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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了一大笔钱，睡足了一场觉，彭勃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到中午时分起床，洗漱完毕，从冰箱里取出刘毅给买的还没来得及吃的食物，到楼下厨房处理一通，大吃起来。这会儿的他，远不是一个浪迹巴黎街头又冷又饿又乏的彭勃。吃完饭，洗了碗盘，回房收拾一下，就骑车出发。 头一件事存款，把一万六千马克存进去，连银行女办事员都表现出异样。中国人存款，顶多是三千两千，谁也不会攒到一万多再存。肯定是发了什么大财，或者本身就是大款。女办事员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帮他把钱入了帐号。 第二件事，取出项链去买线，要钓鱼的那种，结实。买线没费什么功夫，到商店试一试哪种粗细能插进眼里即可。一百五十根两米长的尼龙线，总共才三十多马克，这种投资太有必要。成本不大，主要是人工。想想也怪可怕的，每根项链上百颗珠子，四百根项链就是六万颗珠子，硬着头皮也得干。买了线，也就没心思逛大街，回家穿珠子去。这种工作，太单调，就打开录音机一边练听力，一边干活，男人的大手，干惯了粗活，穿针引线的哪能适应？这时便想起了赵薇，早知如此，当初在家时让她穿线，保证干得又漂亮又快。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只要有赚头，粘火柴盒也干。 除了下午课、吃饭、睡觉，彭勃就是坐在桌子旁穿项链。第六天英特来时，见他一根一根地穿直说他傻。这头用更细的线系住原先的那根，一抻不就是一串吗？彭勃听了差点没扇自己一个大耳光，两天的功夫，效率低了上百倍。按英特说的一试，那叫快，眼瞅着一个多星期的工作两天就能完。英特干脆说晚走一天，帮他干完。彭勃说给她工钱，英特坚持不要，只是非常腼腆地暗示彭勃再能吃上一次全家乐就心满意足。这太容易，在杨、马老板那儿各吃一次这人情就算补上。 “马老板。”彭勃拽着英特奔马老板餐馆，“打扰。” “彭老弟，几天不见挺想你的。干些什么？”马老板不是客套，还真是想彭勃。 “瞎忙，这两天生意怎么样？” “生意还是原先那样，赌场上听了你的劝告后倒是连连得胜。”马老板边说，边为他俩扶椅子坐下。 “噢，说说看。”彭勃客气。 “别忙，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不必客套。” “我女朋友想吃全家乐，可以吗？” “当然，你呢？” “半只鸭子吧。” “我马上安排。” 马老板把那个倒霉的跑堂叫来，谁知跑堂一见彭勃大救星似地奔了过来：“彭哥，吃些什么尽管吩咐。马老板请客，他不请客，我也要请。” “一个全家乐、半只鸭子、两碗汤、两杯啤酒、两盘米饭。”彭勃重复一遍。 “这就回来。”跑堂飞一样地跑去。 “这是怎么回事？”彭勃问已经坐在自己身旁的马老板，“他怎么也对我客气，那天他输得最惨。” “嘿，正要跟你说呢。那天过后，我们仨每晚都去赌钱。听你的劝告，每人逼着自己只带一千马克。结果发现规律。玩十次里应该赢七次，然后趁赢时撤。这不，跑堂那天输的钱赚回来后还富裕。我和杨老板，玩了四次，一次各自输光了一千，其余都是赢个三千四千就回府。” “你这一天流水多少钱？” “平时也就五六千。” “等于又开了半个店。” “嘿，我要不请你客呀，我是丫头养的，你以后，干脆拿这当家，我发现你呀，整个一财神爷。杨老板也说，不嫌弃的话，两家轮流吃。愿意玩，陪你玩两圈，我们不想赢你的钱。” 谈话时跑堂把菜端齐，英特高兴得眉开眼笑。彭勃弄得更不好意思：“我这女朋友呀，就想吃中餐，在杨老板那吃过全家乐，就不吃别的玩意儿了。” “这样吧，以后来一次，让她尝一个新鲜的，她是外国人，能评出我的好吃，还是杨老板那的地道。”马老板看来一直在跟杨老板较劲儿。 “怎么也得适当交点成本钱，哪能白吃？”彭勃谦让道。 “你骂我，抽我嘴巴。幸亏外国人听不懂，要不然我可下不来台，有空你就带她来。” “她一星期也就来一趟吉森。” “那就更得到这来儿。还有刘老弟，别让他净带美国人到杨老板那，我这比那地道。” “恭敬不如从命，就这么着。” “得，你们吃着，不打扰。晚上带她跟我们一起去‘卡西(口努)’？” “不啦，晚上还有事，改日吧。” “记住，以后到我们两家吃饭千万别客气。” 马老板说完照顾生意去了。讲了半天热闹话，英特一句也听不懂，问彭勃是什么意思。彭勃一边和她解释一边吃，英特听完很不理解，就因为在赌博问题上指点了一下，人家就愿意让你天天吃中餐？东方人就是这样表达感激之情？ “不信你试，你可亲自找那跑堂要东西，保证不要钱。”彭勃激着英特，让她试。 待彭勃把跑堂招呼过来的时候，他捅了一下英特，英特试探着问，“能不能再来一杯啤酒？” “当然可以。” 跑堂说完转身去取，被彭勃叫住，彭勃用德语对跑堂说：“她一般情况下，晚上喝三杯啤酒。”跑堂转脸就打来两杯啤酒。英特真的愕然。聊天的时候，彭勃讲了许多东方人的礼俗、人际关系和风土人情，把个英特说得瞠目结舌。彭勃把东方的中国说成了人间天堂，西方世界不知不觉中就被他贬成了地狱。离开餐馆时，英特见彭勃真没有付帐，反而老板亲自相送，使她产生了一种早晚要去趟中国的强烈愿望。 晚上回去，他俩不免又是一番亲热，过后英特靠在床头，幸福地说，这一次是最愉快的。彭勃点一支烟，又把中国的许多好处介绍给英特，他像徐霞客那样传播着具有悠久历史的中国文化，外交部要是知道他做了那么大的贡献，应该让他当欧洲司司长。 “我要是到中国去玩半年，每个月要花多少钱？” “要是在北京，租一间房，保证能让你天天吃饭馆。” “真的？要是我再找份工作呢？” “外企？那就是高级白领的水平。工资加上你丈夫的钱每月你有一万多人民币，差不多等于你在德国每月有一万马克的意思。” “嗯。”英特陷入沉思地点了点头。这天晚上，她好长时间没有入睡。彭勃传授给她的中国文化的底蕴，让她久久不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英特帮彭勃把项链穿完，又是晚上。彭勃带她去了杨老板的餐馆。杨老板比马老板还热情，请她吃了五子登科。五样菜配在五个格的大盘内，眼花缭乱地就端了上来。还说昨晚在“卡西(口努)”听马老板说彭勃说大家都有好运气，果然又赢了一点钱。更令人欢喜的是，自从彭勃那天赢了大钱走后，这餐馆的生意也好起来，真正是破财免灾，他愿彭勃总来给他破点小财，生意上肯定会更好。 吃罢晚饭，英特连夜开车回弗莱堡。临走，杨老板让厨师炸了半只鸭打包给她带上。意思是吃了一遍想两遍。英特更会说话：“杨老板这的菜不用尝就想吃第二遍。”英特走后，杨老板要留彭勃打几圈乐乐，彭勃说不啦，早些休息。杨老板一边送他一边开玩笑：“你老弟准是逮着不花钱的漂亮女人，累惨了。理解，理解，等养好了再来玩。” 转天是礼拜五，刘毅早早就来了。进门见项链全都变长，就往脖子上套。每根项链都能在脖子上绕三圈，很是气派：“彭哥，我保证全卖出去，戴上这个，人家准把那帮女兵当阿拉伯酋长的千金。” “管她们是千金还是丫环，只要能卖出去就成。” “你瞧好吧。” “怎么样，今天咱们到哪吃饭去？”刘毅问。 “这两天分别在‘竹园’和‘中华园’吃了，再去就不好意思。今个儿咱们到意大利比萨饼店吃点东西，你看怎么样？”彭勃为了省钱，谁都知道比萨饼比上耳其烤肉更便宜，在北京也就等于芝麻火烧。 “我请客，要不然我不去。”刘毅那天让彭勃追回了六百马克，心里一直憋着劲要在彭勃身上花这笔钱。 “好吧，咱们这就去，连着看有没有工作。” 俩人直接奔意大利餐馆，在市中心，位置挺显眼的，进门后见里面没什么人，找了块地方坐下。等跑堂的时候，彭勃趁机研究了一下这个餐馆，比起富丽堂皇的中餐馆，意大利餐馆的摆设就跟食堂差不多。 “您二位吃点什么？”一个头发油光的跑堂问。 “两块肉排、两盘比萨、两杯啤酒。” 跑堂一看这么简单，连记都没记就去打单，典型的意大利人，现如今也就意大利人还讲究用发油把头发压得薄薄的。肉排上来，凑合，味道一般，也不太嫩，要是在国内，这种食品就要扔掉。现在肚子饿，先吃了再说。吃的时候，彭勃直笑话自己，连这种半生不熟的肉都吃，自己简直变成了狼。比萨饼不错，烤的味挺地道，想想也没什么，哪个国家哪个地区没两样拿手的风味小吃呢？天津的煎饼果子。云南的过桥米线、陕西的羊肉泡馍、四川的担担面，这些方便小吃倘若让外国人尝了，保险还是吃了头遍想二遍？要是一个外国穷人在中国潦倒，他不吃这些吃什么？吃不起贵宾楼，不敢进王府饭店。 快吃完饭的时候，彭勃叫住路过的跑堂，问头儿在哪？跑堂一会儿就把头儿叫来。这个老板精瘦，戴副眼镜，典型的想象中的威尼斯商人。听说彭勃要找工作，眼珠只转了半圈，就答应明晚九点来试试水吧的工作。彭勃一听水吧，心里暗喜，幸亏是自己熟悉的工作，酒水在哪都一样，最多这里少了茅台和桂花酒，多几样意大利风味酒。 “彭哥，你怎不在杨老板那干？” “中餐馆一是太熬人，没时间上课和休息；二是工钱太低。在外国人这儿打点零工，按小时算帐。我只想打晚班。” “可杨老板那儿熟人熟地。” “正是因为熟，才不能成雇佣关系，当朋友才合适。” “也对。” “只是有些百思不解，为什么晚上九点来试工？”彭勃琢磨不透。 “你听明白了吗？是不是九点？”刘毅让彭勃好好核实一下，然后自己又跑到老板那用英语问了一遍，回来说，“没错，是晚上九点。” “可能是怕我砸生意，趁没人时试试我。” “甭管那么多，现在中餐馆快下班了，你陪我到杨老板那去搓麻将。我今天非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刘毅说。 彭勃拗不过刘毅，陪他来到杨老板的中华园。 “这就下班，二位，要不先吃点什么？”杨老板见来了赌友，情绪为之一振。 “刚吃过比萨饼和肉排，喝点可乐算啦。”彭勃说。 “非要到外面花钱是不是？”杨老板有些怪罪他俩见外。 “老吃你的不合适，再说顺便到那看看有没有小时工。这不，明天让我去试试。” “挺好，我这就给马老板电话，让他过来玩几圈助助兴。” 杨老板打完电话，亲自端来啤酒和可乐陪他俩说话： “过去我去赌场，十次输七次。就是不知见好便收，总觉得手气好就蒙大的，谁知哪怕赢了几万，到最后总是精光。没钱了，只好回家。现在想开了，见好就收，咱们东方人，赢的是钱，不像外国有钱人，到赌场不输一大笔显不出自己阔气。人家是摆谱，咱这小门小户的，摆哪家子谱？” “杨老板真明智。”彭勃喝着可乐吹捧道。 “我跟你说，咱们东方人，在这个国家里，就甭想当霍英东，挣点小钱，玩玩乐乐算啦。” “有悟性，将来反而能发财。但是玩也要讲究适可而止，手气不好，认命。该打八圈，输后，决不去追打四圈，越捞越输，不信你就试试。” “甭试，多少回了。” 正说着，马老板带着跑堂来了。进门就对大家说：“杨老板打来电话，我就让跑堂结了帐，客人们还没走利索，我就得来。彭老弟难得和咱们大家乐乐。” “吃饭了吗？” “吃过了，干餐馆的还能饿着自己？” “我们也刚塞了几日，咱们这就招呼吧。” 摆好了牌局，大家让彭勃上，彭勃坚持不上：“今天我要打，准输，还是让我刘毅老弟玩，他在兵营憋得够呛。再说，不让他摸摸麻将，将来更不像中国人了。” 二位老板跑堂刘毅各自抓了东南西北风坐下。有人建议玩大一点，彭勃劝大家还是和原先一样，麻将这东西，主要功能还是玩，不是为了赌。要赌，到“卡西(口努)”去。大家听他这么一说，也就同意。结果牌局上其乐融融，输赢都不大，除了刘毅摸了一把暗七对，没有别的小高潮。夜里四点来钟，八圈结束。大家要去“卡西(口努)”试试手气，彭勃让他们去之前把自己送回家，反手把钥匙留给刘毅，让他清晨完事后自己开门上楼。大家一起撺掇彭勃去赌一把，彭勃坚持不肯，也就作罢。 转天中午彭勃一大觉醒来，刘毅还在睡。这小子真轻，没把自己惊醒。彭勃拧开一点百叶窗，屋里便大亮。刘毅醒后，伸了仨懒腰才来得及说一句话：“昨晚赢了三千，就不玩了。彭哥，赢钱时激流勇退你知道多难受？宁愿让别人臭揍一顿，也不想收手。” “您小子有出息。别人呢？” “杨老板和跑堂输了，马老板赢了五千。我和马老板要补他俩各一千本儿钱，他俩死活不要。” “这钱是不能补的，一补就更输。下回你跟他们说清楚，把每次赢的钱单独放在一处，输了就从那里拿，赢了就添进去，心里就老是平衡。” “彭哥，我赢了那么多钱，你还为几十马克去打工，算了，那份钱我出。” “两回事，将来你才会知道。走，马老板赢钱，到他那吃饭去。” “让我现在起床，还不如杀了我。” 刘毅懒洋洋起来，洗漱，梳头，还抹了点摩丝，跟意大利人似的。彭勃说晚上自己打工时，他尽可以睡觉。 “马老板，恭喜发财。”彭勃进门就作揖。 “我尝出了甜头。昨天我是抱着该输一千的想法去的。结果下注时很轻松，谁知反而赢。这他妈的。那二位，去时就说死活要赢，反而输，没处讲理。” “仗是让你越打越精了。”彭勃背诵着电影台词。 “今天咱们都外面去吃，我请客。”马老板说完就去穿衣服。 “别破费，还是在这儿对付一下吧。”彭勃劝道。 “你刚才说我那句话，太值钱了，今晚肯定还是好运。这点小财我非破不可。” “得，我们哥儿俩跟着你就算吃喜吧。”彭勃答应下来。 “那我呢？我也要破点财。”刘毅一旁急了，仿佛这顿饭不请，自己今晚非输钱不可。 “我请吃顿饭，你不会请彭哥喝咖啡？” “依真是好聪明。”刘毅一高兴，把上海话挤对出来。 吃饭喝咖啡时，彭勃说了自己晚上要打小时工，最好回去再晚一会儿。马老板说：“到我这儿吃饭的，有几位德国款爷儿。有机会我跟他们打个招呼，你到他们家里打工，钱一点也不少拿。” “谢谢。”彭勃感到朋友交到这份上，开始出现了实际意义，才真正有点意思。 晚上九点钟，彭勃准时去了那家意大利餐馆。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是意大利的世界。跑堂、大师傅、打杂、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来自意大利，餐馆里生意一般，三成座位的人，老板让彭勃到水吧台，交待他根据跑堂送来的酒水单打酒水，然后是洗各种退下来的酒水杯。没什么生意，彭勃几乎插着一只手就能干。然后就是听他们在哪嘟嘟噜噜说意大利语。实在没事，彭勃就让跑堂打出一长串酒水单，自己按图索骥地配着各种杯子模拟。偶尔错一个，那个很像威尼斯商人的老板就亲切地纠正，并从彭勃较为准确的程度上看出他是位熟练且有上进心的工人。 到了十点半，还是没有几位客人，彭勃满腹狐疑。要是这等生意，让自己来打工，岂不是大赔？老板娘一个人完全可以用一只手干。管它呢？没事找点事干。彭勃就洗杯子，每一个杯子都反复洗反复擦干净，恨不得擦薄了。这时老板过来，问他吃点什么。 “不，八点钟才吃过。”根据无功不受禄的中国传统原则，彭勃不想占便宜。 “你一定要吃，咱们要干到下半夜四点钟才下班。” 干到四点钟，彭勃一下子顿悟。别和美国兵一样，过了子夜人就疯了一样涌进来。但不太可能吧？吉森市大街，过了晚上八点就几乎见不到什么人，虽说不是理解，可要四点钟下班，就一定要吃些东西，七点来钟在马老板那吃的大虾炒面无论如何顶不到下班的。老板拿来给顾客看的菜单，让他任意挑一份。当然是炸牛排和意大利通心粉的套餐最贵，二十马克哩。老板对着厨房窗口喊了一句，几分钟后就出餐，比中餐馆一点不慢。彭勃进厨房端吃的，和里面的几位意大利工人阶级寒暄一番，并不是想搞什么国际工运，只是感谢。大师傅们很友好，告诉他不够继续要，再让他帮着打点啤酒来。彭勃给他们分别打了啤酒，自己开始吃起来。刀叉勺，使得还可以，全是在英特家练的，老板坐在他对面很近的地方看他吃，还问香不？白吃的东西总是香，想起巴黎街头的惨相，彭勃这时有了一种四九年老百姓翻身解放的感觉。 终于吃饱喝足，彭勃把盘子递进厨房窗口，这是厨房的活。从厨房里取出他们喝的空啤酒杯，自己洗起来。刚想抽口烟，门口就排了队似的涌进人来。这阵儿，彭勃对资本家的理解才真正上升到一个扎扎实实的阶段，他们决不会轻易让一个闲人来工作，每一个芬尼都得让它们充分利用起来。几乎是呼啦一下子，酒水单就排在彭勃面前，且排得很有秩序。彭勃从此就开始没脸没屁股地干。双脚双手同时并用，像被驯的马戏团的狗一样，没有一分钟的空闲。从弗莱堡到吉森，在大街上晚上七点以后基本上就看不见什么人，怎么意大利人能在半夜集中起来？又不是什么节日，今天更没有尤文图斯或AC米兰队的比赛，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周六，意大利人居然使这个能装百十来个人的餐馆没有插足之地，彭勃愤怒地抽空抬头看了一眼，许多人在那里等着排队，而眼前的酒水单仍然不断地排起来。机敏的跑堂早已没有刚才的从容，也跟狗一样累得快吐了舌头，彭勃硬着头皮干，多快的速度也赶不上几个跑堂反复送来的酒水单子的积累。老板为什么这时候不再雇一位水台服务员？哪怕两个小时也能帮自己解决点问题，难道他不怕客人等急？ 关键时候，老板娘出现。她不会说德语，她一下子就把彭勃挤到一边，把定住酒水台最重要的位置。老板娘虎着脸，让彭勃准备着下一批的杯子，自己在那里打酒水。从老板娘娴熟的动作上，彭勃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悲哀，自己恐怕永远当不成一名好工人。老板娘的干活速度，东方人是无法达到的，就像让中国国家足球队和巴西国家队比赛一样，根本不是在一个等量级上。接下来的结果是，老板娘打完了酒水，眼前没有了杯子，就急得用手指敲着水台，不耐烦地催促着彭勃快些拿杯子来。有时甚至把站在柜橱前正在取杯的彭勃挤到一边，像杂技团演员一样手中几个杯子在空中轮番跳动着就完成了取出来的任务。彭勃知道自己要倒霉，老板娘肯定会到老板那里告自己的刁状，但他仍然对老板娘的水平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想今晚干完后，老板肯定是一番教育，让自己还要更加努力地去熟悉业务，更上一层楼地达到老板娘的水平。 这种节奏的干活，一直延续到半夜三点钟，餐馆里才出现了不再往里进人的场面。可酒水单子仍然排在水台上，忙了三个多小时的彭勃仍然没得空喘上一大口气。高峰之前，他在没事的时候，喝了不少的可乐，这会儿憋了一肚的尿，他是一忍再忍，没有空闲时间让他上厕所，他甚至想如果再往下忙，自己就不得不往裤子里尿。好在有了一点点的停当机会，老板娘准备洗手休息，他赶紧趁机指了指厕所方向，示意老板娘自己要去方便一下。正要休息的老板娘非常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但他生理上的强烈要求，已经不能顾及别人的不满，哧溜一下就窜向厕所。在路上他就掏出一支烟，进了厕所后点上，然后猛吸几口就去解裤子。这泡尿尿了差不多五分钟，烟都让他高度集中地吸光、膀胱才开始出现舒服的感觉。他在厕所踏踏实实地喘了几口大气，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酒台。那老板娘见他回来，一甩手把剩下的活全扔给了他，扭身就不见了。刚才是忙着帮老板娘做准备工作，现在是准备工作兼打酒水一起上，他的忙劲丝毫没减轻。 将近四点钟时，酒水单子才被他消灭干净，但眼前仍是一大堆空酒杯子有待他去洗。彭勃闷着头，双手不停地洗和擦，这时老板出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彭勃不解地抬头望着老板，见他从口袋里取出六十马克，说你可以下班了。 “明天几点上班？”彭勃问。 “明天你不用来。”这时老板的脸上已是毫无表情，且拉开十分严肃的态度等待他的询问。 “这些杯子还没洗完。” “明天早上再洗，有早班的人干。” “为什么七个小时给我六十马克？” “你吃了一顿饭，二十马克，职工减半，算十个。” 彭勃突然一下子什么全明白了。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在这里长期干，只不过是酒吧病了，刚好赶上自己前来求职，让人家巧使唤了个周末，彭勃的脑子轰地一下子就涨起来，这时手里要是有个炸药包，肯定他会拉响导火索把这个万恶的资本主义的堡垒炸个粉碎。眼下自己赤手空拳，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打上一架，可整个餐馆都是意大利人，说不定还有不少来自西西里岛的黑手党，跟菲律宾来的那帮乌合之众可不一样。星期六，自己让人家充分利用七个小时的工作，六十马克便打发。他没有任何脾气地出了餐馆，开了自行车车锁。在黑暗中，回头望望这座地狱，里面仍是人声鼎沸，杯影交错，他真想变成一个蒙面大侠，手持冲锋枪冲进去扫射个痛快，刚要离去，无意中看见餐馆的仓库后门，他刚才到这里取过酒水，他顿时生出一个主意。他没有再把自行车锁上，趁黑摸进仓库，这时要是碰上人，就说老板让倒垃圾。还好，没有人，他拎了两瓶洋酒撤出，到了院外，他把酒往车前的网兜里一放，骑上走人。 路上心里已经平衡，两瓶洋酒，顶上他一星期的工钱，你老板黑，我有对策，这是和资本主义斗争到底的方式之一。平衡了之后的他快到家门口，还是心里忿忿的，今天老板少说挣了几千马克，而给他挣钱的重要环节之一的自己只得了六十马克，说明什么？说明马克思讲得极对，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资本家手中的每个铜板都渗透着工人的血汗。幸亏自己受过社会主义教育，知道对资本家只能打倒他，只能用文化大革命的方式斗争他，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然而，这是资本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对资本家是采取保护的，因为人家是国家重要纳税者。自己现在是到了敌后，斗争方式必须在地下进行，看来也只能采取这种破坏方式以减少他们巧取豪夺挣来的利润。 回到家中，刘毅不在，彭勃死过一回似的倒在床上，两只眼睛被粘上一样根本睁不开，连刘毅在外面叫大门也没听见。不知道几点钟，他终于被房间门的碰撞声敲醒，是刘毅，已经是大白天，刘毅显得很兴奋，进屋后拉起他要到外面去吃饭。 “昨晚又赢了？”彭勃懒洋洋地问。 “仨人全赢，憋着请你吃饭哩。” 彭勃想动弹一下身体起床，全身就像被拆散的机器零件还没有组装好，根本动弹不得。 “你们去吃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昨晚怎么样？”刘毅这才关怀起彭勃。 “甭提了，差点没和资本主义同归于尽。” “早就说甭去干活，跟我们去赌场，保证比打工挣得多。” “不能，你看样子回不了祖国了，早晚成资本主义的鬼，赌和嫖对你来说不用学就很地道。我可不行，学会了这两样，将来回国就惨啦。你甭劝，劝我跟你急。” “得啦，不劝你，吃资本主义的饭总不至于变成修正主义吧？”刘毅恐怕连修正主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正说着，英特推门进来。刘毅一看这场面，肯定没机会吃资本主义的饭的戏，就说：“晚上我来找你们吃饭，请你和我嫂子。” 见刘毅要走，彭勃才有些过意不去地问：“昨晚你睡在哪里？” “叫你不醒，马老板把我带到他那儿对付一晚上。” “好吧，晚上见。” “别把身子累坏，留口气吃饭。”刘毅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跟英特用英语打了招呼就出了门。 英特见彭勃这样，知道他昨晚准是干活累的，拉他起来进浴室，让他洗了个澡清醒清醒。洗澡回来，彭勃见英特把屋里大致收拾干净，不免心里有些感动，就势将她抱住，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讨伐。于是，从床上到地毯，到处成了他们的战场…… 两个小时以后，彭勃像牺牲了一样躺在床上。然而，兴奋起来的英特激动地满屋转悠，最后停留在彭勃床边坐下。他俩离得那样近，彭勃看得如此真切，她的眼珠是黄的，外面还有一圈灰，从大小上看和中国人一样，为什么颜色不同？就是因为颜色上的这点差异，造成了人家民族的优越感？再扩展开看，英特的脸型很窄，以至什么发型都好看，相形之下，东方人的银盘大脸，平平地跟汉堡包一样，就是不如她们的生动，不如她们那般有立体感。看到这里，彭勃的双手开始在英特身上摸索着，不由自主，当这双手停留在那双乳的时候，又是一番眩晕般的兴奋。那双乳，是透明的，里面血管清晰可见，泾渭分明地如同中医用的人体经络图一样，秀色可餐的物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诱人的食品，彭勃禁不住诱惑地用嘴开始贪婪地吸吮起来。先是那颤抖的乳头，而小腹，而大腿，而双脚……英特本来想让自己作为点心让他享用，但到后来连她也忘记自己应该是什么，竟也发出了如同旷野中的狼一样深远的嚎叫…… 彭勃又一次平躺在床上的时候，灵魂都离开了他，只有喘着粗气才证明他还活着。英特为他点上一支烟，并不让他动手，而是一口一口喂着他抽。彭勃眼睛望着别处，在想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西，对资本主义有气就拿人家女人撒气。男子汉应该一切都无所谓，自己太不潇洒。来了一趟外国，没嫖过妓院，没进过赌场，没有像国内那样花过钱请过客，只知道埋头像牛一样打工挣钱。自己成了什么东西。 “彭，你在想什么？”世界上的女人都一个毛病，最怕男人低头想心事，总担心男人对自己不满意。 “……没想什么。”彭勃看看表已下午四点多钟，猛然想潇洒一把，“咱们去转转，然后我请你吃饭。” “彭，你休息，我到楼下给你做点吃的。” 显然，女主人为了给自己省一点钱，彭勃竟然犹豫了。然而很快地，他差点又扇自己一个大嘴巴，说好了要潇洒，又要为几个臭钱当奴隶。想通了之后，他一下子坐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不，今天一定要乐乐。” 英特见他态度坚决，也跟着起来穿衣服，梳头，洗脸。二十分钟之后，彭勃就钻进了英特的汽车。 “去哪儿？”英特问。 “中餐馆，带上肖。” 汽车在街道上拐了两个弯，就到了中餐馆。肖和马老板正在餐厅里聊大天，晚上开张的时间未到，餐厅里很安静。彭勃进去后，让刘毅赶紧跟自己来。 “还是我请客。”刘毅跟他争执。 “你们谁也甭走，晚上就在我这里热闹。”马老板也发言。 “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谁也甭拦着，谁拦我跟谁急。”决心已下就不能犹豫。 刘毅不言语，他分明看见彭勃有些发怒，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回请他。对于刘毅和马老板的好意，彭勃心里清楚，但谁也不能剥夺自己出国以来唯一一次想潇洒一把的权利。马老板晚上有生意，不能陪他们去，刘毅老老实实跟在彭勃后面来到停车场。 “去哪儿？”英特问。 “哪都行，最好是农村。” “明白。” 英特按照彭勃的意思，先出城市，越过高速公路，转到联邦公路，最后选择了一条十分干净的乡间小路开去。英特似乎知道彭勃今天要跟着感觉走，于是开起车来也是信马由缰，随意而行，越到乡下，刘毅越兴奋，他虽说到过德国农村，但都是荷枪实弹的演习，在长官的指挥下，岂能越雷池一步？今天就不同，是同好朋友旅游，时间也富裕，可以从下午一直玩到深夜再回兵营。开吧。 不知道开出去多少路程，偏僻得几乎没有人烟了。在国内这等偏荒之地，早已是枯藤老树昏鸦，而德国的乡野，仍然到处郁郁葱葱，充满盎然的生机，除了平坦的柏油路，两边均是绿茵茵的草地。他们顺着蜿蜒的公路开着，路中央雪白的分道线直条条地飞越车后。再往前开，进了一个山坳，在隘口附近，有一户人家。近了，才知道是个小小的驿站。一幢古朴的木屋，静幽幽地矗立在一片树林之中。驿站外，有一块用石头子儿铺成的停车场，看看表，已是晚饭时分，英特把车小心翼翼地停在屋外。驿站主人听见动静忙出来迎接，原来是一对老夫妇，彭勃对他们最初的印象是黑森林陶冶出来的农夫气质，两位老人引他们进了驿站的餐厅，这里没有电镀的东西，一切都是木头的，房间内的摆设和那张发黄了的照片上，反映出这是个古老家族遗留下来的产业。 二十分钟后，菜就端上来，地地道道的德国肉排。味道虽说没有英特做的香，但颜色和形状比之英特做的更具异国风味。汤很浓，看得出客人不多，没有必要去兑水，扎扎实实地每人一大盘。面包显然是自家烤的，有些黑却散发着迷人的麦香。最让人满意的，是彭勃在哪里也没见过的一种啤酒。颜色很淡，味道很浓，外行也能品出是这个啤酒王国里的精品。吃完饭大家一起喝啤酒时，老夫妇打开风琴，为他们弹起德国乡间音乐，地道的音乐，古朴的驿站，淳厚的主人，彭勃总算见到原装的德国农村。这里分明是桃花源，主人未必知道外面的事情吧？彭勃几次想开口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曾经有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但没好意思，话锋一转，问了别个： “老先生，这个餐馆能挣很多钱吧？” “刚够开销，刚够开销，我们只求这个。” 彭勃实际上犯了忌，在国外是不兴打听人家隐私的，但男主人并没有半丝的愠怒，仍然是微笑着回答，表现出在国外极少见到的超凡脱俗和仙风道骨。彭勃真想说愿意留下来，给他们二位老人家做干儿子，这辈子也就落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结果。不是吗？在这充满清新空气的乡野，与世无争，偏安一隅，不正是中国佛家倡导的出世吗？自己忙碌了半辈子，落个遍体鳞伤，实在是太累。彭勃喝着啤酒，抽着烟，没有像英特早已沉浸在被民族音乐陶醉的氛围中，更没像刘毅好奇地在旁边手舞足蹈。他在想着心事，自己才三十七岁，就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过起与世无争的日子，简直是太不现实，不知有多少事情等着去做，要挣钱，要还债，要积蓄实力东山再起，要衣锦还乡，怎么可以选择其它的道路？只有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往前闯，别无他法。也许，到自己老的时候，会采取这种方式生活。 “你们从来不去外面看看吗？”彭勃盘腿坐在条凳上，趁一支曲子终止时，访贫问苦一般地问人家。 “不，我们每年都到国外去旅游。” 老先生说着，打开房门出去，三两分钟的时间回来，手里握着两本护照和一大摞影集。彭勃接过来一看，护照没有一页空白，全都是各国的签证，中间还能提出一张长长的折叠加页，像手风琴一样，足有半米长。 “我们到过八十多个国家，其中有日本、韩国、台湾。就是没去过中国。”老先生表情略带遗憾地说。 “要花很多钱的。” “我们在法兰克福、斯图加特有自己的企业，十年前才让儿子们去管理。” 哇！彭勃顿时愕然。眼前两位看似农民的老人，原来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彭勃不得不对他们更加尊重，真是一对难得糊涂、大智若愚、远离尘世的隐居高人。 “你会说英语吗？”刘毅插空问老先生。 “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老先生说着，指了指老太太，“她还会一点日本语。” “跳楼吧。”刘毅顺嘴对彭勃说了一句，“去过美国吗？” “不多，六次。” 没脾气了，刘毅吐了一下舌头，还是老老实实看影集吧。备不住你要问老挝，人家也去过，这类问话应该改为你们还哪没去过，老人回答起来，兴许还方便些。他们仨在影集里，旅游了全世界，酒到后来是免费的，他们聊家常，聊各国的风土人情。 “中国人喝啤酒吗？” “喝，每人每年喝一瓶，就是十亿瓶。” “几年前想去中国，就是想为儿子考察中国的啤酒市场。你瞧，我们家族酿造的啤酒香不？” “我干过酒吧，这是最香的。” “我早就想把家族的啤酒介绍到中国去，那里的市场太大。赚钱是其次的，最主要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有好啤酒喝。” “如果您愿意投资，我可以帮您介绍中国的啤酒厂。” “那太好了。”老先生说完，拿起电话机拨通了看来是他儿子的电话，用极快的德国方言，和对方讲了一阵。最后撂下电话，对彭勃说，“我对孩子讲，如果你能帮助找到愿意合资的中国啤酒厂，我和儿子会很快地去中国洽谈。” “一言为定！”彭勃很高兴，他万没有想到在这偏僻山野，居然能有买卖的契机。 “我把家里和儿子的电话、传真号码留给你。我希望有一两个厂家愿意合作，我巴望着到中国去和旅游。” “过了寒假，我回国时一定帮您打听。” “谢谢。今天的饭钱一律免费。”老先生微笑着说。 “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 “年轻人，咱们交个朋友，将来到中国，你也请我吃一顿不就得了？” “一言为定，我要亲自为您下厨，做几样拿手的。” 老人听到这里，激动地握住彭勃的手，把信任交给了他。彭勃知道握手有多么重要，他庄重地向老人家鞠了个躬，之后，他们把电话及地址一一落实，再一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老人着实地劝他们留下过夜，二楼有上等好房间。若是没有刘毅，彭勃和英特肯定会住下来，不在这清新静谧的乡间下榻，真可谓终身遗憾。但是刘毅必须回兵营，明天清晨他们还要早点名。彭勃只好一万个遗憾地代表大家辞行，并且答应有机会一定会再来讨拢。老先生得知刘毅是美国驻军，也不再谦让，让老伴陪着送他们到停车场。汽车开出去老远，彭勃回头，仍然看到二位老人还站在屋檐下的灯光里，向他们摆手。 一路上大家都没说什么话，彭勃在想，将来自己有了钱，到老时，也找一块风水宝地，开个小小的客栈。那时，送往迎来，当人们歇脚聊天时，自己会告诉他们都干过什么，去过哪些地方。人们会怎么想呢？ 没心没肺的刘毅仍然哼着刚才风琴奏熟了的曲调，对于得过且过的他，最大的满足是有一个快乐的周末。 “你真行。” 英特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无限感慨地说。彭勃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能和老人家交上朋友，并得到人家慷慨解囊。在中国人家里，主人免费招待客人一顿是经常出现的，然而这种美德对于西方人来说太少见到。彭勃知道英特为此感叹，可这要和老人将投资的信任交给自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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