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林语堂

第四章(3)



  “劫数感哪。看到周遭那么多日本人,东四牌楼那儿至少建起五六所‘医院’。空中都染上气味,我不只是说尝海洛因的‘医院’。我是指大家的面孔,中国人和日本人脸上的阴气。这两个民族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你会觉得不可能适应,现在北平已变成为日本都市了。那就让他们当胜利者,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吧。可是他们办不到。他们不自重,缺乏信心。如果他们能显出自信、轻松的态度,你可以说,那就好了,他们已攻下北平,打算占有它,一切都会有定下来的感觉。但是他们不自信、不自重,也不礼貌。他们有无法操纵你的恐惧,或是赢得你的好感。他们到底怎么啦?”

  大家都在吃饭,博雅继续说着:“我从来没见过像日本店东那样沉默的动物,简直像遭人迫害的野兽。我的黄包车夫说:‘东洋人和我们差不多,就是不会笑。’他说他拉过一个日本人,正好一只小狗叼着木拖鞋跑出来对那只拖鞋又吠又咬的。街上的人都站着大笑,只有丢了拖鞋的人和他拉着的客人例外。小狗并没有去咬他。但是他背后的日本人说:‘喳!喳!’想想他们居然怕一只狗!我问车夫觉得白人怎么样,他说:‘他们是奇怪、可怕的人种。他们有怪味,就算你在他们面前跑步,也闻得出牛油味。不过,他们会笑,和我们一样,那些东洋人就不会。’”

  饭后大家到书房去,博雅拿出两张“日本联合储备银行”的新钞,一张是印有孔子像的一元钞,一张是印有文天祥的十元票子。

  “有那么多人,”他说,“他们却选上了文天祥!有一种百元大钞,上面印着黄帝的像,不过我没见过。那些傀儡们会喜欢吗?文天祥被捕曾被忽必烈囚在北京很多年,并受过不少礼遇,但是他不肯服侍蒙古人,宁愿一死。你们有何感想,我知道日本人的想法是要让傀儡政府在人民面前显出真正的中国作风,他们真可笑!”

  梅玲盯着她手上钞票中的文天祥,文天祥和岳飞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爱国者了。“他长得真是这个样子?”

  “肖像可能是想象画的,他是蒋介石心目中的英雄之一。”

  “面孔真高贵!”梅玲说。

  “日本人一定是由三民主义课本中得到的灵感,他们选了一切好听的中国名词,譬如‘共存’啦,‘共荣’啦,‘王道’啦,‘诚意’和‘合作’啦,拿出来使用,希望我们吞下去。谁发明了这些字眼?为什么要拿来骗我们呢?你有没有读过文天祥的《正气歌》?”

  “没有,”梅玲有点惭愧说,“当然听说过那首诗。”

  “喔,文天祥代表的就是这个——正气。中国历史上凡是拒绝对异族屈服,以勇敢和正气闻名的爱国英雄,歌里都提到了。颜将军的头颅,颜常山的舌头和张良刺秦王的铁椎在歌里都是正义的象征或证明。张良是历史上第一个游击队,如果中国人都想起他,想用他的暗杀方式呢?如果我们都想起颜常山在刑场上骂贼而死,不愿意投降呢?日本人可能以为,他们把孔子、文天祥和黄帝的肖像印在钞票上,我们就不会在上面乱涂毁谤的字句了。”

  北平人自有一套间接对傀儡统治表示不满的方法。以前很多伪币都被划上傀儡官员的名字,再加上如“汉奸”、“不要脸”、“卖国贼”、“对蛮邦磕头”等字眼,甚至还有更下流的污辱。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但是很快就广为流行。很多钞票上都有,所以使用者都说是从别人手中接过来的。傀儡官员向日本将军抱怨,于是当局颁布了一道命令,规定有侮辱字眼的钞票不准使用。不过,这道命令却变成商人拒收此类钞票的借口,他们太高兴这样做,因为这些钞票甚至连日元都换不到,往往要降格兑现,商人宁可使用中国中央银行的票子。因此当局只好撤销这道命令。现在新钞票发行,上面印有中国历史英雄的肖像,就像希特勒征服意大利,却发行马西尼肖像的钞票,或者征服瑞士,钞票上却用威廉泰尔肖像一样,但是日本人可看不出其中的幽默。

  通常家庭午餐后,大家都回房休息。但是十月的阳光正好,他们都被这时刻吸引了。大家离情依依,仿佛有什么事情将要改变似的。谁知道他们还能共度多少个这样的秋日?梅玲饭前的雅兴使他们心情极佳,小院子在中午的阳光下具有一种宁静的魅力。凯男为进行的计划而高兴,梅玲没有理由说要走,罗娜心里则另有打算。男人在家通常不算数,他们心烦的时候,想要表示自己重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离开家。所以大伙儿围着南侧的躺椅,梅玲在书架前闲逛,边看书边吃瓜子,最后又坐在博雅高高的书椅上。

  这时候他们听到远处的枪声,罗娜平常很镇定,现在也惊慌了。游击队正在城市附近打仗,近两个月他们常常听到远方的炮声,但是她仍感到心慌。

  “你们走了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呢?”她问博雅,博雅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抽烟斗。“北平会怎么样?你想这次战争会打多久?”

  “一两年,也许三年,谁知道!”他回答道。

  “两三年!”罗娜呼道,“你想我们能打那么久吗?”

  “当然可以。”他说着,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但是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这次绝不像一九三二年上海之役那么短。你最好有习以为常这个想法。”

  “你该不是说我们要关在这里听两三年的枪声吧?”

  “你若要中国赢,就必须如此期盼,我们的游击队不会让他们歇息的。”

  “如果打那么久,我们还是搬到上海去住比较好,我们可以留在国际住宅区。”

  “现在上海打得更厉害,炸得更凶。”博雅轻笑几声说。

  “我们怎么办?”罗娜心慌意乱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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