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
第八章 水车的谈话


  阿丽思小姐,为了看那顶有风趣的水车,沿河行。
  是一个人,并无伴。
  这个地方河水虽不大,却顶为地方人看得起。碾子沿河筑,见到那些四方石头房子,全是藤萝所掩蔽。你走进这个房子里去,就可以见一个石磨盘固定在一根横木上乱转。你可以喊管理碾子的人作婶婶。(她是顶容易认识的,满头满身全是糠!)你看她多能干啊!碾子飞快转,她并不头昏,还追到磨盘走,用手上的竹扫帚去打那磨盘象老婆子打鸡,——因为磨盘带了谷子走。你见到这情形你不能不喊一声“我的天”。这是一幕顶动人的戏!碾子是靠水的,如同鸭子靠水才能生存一样。
  还有,这河里还有东西也靠水。这是水车。把鸭子喂养到家中,不让它下河,也许仍然能生蛋。但水车是生成在水中生活的。象鱼,象虾,象鳖——可不是,还是圆的,与鳖一个样!你们有人见过鳖会在水皮面打半边觔斗如水车一样么?而且把鳖胸脯正中穿上一根木,而且是永远在一个地方打,而且在裙边上带水向预定的枧槽里舀。水车可是那么成天成夜做这样玩意儿的。不怕冷,不怕热,成天的帮人的忙,声音大了不好听,还得叫人用铁锤子在胸脯上敲打,或者添一根木钉。
  水车是不懂什么叫作生气的东西,是蠢东西。
  阿丽思小姐沿河行,就是看这些蠢东西。这蠢东西在这个地方的数目,仿佛与蠢人在世界上的数目一样多。它们规规矩矩的,照人所分派下来的工作好好的尽力,无怨言,无怒色。做到老,四肢一卸,便为人拿去放在太阳下晒一阵,用来烧火,——是的,我说的是这些东西的尸身,还可以供人照路或者煮饭,它们生前又不曾要过人类一件报酬。但是你世界上的蠢人,活来虽常常作一点事,可是工钱总少不了,死了以后,还能有什么用处?……不,这个不说。这不是可以拿来比较的事。阿丽思小姐爱水车却只是因为水车有趣,与水车主人爱它究竟是两样。看她罢。
  她是沿河走,沿河走,三分钟以内总有机会遇到一辆水车,这地方水车原是这样多。遇到大水车,阿丽思便为它取名字如“金刚”、“罗汉”或“大王”,这是按照这地方人的习惯来称呼的。有时见到的水车顶小,她就喊它为“波波四”、“鬼精”、“福鸦崽”或“小钉钉锣”。水车照例对这个类乎“第四阶级”、“第五阶级”的称呼不能理会到,仍然顾自转动它圆圆的身体,唱它悠远的歌。阿丽思也随说随走,不等候一个回答。
  她站到一个水车旁边,一分钟,或十分钟,看它工作,听它唱歌。水车身上竹筒中的水,有时泼出了枧槽以外,象是生了点小气,阿丽思便笑笑的说:“别生气,不应当生气。天气热起来了,生气对于健康极有妨碍的!”她又想。难道我看得太仔细不合理么?水车是不是不愿意有人呆在它面前不动,也许水车有这种心。(看到它们那么老成样子,谁说它不是疑心人来调查什么而不高兴?)于是阿丽思就不再停顿,与面前水车行一个礼,就离开这只蠢东西了。
  水车脾气各有不同,这是阿丽思姑娘相信的。人是只有五尺高,一百六十磅重,三斤二两脑髓,十万八千零四十五根神经,作工久了,也作兴生起气来的,何况有三丈五丈的身体。有喊得五里路远近可听到的大喉咙,又成日成夜为人戽水,不拿一个钱花呢。但阿丽思又相信,这些家伙虽然大,压得人死,但行动极不方便,纵心中不平,有所愤懑,想找人算账,至多也只不过乘到有一个人来到这下面顶接近时,洒他一身水,就算报仇罢了。
  既然断定了水车也能生气,又因为没有眼睛看不出磨它的人,所以就呆不久又哗的洒水一下,意思是总有一个人要碰到这一击,阿丽思小姐可算帮水车想尽了。但她见到这行为显然是无益,不但不能给仇人吃亏,反而很多机会,吓了另外的过路人,故此劝水车少生气为妙。
  有一时,遇到的水车象是规矩得很,阿丽思就呆得久一点。她一面欣赏这大身个儿的巧妙结构,一面想听出这歌声的意义。她始终听不懂,但立意要懂。
  阿丽思走了不知多远的路,经过不知多少的水车,终想不出一个方法来明白水车心中的感想。
  “天知道,这些东西心在什么地方!”这是当她正要离开一个小水车时失望而说的。
  可是那个水车却说起话来了。
  水车道:“有心的不一定会说话,无眼的又何尝不可以……”阿丽思说:“我请你说完这一句话。”
  水车又说:“有心的不一定……”
  “我请你说一点别的!”
  她昂了头等待水车的回答。水车的答话仍然如前。原来一个水车只会把一种话反复说。
  阿丽思无法,各处望,见一只螃蟹正爬到水车基石上散步作深呼吸,心想试问问这个有心有眼的东西也许可以得到一点指示。
  她不忘记打赌的办法,便说道,“有谁敢同我赌输赢,说一个水车能如人一样说话么?”
  先是不听见,阿丽思于是又喊。
  “那个愿意同我打赌,说……吗?”
  “我可以。”第二次可听见了,那螃蟹就忙接应。
  阿丽思心中一跳,知道螃蟹可以作师傅了,但还是故意装作不曾听到螃蟹的答应那么神气,大声说出愿意打赌的话,找接应的人物。
  螃蟹又大声的说:“我可以。”
  经第三次的假装,阿丽思才作为从无意中见到这渺小生物,又用着那不信的态度对螃蟹望,惊讶这是当真还是好玩的答应。
  这时的螃蟹,才停了它的深呼吸,用清清朗朗的声音,解释答应赌输赢的便是它。且指摘阿丽思小姐失言的地方,因为既答应了“赌输赢”就不是“玩”。
  “你能够作到这个么?我不相信。”
  “我要你小姐相信,我们不拘赌什么全成。”
  “你是不是听真了我的话,我所疑惑的是……”“你小姐是说水车不能与人一样说话——变相说,便是只有人才能够申述痛苦发泄感慨以及批评其他一切;这个不对。
  我可以将你小姐这一个疑问推翻;我有证据。”
  “拿证据来!”
  阿丽思说“拿证据来”,那么大声的不客气的说法,致令那螃蟹吓得差一点儿滑滚到水里去。它当时不作声,只顾把地位站稳,免得第二次被阿丽思欺侮。站定了,它才也故意装作不在乎的神气说证据有,要拿也不难——只是得赌一点东道。
  “你爱用什么赌就用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在先同你说,你的证据我猜想是不充分。”
  “你猜想不充分,你见了就会改正你的意见。我告你……还是先把输赢的东道定下罢。喂,请你小姐说。”
  阿丽思心想:这小东西竟这样老练,真是可以佩服。她听到螃蟹说要把东道说定才告她的证据,心想这倒为难得很了。这事很奇怪的是,她算定这螃蟹说的不过是全然无稽的罔诞话,还想赢螃蟹一点东道,就说用二十颗大三月莓作赌好了,只要证据从螃蟹方面拿出。
  “不准翻悔的!”
  “难道你还要我赌咒吗?”阿丽思于是又装成生气样子。
  螃蟹忙致歉,说,说是要说定一,先小人而后君子,才不失其为“螃蟹”。
  “我但愿你少说一点我所不懂的话。”
  “那么,我不承认我是螃蟹,难道你就懂了吗?”
  “好,你快说好了。说得对,我回头就拿三月莓给你;不对你可……”“不对?不对你可以一脚踹死我!”
  螃蟹于是告了阿丽思在什么地方有水车会说人的话。为了证明这消息的信实,还把水车旁边的一切情形全告给了阿丽思小姐。说了这话的螃蟹,就只等候那二十颗三月莓了。因为那地方在它外婆家附近,决不会记错。
  “是的确的事么?”阿丽思总不很信小东西的话,又问它一句。
  “怎么不的确?你小姐去看,就可以了然一切!”
  “是坎上一株空心杨柳,柳叶拂到枧槽水里,那两个水车吗?”
  “是呀,一千个是呀!说不对,你回头来罚我,让你踹我的背,我在此恭候,赌咒在你小姐回来以前不走开这个地方。”
  “象你那么小的一个螃蟹,说到关于水车那么大一类东西的话,这个真不容易令人相信得过。”
  “但是你们人类谈天文学比这个更渺茫的——我说的是证据,你看就是!”
  “好,那我就去看,回头再说罢。”阿丽思小姐说到此,想乘早走得了,就预备走。
  “小姐,”螃蟹说,“你回头莫忘了那莓。我顺便告你,划船莓吃来清撇淡,我不欢喜,我们说的是三月莓!”
  “是呀,三月莓,我若是遇不了这样水车,遇到了又不如你所说那么随便可以谈话,那我才……也应当顺便告你,我赢的三月莓是要新鲜的,全红的,你别诳了我走路,又逃到水里去不认账。我估量我脚痒痒的,真要踹你两脚才快活哩。”
  螃蟹听到阿丽思说担心它逃走,就马上赌了一个大咒。阿丽思一面暗笑一面就遵照螃蟹所指示的路,走去了。
  这时既有了目的,对许多水车她就不注意的放过了。她所取的路线,仍然是沿河上行的,沿路全是莓,就一面吃一面走。莓单拣大的,就如同螃蟹帮到拣选一样,不好不算数。
  螃蟹曾告她,从他们所谈话的那个水车算起,应走过二十一个水车,才到那个地方。阿丽思走时就算到这水车数目,一二三数去。虽说螃蟹告她是廿二个数目中最后一个,可是每一个水车面前,她仍然听到一句两句话。
  阿丽思心想:成天这样喊口号,喊到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不如哑了口倒省事多了。这种想头当然是一种极愚的想头,理由是她以为水车自己想喊或愿意喊。其实每一个水车能说一句两句话,也全是人的意思。各个的水车,相离得是如此远,让它们成排站到河岸旁,在很好的天气的夜里,没有太阳,没有月,头上蓝蓝的天空只是一些星,风在水面树林中微微吹着,在这样情形下的水车们,各个象做梦一样的哼唱着,用一种单纯的口号来调节自己的工作,管领水车的人便不愁一切泰然的同家中娘子上床睡觉,因此世界上就有了生儿育女穿衣吃饭等等,这哪里是阿丽思所懂的事!
  说阿丽思懂到水车,不如说阿丽思懂到三月莓为恰当。这是实在情形的。在这一段路程上,阿丽思已把三月莓颜色与味道的关系了然在心,随手采来路旁的莓,不必进口便可以知道这一粒莓的甜酸了。这学问使她满意处是,她算定到这个地方来与人打赌的事不知有几多,设或遇到赌得是同螃蟹所赌的东道一样,那么在输赢上被欺骗一类事倒不会有了。
  关于三月莓,究竟以何种颜色为好吃,以何种形式为好吃,以至于何种地方成长的味道浓厚好吃,这些知识不能在此多说了。有人要急于明白这个,可以去询问傩喜先生借看阿丽思小姐第二次给他的信,那信上曾写得明明白白的。这里且说吃了一肚三月莓,时时打着酸嗝的阿丽思小姐,坐到岸旁听那两个水车谈话的事。
  水车是一新一旧。那上了年纪一点的水车,声音已嘶了,身体有些地方颜色是灰的,有地方又缠上水藻,呈绿色。阿丽思一见这东西,便想起在北京时所见到的送丧事执事前面戴红帽子打旗的老人,那老人就是这么样子。还有走动的步法,老人是那么徐缓,象走一步应花一分钟,这水车却也得到了这脾气。它慢慢的转,低低的唱,正象一个在时光的葬送仪式前面引路的人。在世界上不拘某一块地方,时光的糟蹋是一件必然的事,把全世界每一段小地方,全安置这样一个水车,另外加上一群无告者,被虐待者,老弱人畜的呻吟号哭,于是每一个新的日子吞噬了每一个过去日子。用着这样壮观的一切,为时光埋葬的点缀物,真似乎是一种空气样的需要!
  至于新的水车,那象一切新的东西一样,所代表的是充满了精力,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世界欢喜,与初入世的夸张——总而言之它是快活的。工作也苦不了它。镇天镇夜的转,再快也不至于厌倦或头晕。它的声音只是赞美自己的存在,与世界的奇怪,别的可不知。它从自己结实的身体上,洪大的声音上,以及吃水的能力上,全以为比其他水车强。在同类中比较着生活与天赋,既全然高出一等,再不能给它满意,那就难说,简直可以说它不是水车了。然而这水车自己承认是水车的,所以它在各方面全极健康;观念的健康便是使它高兴生活下去的理由,如一切人与畜。
  把这样两个性格不同的水车放在一块,自然而然它们每天有话可谈了。所谈不拘方向,各样全可以。每一个意思恰恰都有两面:新水车代表了光明同勇敢,与光明勇敢相反的却为它同伴所有。因为新水车要明白一切,就时时刻刻与老前辈讨论。
  阿丽思小姐来到这两个水车面前五丈远近时,它们是正在说到各自对于生存的态度。
  那旧水车说,“我一切是厌倦了。我看过的日头同月亮,算不清。我经过风霜雨雪次数太多。我工作到这样年纪,所得的只是全身骨架松动清痛,正象在不论某一种天气下都可以死去。我想我应当离开这个奇怪的世界了,责任也应当卸了。我纵不能学人的口吻说‘恨它’,可是我的确厌倦它了。”
  “老前辈,”那新水车这样称呼旧水车,态度十分恭敬。它觉得这恭敬用到一个比自己经验多阅历多的水车面前不为过分。它接着说:“我倒不十分了解厌倦这两个字的意义呢。”
  “不懂这个,我相信这不是你的客气。这个,你不能十分了解,也不必十分了解。若是你自己有一本五十个篇幅(它意思是说活五十年)的人生字典,你就可以在你生活经验的字典上翻出厌倦两个字的意义了。”
  “可是我这两页半的本子上全是写得可以打哈哈的字眼!”
  旧水车点头承认这个是实在情形,并不再答话。
  那新水车于是又说:
  “我告你,(它意思是不相信在水车生活上有厌倦)第一件,作工,我们可以望到我们所帮助的禾苗抽穗,是一件顶舒服的事。第二件,玩,这样地方呆下来,又永久不害口渴,看到这些苗人划船上上下下,看到这些鱼——我是常常爱从水里看这些小东西!而且螃蟹,虾子,水爬虫,身子全是那么躼个儿,还少不了三亲六眷,还懂得哭笑,还懂得玩。老前辈,我似乎同你说过,那螃蟹不是顶有趣味么?你瞧它,我那么大声吓它,也不怕,还仍然爬到我脚下石头上来歇凉,又常常同它们伙里伙赌博,用一匹水爬虫或三两颗莓。”
  那旧水车皱了眉毛说,这个只是小孩子的话。水车不是有眉毛的东西,但阿丽思仿佛是见到它学司徒灰鹳皱眉毛的神气,就觉得这水车同灰鹳倒可以谈哲学。
  “但是,老前辈,你不承认这个么?”
  “你是不是说,我也应当把阁下所说的话引为愉快的事?”
  “我想是这样,而且每一个水车也只有这样。”
  那旧水车听到这种话,想起自己过去也就是那种感觉,青年生活的回首,使它更难堪了,就不说什么,吐了一口水,叹了一声气。
  阿丽思小姐显然是同意于新水车的生活观的人,就心想插口问问这老前辈为什么不满意这生活。
  不过新水车却先问到这个了,旧水车答得又是哲学上问题。
  它说,“禾苗长成我们有什么分?看看别的小生物拜把子认亲家,自己有什么理由拿别个的快活事来快活?”
  这意思,把阿丽思全弄糊涂了。她觉得“理由”在一切事上都需要,可是旧水车说的不能乐他人之乐的理由并没有为阿丽思所见到。新水车到底是水车,容易听懂水车的话,便又反驳老前辈,说:“我记得老前辈说过,一切的现象,冷冷静静的去观察,便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那么,干吗不欢喜所见到的一切?”
  “是要看!但是你总有一天要看厌的!到那时候你才知道无聊,知道闷,知道悲观。看别的,那是可以的。但我告你年纪青青的小子,看久了,就会想到自己,到你能够想到自己,到你能够想到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另外说一句话,到你想到生死与生死意义时,象我们这种东西,成天的转,别的小虫小物所有的好处我们无分,别的畜生所有的自由我们全没有,……我们活来有什么趣味?活到这世界上,也有了名字,感谢人类这样慷慨。但在我们一类东西的名字上,所赋的意义,是些什么?我们从有了河就得戽水,象有了船就得拉纤的船夫一样。我们稍有不对就为人拿大槌子来敲打,这类命运与当兵的学阵式不好挨打一样。同样的是车,我们比风车就不如。风车成天嚼谷嚼米外,还为人好好收藏到仓屋里,不必受日晒雨淋,谁来理我们?就是说,我们有我们的自由,随意唱,可是你大声的唱,喉咙高,人就恨,且免不了受教训。我们地位高,据说是这样,地位的确高,但有过一次为人真心对我们的地位加以尊敬吗?你明白爬桅子以及捡瓦的人的地位,就明白我们地位是单在怎样给人利益的缘故而站高了。不是为人舀水,你看吧,他们人,不会吃了我们?幸亏我们照理除了帮人的忙以外,还不曾有被吃的义务。但到身后被人拿去大六月太阳下晒,晒干了再拿来煮他们的大米饭,不仍然是被吃么?我们还听到许多人说,多亏有人帮助,身体才那么结实伟大。哈,这结实伟大,我们可以拿来作一点我们自己要作的事么?我们能够象老虎那么跳跳叫叫,吓别的畜生么?我们能够象鹰那么飞么?我们大,强壮,结实,可是这不是我们自己所有。蟋蟀,麻雀,鱼,虾,它们虽然小,它们的身体可是它们自己的。……说来说去是无聊。我若不看别的还好,看了别的我就不舒服,这是实话。
  我不是人,所以我也不能说恨人。但我想,他们人中象我们生活的,他们总会找这些人算账。”
  老前辈找出三十四种比喻,全把一个水车的不幸烘托出来,到后是新水车也仿佛觉得无聊起来了。
  于是新水车的声音大了一点。
  “然而老弟,生气也是不必的。我倒觉得我作了一件错事,心中不安,我不该同你说这个。”
  新的水车转动的声音更大了。
  照例老前辈谈到这个地方也应当歇憩了,让我们来看阿丽思的感想吧。
  阿丽思小姐对这水车的话似懂非懂,觉得很有趣。这种趣味,正因为对话的本身懂的不全面。她在旧水车说到自己生活时也听出了一些哲理,但并不加新水车那么激动。委实说,即或水车嚷一千个无聊,她觉得并不是自己的事。她意见是,虽不能学老虎那么跳跳叫叫,算不得什么,因为跳跳叫叫全是令人疲倦的事。生起翅膀飞,确是顶好玩,但轮不到她头上。她以为只是时间不到,总有那么一天,她能够飞去,也不问翅膀是怎样生法。这意见,坚固的植在心里,当然最先还是认定了这身体是自己的。她会自己安慰自己轻轻的说,“我身子是我自己所有,我相信。纵不然,是我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所有。那良善大方慷慨的人,她说我是她的(这是常常说的),不过设若我问她要回我自己,也容易办到。”
  于是她又把这意见同水车讨论,水车象不一定懂她的话,因而自言自语的说:“我的身,即或是姑妈所有,我也要得回。”
  她等候一个回答,象先前同螃蟹攀谈一样,可是水车并不象螃蟹。
  “我敢同谁打赌,说我办得到这样事。”
  仍然不理会。原来这地方仍然有不欢喜打赌的〔人物〕在。
  阿丽思急了,直接把水车瞪着,说,“老前辈,我的意见与你的不相同,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那老旧水车说,“一个水车没有什么不愿意听人说他意见的道理。”
  “我说,我的身体纵不是自己所有——说即或无意中派归了我姑妈,我也能够要得回,你信吗?”
  那水车说“我信”,这是旧水车答的。
  阿丽思又问新水车,新水车也说“我信”。
  “你们既然相信,干吗你们不问你们的姑妈退还你自由?”
  旧水车先是严肃的听,这时才纵声大笑,在每一个把水倒去的竹筒子里笑出声来。
  阿丽思说,“干吗呢?这是笑话吗?”说到这里不消说为体面缘故,脸是稍稍发烧了。因为不拘在一件什么东西面前被别的东西如此大笑,这还是第一次。
  但水车似乎不知道这是“第一次”。
  笑了好久好久,那旧水车才答道:“因为水车并没有姑妈或姑爹。”又对于笑加以解释,说“小姐别多心,笑不是坏事。
  柏拉图不是说笑很对于人类有益吗?而且……(它想了一想)柏格森,苏格拉底,窝佛奴,菲金,……全是哲人,全似乎都在他的厚厚著作里谈到笑和哭,我以为对小姐笑是不算失礼。”
  当到这水车,从它轧轧的声音中,念出一批古今圣人的名字时,阿丽思为这水车的博学多闻惊愕到万分。她料不到这水车有这些学问。且到后听到“失礼”的话,于是记起自己先前的随便来,觉得在水车不算失礼的事,在自己可算失礼了。她忙鞠躬,且第二次红脸。
  水车又笑。这时阿丽思,头并不抬起。
  过一阵,重新把话谈起,阿丽思就自然了许多,有说有笑了。
  谈过一点钟,使阿丽思在她自己的一本十二页字典上增加了一倍,这感觉由阿丽思很客气那么说出,水车就说这是客气。
  她仍然把这恭维用很谦虚的态度送给水车,说,“老前辈,这个并不是客气!”
  “太客气了!”
  “这是我心中的话!”
  到这时,水车可不好再说“请不必客气”的话也是“心中的话”了。因为它的心,不过只是一个硬木轴子而已。
  阿丽思小姐因为一面佩服水车的学问经验,一面想起先前水车谈到厌世,就问水车,问它为什么“见得多”不好。她且说出少许见得多是好事的理由来反质水车,当然理由很浅近。
  旧的水车说:“小姐快别说学问经验可贵了,象我们水车,用不着。多知道一样事就多接近死亡一天。我快死了,这一定。我不能断定我在哪一天断气,但总是最近的事。”
  于是那始终不插言的新水车说话了,他说道:“老前辈,先前不是说到死是安静么?干吗这时又象恋恋到这无聊的生?”
  “可咒诅的地方正是爱它的地方,……”以下这旧水车引的拉丁文格言两句,很可惜的是阿丽思并不懂到这个。
  到后这旧水车又说到许多生死哲学上的问题,所引出词汇,总象与面包,水,三月莓,螃蟹,阿丽思,全离得很远的一些东西。听得太多的阿丽思小姐,算计到——照水车说法一部人生字典罢——这字典页数真快到增加了三十,心想再不走不成,就走了。
  ……
  走到先前同螃蟹打赌的地方,螃蟹一见到阿丽思神气,就知道它赢了。见到阿丽思小姐抓荷包中物,它于是便很和气的请求阿丽思小姐把三月莓放在一个蚌壳里,好随时取用。
  阿丽思照到这小东西的意见作去。这样一来,螃蟹就不免与其他一次同人打赌的不欢而散情形两样了。它找出许多关于水车的话与阿丽思谈,阿丽思倒奇怪这仅只赢了二十颗莓的小东西,能够对输家这样客气,不担心口干,得不偿失。
  回到住处以后,阿丽思想起那小螃蟹一句话就笑不能止。
  螃蟹对水车的批评是,“这老东西真是一肚子的希奇古怪。”从这句话上使阿丽思想起说这话的螃蟹来。“一肚子希奇古怪,”一个水车肚子除了水,有什么可以说这样话的理由呢?至于螃蟹,一到八月,才真是“一肚子希奇古怪”啊!
  阿丽思设想,有机会再见到这螃蟹,就会同它开开玩笑,问它蟹黄那么味道鲜美,是不是算得希奇古怪。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