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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还年轻


  ──盛满火光的小木屋
上篇

(1)

  我这里还有许多许多你的诗稿,不知为什么要留着。还有你的照片,为什么还留着?
  你终于体会到了往心上洒盐的滋味了。疼吗?况且,我并没有洒盐,我只是说出了心中早已想说却没有说出的实话。
  北方的秋夜多冷、多美呀!
  终于,我跟着另一个人走进了梦中向往的小树林里。小树密密地直立着,挽着手,挨着肩,悄悄地。一、两片枯叶轻轻落在头上。可是,没有盛满火光的小木屋,只有枯叶,铺满厚厚的一层。一切都很简单,是吗?
  再也记不起许许多多细节了。以前,总是难忘;现在,总是遗忘。我必须承认我的软弱。我的双肩挑不起这些无情的事实。需要一双手来托起我,需要一颗心来温暖我。我怕,前面还有风,还有雨……
  我颤颤栗栗地把心捧在秋日的阳光下。只愿我的存在不给别人带来痛苦。为了安慰别人,我忍住泪水和心上的伤痛,也受尽了委屈。可我不后悔。我尽了我的心。虔诚和真挚会感动上苍,替我缝合那些梦的碎片。
  该走的就应走,该留的就应留。明天也许会有狂风暴雨,今天就尽情享受丽日蓝天。
  过去的不会再来。愿意忘记。不管我到哪里,不愿再想起。哦,过去的,破灭了我一起梦幻的所有的一切!
  一切都是匆匆忙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读过多少痴男怨女的故事,却没能使自己清醒。睁着眼睛,步步走向深渊。
  在小树林里,他靠在树干上,拉着我的手,缓缓地对我说:“我祝他幸福。”我苦笑着摇头:“他永远不会幸福。”“不,祝愿总归是美好的。”
  真是这样吗?那我也祝你……祝愿你什么?祝愿你的心不被孤独压垮?你也知道什么是孤独吗?
  在我被巨大的孤独窒息着时,你又在哪里呢?眼泪、失望、愤恨、绝望……啊,我不愿再想起。
(2)

  手帕已经拧干了。眼泪在身后留下了一条痕迹。但是,悲哀仍旧。
  只是不想恨;只是为了使自己和别人相信我已快乐如天空的鸽子──为了以后更漫长的日子,更漫长也许是更曲折的日子。
  常常因为过去而沉重。无法遗忘。愿过去的永远过去。愿明天不被雨水和泪水打湿。那么虔诚的祈祷,就感动不了一颗心吗?双颊上消失的红晕,眼中的忧郁,竟无法为那些日子抹一点绿?……就因为过于希望,就因为过于幻想。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失望,蔷薇色的梦代替不了灰暗的现实。
  但,不应该再扰乱我,不应该再使受伤的心发出痛苦的呻吟;不该再让往事浮现在眼前。一切过于沉重,我承担不起。
(3)

  在你注视我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的心挨近了许多。
(4)

  “自我们相识两年多来,爱情的道路越走越窄了。究其原因,我应负绝大部分责任,心中一辈子对你也是有愧的。”你在信里说。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太晚。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那些揉合着泪水的日子,那些交织着痛苦和忧伤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你就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我们将因走不到一起而永远分别吗?
  当我把头靠在那棵高大的白果树上,任泪水在脸上纵流时,你在那里呢?
  我曾多次对你说:“我希望你能把我带进一个小树林,小树林里有一座盛满火光的小木屋。小木屋外面,爬满长青藤……”你不置可否地笑笑,摆摆手。我流泪了。
  我说,我死的时候,希望你能用绯红的裹尸布包上我,把我埋在靠海最近的山坡;坟前栽上白果树……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我的灵魂会为你祝福。你讽刺地一笑。我又流泪──我总是流泪。
  我流了多少眼泪呢?那条粉红色的手帕被泪水浸湿了,我怎么拧也拧不干。我怯怯地望着你,生怕你把我一个人丢下。我怕孤独,愿意有人陪伴我,用他的双肩为我抵挡袭来的风暴,用他的胸膛温暖我极弱的心。
  我常凝神看着你。我不想失去你。我怕眼前的一切都是梦。
  “亲爱的,不要未向我告别就走啊,
  我曾守候通宵,如今我已困倦万分。
  我不敢入睡,生怕在睡梦中失去你。
  亲爱的,不要未向我告别就走啊……”
  心里,总是有一种恳愿的呼唤。我相信你会听见,相信你不会辜负我情深如海,象你许诺的一样。我坚信,只要爱,就会被爱。
  可是,你竟挣脱我的双手,独自走了。我泣血的呼唤,未能使你回头。手,沉重地垂下。
(5)

  夏天,我要回北方,我们将要有一个月的分离。
  可是,我总觉得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温热的泪水噙满眼眶,握着你的手不放。
  你长长地叹口气,为我梳理纷乱的长发,慢慢地,轻柔地。一颗泪珠滴到我的颈上──你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为什么流泪?
  我哽咽着偎在你臂弯,说不出话来。
  “多保重!”
  “我很快就会回来。”
  冰冷的铁轨,象两条无尽的黑线,在脚下向远方延伸。它一头系着昨日,一端连着明天。它肯定担负着许多分别和重逢的记忆吧?
  气笛响了。我上了火车,头探出窗外。你哭着,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你喊着我的名字,跟着火车跑。
  你的身影在我泪眼蒙胧的视线中逐渐成为黑点。
(6)

  静谧的夜晚,没有月亮,没有风。星儿羞怯地眨着眼睛。高大的白果树把我们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听见你的心跳得很快很急。
  夏日的情绪应是烦躁不安的。
  “一辈子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你恳求我。我郑重地点点头。我不会离开你,虽然我不知为什么。
  “我相信你会成为我的贤妻,孩子的良母;一个诗人家庭主宰日月星辰的女人。”我羞怯地点点头。我相信我会。诗是欺骗女孩子的。我轻易地被欺骗了。每个人都是一首诗,但不一定是美好的。
  你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把烟蒂狠命地摔到地上。我的双肩被你抓得生疼。
  “记住,成功不意味着获得。那必须榨取血肉之躯。在生活的道路上,有险滩,有沼泽。我不会给予你想象的幸福,也无法保证你的舒适和安宁。”
  我不要别的,只希望为你分担生活的重压。在漫漫长夜里,为你燃起照明的灯盏;潇潇雨中,为你披上御寒的毛衣……我愿尽我的力量使你因有了我而生活得更好些。
  并不明白为什么要爱你。
  因为你的诗打动了我敏感的心?因为你的注视?因为你的孤独激起了我的爱怜?因为你的清高惹发了我的好奇?
  太快,超越了季节。不会有成熟的果实。开始,心里就已埋下隐忧。爱,不是无条件的。
(7)

  你曾把我带到郊外一个陌生的地方。枯草瑟瑟,废旧的车厢堆积在一起。四周好黑好暗,冷风侵袭着每一个细胞。没有一丝光亮。
  “我怕。”我紧紧抱住双肩,闭着眼睛对你说。
  “看着我!有我在,什么也别怕。”
  我的双手被你握住了。我睁开眼,摇摇头。不知为什么。可心里也有丝温暖。“身边有个男人,总归是种依靠,”忘了谁告诉过我。
  你对我说:“要么不爱,要么好好地爱。”我相信了。我很喜欢相信别人。我不会欺骗,也相信别人不会欺骗我。
  我醉了。很沉,不愿醒来。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醒来。
  得到的,不愿失去。所以,不愿醒来。
  终于,秋天来了。南国的秋天,竟也阴雨连绵。不该发生的事在雨季里酝酿着。恐怖毒蛇般缠绕着我。不幸的预感压抑着一切。
  一切也是这样发生的。
  不愿再对你提那些被泪水浸泡的日子,不愿再让结疤的伤口又流出新的鲜血。过去的,是一场悲剧。
  不该这样背叛我!我爱,为什么我得不到爱的回报?
  我问过苍天,它默默无语。别人说:“你太善良了。”善良竟是痛苦的根源?
  我不明白,我不懂。绝望之后却是麻木。一切都很简单。
  我知道你会后悔的。你不知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
(8)

  夏夜。多么沉闷的夜,心如同天空一样沉重。
  不死的记忆,象生锈的齿轮,缓缓转动。生命的步履迈得太缓慢,青春的玫瑰却又凋谢得太早。
  每个人都是历史,而历史,我们怎能苛责?
  鲜红的蜡烛汨汨流泪,象血。心被昏黄的火苗灼烧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好人死了进天堂,坏人死了下地狱。因为怕下地狱,我下决心做好人。
(9)

  不知你的行李箱是否先期抵达
  抵达远地环形的土坝
  屋子从土坝后的凹地里发出沙哑的动静
  而你是到那儿驻扎的,以后是我们的家
  ……
  这是你写给我的诗,没有完。一切都已完结却还没有完结。你曾经说过,该忘却的就要忘却,该生长的就要生长。
  往事如风车一样在眼前旋转,打翻了心里的五味瓶。不管怎样,有时,偶尔也会有丝淡淡的甜味。过去的总是值得怀念。即使眼泪,即使欢笑……
  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这是一支没有完成的恋曲。梦里曾几度回到旧时地,只拣到你留在树下石桌上被雨水浸泡过的烟蒂。
  以前,我曾经对你说,要是有时,你的脉搏突然紊乱,它不规则地来回走动,焦灼不安,那就是我思念的电磁波在干扰你。这时,只要你对着星空默默回应,我就能听见。
  我以为分别是无法想象的。
  我想和你一起到有鳄鱼的大岱沼泽里拓荒。桦树皮上刻下我们的箴言录。你说过,要我把石头垒进冰冷的身体,垒进黑羽毛的眼睛;你希望我在压迫的缝隙里渴望生存,渴望爆发。这样,一切就会很简单。
  我们曾有过一段芳草地般的日子。但这一切,是用长长的离愁和深深的怨恨来交换的。离别荒凉,却也美好,特别是现在太阳的余辉正濡染诺言的嘴唇,而多年后,时光就会把我们的故事打成湿漉漉的雾水,挂满茅草屋檐。
  所以,当我们离别之后,你还能为我写诗,同时,写诗给别的女人们。
  我说你欺骗我。你流着眼泪请求我的原谅。你总是要我原谅你,我从没想想这是为什么。我理解,却不能原谅。
  我们终于有了今天的离别。
(10)

  当蓝色的多瑙河还在缓缓流淌时,我们无声地相遇了。我的长发和你的短发在壁灯下闪着同样美丽的蓝光,具有同样黑色的力拉强度。
  她象蓝色的海魂走向峡谷
  大学里没有围墙
  许多许多的心没有围墙
  她的眼睛是一个节日
  一个淡淡的节日
  这就足以使我满足了
  愿意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
  “她是谁?”
  “你。”
  音乐还在红绒一般飘拂的时候,我就毫不犹豫地跟你从舞会上退下,爬上梦幻中的雪橇,穿过白蜡烛一样燃烧的白桦林,去江边的太阳下远足。
  “为了太阳,为了青春和梦幻,为了妈妈,干杯!”
  一切断裂的岩层都被早晨的希望和誓言缝合了,眼睛融化了结冰的土地。为着永不应缺少的一切,我坚定地走向你。
  二十岁,是我们的多梦时节。
  “很久很久以前,蓝色的海底下,一条银色的美人鱼,爱上了陆地上的年轻王子……”夜晚,我的头靠在你肩上,没完没了地讲我自编的童话。
  “你见过大海吗?”我问你。
  “没有。但我知道海是蓝的。”
  篝火渐渐暗淡。蓝色的夜雾笼罩一切。真的就愿这样生活下去吗?我悲哀地看着冷却的灰烬,想用眼睛重新点燃。一切都不应搁浅,不应死去。
  我轻轻弹落你眉峰上的露水。你忧郁的面庞毫无顾忌地炫耀男人的引力。啊,我只是个柔弱的女孩,一个不知为什么就跟你来到这远离妈妈、远离舞会的女孩。
  当星星蓝蓝地照耀时,曾有一个猎手背着弓箭,在这白桦林里和他美丽的妻子种植婴儿般的人参果……我总编童话。
  我忍受不了黑暗中的寒冷。篝火熄灭了。我要回去,回到有妈妈和舞会的地方。在这里,我会迷路的。
  我不该相信自己的童话。我很后悔。可我是个女孩子,我总梦得死去活来。
(11)

  我们常到学校对面的“金沙”西餐馆喝咖啡。无人的角落里,我们无语对视。“五星”牌啤酒,翻滚着雪白的泡沫,海潮般涌来,海潮般退去。
  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之间,是否有永恒的距离?
  你的心和我的心之间,是否有怎么也走不完的路程?
  马路对面的理发店门前,旋转着彩条花滚。静静上升。
  以前的那些日子逐渐遥远、拉近、遥远……
  你总不说话。从你额头起伏的波浪里,我努力寻找太阳底下的远足、运河古老的舟响、金黄的玉黍饼、大山深处的伐木声、雾重夜凉时的呼唤……我知道你所有的记忆都在被玻璃转门无声切割,变成城市鸽笼窗口下晾晒的破旧衣裳。
  你问我今年秋天这个城市是否会流行米黄色风衣。
  我们却不知城市边缘的巨大圆形水塔,怎样在白日和黑夜反射太阳和月亮的光辉。
  我蘸着啤酒,用手指在桌面上画下自己都不懂得三角形符号。
  你默默地对我述说一切。“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你轻轻擦去我眼角滚热的泪,许诺我。
  “还会有过去吗?还会有过去的日子吗?还会有过去的日子里所有的一切吗?”我固执的目光期待着你。
  你摇摇头,眼里噙满泪。
  风从门外送进城市的喧嚣。以前的那些逐渐遥远的日子又逐渐靠近。
  目光在酒杯相碰的声音中随着心一起疲倦。以前的和现在的日子……你还是不说话。
  德彪西的印象海,一直在四周的墙壁上不安地流动。童年、夏令营之夜,都已埋在了陌生的沙域。不再回来。不再有过去。
(12)

  细蒙蒙的雨在空中飘舞。昏黄的路灯总无精打彩地站在那里。
  漫步在雨中,有泥泞的故事在耳边低语。
  风,无情地抛弃了落叶。雨,未来得及洗去它的耻辱,行人的脚又把它践踏了。
  仿佛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身影拉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拉长。
  希望总是会枯萎。昨天,扇形的白果树叶还托在掌心。阳光奏乐和弦。
(13)

  秋天,南方金色的稻田,飞着尘埃的乡间小路,运河上缓缓行进的挖泥船……
  浓香扑鼻的螃蟹,泛着泡沫的啤酒,自命不凡的诗人……
  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我相信你会告别北方六边形的雪花,告别妈妈,告别童年的伙伴,告别伟岸的白杨,为了他,为了他的事业,和他相依。因为你很有牺牲精神。”你的朋友酣意正浓地向我举杯。
  “我愿意是废墟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棵青春的长青藤
  沿着我荒凉地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我愿意是废墟,用青春、理想、爱情为你为你的事业做底。尽管,我还年轻,年轻得不知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情感,什么是一生。我以为生活是童话,情感是诗,一生是梦。
  你说你要去大西北。我说我要随你前行。我要实现我许下的诺言,尽管那些诺言对我自己是多么地不负责任。
  我想象,在扬着白毛风的戈壁滩,在荡着驼铃的黄沙漠,你不能没有我──我给你誊写纷纷扬扬的诗稿,我为你点燃辛苦的莫合烟,我会不时地把你的破皮箱搬到太阳底下,我会常常梳理你那匹褐色坐骑令人眩晕的长鬃……
  我知道此行必定艰辛,但我希望生命能在断裂的石层间和你的生命一起成长,在拓荒和创业中,把我们的传说写成永恒的诗行。
  那时,你是怎么说的呢?
  “城市每天都生产很多玻璃钢
  那是属于别人的
  我的位置不在这样的电线塔下
  ……
  我要回达温卡去,我怀念屋前的那些栓马木桩
  ……
  我可以立在车尾拉着切割钢轨的皮箱离去
  固定在经纬格的城市将形成渐渐缩小的背景
  ……”
  可是,后来,你说你不愿去大西北了。你说,那个被发派到祁连山的老诗人摇着头对你说:“西北苦啊,苦啊,苦啊……”他连说了十五个苦字。我失望了。你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吗?你不愿听伊犁马气吞山河的长嘶,不愿看绚丽的晚霞在祁连山的峡谷里飞升吗?
  “男人的肩膀是两条平行的轨道
  旧式皮箱底滑轮一遍遍切割它
  ……”
  你为什么不回达温卡,为什么?
  你说过你是一个辽阔的男人。你曾幻想用眼睛焚烧草原上的落日,焚烧思念。你向往明天,向往夏日的草原,向往和平的牧帐和远行的牧者,你幻想使背后的土地承担凯旋和欢呼。
  现在,你为什么不回达温卡,为什么?
  那里的土地是宽广的,没有任何足迹。虽然它凹凸如难懂的文字,却也荒凉得美好。我曾幻想在幽蓝的湖边用桦树皮搭起我们的家,把蒺藜草和黄杨树织进窗帘……牡鹿在门前焦躁地等待……
  你为什么不回达温卡,为什么?
  手里的烟头停顿成一明一暗的红光。
  那是诞生风暴的地方,诞生彩虹的地方,诞生生命的地方,诞生爱情的地方……达温卡是冷酷的,达温卡是荒凉的,达温卡是寂静的,达温卡是迷朦的;然而,达温卡是多情的,达温卡是壮丽的,达温卡是沸腾的,达温卡是辉煌的!
  现在,你为什么不回达温卡,为什么?
(14)

  OH,ONEWAYTICKET
  ONEWAYTICKET……
  多少往事难以诉说!
  “不要说我们曾缠绵相爱
  不要说我们曾盲目相爱
  要么永不相遇
  要么永不分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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