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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睡在客厅里临时加的小床上。这是我回家四十多天以来,第一次在家里过夜。身边没有钟表,也不知几点了,躺下我又坐起,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天怎么还不亮。但我不敢起床,怕吵了爸爸和弟妹们。 我老是听见有流水的声音,但这声音又时断时续的。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似乎可以分辨房间里有人饮泣吞声。我右边是父母的房间,而现在终于可以断定,妈妈再也不在爸爸身边了。我左边是弟妹的房间,有时好象是这个房间里的动静。几个房间全是一片黑暗,只有我面对的妈妈遗像前,长明灯代替着蜡烛,彻夜通明。妈妈的遗像是姐姐用一张彩照翻拍的黑白照,照片上影像比彩照朦胧,然妈妈的笑容一如既往,漫无机心。这种了无机心的笑正是我们所熟悉的妈妈特具的表情。 这张作为遗照的放大像,姐姐把它带到医院时,我很想让医生护士看到,我想让他们知道,妈妈曾经是多么舒心,多么安逸。妈妈的长发盘在头上,全是黑发,妈妈的额头光洁,眉眼的线条明晰。妈妈的笑像小孩一样,是说什么很好玩的那种笑,而不是那种操心操不够的老太太苍老的笑。我甚至想给妈妈看,因为妈妈一向喜欢照相,我们竟从未想到为她放大一张照片。 妈妈那会儿已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四十多天里,抢救没有停止过,吊针没有断过,医生几次打招呼,让准备后事。后事中的一项是放照片和做黑纱。这些在同一天做好了。 更早的一天,医生说血压垮下来了,赶快把要见的人喊来见面,又问:寿衣准备了没有?我慌慌张张地说:没有,我怕不吉利。我是准备买的,妈妈的毛衣都旧了。医生说:过了七十就该准备的,把它包成一包,每年还要晒晒。亲友们来到病房时,我和弟妹赶快开车去给妈买新衣。时值元旦后的第三天,商店里全是过节气氛,我和弟妹说,咱们给妈买日常可以穿的新衣,不买那种全黑的寿衣,穿着像地主婆似的。我们在内衣、毛衣、棉衣、鞋袜等柜台都照着质量好、款式大方舒适的买。想到竟是为最后一次准备的,我抱着那些新衣,眼泪兀自地流。那天,回到病房时,妈妈已缓过来,吃了晚饭,我说:妈,给您买了新衣服,等您出院时好穿。穿新衣服回家过年啊。然后我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穿给妈妈看。妈妈看了,一样样点头,请来的护工小史,在旁不住口地赞叹。羊毛袜子上的绣花、丝绸的长围巾,我都连说带比划地给妈妈看了。妈妈都声音急促地说声:好。直到今天,我依然拿不准,妈妈是否清楚这些衣服是所谓后事?妈妈一向也是喜欢新衣服的,好吃好穿的东西,妈妈都是兴致勃勃。只不过,她多年来难得下楼,对她来说,新鲜的东西太多了。 我睡下的方向,正对着妈妈的遗像,就像在医院中,我躺在妈妈对面的一张床上,头的方向在妈妈的脚头。我合衣、高枕着棉被,睁眼就可以观察妈妈的情形。那些夜晚,是我的记忆中和妈妈唯一亲近的夜晚。有十多年,我只是每年春节回去几天,做全家人的年饭,给妈妈洗脚穿袜子。 我耳边仿佛依然可以听见妈妈叫我的声音,妈妈说:你来!最后几个夜晚,总是觉得冷,把暖气开到最大还是觉得冷,有时,我就披着棉被坐过去。在妈妈身边,我说:我陪着您啊。妈点点头。妈妈的手是热的,一直是热的。但她呼吸困难,总是气喘吁吁,汗水浸透了衣服和头发。 早上,弟妹两人如常来看妈妈,然后说,妈,我们上班去啊。后来我问:妈早上有表示吗?弟弟说:妈点了头的。医生让我去另一家医院送血气化验,我坐了弟弟的车走。我记得妈也明白的。我们在车上说妈不好。在医院的门诊部,记帐的人把我当成本院的,结果让我多跑了一趟冤枉路。否则,我就会早一点回到妈妈身边。可又怎么知道,这一天是妈妈的最后半天!我痛悔,在那天早上,没有让弟妹们守着妈妈。 中午,医生吸痰后下班了。妈妈呼吸更快、心跳一百二十下。我数了几遍,只有再喊医生、护士。他们如常地量血压,又说该打的针都打了。值班医生说:今天情况蛮差。我说:我知道,我只希望妈妈少一点痛苦。医生说:她现在没有痛苦,她是昏迷的。医生又走了。我握着妈妈的手,又想得喂妈妈一口水。水在咽喉里似乎没下去,又听见喘气的声音夹杂着呼噜呼噜的水的声音,我再也不敢喂。过一会儿,没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了。我想我现在睡一会儿吧。自从请了护工以后,我中午都眯瞪一会儿。我靠在床上,只听得妈妈气喘像牛、像火车。小史不停地用棉签沾了水去涂妈妈的唇。我想睡,不睡晚上熬不住。可怎么睡得下去,心里惶惶不安,这么吼下去,妈怎么受得了!我翻身起来,让小史再去找护士。护士带了实习生来量血压,护士量了,再让实习生量,我问:多少?护士神色凝重,说:四十、六十。实习生又量,说:六十、一百。他们又量,我犹如在梦中,这情形又熟悉又陌生。好象他们来打针了,他们又量血压。我说要不要我喊我弟弟?护士说:赶快去!我拿磁卡,翻电话号码,让小史去打电话。我再把手放在妈妈的手掌下,妈妈的手温热。医生来,医生说:你喊她。我轻喊:妈妈。他们又拿手电照瞳孔,我说:妈妈你喝不喝水?妈妈似乎还点了点头。这一幕又好象是我喂妈妈水以前发生的事。总之,房间里又只有我和妈妈了。医生再次进来时,把做心电图的仪器推到床前,妈妈的呼吸突然舒缓下来,一口气比一口气慢。大约倒了不到十口气,医生过来按她的胸部。他们比划了一阵,站到一边去。我还握着妈妈的手,听见护士说:两点十分。 我愣怔了一会,突然意识到她的话。我顿足喊:妈妈呀妈妈呀。医生护士都没有声音。我摸妈妈,妈妈全身哪儿都是热的。我问:是不是真的?医生说:是的。我不能相信,泪眼模糊我问:我妈妈身上都是热的啊! 医生护士说:你们尽到责任了,请节哀。他们走了。吊针,持续了五十天的吊针拔了。氧气关了。后来,护士来把输尿管撤了。妈妈一直说不要的这些管子现在终于都不再束缚她了。我喊小史烧水,烧多多的水。她说,水够了,水瓶全是满的。她端来水,我给妈妈从头到脚的洗和擦。妈妈一身干干净净,不脏不臭。妈妈的皮肤白皙柔软,妈妈的胸腹、大腿都还是丰满的。妈妈的肚子上,手术后的刀口都长好了。可就是这个胆囊摘除的平常手术,导致了最后致命的呼吸和心力衰竭。 弟妹们赶到,我们给妈妈穿衣,弟弟用手给妈妈合上眼。爸爸到了,爸爸哀哀地哭说:你怎么不等我呢?爸爸被人扶到走廊上,后来,主治医生京京和爸一起进来,京京是我们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说:家属不相信,来,再拉个心电图。心电仪接上,竟然出现了曲线!她喊:赶快!呼吸机、心三联、呼三联。医生护士围起来,呼吸机接上,长长的针头对着妈妈的胸部口扎下去。然而心电图上终于一条直线不再变化,爸爸哀哀的嚎啕,他被人扶走。 进来的弟弟的同事们帮着收拾我们住院的东西,一样样往楼下搬。给妈妈熬的鱼汤倒了,早上才买的苹果妈妈不会吃了。妈妈现在穿着我们不熟悉的衣服躺着。我们等着殡仪馆的车来。爸爸说要把妈妈抬回去,医院的人说现在那兴往家里抬,又不是农村。我和弟弟说,直接去殡仪馆吧。弟弟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家清开始张罗如何办事、派车、办手续。手续是由医院开出死亡证,再到卫生防疫站办,同时去派出所下户口,然后殡仪馆才能火化。 姐姐说,明天就,是不是太快了。至少要停三天的。尸骨未寒啊!我说,停三天我们可怎么过?爸爸不安,我们都不安,妈妈一个人停在外面。 护士长进来,再次问我们是停在医院的太平间还是直接去殡仪馆。然后,她带了手套进来,问我们是用什么打包。我说妈妈垫的白床单是我们自己的,我又拆下了妈妈盖的薄被子的被套给她。因为这家医院远离闹市,又是省属医院,病人不多,妈妈单独住着这间病房,所以我们带了许多家里的东西来。护士长让我们帮着,使妈妈的头冲着床单的一角,被套也是用被角,两下里包起来,她再用纱布条在颈部、身上、腿上和脚腕上环绕着打了结。妈妈穿了棉衣、棉裤、棉鞋,经她捆扎,我们看不见妈妈的脸了,一个厚厚实实的人形包裹躺在床上。不时有人进出,房门老开着,天气如此之冷,正如我们的朋友新发所说:老人和天气是相互感应的。 天色黑下来时,殡仪馆的车到了。我们把妈妈抬到他们带来的担架上,然后推出房间,走廊,进了电梯。然后出了病区大楼,妈妈治病而来,来的时候妈妈刚过了七十九岁生日,弟弟花了上千元,给她买了一套梁羽生全集作生日礼物,让她老人家接着看梁羽生,因为金庸她已经看了几遍了。妈妈有满满几架武侠小说,这些年她就是看武侠度日,高高兴兴的。妈妈进手术室时,弟弟说:妈妈不怕,妈妈什么世面都见过。妈妈说:我什么世面都见过,还就是没有开过刀。谁曾想,五十天后,是这样出了医院!寒风中,工人拉开殡仪馆专车的车尾底部,露出一个刚够放下担架的空厢位,他们就这样把担架平放进去,“砰”的一声,关上门。我们则坐在车上,好象家清也开了一个车,天气黑沉沉的,几个车相继开出。 我回到家里时,都不知是几点了。只见门栋入口处已经一列摆了三个大花圈。家里人满满荡荡的。客厅的五屉柜上已铺上了白布,妈妈的最小的小表妹和妹夫在布置灵台,他们挂遗像、装供果,写挽联。弟弟的朋友同事这里那里围着说话,商量着明天的事。地上已经有几床包装精美的毛毯、棉被,里面写着艾妈妈或唐老夫人千古,下署送礼人的名字。后来,爸爸说,里面还有他们送的丧仪,装在信封里,大约共有几千元。我记得,以前大家都穷的时候,主要是送被面的。那些办丧事的家里,挂了许多线绨的被面。 我的小小姨,因为比我还小,我一直就叫她小名的,他们夫妇,我叫他们小妹和远汉,他们家刚办了我老外婆--就是妈妈的老姨奶奶的丧事。老外婆活到了九十来岁,就在家里老去。那天,正是妈妈进医院的一天。妈妈和老外婆感情很好,每年都要给老外婆送生日礼物,去年春节,老爸老妈还去老外婆家打麻将。老外婆已经坐不住了,主要是和我的六外公、六外婆打。老外婆在的时候,我妈妈的家族是六代同堂,所以大家聚在一起,就吃湖南菜,品评东安鸡。麻将哗哗响起,我就想起一只英文歌:过去的好日子。天气冷,老人们手脚蜷缩,不断有人招呼吃喝、调整取暖器,大家都是既高兴又力不从心的样子。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母亲和老外婆,本性上都是传统的旧式妇女。虽然妈妈一直上班,就像解放后大多数妇女一样,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既不喜欢上班,也不问政治。是不求进步,中间偏落后的群众一类。妈妈喜欢家里的生活,喜欢自己的一家人,还有自己的亲戚们。妈妈尤其喜欢做那些旧式妇女的活,诸如缝纫编织烹饪。可她自幼跟外祖父长大,外公戎马倥偬,把她送到自己军校的老师蒋百里校长家中照顾,让她上到大学,并不曾作什么家务。解放了,妈妈也随大流参加工作。发了钱,她忍不住就要买花布、买好看的毛线,毛衣还没织出来,月底就过不去了,没有生活费了。妈妈和爸爸就争辩不休,论题是究竟应该如何管家,由谁来管。妈妈老老实实上了二十几年班,退休工资是人民币三十八元,行政二十三级。当年是如何的温了不能饱、饱了不能温,过来人可想而知。生活教会妈妈接受了爸爸的原则,吃饱放在第一位。有许多年,妈妈没穿过象样的衣裳。记得当年有一种不要布票的软布,黄和黑的格子,绵绸不像绵绸,化纤不像化纤,一洗就照着一寸飞快的缩小,我当新衣服穿了一季,然后买了一袋黑蓝的染料在锅里煮,把衣服煮熟了给弟弟穿。弟弟穿了不要了,然后是妈妈穿。那衣服,拉不直、拽不平,黑道蓝道深一块浅一块,现在给人当抹布也没有人要,当年全国的老百姓谁又不是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我其实一直也没有搞懂,我妈妈是如何接受了这样贫穷的生活,她出身富贵之家,穿过绫罗绸缎,戴过珠宝首饰,出门不仅有车,连坐飞机都是免费,因为她嫁的第一位夫君是空军教官。总之,妈妈像最普通的老百姓那样渡过她解放后的工作生涯,而她无比羡慕的就是别人家的主妇会持家,一点点钱养活一大家人。文革中爸爸是历史加现行反革命,妈妈被调到公园看大门,每天妈妈扛一把大扫帚,扫地,收门票。还有一段时间,妈妈每天要扫完屈原纪念馆--这个馆变成红卫楼,里面陈列的不再是文物字画,而是伟大领袖和小将的图片;妈妈再走到湖的另一头去扫几层高、楼梯弯弯绕的行吟阁--这个阁当然也改成了红卫、革命之类的阁。妈妈干这些活都无甚所谓,好象她从来就是这样生活,随大流吧,既然当时时兴的就是扫大街,扫厕所,扫公园岂不是最愉快的扫地场所。再后来,妈妈就到了五七连,五七连是什么东西,现在的人要查文革辞典才搞得明白,妈妈当时就是去干纯粹的体力劳动,在苗圃拔草种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妈妈在这里交了后半生最好的朋友,是不折不扣的劳动妇女,纳鞋底、种菜,腌干萝卜,无所不会,养家糊口,独立谋生,丈夫死了一个人拉扯一大群孩子。妈妈于五七连退休,终于还原了她家庭主妇的本色,时值七十年代之初,妈妈接手做饭,一日三餐,还有纳鞋底,腌胡萝卜,泡白萝卜。从此上医院看病自由自在,不必看领导脸色。 近十多年,妈妈给我写的信越来越简单,基本上都是平台上的花又开了几朵,包馄饨里面要放葱,我没有害病,每天看小说等等。我们长大了,妈妈变成了小孩,大家对妈妈都是瞎三话四,报喜不报忧的。弟妹回到家中,总是给妈妈带零食,葡萄干、话梅、包装好看的新鲜东西,两个人一起吃。弟弟的朋友,也都知道帮弟弟担待。弟弟去为公司奔命的时候,他们会来帮着换煤气,也会开车带老人去散心。他们叫老爷子老太太出去玩啊,老太太喜不自胜,早早穿上花边衬衣,绣花的毛衣,跟他们出去吃饭。这都是他们晚年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爸爸则不会忘记带上照相机。 天终于亮了,天气阴冷,车子分头去接亲友,我随车先走。父亲一早起来,就点了三炷香,对着妈妈遗像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弟弟的朋友大余他们昨天就为我们捧来了香炉、线香、烛台等,他们还替我们买来了香皂、毛巾,毛巾包着香皂,扎成一个方块,这是还敬给前来吊唁、送丧仪的人以及敬给帮忙办事的人的。他们自己分了工,到了殡仪馆,由婷婷散给那些工人。 我坐在弟弟的朋友,开餐馆的老板小杜的车上,妈妈最后一次去外面吃饭,就是在她的“天街食府”,妈妈住院的五十天里,小杜让她的师傅煮过甲鱼汤、母鸡肚片汤、豆花鱼,一锅一锅地往医院送。我懵懵懂懂地说着母亲最后的情景,从头一天到这一天,我像祥林嫂一样,把不堪回首的那些情景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妈妈心里晓不晓得她的情况呢? 妈妈晓得。就在几天前,晚上,半夜里,妈妈总是不睡觉。我把她的眼睛合拢,她又自己睁开。有一天夜里,妈妈说:我要走了。我说:到哪里去?妈妈说:我要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一时谔然,无言以对,起身到洗手间,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欲哭无泪。我再坐到妈妈身边,说:妈妈,哪里也不去。倒数第三天,爸爸下午如常来看妈妈。天气进入武汉最冷的季节,爸爸说:我走不动了啊。明天天气不好,我可能就来不了啊。但是每天下午爸爸都来了。爸爸摇摇晃晃走到妈妈床前,妈妈说:你带我回去。医生又来吸痰,吸痰管从鼻子里插下去,妈妈摇头,我万般无奈,只能帮医生扳着妈妈的头,无法帮妈妈。爸爸看不下去,掩面离去。吸痰管像一个拖布,在鼻子、咽喉里出出进进,痰是吸出来了,渐渐地也有淡红的粘液出来。那是鼻咽部的粘膜受了损伤。 我对吸痰这件事是如此矛盾的心情,我打心眼里不希望医生来吸痰,可是由痰堵带来的呼吸困难非如此无法缓解。何况没有其它任何一种办法来改善妈妈的处境,医生早有言在先,弄得不好就是人财两空。弟弟说,不惜一切,也要救妈妈。我说,妈妈还在接受治疗,我们不能抬妈妈回去。回去就是放弃。单位说,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吧,我们来结帐,退休职工按百分之九十报销。爸爸说,妈妈的单位好啊。如果是我们教育系统,根本没有钱。医生说,上“泰能”吧,最好的消炎药。反正是一锤子买卖了。掰得过来就掰过来了。护士说,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争取让你妈过春节。我们看着最好的“泰能”上来了,那么一小瓶子,再加上防霉菌感染的药,一天照着上千块的价钱走。最好的消炎药令我恐惧,这意味着再次出现菌群紊乱,妈妈将不停地拉肚子。 妈妈拉肚子和便秘的时候,是全家最为齐心协力的时候,先帮妈妈翻身,小史去把斜倚的床摇平,弟妹保着妈妈打吊针的手不被压着,弟弟抱着妈妈的臀,爸爸在周边指挥,我在床的另一侧蹲着,用手套或手纸接大便。小史嘴里帮着妈妈用劲,我随时报捷,弟弟显出他马屁精的本色,大声欢呼:妈妈拉出来了,全世界人民都高兴!与此同时,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是沮丧的,这件事做得如此艰难,妈妈的前景在哪里? 妈妈变成了更小的孩子,她有时大叫:我要拉巴巴我要拉尿我要放屁!叫得护士听到了问我们是不是拉得一塌糊涂?妈妈说要穿裤子,坐痰盂拉。弟弟把家里的高脚痰盂带来宽她的心,让她放心拉。医生根本不允许我们给妈妈大翻动,明摆着,妈妈的心功能连床上的活动,如吞一点米糊,咽一口水都越来越难以耐受了。 在殡仪馆,打开那图书馆卡片箱一般的柜门,我在想,会不会出现奇迹?妈妈会不会一下子摆脱病痛,从冰冷中复活?又或者,妈妈在冷柜中呆了一夜,她的面容会不会改变?我旁边弟弟的朋友提醒我,不要自己推担架车,我还是忍不住拢过去,守在车旁。两位殡仪工中的一位是个中年妇女,相貌很干练,也很慈和,她说,您放心,我们来。她从口袋里掏出香水,在包裹妈妈身上洒。然后她把昨天护士长打的纱布结解开,妈妈的脸露出来,和昨天一样安祥,只是两颊好象塌陷了一点。女工师傅又拿出粉饼、眉笔,三下两下在妈妈脸上涂了涂,现在,妈妈看上去好象脸上有了一些红润。女师傅穿着白大褂,活儿干得很让人踏实。按我说的,她把我带去的棉帽子给妈妈戴上,外面再裹上了美丽的丝绸围巾,又用织锦缎的龙凤被面换下了妈妈头天盖的绣花布被面。我看见地下扔了一堆半新不旧的被面,大约都是这日换下来的。根据我头一天在这个房间的黑板上看到的记载,这日里火化的有无名尸两具,有小孩年仅八岁,妈妈是这日里最高寿者,七十九岁,按中国虚岁,是进八十了。 我们随着师傅到了我们包下的灵堂,这是最大的一间。亲友们把一只只花篮摆在妈妈遗像下,车子陆续到来,花圈也都抬进来了。我们单位的研究室主任、系主任这天早上都打了电话来,让我代送花圈,我买了插鲜花的花篮,捧着,在妈妈遗体前留影。爸爸被扶来,弟妹们、姐姐一家三代都来了,妈妈的表弟表妹们,弟妹的爸妈,我先生家的长姐,爸爸单位的老师都来了,来的最多的是弟弟的同事朋友。哀乐响起,他们陆续过来,给妈妈鞠躬。在妈妈的脚头,有人放了一大捧白色的菊花和马蹄莲。新发事先问我:妈妈的手里捏了小桃酥没有?我说:没有。要吗?新发说:要的,老人捏在手里打狗子的。我赶紧让婆家大姐去买,大姐买不到小桃稣,买了一袋面包。我拆了面包,掰成小块,塞进妈妈手里。后来,在封棺之前,新发在妈妈的头下塞进了一叠钱纸。他说,他看到我们都没准备这些,就做了。我只有谢他,爸爸伤心,我没法和他商量,许多老规矩礼性,我并不知道,一旦知道,我都愿意为妈妈做的。 遗体告别仪式之后,弟妹遵嘱扶爸爸,和其他的老师、长辈先行离开。我们开始最惨痛的路程。妈妈的担架被什么人,可能是殡仪工飞快地推走,我们一大群晚辈在后面追。是在一间开阔的大堂,一堵目光无法穿越的墙下,殡仪工把妈妈从担架上抬下,抬进一个透明匣子里,然后他们用透明的胶布之类的东西把两半匣子封起来。意识到妈妈就此与我们永别了,再也没有妈妈了,我们嚎啕痛哭,我四周哭声一片,弟弟跪在我的左侧,这是他第一次放声痛哭妈妈。我希望妈妈听见我最痛心的忏悔:妈妈你原谅我吧,我没有把你照顾好!妈妈知道我想上班就提前走了!有一扇门哗地打开,妈妈被推进去。再也看不见妈妈了,今生今世,再也听不见妈妈的声音,看不到妈妈在我们中间了。我们点燃了所有亲友的花圈,点燃了一张张钱纸,北风劲吹,火焰呼呼地升腾起来,烈焰灼人。 一九九七年元月十七日下午,妈妈起程,这天,我听到的妈妈最后一句话是:到了。我问:到哪里了?妈妈说:到成都了。弥留时,妈妈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再没说过别的。成都是妈妈年轻时求学的地方,是妈妈和我们的爸爸私定终身的地方。妈妈的灵魂可能在那一刻先去了那一片天府之国。元月十八日中午,红绸包裹了双凤齐飞的汉白玉匣子,弟弟捧着,我们把妈妈接回家中。 1997年2月1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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