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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美好的因为有昨天作陪衬。 如果是永远的,那就让它们永远地唤起我的记忆。 噢,苏北宁静的乡村,那弥漫着苜蓿花香的夜晚。 夜多半是沉重的,唯其因为散发着幽香,才组成了妙曼的诗的旋律。 我们围着棉花秸燃起的火盆,面对面地沉默着,谛听神妙无穷的夜的声音。在那过去了的沉重而烦闷的岁月,属于我们的夜晚少得可怜,而那紧箍咒般的政治学习,深挖“5.16”运动的一次次令人恐怖的动员,常常撕破夜的宁静。 从散发着牛粪味道的牛屋里回来,我们便开始了莫名其妙的狂欢。可能是为抵御恐怖,发泄心中的百无聊赖,让自己受压抑的本性畸形地寻求解脱。红红的火盆,映着一张张疲惫的脸,我们干嚎着仅仅允许唱的样板戏片断,而后起哄,学癞蛤蟆叫,学乌龟爬,那可是真的,学得象极了。然后笑啊,拚命的,连声音都变了。我无可名状地承受着心弦的颤抖。我多么想逃开呀!啊!我被这沉重的生活团团围住了。我期望着夜空中哪怕一颗流星,沉寂中那怕一声蝉叫。 门“通”地踢开了。“有音乐么”来者环视着四周,显得很高贵。我的眼皮颤动了一下,是他——苏里。 “它早就绝八代了,告诉你,我们只会干嚎!”有个粗嘎的声音,没好气地答道。苏里冷笑一声:“那么,你会学狗叫口么?这倒应当是一种时尚的音乐。因为它有鲜明的……阶级性。”他踢开一团草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他的长相丰富并且含蓄:头发蓬松而卷曲,脸庞苍白而清瘦,冷漠和温柔并不是均匀地分装在两只眼睛里,薄薄的嘴唇上一撇短髭,很黑很美,大衣随便地披在肩上,令人想起某印象派画家的自画肖像,不过他好象并不很爱画的。 深挖“5.16”运动一开始,他就失踪了,不知到哪儿去了。 在一片慵懒的闲聊中,他独自哼起了列宁喜爱的“葬礼进行曲”。有一、两个人跟着哼起来。空气变得庄严了,沉郁了。哼着哼着他的声音消失了,而他的眼睛渐渐地虚眯起来,光柱缩小,集中凝视着一个焦点,那样的眼神令我害怕,他似乎被一种深深的痛苦狠狠地折磨着,透露出一种杀机。 我解释不了我的举动,站起身,忽拉一下拉开了门。 广袤的夜空,清彻的寒风,我眼睛里星光点点。 苏里懒洋洋地站起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到门边:“你在看什么?还是想什么?或对我感到好奇?” “我在想,星星混灭了。为什么是这颗,而不是那颗?” “那是永恒的秘密。追寻它,你会感到恐怖的。” “不,正好相反!”我把头靠在门框上,他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屑于和我谈下去的神情,我很讨厌这种“不屑于”。他的不屑于很多:不屑于为了自己的生计饭碗,要父亲为他去向别人屈尊;不屑于炫耀自己的门第,去接受那些俗不可耐的垂青;不屑于和周围的人扯淡。这等等的不屑于,形成了他骨子里的傲气。 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被晚风送过来,我张目望去,一条火龙悠悠忽忽地向夜空蜿蜒而去,屋子里的人都出来了。“多美的葬礼,又一个灵魂升入天国。”苏里说完,把头朝我一偏:“你怕吗?华歆?” 我不明白,他干嘛老向我挑衅。我不示弱地答道:“当我一切如愿以偿以后,我会觉得是一种……休息。” “那么,不如愿呢?” “那只能是一种遗憾。” 那种“不屑于”又浮上他的嘴角:“岂止遗憾,你不觉得可怕么?假如你在空掷生命?” “那是因为你把你的生命的价值看得太高了!”我故意激惹他,因为他的话重重地撞在我的心弦上,引起共鸣。 他的嘴角一撇,双臂交叉在胸前,懒洋洋地回敬我。“生命是无价的,问题是要有理想、事业做筹码,使它与世界平衡,否则……”他的眼光茫然地追随着远去的火龙,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使他变得迷惘起来。 华歆轻轻地叩门。“请进。”屋里的人回答了一声。灯光摇曳了,苏里站起身,齐膝的乌克兰皮靴,发出“托塔”“托塔”的声音,大衣滑了下来,他一把拎起。 “您欢迎吗?当然,我只是为了……为了……”华歆很想用两个字表达出她的冒昧,是由于那心中再也容纳不下的无数的矛盾。 “哦,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相遇了。”他会心地微微一笑。 灯光暗幽幽的,暖融融的。 “我憋得难过,多么想到广阔的世界中去,却……闯到您这儿来了。”她说。 “我刚从外面的世界中回来。怎么,你想去寻找什么?欢乐么?幻想么?”他的嘴角,浮出一丝讥讽:“我是真格儿的不名一文的出去流浪了几个月,就象高尔基当年沿着伏尔加河上去一样。不瞒你说,我惊异,因为我看到了饥饿、好人探监、女孩子在街头变相行乞。真的,我竟有高尔基童年中的感慨。”苏里的眼睛中又出现了华歆早已熟悉的迷惘、冷峻,他接着说道:“我总是不大明白在我们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的联系,永远在怀疑。” “如果在我们的周围,包括我们的生活,都是不合理的,为什么不能摆脱它们?”她的右手撑着面颊,眼帘半垂。 “我们将长久地受着这场风暴的冲击,我是指这场前人从未遇到过的风暴,它将使千百万人在其中撕去昔日迷人的面纱,淘净人世间的污垢。”苏里若有所思地说。 “那么我们的力量呢?” “你把你生命的价值看得太高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多么盼望,这一切不正常的状态早日结束,恢复我们正当的事业,哪怕还是童年时代的梦也行,我们大家都在空掷生命,与其这样,不如在五十年代,不要向我们灌输理想呀,事业呀,使我们至今还苦恋过去的梦。不过我总是在做着努力,人不能没有希望。” “你很天真,其实希望对于现在的人,毫无裨益,只不过使你更温顺地接受岁月的折磨罢了。”他这么说着,“我念首诗给你听听,要听吗?真的,我已经会背了。 “相信吧、渺小就是这世界上的幸福, 干嘛要那些深远的认识、光荣的渴望、 天才与自由的热爱, 假若我们不能享受它们。 我们北国的孩子们,好象这里的开花草, 开花不久,很快就凋谢了, 象灰色的天际的太阳, 我们的生活是阴沉的, 它的单调的运行不会长久, 在祖国仿佛是窒息的……” “无比坚强的莱蒙托夫也有如此绝望的时候,在他所处的时代,也有我们的影子,这不是偶然的。”屋子里已经烟雾缭绕了,他站起身,随手打开了窗子。 “那么,会不会有这样的狂飙……我想,会有的!”她不十分肯定地说。 他摇摇头,耸了一下肩膀:“即使有,也不过是一种迟缓的递进中的一个环节。” “你过于悲观了。”她说。 “我实在想乐天点儿。” “不过你是超脱的。” “不,我是自私的。” “你很高傲。” “又很自卑。” “你是聪明的。” “却是无用的。” 他们的眼睛对视了,热诚、期望、温柔、淡漠,还有点什么,全象小河的水和小溪的水,交融了。 “怎么,”他头一偏,“轻视我吧,我是渺小的。” “您还不如说,赞赏我吧,我是多么的……”她的语气挪揄。 又是“不屑于”,浮现在他那嘴角上。 “怎么,伤了你的自尊心了?”她说。 “那廉价的玩艺儿?哦,我有点儿乏了。” “嗳,你这次出去流浪,晚上睡在哪儿?” “象狗一样蜷缩在某一个地方的某一个角落。” “哼,那是你富贵得不耐烦了,才出去自讨苦吃。” “你为什么不作另外的解释呢?” “难道你想普救众生?” “问题是上天没有降大任于斯人,我们只有无穷尽的等待、等待,直到老朽。其实,人有不可估量的发展力,可是却受着限制。不,钳制……”他的嘴角习惯性地一撇。 “我很想摒弃悲观失望的情绪,总想使自己振作起来,生活得充实些。请你不要那样,我并不是来和你互为补充的,我并不想以自己的情绪去影响他人……不过我总想寻找什么,我们多么年青,精力多么充沛……”她扬起脸,认真地看着他,那眼神是真诚的、哀寂的、期待的。 他心不在焉地接道:“是呀,我们都在寻找什么……瞧,下弦月,多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此时,生你养你的省城在你的心目中,是苦涩的,还是神往的?” 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象是一大把银币撒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寻找什么呢?我看不出,有什么合法的方式或者斗争。可是我要摆脱这些,华歆说我太悲观了。她哪里知道,年少时,我是多么踌躇满志,而且父母对我的期望多大。见鬼,当初,妈妈一定要我放弃对于数学的爱好,进外语学校,而后,入国际关系学院……跻身外交界……现在想来,一切多么可笑。当然,华歆也说得对,我们是多么的年青,精力是多么的充沛。大约对于一个这样的人,比方说,对事业的热望变成了失望,被命运无情的戏谑,而筋骨是这样的强壮,血液是这样的激荡不羁,脑子闲着,简直要发疯的人,只有一件事能拯救他。哦,寻找什么呢?只有爱情,这是能够主宰我,和受我主宰的幸福,这是属于我的唯一的幸福。不知为什么,这次回来,见到她后这种隐藏在我心的深处寻求解脱的渴望,一下子复苏了。 不用说,我们相爱了。 我想就此能忘掉一切,这种牧歌式的爱情,能够使我得到一种真正的休息。我想,爱情是永恒的、绝对的、幸福的。 一种青春激越的热情,使我有点儿飘然。当然,我从她那空虚、哀寂的眼睛里也感到,她需要我。 她具有多侧面的性格,就象一潭深水,我很想探测它的深度,但一时还有些茫然。与其说我喜欢她的不矫揉造作,不如说是喜欢她的执着、温柔。 我承认,我对她的喜爱,是用对世界的冷漠作为调剂的。 我们常常到山里去,到淮海战役烈士墓地去,到川琼河湾去……去追踪夜的残余,赞美乡村的落日。 我们继续着那场观点不一致的谈话。我喜欢她的狡狯、她的痴迷、她的认真。哦,那些个时候,我忘了我的存在,只有天空、浮云和无垠的原野。 有一次,我偶然向她谈起了我的家庭,我很少和别人谈起:“……父亲和母亲是截然两种不同性格的人:母亲温顺,多愁善感;父亲则刚愎自用,严厉寡情。他们结婚不久,感情就不好了,时常争吵。可是温顺并没有使母亲逃避这场浩劫,父亲也没有因为他的刚愎自用而遭受灭顶之灾,也许因为他是军界的,因为母亲是教育界的。母亲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就遭殃了,等父亲从外省赶回来,一切都晚了,她已疯了。我象孩子般脆弱,哭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与其看她疯了,不如让她死去,而我是深深地爱我母亲的。我们家的社会地位只失去几天,等父亲回来,一切都回来了。哦,我说这些干啥……” 是的,有什么意思呢?一切侥幸的运气都补偿不了那种铭心镂骨的痛苦,这一点,我想她是体会不了的。 华歆的眼睛很黑很深,老是望着我的领口。她问我:“她也和我的母亲一样慈祥、一样美、一样高尚吗?” “她呢,你的母亲?”我问。 “她十年前就离开了人间。” “父亲也刚愎自用吗?” 她笑了:“父亲是个无用的窝囊废,一个连小儿科大夫也当不好的人。这是我母亲的不幸,不过他是个好人。” “好在我们都成人了,不需要在上辈的卵翼下生活。”我打了个响指。 “不过,你的父辈使你不断受到保护和谋到恩惠,尽管你没要求他,或是他没有主动地去干什么。” “那只能诅咒某些人的奴性和势利。” “我……在冥冥中寻找的人,正是……不过听着,我指的仅仅是你,而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她的自尊表现到了高傲的地步,我不愿引起她关于那讨厌的门第观念的任何联想,我巧妙地转了话题:“我从来没爱上过谁,要是我有什么不测,谁也不会念及我一声。你说,是不是有点可笑?”她狡狯地笑着,摘下一支熟透了的麦穗吻着。 “你再念一下《引诱》,那是谁写的?” 她垂下眸子,娇羞地念着: “引诱我吧, 永不忘怀; 让我不再想: 从何时而起 为什么这样……” 我含混地在她的耳畔低语: “你以为鲜花不令我神往? 你以为田野不令我神往? 你以为爱情不令我神往?” 她沉醉地答道: “你以为鲜花不属于我们? 你以为田野不属于我们? 你以为爱情不属于我们?” 她闭上了眼睛…… “喂,我把你扔下去!”川琼河水在夜光中粼粼闪光。 “假若那是你的怀抱。” “风呢?” “你的嘴唇。” “星星?” “你的眼睛。” “我要把你撕成碎片儿,华歆!”我的语气充满威胁。 我们溶为一体了。哦,我把对世界的爱,给世界的力,都给了她,她受得了么? 一阵窒息,她求饶了,拢了拢乱发,然后温顺地依偎在我的怀抱里:“假若现实逼得我们只想自己,那么你看,我们干嘛要烦恼?我们蜷缩在我们的天地里,多幸福!” 多幸福,造物主是雍容大度的,即使在人们一贫如洗的时候,还赐给爱,这男女之间神秘的不可遏止的爱。 而后便是每晚的幽会,每晚的,田埂、小河边儿、麦垛……为了这幽暗的处所和短暂的归宿,为了神秘和打破神秘。 而后是熟悉,进一步的熟悉。 我的体温,她的线条,我的暗示,她的眼波。我们就象活生生的,精力充沛而溺于水的人抓住一块木板不愿放松。 时常,她说:“再陪陪我,求求你!”就象病孩离不开大人。 时常,我说:“不许你离开我,懂吗?我需要!” 我需要什么?我紧紧抓住她的胸襟,我们又面对面了。 “我要你把一切都献给我!”我说。 她颤栗地答道:“而后呢?我们再没什么可追求的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如果是幸福,让它早点儿来;如果是毁灭,也让它早点儿来。” “你真坏!”她娇嗔地说,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 风,疯狂地撕掳着,助长着一种内在的力;那荒野避风的壕沟,温暖的黑夜,那原始与文明没有界限的生灵。 这一切都包含在我年少时的向往中么?还是因为年少,从未向往过?在极度的空虚与贪乏的时候,它作为第一需要,越过了人的诸种要求。 满足,填补。填补,满足。 我象一个债主一样,无厌地索取她的感情。 我象一个赌徒一样,把我求生的欢乐押在这一注上。 我象一个酒鬼一样,不能自制,丧失理智,挥霍感情象财产一样,我把失去的、得不到的欢乐、热情都倾注在这专一的感情上。 只有张,没有弛,直到看到它的尽头,猛地感到疲倦、腻味。 漫长的爱……只有她和我,我和她,形体的我,形体的她。时间不再是色彩、积蓄,却仿佛是一架剥离器。 下雨了,雨丝如幕,直到挖完了最后一划子泥,我们才从河工工地回来。扒下一身泥猴,倒在床上,浑身都麻木了,酥瘫了。我躺在静静的黑夜中,过度的疲劳,反而导致失眠。 昨天苏里发现我的箱底下有一张画,让一巴蒂斯特·科罗的“阵风”。他抽出来了。画已经很陈旧的了,画面上是一个漂零者孤独地在一阵风中赶路,风狂暴地吹着。“怎么,你喜欢?”他问我。 “这是一个很古怪的人送给母亲的。她一直珍藏着,直到弥留前还看过。我敢说,他爱我母亲,可是他始终是孤独的。” “你不以为他是幸福的么?” “为什么?” 他所答非所问地说道:“我喜欢这种不直接披露,却有着无穷的潜意识的画。” 我追问他:“为什么?孤独者是幸福的?” “难以实现的愿望和距离才是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如果当初他和你父亲换一个位置,那么他和你母亲未必爱得那么深,那么神圣!” “只有傻瓜才不去实现他的愿望,如果可能的话!”我说。 “所以人不易超脱,不同于神,向往和现实要进行交换,而实际上这是永远不可能的。” “因为你在爱,因为你得到了爱,你才说这样的话。不,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我们不要追究了好么?”他哀求道。 他放下了画,把我揽过去,一个长长的吻,堵住了我的嘴唇。 雨点啪啪地打着小窗子,我心中的平衡失掉了。 又是雨,很大的,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难得的休息天。 在村野,每逢这样的时候,怎么消遣?乡村的景色,这时在我们的眼里,是单调、枯燥的。看书?这在雨天是最好的享受。可是书呢?它们全都被没收了。听听音乐?这简直是废话,我们如同生活在原始洞穴里。 苏里来了,我们每天见面,不在一块儿不行了。这是一种习惯,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该怎样打发这种难熬的日子。可是我又不敢承认,他每天说的话是对的。但愿今天可不要再吻我了。可是干什么呢? “今天有个新节目!” “哦,巧克力,又是你妹妹的把戏?”我将精致的外皮拆去以后,巧克力上印满了凸出的“幸福”。 “这是吉兆吗?”我问道。 “是的……”可是我从他的眼睛里深深感到了在我的眼睛里也一定会有的东西。 “还有什么节目?”我连续地问。 他打了个响指,俯身向我。啊,多么熟悉!他那薄薄的嘴唇上的纹路,那扎人的短髭,又是接吻,我早腻了;为了这,我愿吵架。 难以达到的愿望和距离……那倒是新鲜持久。他说得对,现实和向往要进行交换。 “你可以把构成幸福的内容告诉我吗?”我问。 “结婚……。”他无可奈何地说。 我忽然感到害怕了,最现实的害怕。在幸福面前,我们就象一对乞丐,贪婪地向对方索取。可是,他就是他,我就是我,和世界、人生相比,我们是微小的,不富有。他还能给我什么?我还能给他什么?等到社会契约将我们紧紧捆在一起的时候,感情的诗意将彻底完蛋。那时我们将干什么?吵架?陷入比眼前更深的庸俗之中?没有书,没有音乐,没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如果爱情的价值高于生命的话。 我套住了他的脖子:“苏里,我们不能仅仅生存,我们要的是人的生活!”一种绝望的力量,使我撕破了他的领子。 他可怕地、异样地看了我许久,忽然笑了,用手托起我的下颔,频频地摇着头,无限温柔而凄寂地说道:“生活……就是永远与理想相反的鬼混。” 我望着他那疲惫而生动的脸上那种长期痛苦思索留下的痕迹,以及一种“管它去”的神态,一种涌动在内心深处的痛苦使我不能自禁地伏在他的肩上,哭了。 “哭吧,眼泪也是一种内容,一种不可缺少的调剂。” 漫漫长夜过去了,以后照旧这样。我们照旧见面,并不争吵。照旧见面,那眼神,那乏味的谈话。 当夜间没有声音的时候,我就想起一个人的至理名言:结婚才是爱情的开端。如果我没有爱过,当然,我会马上相信。可是,我爱了,而且我开始感到……不,我为什么要想到“厌倦”这两个字?我是爱他的,永远的。 可是,苏里对爱情的解释是多么可笑,难以实现的愿望和难以达到的距离……才会爱得深、神圣。难道是他回过头来看它,有过体验?才如此的超脱?不,这简直有点儿变态。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可是他对我是多么真情。 我们俩还会有什么节目呢? 暮色又降临了,我正对着油灯的小火苗凝神,我正想他,院儿里有脚步声。门开了,火苗摇曳着,苏里从门外进来。 他已经不是大前年从外边游荡归来时的样子了。鸭舌帽歪戴在一边,留着鬓角,虽然很美,可是是颓丧的。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他的脚步摇晃着,而且一股酒气扑过来。 华歆倏地站起来,一阵风差点儿把火苗吹熄了:“呀,你喝酒了,这不行!你醉了,苏里,你看你多狼狈呀!” 他粗暴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喝酒吗?” 她瞠目了。 “我要兴奋,兴奋一点儿,懂吗?”他的面颊却是苍白苍白的。 “苏里,我不愿看到你这种样子!” “啊!小华,今天有什么节目?” “苏里……” 他靠近,托起她的下颔,吻了一下, “我爱你!” “我爱你!”她答道。 “我爱你!”他的双手扶住了她的双肩。 “我爱你!”她着意提高点声音,可声音却沉下去了。 “我爱你!”他拖长了声音,却是单调的。 “我爱你!”她着意温柔点,可是却沉下去了,有点儿勉 四目对视,……?……? “我为什么要撒谎?”他的声音又变得粗暴起来,“你健康,你年青,你漂亮,你拥有人可以骄傲的一切!难道我不是这样吗?难道你不爱我吗?难道我不爱你吗?可这是为什么?怎么我觉得爱情不是隽永的?” 苏里猛地抱起华歆,旋转了一阵之后,一阵眩晕,他们倒在床上。他抚弄着她的钮扣,声音又放缓和下来了:“可是我不相信,我不承认。”她闭上了眼睛,默不作声。他拨开了她的额发,继续说道:“我希望我们不要从内心敷衍!我们重新开始,我不愿失去……”她仍旧默不作声,听他说着:“听着,小华,我要你象初次那样,引诱我吧,永不忘怀!你听着了吗?”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毫无表情。他用左时支着面颊,右手抚弄着她的头发:“当然了,如果现在有部很好的电影,比如‘牛虻’,或者……我们读书,上课!”她的眸子开始缓缓地游动起来。苏里用手指拨着她的钮扣,继续说道:“或者……象我父母年青时在大街上宣传抗日救亡。那时的道路多明确……再不,就事论事吧,在我们插队的这个公社,能按我们的主张办,那些僵化的政治训条,滚它妈的,我们要让农民从原始蒙昧中,解放出来……” “可是,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只有你和我。”华歆打断了他的话。 “只有我和你?”苏里苦笑笑:“可是,我们不能再乏味了!”他看着她,用眼神暗示着她,她闪开了。他用手去拨她的钮扣。“干嘛?”她瞥了他一眼。他又去拨她的钮扣。“干嘛?”她用几个手指紧紧地捏他的手指:“我要捏疼你,叫你再拨!”“小华,我今天喝酒,因为太苦闷,你不能给我点欢乐吗?”“什么叫欢乐?你很理解,而且没有,不可能!” “我很兴奋,答应我,使我满足,让我们忘掉一切!” “干嘛?” “答应我!” “干嘛……” 空气在他们周身流动起来。华歆闭上了眼睛,用轻得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道:“让我起来。” 苏里扶起了她,站起,四目对视,一种互相都感到的孤寂、贪乏,使他们微微颤抖,两注涌泉般的泪水从华歆的眼睛里扑了出来。他看着她,心里涌上负疚的歉意:是的,我不是出于需要,而是下意识。他的目光慢慢地变得柔和了,他下意识地说:“答应我,让我们忘掉一切!” 华歆哭将出来,跪下了一条腿,迸发出压抑已久的心灵的呼喊:“饶恕我,老天爷,我们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日子了!” 夜,一阵淡淡的幽香飘进窗来。 我的身体、脑海里都沁入了清新,一种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清新。我不由得想到了杭州玉泉,那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和西湖那给人莫大安慰的秋水,还有那莽莽苍苍的云崖岭,以及温暖柔和的空气。 我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地方,有列车的汽笛声。哦,我想走了,我想借辗转颠簸的寻求挽回那时的希望、努力、信仰、真纯、以及年少时为之悸动的一切。 “华歆!”好象是谁在睡梦中叫我,又好象是谁清醒地向睡梦中的我叫唤。 夜,沉静安溢的夜,我再也无法入睡。一阵淡淡的幽香飘进窗来,这是苜蓿花儿。我愿意太阳立即出来,让我沐浴大自然的恩泽。我不光要紫色的,还要黄、红的、蓝的、白的。 固然,自然是美的,而社会应当更美。大约是陷入了与此相反的境地中的人,才格外强烈地要求:生活与美。 我们该结束了,这种可怕的饮鸩止渴的尝试,我看出分开,也就如死亡的必然一样,我心爱的人,我内心深深地尊重着他。 我们是无罪的,有罪的是制造罪过的人! 雨不下了,风很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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