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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写-残雾


  写剧本,我完全是个外行。小说,写不好,但是我敢写。小说,假若可以这么讲,好象一个古玩摊,有一两件好东西似乎就可以支持一气。文字好,或故事好,或结构好,或什么什么好,有一于此,都足以引人注意。当然喽,样样都好,无懈可击,是最理想的了;可是不幸而瑜瑕互见,仍能好歹成篇,将就着算数,小说的方面多,变化多;有胆子便可成篇,有功夫也能硬凑得不错。因此,我有时候觉得写小说比写一篇短文还容易。这自然绝对不是说小说可以胡乱炮制,瞎抹一回,而是说小说于难写之中,到底有很大的伸缩,给作者以相当的自由,使作者即使失败于此,仍能取胜于彼。世上有不少毛病显然而不失为伟大的小说。
  诗,写不好,但是我也敢写。只要我把握得住文字,足以达情达意,我就能得到几行或几百行诗。诗的困难,据我看,多半在使稍纵即逝的感情从心中消散,不能及时的,精到的,把它生动馨香的画在纸上;或是心中有许多事,物,象丑陋的货物一样堆在栈里,而不能点石成金,使它们都成为声色兼美的宝物。一旦能突破上述的障碍,写诗实在是件最开心的事,音节自由,结构自由,长短自由,处处创造,前无古人。
  写剧本,初一动手,仿佛比什么都容易:文字,不象诗那么难;论描写,也用不着象小说那么细腻。头一幕简直毫不费力就写成了,而且自己觉得相当的好。噢,原来如此,这有什么了不得呢!
  来到第二幕,坏了!一方面须和第一幕搭上碴,一方面还能给第三幕开开路。眉头皱得很紧,不往下写便是自认无能;往下写,怎么写呢?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剧本是另一种东西,绝不是小说诗歌的姊妹,而是另一家人。这一家人彼此的关系也许不是骨肉至亲,可是又没有一点不相关的地方;他们合起来是一部机器,分开来什么也不是。第二幕啊要命!一想第二幕,第一幕便露出许许多多的窟窿来;刚才所以为如行云流水者,而今变成百孔千疮。一边咬牙写第二幕,一边还得给第一幕贴膏药!
  第二幕勉强得很,力量都用在如何以此幕支持第一幕上,如古屋之加支柱;支柱没有自己的生命,只不过帮忙不塌台而已!这是文艺?天知道!无论怎说吧,第二幕总算凑成,就该看第三幕的了。第三幕非精彩不可。第一幕因受第二幕的影响,已非行云流水;第二幕本身又是一根支柱,还能再放松第三幕吗?不可!绝对不能!在这一幕里,人物非极端活动不可。假若前两幕未能有戏即有动作,有动作即有故事与人格的发展,这一幕便非用全力补足不可。不,不但要补足,且须把第四幕的一切都打点停妥,以备最后的爆发。好,集中精神,努力写这生死关头的一幕!也不是怎回事,人物老不肯动!给他们新事吧,怕与前二幕不合;教他们还敷衍前两幕那点事吧,就只有空话,而全呆若木鸡!假若我是在写小说,我可以再补充,补充够了,再加新事。可是剧中人物不能老独白或说梦话呀,假若我是在写诗歌,我可以到水尽山穷的时节来一段漂亮的文字,专以音节图像之美支持一会儿,然后再想好主意。可是剧中人不能没事儿就哼哼诗。几乎是绝望!
  我晓得,剧本不可把力量都使在前半,致后半无疾而终。我晓得,我确乎是留着力量给后一半用。可是,前半平平,后半也不知怎么,就用不上劲了!我没法把绸子大衫改成西装,也没法使半部软软的剧本忽然变硬,或使松松的半部忽然滚成一团,文武带打。别的似乎还都容易,我就是没法子使人们都自自然然的在戏剧中活动发展,没有漏洞,没有敷衍,没有拼凑。
  第四幕——我要写的是四幕剧——无疑的是要结束全剧了。故事本已定好,照计而行本当没有大错。可是,经过前三幕的发展,故事多少必与原来计划有些出入;而且要特别讨好,盼望得些比原来想到的更好些的东西。这样,简直没法落笔了。出奇制胜本是好办法,可是不能自天外飞来,全无根据。前面所布置下的要在此地结束,不是在此地忽然闹地震而同归于尽,虽然台上表演地震也许很热闹。
  最没办法的是前面所有的人物本来都有些作用,赶到总结束的时节,也不知道怎么的,有好几个人没法下场。偷偷的溜下去,不象话;呆呆的陪绑,也怪难以为情;都有收场而各自为政,又显着乱七八糟。怪不得古代希腊悲剧中只有两三个角色——七八个人(不要再说多了)一齐上吊都相当的麻烦!我出的汗比写的字多着许多。
  我整整的受了半个月的苦刑。事情是这样的:文协为筹点款而想演戏。大家说,这次写个讽刺剧吧,换换口味。谁写呢?大家看我。并不是因为我会写剧本,而是因为或者我会讽刺。我觉得,第一,义不容辞;第二,拼命试写一次也不无好处。不晓得一位作家须要几分天才,几分功力。我只晓得努力必定没错。于是,我答应了半个月交出一本四幕剧来。虽然没写过剧本,可是听说过一个完好的剧本须要花两年的工夫写成。我要只用半个月,太不知好歹。不过,也有原因,文协愿将此剧在五月里演出,故非快不可。再说,有写剧与演戏经验的朋友们,如应云卫、章泯、宋之的、赵清阁、周伯勋诸先生都答应给我出主意,并改正。我就放大了胆,每天平均要写出三千多字来。“五四”大轰炸那天,我把它写完。
  写完了,没法去找朋友们去讨论,大家正忙着疏散,上演,在最近更无从谈起。入防空壕,我老抱着这象块病似的剧本。它确是象块病;它有无可取之处?它的人物能否立起来?它的言语是否合适?它的穿插是否明显而有效?都不知道。不知它是盲肠炎,还是某种神经病。我只知道出了不少汗,和感到文上所提到的那些困难。出汗是光荣的事,可是在有机会试演以前,我决定不敢再写剧本,以免出完了汗,而老抱着块病也!剧本难写,剧本难写,在文艺的大圈儿里,改行也不容易呀!
  载一九四○年六月十日《新演剧》第一期(复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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