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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子与老黄


作者:萧乾

  爹爹说了:“年头不好,路上歹人就多。老黄,从今天起,你不用管门房的事,专门接送七少爷跑跑街吧。”
  我听了就噘起嘴来。这不等于说不准我逃学了吗?明里保我的镖,暗里就算把我监视起来了。上学也用得着他送?我有护兵呢,顶好的护兵。——我的护兵就是花子。
  多听话啊,只要我一打口哨,无论这矫健如羚羊的小狗溜得多么远,和多么漂亮的同类在调情玩耍,都会立刻抹过头来,挺起耳叶,用眼睛瞄准了哨子的来处。然后摇摇小尾巴,就一纵两纵地跑到我面前,卷着红红的舌头,喘着气,用前爪搔地皮,嗅我的裤管,舐我的脚面,使出这畜生所有的谄媚来哄我。它一路上撒着尿,影子似的跟着我。哪个学伴儿要是一逗我,它就瞪起妒嫉的眼,龇开两排白牙,向那孩子汪汪两声。有多威风啊!
  不过我不敢跟爹爹拧。好家伙,谁惹得起他那铁巴掌。可是,我先得给被派来的人点儿脸子瞧。
  “七少爷,快点儿走吧!”于是我就用脚后跟擦起地皮,弄得跟在后面的花子也奇怪地打起滚儿来。“七少爷,别买那没包纸的糖吧!”我就挑一根顶脏的糖棍儿举了回来,说:都是老黄教我买的。
  老黄挨一顿骂,我解恨了。但他不懂得该向谁诉委屈。
  爹爹说我大了,不应该还跟妈妈身边住正屋,叫我睡在西厢房,算作我的书房,老黄仍然睡在外院门房他那条土炕上。
  天不亮他就爬了起来。一个人在大院子里,冬天沙沙地扫雪,秋天哗啦啦地扫树叶子。蹑着脚步,偶尔还混杂着一声中年人的咳嗽。扫得差不多了,就伏在我窗棱上轻轻地说:“七少爷,该起来啦。”听到这话的我,纵已由梦里醒来,也会反而紧闭了眼睛,从温暖的被窝里,暗笑他在屋檐底下无可奈何地转磨,至多也只能用唇咂一下,代替一声公然的叹息。
  路上他求着我说:“七少爷,别这么样。您起不来,我怎么交代老爷呀!”我忒儿的一声笑了。谁让他派你作这棘手的差使呢!
  可是每天早晨,窗纸上那暗影总用极体贴的声调叫着:“七少爷,起来吧!”
  一散第末堂,校门洞挤着那堆接学生的下人里,老黄总立在最前排,朝着由课室泻出来的人群里张望。一看见我,就扬起了胳膊,扯起大喉咙喊“七少爷”。这么一来,弄得我大排行七这回事成了满校的笑柄了。碰到刚挨过老师的责罚时,我就硬扭着脖颈,装没听见似地混到操场上拍皮球去了。待我出来后,他必像个老太婆似的摸摸我的纽绊扣得齐不齐,肩上有没有土。更要紧的,是背上有没有给谁个小鬼画上王八。然后,才用扛老米的姿势背起我的书包来。一手拉着我,随后还向门房道一声“早晚儿见”,走了。
  花子这时自会脱出同学戏弄的包围,蹿到我的脚前报到的。
  路上,我见到什么就踢。如果一个白菜头刚好躺在我的脚前,我就非把它一路用脚踢回家去不可。老黄说:“七少爷,那多糟蹋鞋呀!”于是我就踢起砖头来。
  砖头要是踢到车轮底下,我会弯下腰去用脚钩。要是踢出了路线,像拐弯抹角的地方,我便追过去向回踢。但要是踢着走道儿人的脚跟了,那人会蹬起眼来。老黄马上得给那人深深作一个揖,陪着笑脸说:“是我,是我。您多包涵。”那人照例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吐口唾沫,才顿着脚走开。
  有一回他问我:“七少爷,您书包里那些亮纸作什么使的呀?”我告诉他是作手工的,叠成马呀塔的。他哼了一声。“这也值得花洋钱到学堂去学!”随后问我:“七少爷,您会叠蝙蝠吗?”蝙蝠?我不会。他说:“等空闲时我给您叠一只。”
  第二天早晨,他果然拿了一个叠成有翅膀的东西给我看,说是用旧茶叶纸在煤油灯底下叠的,好不了。我一看,样子虽然不大像蝙蝠,可是由高处侧面撒下来时,会如鹞鹰那么平稳地飞翔。
  嘿,没想到这粗人的粗手会有这么一份本事!这叫我发生了兴趣。“老黄,你家里的小孩干么玩儿呢?”
  老黄用破毡帽沿底下那双爬满了红丝的眼瞅着我发愣。
  “七少爷,我是光棍儿。光棍儿!”
  什么叫光棍儿呢?他说:“就是没娶老婆。”
  可是,看见了他嘴巴上的胡髭硬挺挺的,我推了他一下,问:“你干么不娶呢?”
  他噗嗤笑了,象是用这笑掩盖一个秘密。
  “盼着吧,盼着七少爷娶一位天仙儿,我给您当听差去。”他把话折到我身上来了。
  “你自个儿干么不娶呢?”我偏问。
  “我?”那么个奔四十的人会给这句话羞得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他脑袋上那块疤直发亮,左手揉着襟纽。
  “七少爷,”他用鞋子蹬了蹬阶石,“拿什么养活人啊!”
  后来他摘下帽子,蹲在台阶上,趁着头颅上冒的那片热雾,一点点儿地告诉我:他怎么给我爹在衙门里当卫兵,怎么跟着他打过库伦,怎么还替我爹挨过一刺刀。
  听完这话,我想了想,这么个英雄真值个媳妇儿。就一直奔到上房去,求妈给老黄找一个媳妇儿。
  “找他也不肯要!”妈冷冷地说。“爹爹有差使的时候就想把一个丫头给他,他一定不要。后来,索性一气走了,走了一年多。”
  “他干么不要呢?”我撒娇地问。
  “他家里有老娘。”妈说,“他小时人家看他的手心纹,说他:‘铁蚕豆,大把抓,娶了媳妇儿不要妈。’所以他不敢娶媳妇。——瞧,他多孝顺。你呢!”
  从此,我不再折磨这死心眼的孝子了,而且常由袋子里抓给他一把糖果。这使得他感激得直哆嗦。可是过了三四天,去摸他的袋子,那些糖果还热热地卧在那里。敢情他想积起来带给他老娘吃呢!
  春来了。学伴儿都放起风筝来。
  下了学,我拖着花子,老黄背着我的七尺大沙雁,到巷子前面那空场子上去放。我捏着沙雁背后竹条做的脊骨,他握住那线桄子。把线理好了之后,他就说:“七少爷,举去吧!”我就撒腿向着场子两头没有树的地方跑去。花子象是大家都在陪它玩似地随着线蹿,高兴地咬着我的脚跟。
  及至老黄嚷:“得了!”我就停下脚步。一松手,连花子也会仰起头来:握在我手里的沙雁就飘到碧空去了。
  等风筝在空中找到了平衡,他就把恍子塞在我手里,说:“七少爷,您放吧!”
  真好呢!蔚蓝的天空,纵横画了几条细线,各飘着眨眼的龙睛鱼呀,或蜿蜒的蜈蚣,偶尔还可听到铮铮的弦声。可是我的沙雁总出人一头,它展着肥阔的双翼,向上高举,雄踞在天空。
  老黄并不闲着哪。他张大了嘴,盯着天上的沙雁,招呼道:“七少爷,该撒线了!”我便把顶在桄头的二指松开,线嗒嗒嗒如流水般地滑出,沙雁也就愈退愈远,且渐渐地低落下来。直到老黄说声:“得!七少爷。”我方止住,沙雁也才向上升起。一下他用笨头布鞋在地上踢了踢,说:“七少爷,风变方向了。”我就牵了线,听凭他的指挥。
  晚间,老黄出主意把恍子隔墙扔进院来,由底下系上个红纸灯笼。这个点了蜡烛的灯笼就乘着希望的风,升到天空。那一点点红光,寄托了一家人的欢欣。直到妈在佛前烧了晚香,催了几次,才把这沙雁召了回来。——一是的,任它飞得多远,多高,我手一动,就会又把它召回来。它还是那么憨笑着。我也就带着这个笑容,钻进被筒去。
  春深了。爹爹在家闲腻了,快要坐火车出京运动差使去时,严厉地对我说:这些日子外面正嚷着闹疯狗呢,可不准再放风筝了。就借这个题目喊老黄把我那只沙雁给扔到堆房里去了,并嘱咐他,此后不准随便带我出大门。
  于是,放了学,我们就跑到后院去踢毽子。腾的一下他能把孔雀翎的毽子一脚踢过枣树尖。
  “七少爷,您瞧着!”毽子就笔直地落在他头顶的光疤上了。
  毽子又吸引住我了。
  可是我那花子好像病了。神情痴痴的,有时又无精打采地嗥嗥叫着。
  老黄正提了喷壶在庭前绣球花丛中浇他的花。我请他留心花子,且把我的疑心说出。他说:“七少爷,没事。这是春天!”我问他为什么春天狗就这样,他笑着不说什么。
  花子的样子为妈妈见到了,妈说:“别是花子中了疯?”
  老黄说:“不会的!我懂得疯狗的样子!”
  但散午学的半路上,老黄却告诉我,他已经跟人打听了。说先农坛有个专门治狗的地方。“七少爷,您放心。回头我就带花子去看看。”
  吃饭的当儿,妈妈问到花子,他就对妈妈说:“太太,我得带花子看看去。我打听出来地方了。”
  妈似乎明白这又是要钱的事,当时就没睬他。
  他偷偷地跟我说:“是得去看看,可是太太不出钱呢!太太不管不要紧。七少爷,您放心。”接着他由腰间掏出一把钱来说:“可不知道够不够,这是我工钱剩的。不够的话,七少爷再凑个几吊饽饽钱就许成了。”
  我没有,而且我也不想让这孝子破费。我用别的名义跟我妈讨了一块钱,交给老黄了。
  “七少爷,使不了这么些。多了我给您剩回来。”他把钱接了过去。
  这回我可得自己背书包了。
  在体操班上,我告诉学伴儿我的花子好像有了痴病。一个麻脸的同学便跑到我跟前,瞪圆了眼睛,哆嗦着手指说:“快扔了吧!准是疯狗。我南街坊的狗也疯了!”
  “麻和尚少搭碴儿!”我气了,“你怎么知道是疯狗?瞎扯!”
  “好的,由你去!”他撇了撇嘴,偏过身去。“哼,咬了谁谁就疯。把好心当狼肺的。瞧着吧!”直象狗就会咬了他似的,他很快地走开了。
  我也没睬他。反正我不能把花子扔了。凭什么?它又没碍着谁,惹着谁。
  散晚学,我一出校门,就给一个烂熟的声音叫住了:“七少爷,我等着您哪!”
  嘿嘿,这么快他就跑回来了。
  可是他的神情不对头。
  “怎么样啦?”我问。
  他用唇咂了一声,一面向外踱着一面说:“医院说——他们不存好心眼儿——说:非给留下不可。”
  “留下了吗?”我着急地插嘴。
  “哼,我才不那么傻!我说,留下吗,不成。这是宝贝!”他似有些兴奋地说。“我不能把七少爷欢喜的随便扔下!我得负一份儿责任!”
  “之后呢?”我仍不放心地追问。
  “他们说:好吧。你不留下,我会打电话叫巡警上你们家里去要。我心想,看巡警敢把我们怎么样。”
  原来他居然又把花子带回家了,我才算松了心。
  一到家,我就笔直向上房的廊下奔去。咦,花子不见了。
  我一溜烟儿地跑到妈妈房里。妈妈正坐在观世音菩萨像前闭着眼,举着一串菩提素珠念佛呢。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睁开眼,把我猛搂在怀里。
  “你知道吗?”她低下头,睁大了眼睛告诉我,“花子疯了!疯了!前街里邮差孟家的孩子给疯狗咬破一层皮,好好儿的孩子转天就出了殡。”说到这里,直好像我也将为它夺了去似的。“咱们以后不准再养狗了。你明儿还是坐口儿上小刘的车上学吧!”说完她狠命在我脖颈上亲了一下。
  我想找老黄再问个明白,可是她死也不肯让我迈出门槛去。
  这一夜我就睡在妈的床头。我梦见花子,梦见老黄,在梦中一切皆稀奇古怪。天亮时,我又听见老黄在刷刷地扫院子了。并且低声催着胡妈说:“不差么,可该叫七少爷了,胡姐,别让他晚了!”
  可是妈妈说,上午叫老黄给我告个假吧。随着又说,索性告一天假吧。
  不上学我当然很高兴喽。可是给国在房里,真难受!时间愈拖愈长,在屋子里愈呆愈腻烦。我想花子,想老黄,想秋千,想压板,想老四,想一切人!我想出城,在火车道上搁个铜板尽火车碾过去,还想到护城河给花子洗澡。可是呢,我还是给囚在房子里。隔着窗户看,狸猫都比我活得有味儿,它还能在花丛中追追蝴蝶呢。
  到了下半天,妈看我那样子也快给拘疯了,便嘱咐胡妈先把大门关好,准许我在后院玩。
  我喊胡妈去叫老黄,自己就先拿着毽子到后院去了。
  我在枣树底下等老黄。我追卧在井台上晒太阳的猫。我攀才搭好的葡萄架。好半天,老黄才扶着墙踱了进来。
  我赶紧把毽子遥遥地踢了过去。按规矩他应该用脑袋接着。或者,飞一脚把它踢了回来。但这次他只用手托着,缓缓地走了过来。他勉强笑着。
  “七少爷,您踢吧。我看着!”他说完,就把毽子另一只手握的毛钱票一并递了给我。
  “连车钱使了四毛六,七少爷。”跟着说,“剩下的钱全在这儿!”
  我接过毽子和钞票时,看见他右手二指上缠了一块挺脏的布条。
  我惊愕了。抬头看见他脸色惨白,非常难看。
  “老黄,你怎么啦?”我抛下毽子问。
  “没什么,七少爷。”他勉强在脸上挤出个苦笑。我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才告诉我:“昨天回来慢了一步,巡警已经把狗装在木笼里弄走了。我跟去看看。到医院门前赶上,悄悄伸手去摸一下花子。这畜生不认人了,就咬了我一口。”
  想起妈妈提到的孟家的话,我害起怕来了。
  “老黄!”我扯了他的大襟,“快快去治!”
  我一口气跑到妈妈房里。
  “妈,老黄给花子咬了。”我喘着气告诉她。
  “什么?”她立刻放下花绷子,抓住我的袖子。两眼又像昨晚那样直了起来。
  她马上关紧了房门,隔着窗房嚷着:“老黄,疯狗咬了你,可别祸害人!快走!”
  这善良的汉子立时成了一个危险的人。
  “太太,不要紧!我去治吧!”老黄用这话安慰怕起他来的人,心下说不定在怨恨着我的小题大做呢。
  妈懂得不应该欠一个快死的人钱。赶紧回身开了箱子,拿出三块当啷啷的洋钱,喊胡妈由门缝儿接过去。
  “这是你上月的工钱,快拿去治治吧。”妈隔着窗户说。
  我想跑出去好好嘱咐老黄一声,立刻给妈狠命地按住。
  “冤家,你非坑我一场吗?”她咬着牙根说,吓得我不敢动弹了,只隔窗户望着老黄拾起胡妈放在地上的钱,道了谢,拖着脚步一拐一拐地踱出了屏门,嘴里似乎还咕哝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妈于是抱怨起丢下一家不管远远外出的爹爹来。
  太阳剩东房上一条的时候,一阵猛烈的叩门声。三区派出所来了人要见家主。没法子,妈走了出来。立在廊上,接见这肩上钉了三个金星的巡长。
  “刚才中央防疫处来电话了,太太。”他橐橐地走到阶下,用宣判的语调说,“您府上的狗疯了。有人咬着就得赶快去医院打针,晚了可就没法治啦……”
  说完了这番使得全家人都目瞪口呆的话之后,这巡长似不关痛痒地咳了一声,然后就走了。
  “祸害人的东西呀!”妈骂着走进上房来。
  一个阴影爬上我的心头。我做起一个噩梦,喉咙梗得咽不下一口气,眼睛热得发烧。这么一条英雄好汉,也将如花子一样地由他那土炕上永远地消失了吗?
  “妈,老黄并没被狗咬着!让他呆在家里吧!”我满怀是悔意。
  “胡说!你要跟乱葬岗子的鬼一起住吗?”
  “可是——过两天他会好的!”
  “他已经死了!十五天以内,随便哪天阎王抽个日子,就会把他折磨起来。他要咬一切人,不分亲戚冤家。”
  “妈,我准信他不会咬我的!他不会一下子变得这样坏!”
  妈气了,捏住我的嘴巴,恶狠狠地对我说,爹爹回来要结结实实打我一顿屁股,且把胡妈喊进来吩咐:“等一下这死鬼进来,给我把屏门插上,叫他马上打行李。”
  胡妈又害怕又伤心地悄然答了一声,低着头出去了。
  天色由朦胧而漆黑了。传来一阵清晰而迟缓的叩门声。
  这声音叩到院里人们打着颤的心上。没人敢立即答应。
  妈一手拉住我,在佛前拈起素珠来。
  隔了好久,才听见开门声。胡妈悄悄地走了进来。看见妈在念佛,不敢言语。只带着一脸愁苦倚在门边,尽妈用大拇指和二指一粒一粒地挤那圆珠子。看看挤到那特大的一粒时,胡妈才借着对我的口气悄悄地说:“七少爷,老黄说,看着他在宅里这些年月,准他多住一夜吧。这时候走真不大方便。”
  我抱了妈妈的胳膊,默默地缠住她,求她。
  “不行!”妈陡然睁开了眼,坚决地说,“你告诉他,老爷没错待他,别赖在这儿害人!”
  胡妈不敢再求,只不甘心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妈,”我忍不住了,“留他一夜吧!他还跟爹爹一块儿打过仗呢!”
  “瞎说!”妈瞪了一眼,“小孩子懂得什么!胡妈,赶他快走!”
  胡妈将要掩上门,又退了回来。
  “不给他个盘缠吗?”胡妈泪汪汪地问。
  “盘缠——快咽气的人还离不开钱。真是要命鬼!”这么说着,她就回身开箱子去了。我趁机会由袋子里掏出那天他找回的五毛多票子,又倾袋子里的碎钱一并塞到胡妈手里,象在一个深坑里撒了一把土似的。
  妈锁好箱子,回过身来。“他这月才作了——”她掐着指头算。“不到十天,这里是三块钱——整月的工钱。告诉他。多了我作不了主,得等老爷回来再说。”送出胡妈后,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我蜷在墙角,心里难过得像个犯了罪的人。花子的眼睛,老黄的眼睛,都像水泡似的在我心上冒,一闪一闪的。
  但我懂得我力量的微薄。
  我清晰地听着老黄翻腾行李,哧哧拉绳子捆行李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他那虚弱的咳声。
  “黄爷——养养会好的。”我好像听见谁这么一声,颤巍巍地。又仿佛听见老黄咂了一声说:“这都怪我!”他想是背起铺盖卷儿了。
  象一声悠长的叹息似地,大门关上了。
  这无家的游魂被人躲避着,摸着黑背着那铺盖卷儿,拖着脚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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