跳了起来,顺势把坐着的路少飞揪起来:“我找到了!”路少飞满脸惊疑地看着她。严翎笑道:“你看着!“她轻轻挥出一掌,这沈甸甸的大床竟似没有重量般腾空飞起,床底下竟是一个大洞。路少飞眼里不禁也发了光。严翎摇头道:“其实我们刚刚一坐上床就该感觉得到,只是我们都太失望,忘了去注意。“她又敲了敲床板:“你听,这声音多不结实,也就是说床很轻,以拱星先生的内力,他可在雾一起时让床腾起,进入地道,再慢慢把床放下,这并不是很困难的事。“路少飞大笑:“这果然是一等一的笨方法,却骗倒了我们两个聪明人。”
  若是一个最笨最鲁莽的人,他或许冲进屋里就掀翻了那张大床,不要片刻就已找到了密道,愈聪明愈细心的人,却愈反而可能忽略近在眼前的东西——这到底是聪明还是笨?拱星先生竟然能掌握人类性格的这一个弱点,这样的对手是不是很可怕?
  床已移开,露出一个深约两人高的大坑,也就是甬道的起点。严翎一跃而下,路少飞也随后跳下,点亮了一个火摺子,沈声道:“小心,可能有机关。“严翎神情也变得很谨慎,轻轻点头。语音才落,就听得几声细小的风声,严翎袍袖一罩笼在手里,待一细看,是三根芒刺大小的细针,隐隐发青。严翎皱眉道:“此处路狭难以旋动,暗器又多而歹毒,我在前,你在后,各人自保,切莫分心。”
十五

  灰白色的石室,中央有一张圆形的石桌。这是一张很奇怪的石桌,彷佛是黏在地面上,东西南北各有一支石制的扳手,扳手前各有一盏小灯,大半部埋在桌下,只露出一个比水晶还透明的罩子。每一盏小灯前面都有一个方形的按钮,也不知作什么用。
  现在,桌上东面的灯已亮起,发着淡橙色的光。桌前白须白发的老人定定地看着这盏灯,看了很久,淡淡道:“严翎,路少飞,你们果然聪明,果然已经找到我的秘道,只可惜聪明人是活不长的。”
  四支扳手中,南面的一支是偏左的,老人又痴痴地看了一回,嘴角泛起一恶毒的微笑:“秋小雅秋小雅,你可千万莫要让伯父失望!”
  秋小雅看着倒在地上的李日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为什么要杀他?难道是因为仇恨?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会有仇恨?那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使他们不得不彼此仇杀。
  秋小雅幽幽叹了一口气,杀完人之后,她总要好好洗个澡,来洗掉自己身上的血腥气——然而,真正的血腥气藏在心里,是怎么也洗不掉的。
  她慢慢地,一步步走向不远处一条小溪,溪水很清澈,在日光下闪着粼粼的金光。她看了看,此时此地是没有人的了。她轻轻扯开月白色的丝袍,丝袍敞开,露出雪白的胴体,忽隐忽现。秋小雅缓缓仰起脸,双目阖起,长而黑的睫毛覆在雪白的脸上,双肩微微向后耸,那又轻又软的丝袍就已滑落,落在溪旁碧茵茵的草地上。
  她整个人已完全赤裸。她的皮肤光滑如缎,在日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尊白玉,曲线美丽而柔和,虽然很纤细,但每一分每一寸都还是浑圆动人。
  她又长又直的雪白的腿已踩入溪水,俯下身掬起一捧凉彻心肺的清水,泼在脸上,珠水一滴滴沿着她的粉靥流下,前额一绺发已湿透。她索性把头发也松开来,慵慵一抖,满头黑瀑直泻至腰间——乌黑油亮的长发衬着如雪如脂的完美胴体,这是多大的诱惑力?
  秋小雅当然不会发现此刻正有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瞧着她,冷冷地,而不是贪婪地。
  路少飞已吹熄了手中的火摺子,他知道在这甬道中闪避暗器尚且不及,火光难免要为暗器挟风削熄,待到那时眼前陡然一黑,反更危险,不如先适应黑暗,听风辨位。这时,由四面八方飞来一枝枝二寸长的短箭,箭身漆黑,一片黑暗几乎无法辨认,忽然两团银光如网般密密织起,轻微“笃!笃!“声不绝于耳,银光散去,黑箭已断成一截一截落在地上。两人轻轻握剑,握剑的手仍很稳定,此刻若是自己先紧张慌乱,就更失去准头——差一分准头,界限就是生与死。“嗤!“破风一响,无数柄短剑由地面弹起,直刺脚底。他们掠起堪堪避过剑尖,甬道只约二人高,上方没有退路,他们飘飘落下剑尖轻轻没入土里一两分,整个人就像纸扎的挂在剑柄上。严翎足尖在短剑上一点,拔剑飘然飞出,很慢,就像一朵云。路少飞先是愕然,随即会意,也腾空掠起。两面石壁中忽伸出两把利剑,交错夹击,两人身形也顿时一低,贴地掠过。孰料此时地面竟又窜起一排利齿,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前所未可料的凶险机关,上方是利剑,下方和后方一地的锐器,眼看两人已避无可避,严翎忽叱道:“平贴住长剑!“两人如一片薄饼平平贴着长剑,利齿急急上窜,竟恰恰停在他们胸前。严翎和路少飞背脊都已湿透,到此,方能轻轻吐出一口气。路少飞惊道:“你怎会知道要如此?“严翎道:“我想,他必要我们情急之下往前冲,前面暗器必定更难以闪避,而这种利齿一般而言并没有这么长。“路少飞不禁叹道:“这种状况之下,你还如此镇定?”严翎苦笑道:“只是行险侥幸。“他们轻轻往后滑,掠上长剑,再轻轻跃落地面,霎时满天光雨,无数件大小兵器一阵又一阵飞来,千般百种,,大至流星锤,红缨短枪,小至铁蒺藜,飞针,密密层层如暴雨激飞。路少飞不禁已变了色,如果刚才他们往前冲,马上被打成蜂窝。严翎一剑飞起,光如匹练如闪电,一闪即黯,暴雨之势也瞬间静止。死寂一片,路少飞点起火摺子细细往
  地上一瞧,满地大大小小兵器俱已被削成两半,一模一样的两半。路少飞动容道:“这就是应前辈所创的离别剑法?”
  一剑飞起,万物离别,只有受离别之苦的人,才创得出这样萧索的离别剑法,应无恨呢?
  离别剑法,离别。严翎又想起丁宇,心已碎。
  他们屏气往前走,前面却是一片平静,连一个暗器都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石室里,石桌东面的小灯已灭,老人眼里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又似惊讶又似怨恨又似赞赏:“很好,你们居然能闯过这么精妙的布置!“他轻轻按下灯前方形的银按钮,脸上就又透出一抹诡秘的笑意。
  秋小雅重新披上宽松的丝袍,松松将头发挽起,忽然轻轻掠起,宛如凌波滑行,神态也依然平静,不时伸手拢一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显然未尽全力。
  那躲在暗中,一直窥伺她的黑衣人忽也展动身形,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秋小雅竟丝毫未曾发觉。
  远远看到的倚香阁,秋小雅忽一掠上屋梁,由面对僻静后街的屋檐一重重跃过,到了倚香阁窗口闪身而入。黑衣人贴在壁上,看着秋小雅褪下丝袍,换上一身黑色劲装,慢慢走到床上,一拉穗子,人已不见。黑衣人方才一跃而入,慢慢走到床上,慢慢拉动穗子。
十六

  老人按下按钮的一刻,地道中忽大放光明,只听得石门沈沈一响,地道中幽灵般出现七八个黑衣人,严翎和路少飞眼睛受光,尚未能张开,黑衣人便已攻出十几招,招招俱是杀手。交手数招,严翎陡然变色:“你们怎么会使这些名家剑法?“黑衣人也不回答,只是招式愈变愈急,凌厉狠辣,严翎和路少飞却仍应付自裕。黑衣人忽然剑式一变,同时轻飘飘刺出一剑,这一剑看起来很慢,很笨拙,很不着边际,严翎和路少飞却不禁同时变了脸色-这一剑竟赫然是燕十三用来对付三少爷的第十五剑。此刻有三个人围着路少飞,四个人围着严翎,这种情况下天底下还有谁能活?
  有,至少两个!
  路少飞凌空跃起,“叮!叮!叮!“三声急响,火星四溅,黑衣人手中的剑突然全都脱手飞出,钉在土里,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手臂一麻,竟未看出他是如何出手。
  严翎和四名黑衣人也已静止,却未发出一丝声响,那四名黑衣人却已垂下手,神情既悲哀又恐惧-胜负未分,他们为什么要停手?他们悲哀的是什么?恐惧的又是什么?路少飞细看之下也不禁大惊,四柄剑竟已由剑尖中分为二,一模一样的两片,直至剑锷。
  三名黑衣人神色凄然,拔起地上的剑,七人忽同时横剑自刎,连一声呼声都未发出,就已倒下。
  严翎和路少飞这才真正吓了一跳,这七个人竟将死看得如此容易,为什么他们对拱星先生如此忠心?
  -为什么他们不再退回石门后面?
  沈沈一声,他们面前的石门已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他们都是我的死士,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都会不一切为我去死,而且地道里的门只能由房间打开,进入密道之后不是战胜之后由正厅回去,就是战死。”
  这个老人就是他们要找的拱星先生?
  严翎和路少飞慢慢走进去,看到一个灰白色的大厅,也看到那张灰白的石桌,一个白发的白袍老人背负着双手背门而立,等到他们问道:“拱星先生?“方才傲然转身。
  老人白须至胸,脸色红润,眼中却精光四射,在他俩身上扫了一遍,淡淡道:“严翎,路少飞?“他忽又微微一笑:“很好,果然都是年少英雄,武功胆识尽皆过人。”
  严翎也淡淡道:“大师也非常人,秘密已被揭破,神色依然自若。”
  老人纵声笑道:“秘密?什么秘密?老夫想要一统武林,这也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严翎淡淡道:“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过是血洗江湖,害死胞弟,再博得江湖美名罢了!”
  老人目光已如刀锋般锐利,神色不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严翎忽叹道:“无相大师不必再打哑谜,你衣袖上的茶渍已出卖了你。”
  老人已忍不住抬起手来,方只一动,忽又顿住-他上当了,他若不是无相,怎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若不是心慌已极,又怎会忘记他身上穿的已非僧袍?
  严翎叹道:“我本只怀疑是你,因为我找到的那些疑点,还不足以证明你就是无相。”
  老人居然已平静下来,也不再否认,淡淡道:“那些疑点?”
  严翎道:“我在谢前辈伤口找到那颗佛珠时,本未十分怀疑,因为也很有可能是栽赃,只是姑且抱着一丝希望走一躺少林,想不到有意外的发现。无相身为一派掌门,地位崇高,依照往例,少林掌门是打死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那能被人一怀疑就急着把衣服剥掉,若非自己心里有鬼急着澄清,以少林掌门之尊,你一句话别人就算不信,也得自己慢慢查去!”
  老人目中露出悔恨之意,他想不到自己精心设计,原意撇清的这一点,竟是对方眼中的可疑之处,他咬牙恨恨道:“说下去!”
  “无相闭关一年,绝少走出方丈室,对近一年来外面的事应该并不清楚,谢前辈绝迹江湖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在一年前江湖中能被我们以前辈相称的至少有三个,其中包括最特殊的风雨双侠-谢诚一、谢敬二两位前辈,为什么你一开口就是神剑山庄的那一位?除非你仍深涉江湖之事,否则一时之间决不该想到他。”
  老人冷汗已不禁涔涔而落,嘶声道:“还有呢?”
  “这最后一点,却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若非那位小朋友失手跌了茶钟,我还不会发现方丈室的地板底下居然是空的,你那天故意在那儿说了半天禅语,其实也不过是引开我们的注意,怕我们看穿你那地板的秘密罢了。”
  老人目中已稍出熊熊怒火,若是目光也能杀人,他必会将那小沙弥抓来杀上千次万次-那茶钟,都是那摔了的茶,害了他两次。
  他又已不禁露出深思之意:“我错了,我一直以为我的安排天衣无缝,想不到却还是被你们识破。”
  严翎淡淡道:“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世上却没有一个计画是天衣无缝的。”
  老人道:“我只是想不透你们怎会找到我那间木屋的?”
  沈重的石门一响,一个人冷冷道:“因为我!”
  老人心已沉了下去,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赫然就是丁宇。
  老人勉强笑道:“你如何找到回来的秘道?”他故意将回来二字说的很重,此时此刻,他还是希望丁宇站在他这一边,他也知道这三个年轻人以几乎是武林中智慧最高武功最好的三个人,若是连成一线,后果会有多可怕?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丁宇淡淡道:“我只是偶然间发现李日翔的尸体,发现了凶手的行踪,然后就不小心跟在他后面来了,恰巧他们之间彼此互不认识,我才可以听到很多有趣的话。”
  老人已彻底绝望,严翎和路少飞却已喜动颜色。
  老人嘎声道:“你为什么背叛我?”
  丁宇淡淡道:“你又何尝信任过我?”
  老人颓然道:“我信任他们,让他们进入组织的核心,因为他们都只是我的工具,只有你,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你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我不放心。”
  老人忽又变得很激动,指着严翎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她说三言两句,你就这么相信?”
  丁宇平静道:“她只要说一句话,我就相信。”
  严翎淡淡接道:“因为我们的师父都是应无恨。”
  老人瞳孔收缩,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丁宇淡淡道:“你已骗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语气虽淡,声音却有一丝沙哑。
  老人垂头道:“我本不该骗你,我只是不忍……”
  丁宇默然。人非草木,他也不愿和老人反目成仇,毕竟老人也曾救过他,也曾为师父要求公平比斗。
  严翎突然冷笑:“我本已不愿再说,你却还要再骗下去,我可没有我师父那么好心肠。”她指着这石室里唯一一样有颜色的东西-一幅工笔仕女图,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告诉你,我师父也有一幅,我一直到进了石室见到这幅画之后才知道,原来你就是他的嫡亲哥哥,难怪,难怪他一直不愿揭破你的阴谋,他至死还不敢相信你居然忍心对他下手。”
  丁宇楞住,老人已抖得站都站不稳,这本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藏了三十年的秘密。
  严翎目中也有痛苦之意,她本不愿揭人隐私,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继续说下去。
  “五年前,你的行动开始,我师父就已知道,他一直不愿拆穿你,又不能眼看武林遭劫,我想,他一定劝过你,却没料到你怕他说出去,竟会设计害他。你不知用什么方法让六大门派相信你查到凶手就是我师父,一个名门大派掌门,说起话来自然比我师父更有份量,在他们面前故意说要公平比斗,他们对你就更深信不疑,甚至以为你临时又起恻隐之心,不忍下手,说不定我师父也会因此念及手足之情,对你手下留情,他留情,你却不会留情的,是吗?你见到丁宇武功不弱,复仇心切,就想到利用他恨六大门派的心理来替你杀人,所以为他求情,一方面再次表示你的仁慈心肠,而你下手时跟本就没有废去他的武功,否则就凭丹药,又怎能使武功被废的人恢复功力?”
  老人全身颤抖,用力摘下顶上的白发,连着一层薄而精巧的面皮,露出无相大师憔悴苍白的脸。他放声大呼:“不错,你说的一点都不错,但你可知我是为了什么?”
  严翎只着画上的女子,淡淡道:“为了她。”
  一个小小的农庄,淳朴而安详。一对兄弟,一个可爱的女孩,从小就玩在一起,三个人和乐融融。
  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兄弟两人同时喜欢上那女孩,而女孩心里爱的是弟弟,表面上看起来却是和两人都一样好。
  要提亲下聘的时候,自然以长子为先,在那种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的时代,谁敢反对?谁能反对?
  婚后,女孩和弟弟仍然互诉情意,一个男人面对他所爱的女人,却只能叫她嫂嫂,那种滋味多么难受?
  哥哥终于发现他们两人的事,对一个男人而言,妻子爱着别人不仅是种痛苦,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于是他愤而出家,他发誓要得到一切,除了女人之外的一切。
  弟弟终日自责,也离开了,他只想躲开人世,躲开一切,没有爱也没有恨。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呢?
  老人狂笑:“他们欠我,他们都欠我的!”他忽然大喊:“秋小雅!”秋小雅一身黑衣,清瘦雪白的瓜子脸上已挂满晶莹泪珠:“你骗我,原来你说替我爹报仇都是假的,原来害死我爹的人就是你!”老人一伸手扼住秋小雅的咽喉,拧笑道:“他们都欠我,他们都欠我的。”他步履不稳,捏着小雅咽喉的手指又加重了几分力:“这就是他和那贱人生的的女儿,你们看,这就是你们好师父的女儿,现在我只要轻轻一用力,他就要去见他爹了,哈哈哈……”他突又狂笑起来,眼珠已暴出红绿。
  严翎惊道:“你说她是谁的女儿?”
  老人狂笑道:“你听的不够清楚吗?这就是你们师父和那贱人生下的女儿!”他手已渐渐用力,秋小雅原本雪白的脸已涨得通红,眼珠也渐渐突出。
  严翎喝道:“住手,莫错杀了你自己的骨肉。”
  老人狞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我?”手却已渐渐放松,小雅脸上的涨红已渐渐消退。
  严翎由袖中拿出一张信笺,纸已泛黄,淡淡道:“你自己看。”老人将信将疑,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抢过信纸,看了第一眼脸色就已变了。
  “……我已怀了他的孩子,今后请你忘了我……”
  严翎淡淡道:“原来你一直误会,难怪你对我师父会恨得那么深。”她静默半晌:“他并没有对不起你。”
  老人手指松开,倒退两步,痴痴地望着秋小雅:“她是我的女儿,她竟是我的女儿……”
  秋小雅泪流满面,不住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忽然一反身冲出石室。
  老人目光涣散,喃喃道:“她是我女儿,她是我女儿,嘻嘻,女儿,我有女儿了……”他自顾自伏在桌上又哭又笑,自言自语,这野心勃勃的老人竟似已疯了。
  仇恨,仇恨为什么总是会蒙蔽人的理智?仇恨为什么总是造成那么多的伤害,那么多遗憾?
  丁宇悄悄走了出去,师仇已报,一切都已结束,这里已不再有他存在的必要。
  望着他的背影,严翎心已碎。
  路少飞看见严翎眼中闪动的泪光,却不知应该怎样安慰她,他们两人默默走出石室,走过甬道很长很长的黑暗,很长很长的沈默,回到那一间小木屋,天色已暗。
  路少飞低下头道:“我已有许久没有回去,也该回华山去看一看。”
  严翎强颜笑道:“你这浪荡子在外头疯了太久,的确该回去好好安定一阵子,若是再和我你混在一起,岂不活脱脱又是一条小狐狸?”
  两人相对大笑,笑不能止,笑出眼泪,笑出这些日子的酸甜苦辣,今日一别,还要再多久才能这样开怀大笑?这笑声里,包含多少说不出的滋味?
  日后相见,还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抑是形同陌路?不能相爱的男女之间,能不能有真正的爱情?
  丁宇走出石室,走过漆黑一片的地道,他的心中也是一片深黑,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所有美好可爱的一切都已不再属于他。
  忘记,他强迫自己忘记,但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又怎能说忘就忘?
  他走出那带给他一身血腥的木屋,天气阴凉灰暗,带着淡淡的悲伤,轻轻地渗入他的心,散开,浓重。
  他眼中无泪,心中却有伤,他久已习惯逼迫自己冷漠,如今心碎欲裂,却无泪可流。
  无泪可流是不是比流泪更痛苦?
  山坡上有一棵古松,丁宇走到松下,绝望地靠在树干上,全身因痛苦而剧烈颤抖。这种痛苦太强烈,又太飘忽,远比一剑刺入还要痛苦。
  “我只是个杀手,没有前途的杀手,我不能害她……”
  “我忘不了,我这辈子绝忘不了翎翎,只有她……”
  “既要离别,为何要有相聚?如果没有从前那段快乐的日子,我今日是不是就不会如此痛苦?”
  “可是若没有那段日子,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他想不透,这都是命运,难道这辈子注定孤独寂寞?没有答案,他狠狠一拳击上突起如石砾的树干,手颤抖,一丝鲜血沿着树干慢慢流下。他神情恍惚,眼里有一丝悲哀,却似一点也不觉得痛。
  天色阴暗,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云,沈闷而透凉,严翎漫无目的的走在坡上,泪流满面,她的心也是灰蒙蒙一片-丁宇,你为什么要走?
  她看着身上的男装,泪水又如春泉般涌出,都是为了你,丁宇,我这一生已不会再爱任何人,难道我只能这么样隐藏一辈子,掩饰一辈子?
  远远地,她看到坡上老松下有一条人影,黑色的人影,她心中一阵抽痛,是他,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几朵黑云笼在头上。
  她不觉移近了脚步,看到他一下一下地猛摇着树干,就像要忘记什么却又无法忘怀,鬓发已乱,脸已涨红,眼里晶灿灿彷佛有泪,那双手,那双多么温暖多么有力的手,那双多么乾燥稳定,给她多少照拂的手现在却已伤痕累累,血渍斑斑,手上树上都在滴血,严翎心里也在淌血。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他没有忘,他没有变,他只是希望严翎幸福,他还是这么疼她,全不为自己着想,就像五年前挨的那一刀。
  原来他一直在忍,一直故意冷淡,严翎的泪又已忍不住流下:“傻子,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严翎身形一掠,忽然霹雳一声,大雨骤落,一闪银光中丁宇狠狠一拳击向凹凸粗糙的松木干,严翎想也不想,闪电般伸手握住他鲜血淋漓的手背,收势不住,她薄而多骨的手掌硬生生撞向一树尖突结瘤,鲜血慢慢留下,在大雨里一络鲜红渐次化开成一丝丝淡红渗入清冽的雨水,冲淡,不见。
  一片愕然。
  丁宇抓住严翎的手,又急又痛:“你这是做什么?”严翎幽幽道:“莫忘记我还欠你一次,那是五年前。”丁宇忽又冷冷放开严翎的手:“那不是欠,”他侧过头:“早已都过去了!”严翎流泪道:“好吧,那不是欠。你可以这么样糟蹋自己,难道我就不可以?”丁宇叹了一口气:“你何必呢?你是名满天下的侠女,而我,只是一个满手血腥的杀手。”严翎道:“你又来了,你又要为我着想,”她流着泪:“你可知五年前你为我挨那一刀,我痛了好久,五年,整整五年!”她看着他,微微颤抖:“现在你又要再害我多久?一辈子?”
  丁宇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半启半开的菱唇透着倔强与不驯-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愿意表现出温柔多情,只有和他在一起,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怎么忍心再伤害她?丁宇忍不住轻轻拥住严翎,轻轻抚着她湿透的柔发:“翎翎,你真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傻的傻子……”严翎泪又流下,这次是欢喜的泪:“你以后要天天吃傻子做的饭,陪傻子练剑下棋。”丁宇接道:“生一窝大大小小的傻子!”
  严翎脸羞得飞红,扬起拳头就要打,丁宇已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傻子,先去躲雨吧!”
  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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