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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朴素而动人的爱情故事 一曲乡情与亲情的悠扬颂歌 ——题记 三合屯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越来越紧。司机一句话也不说,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山路不怎么好走,小汽车偶尔弹跳一下,让人产生失重的感觉,心便跟着一颤。 今天早上六点,村长大爷把电话打进了我的宿舍。我一时没听出他是村长。在我听出他是村长的同时,也知道了父亲的死讯。骆先生死了。心脏病。就一天。村长粗声大气地说,他让我麻溜回家。 听了村长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今年春节我还见着了父亲,那会儿他还好好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这有多么不可思议! 我赶紧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借了一辆车,天一亮就朝三合屯赶。 汽车来到三合屯跟前了。透过挡风玻璃已经看到了屯里朴素的房舍。汽车很快驶到了屯头,我让司机把车停下。 我对司机说:“我到了。” 司机说:“送你到家门口吧。” 我说:“不用了。这么远的道儿,你抓紧回吧。” 司机说:“那你多保重。” 我打开车门,迈出右腿,又说:“跟你们老总说,回去我再谢他。” 小汽车开走了。我大步流星进了屯子,朝家里走来。 我来到我家的院门口。我心里呼啦一亮,就像那儿撕开了一道口子。我想起了母亲:她现在怎么样?她能受得住吗?我在院外停了一瞬,走进了夹着树条障子的小院。 我进屋时看见村长大爷正在我家。在我家的还有其他几位老人。他们都坐在炕沿上,都不说话,都抽着烟。 我也看见了母亲。母亲坐在地下的长凳上,正在卷旱烟。她身旁放着那只烟笸箩,里面放着一些已经卷好的纸烟,总有十几根了。 我惊动了他们。他们一齐朝我看了一下。母亲也朝我看了一下,我见她眼光一闪,然后叫道:“生子。” 母亲并没动,只是拿起了身边的笸箩。我知道这是叫我坐,便走过去,在原来放笸箩的地方坐下来。 屋里一时很静。 这时候,村长大爷说话了。说话之前,先将捏在手上的烟蒂捻灭后丢在了地上,又朝其他几个人看了一遍(似在征询别人的意见),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我,说:“我们都等你半天了。” 村长又说:“这不是嘛,他想翻盖学校,出去张罗钱,先去镇上,又去县里。那儿不是有个他的学生嘛!就上个礼拜六。” 在村长说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停止了卷烟,她双手端着烟笸箩,看去竟有点不知所措。 村长大爷说完了,屋里又静下来。 这时有人说:“偏偏还赶上了一场大雨。” 另一人接着说:“啥时候去不好?” 前边那个人又说:“哪知他还有心脏病呀!” 村长轻轻咳了一声。很显然,这是制止他们的意思。别人听他一咳,就不再说话了。 然后,村长说:“这不是嘛,你回来了。你爸他还在镇医院。寿衣也穿好了。夏木匠正给他打棺材。后天吧,咱就把他接回来。你看行不行?” 我知道,做为父亲的儿子,村长这是在跟我商量正事。我看了母亲一眼,然后说:“就照大爷说的办吧,我没啥意见。” 村长大爷一直看着我,这时候,又看了看母亲,接着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说道:“要是这样,招弟,我们就走了。” 母亲听了这话,说:“再坐一会儿呗,再抽棵烟吧。” 村长已经率先站起来,同时说:“不坐了,有空儿我们再来。” 村长他们往门外走去。 母亲这才放下烟笸箩,送村长他们。我也跟在母亲身后,来到院外。 我和母亲向屋里走来,她走在我前头。母亲穿了一件蓝色便服。这还是我给她买的。母亲穿这件衣服总是显得很旷大,同时也就让人觉得她更加干瘦。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就是干瘦的。不仅如此,风吹日晒,她的脸也总是一种发黑发紫的颜色。每当看见城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女人,我总要想起母亲,心里便一阵发酸。其实我知道,我不该做这种比较的。 干瘦尽管干瘦,她却总是精神头儿十足。每天除了睡觉,她永远不会闲着。你会有种感觉,她一点儿都不累的。洗衣做饭养猪喂鸡,家里一大半的活都是她干的。实际上,是她操持着这个家。 如今,母亲已经老了,头发几乎一片苍白。而且,父亲又这么突然就离开了我们。我真的难以想象,母亲这一两天是怎样撑持过来的。想到这点,我不由立刻一阵心痛。 我心痛得不行,终于冲动地叫了一声:“妈!” 听见叫她,母亲停下了脚步,又回头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惊诧。停了一瞬,我听她说:“进屋吧。” 我和母亲进了屋。母亲没再说话,她又出了屋,再进屋时,手上拿了把苕帚,仍没说话,便开始打扫屋子。母亲是个洁净的人,这我从小就知道。我见了马上走过去,想接过她的苕帚,替她打扫。可她并没把苕帚给我,而且说:“去把簸箕给妈拿来。” 我到院儿里去拿簸箕,回来时母亲已经把地扫完了,正拎着苕帚站着。看见我过来,她说:“说不上咋的,我老是觉着你爸他还没死!……” 说完这话,母亲才接过簸箕,弯下腰,把垃圾扫进去,又端起来,走出了屋子。 我相信母亲的话。片刻之间,我也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那却是一种潜在的感觉,这就像我每次回家,都要等着父亲从学校回来,觉得再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此刻,我在屋里站着。我家里三间屋:一间厨房和两间住屋。厨房在中间,连着房门,住屋在厨房的两侧,家乡叫东西屋。我现在在东屋,这是父亲和母亲住的屋。东屋的炕梢放着两只箱子,墙上则贴着几张年画。墙上还有一个木橛儿,上边挂着一只黄帆布的书包,这还是我上中学时用过的,后来我不用了,一直由父亲用。 正在这时,我听见母亲在外边叫我,便走出了屋子。 我来到院子时,见母亲正在小仓房那儿。小仓房是家里堆放杂物的地方。小仓房已经被母亲打开了。 看见我过来,母亲便先自走进了小仓房。我不知她要做什么。待我也进去后,母亲才说:“帮妈把织布机搬出来。” 母亲一边这样说,而且还朝织布机指了一下。 我已经看见织布机了。织布机靠墙放着,下边垫着几块坯头儿。织布机上落满了尘土,因此显得非常陈旧。织布机本来就是很陈旧的。织布机突然让我有了一种岁月沧桑之感。 我说:“妈,你要织东西?” 母亲说:“我织一块遮棺布。” 我怔了一下。我知道家乡有这个习俗:人一死就见不得天日了,需用一块布遮住才成。 我同时也知道,这块布可以到商店去买,还可以用旧布代替。有些人家就是这样做的。 我便说:“明天我去买几尺吧。就别织了。” 母亲没说话,只看了我一眼。 我又说:“再说,就两天了,也织不完。” 母亲这才说:“搬吧,织完了。” 我又说:“我是说……” 母亲说:“你这孩子!搬就是了!” 我就不再说啥,走到织布机跟前,动手搬它。我知道母亲的心思。突际上,这很让我感动。织布机虽不重,搬起来挺不得劲儿,母亲又来帮我,我才把它搬出来,放在了院子里。 织布机确实老旧了,我担心还能不能用。母亲似乎没这份担心,织布机一放下,她就拿来苕帚,把它扫了一遍,扫得噼噼叭叭直响。 母亲说:“许是卯松了,打几个楔子就好了。” 母亲又说:“仓房里有家什,你自个儿找去。妈去煮饭。” 母亲看了我一眼,就回屋去了。 我又进了一次小仓房,找到一把旧斧头,又找到一截木头方子,开始修理织布机。我想起小时候,织布机偶尔也坏,那时候都是父亲修,偶尔也找过木匠,那是坏得严重的时候。 我乒乒乓乓地敲打着。这期间,还见母亲到菜园去过一趟。她远远地看着我,并未走过来。又过了一会儿,总算弄好了。 我在织布机对面的一堆杂物上坐下来,看着织布机。我还点了一根烟,吸着。 天黑了。屋里亮起了灯。我和母亲吃完了饭。现在,我们都在炕沿上坐着。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母亲便从炕上下来了。她朝织布机走过去。她边走边说:“你跑了这么远的道儿,歇着去吧。” 一边这样说,她已经到了织布机的跟前。我仍然坐在炕沿上,并没动。 她在织布机前坐下来,接着又说了一句:“你还睡西屋吧。” 说完这话,她就不再管我了。她在织布机上这儿弄弄那儿弄弄的,这是在做着织布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她便织起布来。 静静的屋子里,马上响起了织布机的声音。织布机咔喀、咔嗒的,声音并不大,听来却很清脆,有种亲切感,也让人怦然心动。 我看着她织。 这时候,她背朝着我。我发现,她坐在那里显得双肩和后背是多么瘦削。她的双肩和后背随着织布机的响声在抖动。咔嗒一声,抖动一下。 与此同时,她的精神也越来越专注。 这样看了一会儿,我便悄悄高开了这里,走过厨房,向西屋走过去。 我来到西屋的门前,从前,这是我的房间,在我离开家以后,父亲便把这儿利用起来,变成了他的“书房”。 屋门是关着的。自从我回来,还没打开过。我轻轻地把门推开,进了屋。 同以前相比,这屋子并没什么变化。靠窗是一铺炕,地上有一张三屉桌,桌上放个小书架。桌子很旧了。书架刷着黄漆,倒很新鲜。书架上高高低低地插着一些书。桌前有一只四角方凳。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来到了三屉桌前。我先是站着,手指抚弄着桌面——感觉凉瓦瓦的——眼睛则看着那一溜书。然后,我就坐下了,坐在了那只方凳上。开始的时候,我就那样坐着,一直看着那一溜书。 坐了一会儿,我便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这是一本教学参考书,翻开一看,里面画着许多笔道。我把它放回去,又取出了另一本,书上包着牛皮纸的书皮儿,写着毛笔字的书名,字写得极饱满,也极朴拙。这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我端详着这几个字。我突然想,这一切,这张桌子,这个书架,这些书,这都是父亲用过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他死了,我再也风不到他了。这时候,我心里生疼生疼的。我感觉我流出了眼泪…… 这期间,织布机一直响着。 过了一会儿,我心里渐渐平静了。我从四角方凳上站起来,走出西屋,穿过厨房,来到东屋门口。我见母亲仍在织布。我没打扰她。看了一会儿,我重又回到了西屋。 我又在屋里站了片刻。我这才发现了那个镜框。镜框挂在门旁的墙上,长一尺多些,宽不够一尺。在我的家乡,目前还没有使用相册或者影集的,都习惯把照片镶在镜框里,还专有一个名字来称呼它,把它叫做相镜子(把用来照人的镜子叫做玻璃镜子)。 在我的家乡,这种镜框几乎每家都有,使用的方式也基本相同,都是将照片贴在一张纸上(大多是彩色纸,根据爱好选择自己的颜色),再将这整张纸装进镜框里。 每一家的镜框,基本就是这一家的历史,或者可以反映每一家的历史。 我来到镜框前边,看着里边的照片。那其中有父亲母亲,也有我。我的居多。周岁的、五岁的、八岁的,及至我在外读书期间寄回家里的。 我的目光在镜框里搜寻,我在搜寻我家的历史。 我的目光最终在父亲的照片上停住了。 这是一张一寸照片,已经很旧了。但是,父亲的形象还是清晰的。不仅如此,父亲的形象还那么动人。父亲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还满脸的踌躇满志。 细一看,照片上还印着两行手写的宇。上一行写的是:志在四方。下一行写的是:奔赴农村教学第一线纪念。1957.8.26。很明显,父亲就是在这一天照的这张像。 我心里一阵颤动。 我听父亲讲过,这张像是他临来三合屯的前几天照的,他那时刚从速成师范学校毕业。父亲说他当年真是满心的激情,这话我一点都不怀疑…… 父亲在三合屯一呆就是四十多年,对此当然可以做出多种解释:说他热爱教育事业,说他喜欢这个地方,这都没有问题。但是,父亲认识了母亲,恐怕这才是最主要的…… 父亲那年才二十二岁,是一挂马车把他拉到三合屯的…… 那是那年的初秋。那天天气极好,太阳特别明亮,明亮的大阳张贴在瓦蓝瓦蓝的天空,就像一张烙饼。一挂马车奔跑在秋天的山路上,车上套了三匹大马,两匹红的,一匹铁灰的。山野一片斑斓。在山梁上荡来荡去的秋风,吹动着树木和即将成熟的庄稼,发出阵阵喧哗。印有两道辙印的车马大道,带子一样在山间起伏。有一只老鹰在半空中飞旋着。马的浑圆饱满的身体充满活力。下午时分,得得的马蹄声一路敲击着驶进了三合屯。 那天,屯里好多人都聚到屯头迎接父亲。不该说是迎接,说成看新鲜也许更确切些。男人女人都有。还有拖着鼻涕的小孩子,还有挽着疙瘩鬏儿的老太太……还有我母亲。 那天母亲穿了一件红布衫。红布衫通红通红的,这还是她娘去年给她缝的呢!这衣裳她可喜欢了,平时从来不穿的,今天才穿上了。 人们远远就看见了马车。只见人群轻轻骚动了一下,但是立刻就安静下来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似乎也有点儿不知所措,都把目光紧盯在渐行渐近的马车上。尤其是母亲。她始终都一动不动的,她眨动着明亮的双眼,看去是那么沉静。 马车驶进三合屯的情形甚至是轰轰烈烈的。马蹄敲击着路面,路面通通直响。马打着响鼻,马的身体湿漉漉的。 马车停住了,父亲纵身一跃,干净利落跳下车来。先生这么年轻,人们还真没有想到。当年父亲身穿制服,宽肩长腿,一身英气,母亲不禁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这时村长迎到了父亲跟前。村长跟父亲相当年纪,只比父亲略长几岁。村长搓着自己的双手,吞吞吐吐地说:“啊,先生来了?……啊,先生贵姓啊?” “我姓骆,我叫骆长余……”父亲这样回答。父亲的声音又宽阔又响亮,和村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哈呀骆先生……” 父亲赶紧纠正了一句:“别叫先生,别叫先生,叫老师就行……” 站在人群里的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觉得这老师多有意思,又觉得这老师多帅,觉得这老师浑身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此之前她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 恰在这时,父亲的目光无意同向母亲投过来。她发现他怔了一下。她又发现他的目光那么清澈。她心头一亮,随即热潮涌动,脸立刻红了…… 这当儿村长提议父亲去看看学校。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扯起了父亲的一只袖子。村长和父亲走到最前边,其他人都拖拖拉拉地跟在周围。只有母亲一人夜夜地跟在最后。 学校在屯子的另一侧。大家一路穿在了整个屯子。那时的学校还不能称为学校。因为学校还没有盖起来,还正在盖,已经盖成了大半。所以,那时的学校还是一个工地。 工地上忙忙碌碌的。 村长和父亲在工地前边站住了。村长又搓起了双手,他一边搓手一边嗬嗬地笑着,笑得还挺抱歉。村长对父亲说:“看这,看这!也没个现成的房子。一接到镇上的通知,立马就开始操办……看这,看这!没想到先……老师来得这么快…” 村长说到这儿,冷不丁朝工地喊了一嗓子:“小木匠!这学校再有几天能盖成啊?” 只听工地上有人说:“快了快了,也就几天的事儿啦!” 几乎话音刚落,那个被称为小木匠的人已经来到村长和父亲的跟前。他脸上带着笑,手拎一把木匠斧子,耳朵丫上插着一截铅笔,笔尖朝后。他比村长和父亲的年龄都要小一些,隐约还带点孩子气。可是,他的举止神态,却又故意做出老成的模样,显示着是见过世面的。他还和父亲拉了一下手。 他说:“这就是先生吧?我是夏木匠,叫我小木匠就行。这话得好好干是不是?盖学堂嘛!再有三五天,保准儿利利嗦嗦的。你要是没啥事儿,就过来瞅着点儿。总归你是房主家嘛!我说得对不对,村长?” 村长说:“看你这嘴!” 这时候,母亲已经悄悄地离开这里向家里走去了。她先是走,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她跑在村街上,朴素的村庄在她眼睛里跳动。她的脚步充满弹性,跑起来就像一头健壮的小鹿。她饱满的胸脯因跑动而起伏着,长长的辫子则在红布衫上扫来扫去。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母亲一直跑到自家门前,方才放慢了脚步。可是,她心里仍然难以平静,她的饱满的胸脯仍然在剧烈地起伏,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了门。 母亲一进门,就听见她娘说:“是弟儿吧?你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寻思你要上茅房呢!” 母亲她娘就是我姥姥。姥姥她眼睛坏了,就是前几年的事儿。我姥爷几年前死了,姥姥夜夜都哭,哭瞎了眼睛。姥姥眼睛不好,耳朵却好。 姥姥坐在炕上,正在摸摸索索地做着针线活儿。 姥姥又说:“一大早就闹哄哄的,都说是看先生,这会儿倒没啥动静了,先生定是来了……” 这时候,母亲正在脱她那件红布衫。 母亲说:“他来了……” 姥姥说:“这多好!咱们三合屯,总算也有了先生啦!” 母亲已经把红布衫脱下来,时正仔仔细细地叠。 母亲说:“不是先生,是老师!” 姥姥说:“……那这先生……对,老师……是个啥样人?他是不是个老头子?” 母亲说:“是个小伙子。” 姥姥说:“小伙子呀!小伙子就当上老师了?那这小伙子,他娶没娶媳妇呢?” 这次母亲没吱声,她打开炕稍的一只箱子,从里面拎出一个包袱来。 姥姥突然笑了,说:“看你这瞎娘!我问你,你问谁呢?” 现在,母亲解开了包袱皮儿,把红布衫放在了里面几件衣服的上头,却没马上包起来,而是用手抚弄着。 姥姥又问:“那他,住在哪儿呢?” 母亲说:“村政府吧。” 姥姥说:“村政府,倒也行,东屋有铺炕,吃饭呢?也在村政府?” 母亲说:“好像是吃派饭,一家吃一天,挨家轮……” 然后,母亲就朝织布机走过去。当年的织布机,就是现在的织布机。织布机放在北墙那儿。 母亲刚在织布机前坐下,姥姥就说:“你又给学堂织‘红’吗?快织完了吧?” 母亲说:“就完了。” 母亲一边说话,一边便织起布来。咔喀、咔喀的声音响起来,轻柔而又清晰。母亲当年那双年轻的灵巧的手,轻快地忙碌着。母亲不年红润的细嫩的脸上,充满了神圣和虔诚。母亲当年明亮的清澈的双眼,深情而执著。 姥姥谛听着母亲的动静,再没说什么。 我的家乡一直就有这个习俗,家家户户盖新房,都要在房脊的檩木上包一块红布,这叫包“红’,包“红”布家织的最好,由没出阁的闺女织出来的那就更好。当然,织完了还要染。那年,屯里把这件事儿交给了我母亲,她又是织又是染,那个上心啊!…… 昨天晚上,母亲就把那块布织完了。今天一吃完早饭,就把布染了。 母亲忙忙碌碌的,一趟屋里一趟屋外,满脸专心致志的神情。忙了一阵儿之后,只见她双手一拎,便把一块红布拎了起来。 她又把红布轻轻攥了攥,然后再抖开,晾到了屋外的障子上。 母亲染完布,又去井台打了一趟水。按说,这本不是她每天打水的时间,她以前打水都在傍晚。 果然,一听见水桶响,坐在里屋炕上的姥姥就不解地问:“弟儿呀,你摆弄水桶干啥?挑水去呀?往常不都是下晚挑吗?” 姥姥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母亲没搭理姥姥。她觉得这话没法儿对姥姥说,索性就不说了。她的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母亲担上水桶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工地。她一看见工地,眼睛立刻就直了。她眼睛直勾勾的,当然只想看见父亲,可她一直也没看见,她只看见那儿人来人往的,有些人还打着赤膊。 母亲未免有点失望,还以为父亲不在这里。但她并不死心。不过,她已经离工地越来越近,就不敢直勾勾地看了,她只能看一眼,再看一眼。她怕人家看出她的心事,笑话她。三眼两眼的,人已经走过工地了。她一直也没看见父亲的影儿。 母亲来到井台,这才大胆起来。她放下水桶,放下扁担,又将水桶系在井绳上,摇辘轳把摇上第一桶水…… 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工地。她心里就像揣着一只青蛙。她仔细地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看着那些打着赤膊的乡亲,她还看见了夏木匠……她眼睛突然一亮,她终于看见了那个穿制服的人,她看见他背朝自己,正跟夏木匠说话儿……她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都不跳了。她当时正在摇第二桶水,她马上停止了摇动。她呆了不知多久,才将第二桶水摇上来。 她这才担起水桶回家。满满的一担水压在肩上,她不得不快走。她脸色红扑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莫名其妙地感动,又莫名其妙地紧张。她担着水桶快走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当她重新经过工地时,禁不住又朝里面看了一眼,不过,这次她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母亲回到了家。她先在厨房站了一会儿,想着什么,然后就拿定主意,走到了厨房的北墙。那儿有一块用坯头垫起来的木板,放着几个装粮食的口袋,都不很满。 她掀开了其中的一个,朝里看了看,便去拿来一只面盆,从里面舀出一碗白面。 母亲开始和面。和着和着,从里面传来了姥姥的声音:“弟儿呀!你咋这么早就煮饭了?要送公饭是不?天儿还早着呢!急个啥?” 母亲还:“还早?都贴晌了。……” 母亲和好面,又到菜园拔了两棵大葱,洗净,在菜板上切碎了。待把这一切做完,她立即刷锅点火,开始做饭。 她烙了两张葱花油饼。 她又挑了一只青花瓷碗,反复洗刷,又仔细擦干,然后将饼放进碗里,再用一块蓝地儿白花儿的布头包好。 快到该吃晌饭的时候了,母亲手拎着包着蓝花布的青瓷碗,来到了学校工地。工地外面放着一块长木板,长木板上已经放着几只碗。母亲把她的碗放了上去。母亲再一次看见了父亲,这时他正帮一个乡亲递东西。父亲却没有看见她。 母亲竟然有点慌张,放下饭碗赶紧就走了。母亲来到了井台。母亲看见陆陆续续地其他女人也来了,其中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也都把饭碗放在那块木板上,木板上很快就摆满了碗。 过一会儿,母亲见他们终于停了工开始吃饭。她见他们呼啦一下就拥到了木板前。她见他们纷纷伸出自己的手,捧起一只碗就到一边吃起来。她见父亲的碗是夏木匠给端过来的。她竭力想看清父亲端的是只什么碗,可惜这么远,怎么也看不清。 工地上的人把饭吃完了,纷纷把碗送回到木板上,之后就三俩一伙地蹲到一起唠嗑儿、抽烟去了。 听人说,在当年,这也算个规矩,凡是盖房这类大事,女人都是沾不得边儿的,她们只能远远地看,看看而已。不过,如今这规矩早就没有了,男女平等了嘛…… 晾在障子上的红布已经干了。母亲从工地一回来就看见了。她先把青瓷碗送进屋,就去收那块红布。母亲将红布抖了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开始叠。走到屋门口时,已经要叠好了。 母亲突然站住了。 很显然,她心里有了什么想法。 母亲只站了一瞬,就转身朝院外走去。母亲显得很激动,因此走路很快。不料刚走出院子,就被人叫住了。 叫住母亲的是年轻的夏木匠。夏木匠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夏木匠平日总是嘻嘻哈哈的,一见到母亲却总是很缅腆。 夏木匠说:“招弟姐!……” 母亲一愣神儿,只好站下了。 夏木匠走过来,说:“你要出去啊?我正想上你家呢!” 母亲说:“你去吧,我娘在家呢!” 夏木匠说:“不用找你娘,找你就行。” 母亲说:“找我?干啥?” 夏木匠说:“找你拿‘红’啊。” 母亲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把手里那块已经叠得好好的红布猛地朝夏木匠递过去。 夏木匠有点吃惊,说:“你这是想送去呀?” 母亲没理他,已经转身朝院里走来。 第二天,母亲做的是小米干饭和韭菜炒鸡蛋,还切了几根咸菜条儿。 今天送饭时,母亲来得特别晚,她来时别人早就把饭碗在木板上摆满了。母亲把她的碗放到了紧边儿上,母亲当然是有意来晚的,她就是要把自己的碗放到这儿。 因为母亲来得晚,所以很快就开饭了。 母亲这时刚刚站在井台上,母亲的改眼紧紧盯着那只青瓷碗。可是人多手杂,几乎眨眼之间,木板上的碗就都不见了。母亲到底也没看见她的碗被谁端去了。 母亲精精心心送了好几天公饭,一直不知道父亲吃没吃上…… 房子上顶是次日上午。这天吃完早饭,母亲就来到了井台。这次她没有挑水桶,而是端了一只盆,盆里装了几件衣服,她在井台洗起衣服来。她一边洗衣服一边远远地看着工地。她看见了村长,看见了夏木匠,也看见了父亲…… 她看见工地上今天特别热闹,她看见那儿乱哄哄的,她看见人们走过来走过去……她突然看见许多人一起把一根木头高高地举起来。她看木头的中间包着一块红布…… 她还听见夏木匠唱起了喜歌: 大梁好比檀香木, 二梁好比木檀香, 三梁好比一条龙, 摇头晃尾空中行, 行到空中它不动, 单等亲朋来上红。 左边修的金银库, 右边修的万石食, 金银库里金银满, 万石他里把粮装。 今日咱把学堂盖, 庄稼子弟作文章。 她听见工地上传来一阵欢呼…… 她看见那快“红”高高地悬了起来,那“红”鲜亮鲜亮的…… 房子盖好了,学校就开学了。 大清早,就见屯里的一些孩子朝学校走。母亲看见了,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又穿上那件红布衫。她脚步匆匆地也到学校来了。可惜她来得晚了点儿,这时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 母亲远远地就听见了从学校传出来的声音,那是念书的声音,这声音听得她一动,她本来走得那么快,现在却不由放慢了脚步。 她听着…… 先是一个人的声音:“读书识字……念!” 随后是许多人的声音:“读书识字!” 接着又是一个人的声音:“多长见识……念!” 随后又是许多人的声音:“多长见识!” 接着还是一个人的声音:“能写会算……念!” 随后还是许多人的声音:“能写会算!” 接着又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件好事……念!” 随后又是许多人的声音:“是件好事!” 母亲听出来,凡是一个人说话时,那声音都清晰而厚重,而一到许多人一起说,那声音则特别嘹亮,几乎喊叫一般。 这时候,母亲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不免有点惊讶:她见这儿已经聚了一些人。他们有的蹲在窗户底下,有的就在院子里站着,有的抽着旱烟袋……都在静静地听从屋里传出来的声音。 母亲在人群外面站住了。她又听见了教室里传出来的声音。她先听见那个人的声音说:“现在咱们完整地念一遍。大家一起念。读书识字……念!” 她马上就听见许多声音一起念道: “读书识字, 多长见识; 能写合算, 是件好事……” 念完一遍,再念一遍。 母亲听着,她听得那么专注,那么痴迷,听得她心里直痒,听得她都要哭了。 这期间,还有一些新的人不断地走过来,每来一个人,都静悄悄地一站,听着里面的声音。 大家听着听着,念书声突然停了。停了一瞬之后,便听父亲说:“现在下课。” 父亲声音刚落,学生们就从教室跑了出来。学生一出来,院子里立刻就乱了。 接着父亲也出来了。父亲曾经怔了一下,显然这是看见了听课的乡亲们的缘故。父亲很快就看见了母亲,他的目光曾经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可是,这次母亲却低下了头。 院子里乱哄哄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天晚上,我是在织布机的响声中睡着的,不知道母亲织布织到什么时候。第二天早晨醒过来时,织布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不,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我不免感到诧异:屋里怎么这么静呢?也许母亲睡得晚,现在还没起来?我马上就想这不可能,因为她总是起得很早的。 这样一想,我便赶紧起来了。走出来一看,炕上早已没有了母亲。不仅如此,连被子都叠好了。我又来到厨房,这里也没有她。我又来到院子里,又往菜园看了看,连厕所都去了,都没见到她。母亲不见了。我不由有点心慌。 我立刻走出院子,来到街上,这才看见了她。母亲正在往屯外走。我已经看见了她,心里有了底儿。此时我倒有点奇怪,母亲这是干什么去呢?母亲步履蹒跚的,当然没我走得快。我完全可以赶上去叫住她,可我没那样做,我放慢脚步,悄悄地在后面跟着。 这时太阳刚刚出来,晨雾还未散尽。晨雾缭缭绕绕,母亲的背影并不清晰。母亲还拎着一只小篮子。她走得那样专注,那样坚定不移。 母亲走到学校来了。 母亲走到了学校的院外,才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眼看着学校,有好一会儿的时间。此时的学校是那样破败。学校是三间草房,房顶的草已经残缺不全,山墙也已东倒西歪,有好几处地方都用木杆支撑着,甚至连窗户都变了形……自打我记事,学校就是这间学校,我就是在这里念完小学的……难怪父亲这么心急地要四处跑钱翻盖学校啊! 我朝学校走过去,我也朝母亲走过去。我发现秋风吹动着母亲的头发和衣裤,我有点担心母亲着了凉。我走过去时母亲回过了头。这儿此时这么静,我想她是听见我的脚步声。母亲看见我时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夏了常态。母亲居然笑了笑,好像有点抱歉似的。 母亲说:“你看我,由不得又来……老糊涂啦!” 母亲的话里带着自嘲。 母亲又说:“这些年,老给你爸送早饭,送得惯惯的。” 秋风一阵一阵的,我发现母亲颤抖一下。 我说:“天这么凉,妈,咱们回吧。” 我接过母亲的小篮子,搀着她往家里走。 走了几步,母亲又说:“都好几天了,学校没上课了。” 又走了几步,母亲又说:“听不到念声了。” 我和母亲回到家。进屋后,母亲首先放好了饭桌。我则将小篮子放在了桌上。同时,母亲又到厨房拿来了一些别的东西,拿来了咸菜什么的。 母亲说:“吃饭吧。” 我和母亲开始吃饭,吃的就是小篮子里的饭。小篮子上遮盖着一块布,母亲把布揭开了。篮子里还垫着一块小棉垫儿,棉垫上放着几只饭碗。母亲把碗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我们默默地吃着。 吃了几口,母亲说:“生子,你身上带着钱没?” 我怔了一下,随即说到:“带了带了。” 母亲说:“把路费留出来,剩下的,吃完饭给我。” 我说:“行,行。” 我不知道母亲要钱做什么,我没问她。她从未向我要过钱。我想这也许和父亲的医药费有关 我们吃完饭。一放下饭碗,我就拿出钱夹,把一些钱取出来,递给母亲。 母亲说:“多少?” 我说:“两千多点。” 母亲说:“撂那儿吧。” 我把钱放在桌子上。这时母亲也吃完了饭,她放下饭,拿起钱,并没数,就到箱子那儿,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个手帕包儿,打开后,露出了一些零散的钞票。她把我的钱和原来的钱放在一起,卷了一下,重新包好后,揣进了衣兜里。 母亲做这些时,我一直在一边看着。母亲做完这些,重又来到桌子跟前,动手收拾桌子。我见状,马上说:“你歇会儿,我来。” 听我这样说,母亲并未说啥,她停了手,并且将身体靠在了炕沿上。我则收拾起碗筷,端进了厨房。 我又进来一趟,又把桌子搬了出来。这时母亲已经离开炕沿,在织布机前坐下了。 我在厨房里洗碗。洗碗之前,先用压水并往井前的水缸里压了些水。这井是前几年才打的,屯里现在基本上家家都有这种井。 压完水,我又舀出一盆来,这才开始洗碗。这期间,屋里已经响起了织布机的咔喀声。听见织布机的声音,我曾经怔了一瞬。 我将碗洗完了,端着往碗厨那儿走。走过敞开的里屋门口,见母亲果然又织起了布。我略一停留,看了一眼母亲抖动着的双肩和后背,这才来到碗厨。 我把碗放进碗橱,刚要关门时,看见了那只青瓷碗,就是母亲送公饭时用的那只碗。青瓷碗放在碗橱的角落里,上边打着锔碗钉。青瓷碗已经不能用了,里面放着几粒云豆。在许多白碗的比较下,青瓷碗显得那么古旧。 实际上,这碗我早就见过的,也许还使过,可我当年并未留意,今天又一次看见它,感觉却大不一样了。过了片刻,我才关上了碗厨的门。 我又想起了父亲母亲当年的事儿。我实在说不明白,这件事为啥总是萦回在我的脑际,我的心底,挥之不去……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有些事已经不那么真实。我一直有种感觉,不论父亲母亲,他们跟这件事的关系早就越来越远。 父亲和母亲到底有了相遇的机会。 那一天,母亲到草甸子上去采山韭菜花儿。 北方的九月,山野和田地尚一片绿,却绿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凝重。下午时分,艳阳儿还颇为火热。艳阳儿使天空格外高格外蓝,使山野的一切都愈发清新。只有初秋的风微微地吹着,吹得草甸的绿草轻轻摇动,吹得母亲的衣襟一起一落…… 母亲寻寻觅觅的,双手一直不停,偶尔一抬头时,突然看见从远处来了一拨人,他们连跑带跳,连滚带爬,连喊带叫,看去就像一股旋风,直向山坡下的草甸子刮过来。这拨人越滚越近,细一看,竟是念书的孩子们。 母亲心头猛地一跳。 有学生必有老师。 母亲红着脸,心却沉静下来,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采她的韭菜花儿。 父亲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他步履从容,知道这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不管不问,任他们疯跑。他就是要让他们放松放松的。这些野惯了的孩子们,他怕把他们憋坏了。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天这么高这么蓝,地这么远这么新鲜,阳光这么明亮这么没遮没拦,还有初秋的微风轻轻地吹着,真是浑身上下都自在都舒服呀! 父亲很快就看风了母亲。他看风母亲时,母亲正被孩子们围在中间说着什么话。然而孩子们很快就散走了。马上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母亲继续采她的韭菜花儿。 不过,她这时已经十分慌乱,感觉心就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她弯着腰,一副寻寻觅觅的样子,却早对眼前的韭菜花儿视而不见了。她虽然低着头,却察觉到父亲已经越来越近。她正好处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她听见他的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晌。这时她才直起腰来,将目光朝他迎去。她的目光既大胆又羞怯,就像一弘激荡的湖水。然后,她便快步走开了。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父亲几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不过,他已经认出她是谁了。他不免有点惊讶,他曾经微微一怔。 母亲毕竟有点心慌,因此走开时把放在地上的篮子忘在那儿了。她甚至没有发觉。她已经走出好几步,突然听见他叫了她一声:“哎!” 她一怔,回过头,才看见他手里提着自己的篮子,并且正朝自己跟前凑。她急忙迎向他,看了他一眼,同时接过篮子,立刻慌慌地走了,连声谢也忘了说。 这时候,有几个学生朝父亲迎过来,他便问他们:“她是谁?” 其中一个说:“她是老田家招弟。”。 另一个则马上对着母亲的背影喊起来:“招弟姐,我们老师问你呢!” 一时间,母亲却走得更快了。 那时候,母亲每天都要去听父亲的念书声。甚至到了这种程度:一天不听就像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当然,她只是悄悄去听,只能在大街上听。她喜欢听念书声,她更想看见父亲,这就是母亲当年的内心世界。自打学校开学,母亲就从未放过在学校门前经过的机会,而去井台打水,是最好的方式之—…… 母亲一出屯头,便听见了学校的念书声。她听见一个人在念:“……春天来了。春风吹化了冰雪,吹绿了草地。农民在种庄稼,牛在耕田……” 这时候,母亲已经来到了学校的门前,那个人在往下念:“……大雁飞来了,青蛙结束了冬眠,小燕子在惊喜地喳喳叫……” 现在,母亲已经在学校门前站住了,那人接着往下念“……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万物都在生长,充满了勃勃的生机,我们的心情也跟万物一样,充满了新的希望,充满了新的理想……” 母亲当然知道,这书是谁念的。她已经听得入了谜。到念书声停下了,她还在那儿站着,而且担着一副空水桶。 母亲听课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教室的房门。母亲还沉浸在父亲的念书声里,却见房门突然开了。母亲这才缓过神来。母亲刚想走,又见父亲走了出来。母亲顿时有点儿心慌意乱,这才快步高开学校,朝井台走去。这时母亲心里十分复杂,她当然想多看他几眼,可她又不能多看,她不好意思呀! 母亲开始打水。母亲打水时,父亲还在教室门口站着。母亲发现了这一点。母亲还发现,父亲不仅在那儿站着,他还朝她这看呐!母亲不知父亲看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要看她。在父亲的目光的注视下,母亲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在父亲的目光的注视下,母亲心里热烘烘的。 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沉静,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那时候,父亲也要打水的。父亲一直住在村政府,一直吃派饭,他打水主要是用来洗漱。 母亲刚把水桶在井绳上系好,正往井里放时,眼睛立刻一亮。 她见父亲也来了。她见父亲也担着水桶,必定也是来打水的。 那一刻,甭提母亲心多慌啦。 母亲说不上哪来的勇气,还脱口说一句话:“你也来打水啊!” 与其说是一句话,听起来倒更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便回答:“是……是呀。” 母亲因为心慌,摇起辘轳把来便有点吃力。 父亲居然说:“我来帮你打吧。” 母亲急忙说:“不用不用我能行!” 母亲稳住神儿,三下两下就把水桶摇上来了。 父亲对母亲充满关切,大概也有点好奇。父亲便问道:“我老看你打水。别人家都是男人打,你家怎么……” 这时母亲正往井下放空桶,她要打第二桶水了。听了父亲的话,她一时那么感动。她听出了父亲的关切,她觉得这人心地多好—— 母亲于是说:“我家没个男人,我爹……他死了。” 父亲心一惊,说:“是吗?” 父亲有话要说的。还没等他说,突然听见学生朝他喊:“骆老师,生字写完了,我们还干啥?”_ 父亲朝学校这边一看,见学生们已经出了教室,正挤在校门口朝这边看呐。 母亲和父亲都有点发慌,一时手忙脚乱的。 忙乱中父亲只好喊道:“别吵吵!等我打完这担水,回去再说!” 这时候,母亲已经打上了第二桶水。她迅速解下了井绳,担上水桶,赶紧走了。她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 父亲看着母亲的背影,心中似有所动。然后,也很快离开井台,向学校走去。 打水回来以后,母亲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她不光是感动,还特别幸福。她反反复复地回想父亲说过的那几句话,回想了上百遍上千遍。她的聪明而敏感的心告诉她,父亲是个好人。她看出他心是善的,还看出他多诚实。 母亲盼望着第二天再去打水。 一到打水的时间,她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儿,担上水桶就出了家门。 母亲今天走出家门时,不想碰见了夏木匠。 夏木匠招呼说:“招弟姐,挑水去啊?” 母亲答应一声,从夏木匠身边走过去了。 母亲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夏木匠还在那儿站着。所以,今天她走过学校时,便没有放慢脚步,而是很快来到了井台。来到井台再一看,才发觉夏木匠已经走了。 母亲来到井台不多久,父亲就来了。 父亲朝母亲笑了笑。 母亲打完了水,该父亲打了。父亲打水时,母亲则拿过扁担,准备着担起水桶,只是动作慢一些。 母亲磨磨蹭蹭的,当然是想和父亲说话。 母亲果然说:“听人说,你家在县裹住……” 父亲说:“是呀。” 母亲说:“那你咋不回家?咋上我们三合屯来了?” 父亲说:“这个呀!我想来,我就来了。” 母亲说:“你在这儿能呆惯?” 父亲想了想说:“慢慢就惯了。” 这时母亲已经担起水桶,她就不再说啥,走了。 明天该轮到父亲到母亲家吃派饭了。 母亲对此早已心中有数。实际上,她一直都在留意着父亲的“动向”。还在今天一早,她就有意到街上去了好几次。她又是倒灰又是扫院子,总之还要找点儿借口。后来她终于看见了父亲。她见父亲被邻居毛嫂领着,走进了毛家的院门。父亲也看见了她。不过,父亲和母亲并未说话。他们只是相互看了一眼。。 母亲进屋后姥姥对她说:“差点儿忘了跟你说,东屋你毛嫂昨个儿过来了,她说今儿先生……” 母亲说:“不叫先生,叫老师。” 姥姥说:“对,叫老师。……她说老师今儿轮到她家吃饭了。” 母亲一听是这,就放心了。 母亲说:“我知道。” 姥姥说:“你知道?你咋知道的?” 母亲说:“我估摸的啊!” 姥姥说:“你估摸的?你咋估摸得这么准?” 母亲说:“前天是张婶儿家,昨天是李叔家,今天不是毛嫂家了嘛!” 姥姥说:“你倒挺能估摸的!……” 下午,母亲又去打水。走过学校时,她又听见了父亲的念书声。不过,这次父亲并不是在念,而是在讲。 母亲听见父亲说:“现在我有六棒苞米,李财又送来两棒儿。王灵芝又拿来了一棒儿,同学们想想,我手里这会儿是几棒苞米?” 静了一瞬。 然后她听见一个男孩儿说:“九棒儿!……” 随即就听见许多孩子一哄声儿地说:“九棒儿!老师手里有九棒苞米了!……” 接着又是父亲的声音:“同学们说的对。现在我有九棒苞米了。同学们看黑板。这是我手里的六棒苞米,现在再加上两棒儿,最后再加上一棒儿,最后等于几呢?大家一齐说。” 同学们立刻齐声说:“等——于——九——!” 母亲听到这儿,就不再往下听了。母亲今天心里有事儿,比较清醒。母亲来到井台,动手打水。今天父亲来晚了。母亲都打完水了,父亲还没来,母亲有意磨蹭了一会儿,父亲才来了。 父亲着急忙慌的,几乎是跑来的。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 母亲这才低下头说:“明个儿,该轮到在我家吃饭了。” 父亲说:“真的呀!太好啦!” 母亲担起水桶走了。刚走几步,又听父亲说:“那……明早就不用叫我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起来了,当时天还没亮。母亲心里有事儿呀!母亲心里一直鼓鼓捣捣的无法安稳。母亲蹑手蹑脚地起了身,她知道天还早,她不想惊动了姥姥。可是,母亲刚伸手拿衣服,姥姥就发了话。 姥姥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天还早着哪!看你这一晚儿,翻身打滚的,折腾我一宿都没睡好……” 母亲知道现在挺早的,一时也有些犹豫,可她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她借着微曦的晨光,三下两下就把衣服穿好了。 母亲出了一趟屋门,发现天真是早着呐。母亲看了看清晨的天空,看了看笼罩在一片清白中的村庄……之后,便重新回到屋里,回到了厨房。 她决定还给父亲烙葱花油饼,外加韭菜炒鸡蛋。 一经决定,先要准备东西,她舀了白面,拿了鸡蛋,又去菜园里割了韭菜拔了葱。她先和了面,放面盆里醒着。接着便扒葱洗韭菜,洗完又切了。最后再把鸭蛋一打…… 做完这些之后,她朝门外看了一眼。 她是在看时间。她家没有钟表,只能看天色。她不能把饭做早了,那样饭就凉了;她也不能把饭做晚了,那会耽误上课。 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刷锅点火。她先炒了菜,盛出来,盖好。接着就动手擀饼,擀了又烙,烙好一张铲出一张,铲出来的饼都放在青瓷碗里,最后把青瓷碗往锅里一放,再盖上锅盖。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始终双唇紧闭,面容严肃而又认真。 这一切都做完了,母亲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她估摸父亲就要来了,人便站在外屋门口,眼睛看着大街。 父亲向母亲家走过来时,母亲正在那儿站着。屋门敞开着。她站在这儿就像站在一张画儿里一样,门框是画的边缘,她就是画上的人物。 在朦胧而清白的晨光里,这张画模糊而又真切。 父亲看见母亲时,就是这么个印象。 父亲刚来到院外,母亲就迎了出来,母亲并未说话,她只在看他,母亲看父亲时,目光十分热烈。母亲虽末说话,目光却说出了一切。 父亲进了院。 这时候,姥姥也起来了,她正在屋里认真谛听,伸长了脖子,头一动不动。 父亲刚一进来,姥姥的声音就从里屋传出来:“弟儿呀,老师来了吧?” 母亲说:“来了。” 姥姥接着说:“我就说嘛,不是你的脚步声嘛!……快让老师进屋来,进屋让我看看,看看他啥样儿?” 父亲又进了里屋,母亲也跟着进来。 姥姥一边说话,一边将身体挪动了几下,挪到了炕沿前。她一手扶着炕沿(害怕从炕上掉下来),一手凭空伸着,并且轻轻划动着,对父亲说:“孩子,你过来,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父亲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只听母亲对他说:“我娘眼睛坏了。” 父亲这才走过去。一触摸到他的身体,姥姥立刻说:“这孩子,这么高!你坐下,你坐下呀!” 父亲在炕沿上坐下,将脸对着姥姥。姥姥便抖着手,在父亲脸上触摸起来。 姥姥边摸边说:“真是个好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子!看这脸,看这腮帮子!看这耳垂!看这鼻梁骨!看这厚嘴唇子!……” 姥姥说着摸着,突然笑了,说:“你这么个好小伙子!你就娶我家招弟儿当媳妇吧!” 父亲当时就红了脸,可是接着他又笑了一下。 母亲没有看到这个情景,她已经到厨房来了,她搬来桌子,端来菜,又端来葱花油饼,又拿来筷子。 母亲说:“上炕吃饭吧。” 在我的家乡,吃饭都在炕上,需盘腿坐在桌前,父亲早知道这些。而且,家里来了客人,只能由家主人做陪,别人都需客人吃过了再吃,这些父亲也知道的。 父亲脱了鞋,上了炕。 母亲一直在看着父亲,也在看着青瓷碗。父亲拿起了筷子。他对青瓷碗并没什么感觉。很显然,他并不认识这只碗。 父亲又把筷子放下了。 父亲说:“大婢儿,招弟,一块吃吧。” 母亲说:“你是客,你先吃。” 姥姥一直谛听着,这时点点头。 父亲重新拿起了筷子。 母亲走过去,故意把青瓷碗朝父亲推了推。父亲仍然没有反应,母亲注意到了这一点。父亲开始吃饭。 这时姥姥说:“家里多久没有男人吃饭啦?吃得多香!听着就香!” 父着吃着葱花儿油饼。 父亲吃着吃着,突然听见母亲说:“你认得我家的碗不?就是这个青瓷的……” 这话问得父亲挺疑惑,就端起青瓷碗看了看,然后说:“不认得。” 姥姥一听母亲的话,立刻就笑了,说:“可真是瞎了招弟儿一片心了。盖学校吃公饭,她调着样儿做好的,就指望你吃呢!你是老师呀!……就用这碗送去的。” 父亲听了姥姥的话,心里忽然明白了,父亲当时挺机灵,他马上就说:“要说吃公饭?这碗我还真使过。” 母亲说:“你使过?” 父亲说:“我说嘛,有点眼熟嘛!” 母亲说:“碗里的饭,你也吃了?” 父亲说:“吃了,吃了。” 母亲看着父亲。 母亲说:“你吃了,那你说,你都吃啥了?” 父亲大概没想到母亲会这么问,父亲立刻就慌了,不知道怎么好了。 母亲说:“我告诉你吧!我头一天送的葱花油饼,第二天送的小米干饭和韭菜炒鸡蛋,第三天送的是蘑菇馅儿蒸饺儿……” 父亲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从父亲的神态上看出来的,看出来父亲并没吃过。 母亲便说:“等下次吧,下次你再来吃派饭,我就给你蒸蘑菇焰儿饺子。” 有一天,父亲到镇上去了一趟。头天晚上,村长给父亲捎了个信儿,让他到镇上的中心校去开会。开完会以后天还早,父亲便到供销社去了一趟,想给学生买些本子回去。买完本子后,他又在里面转了一会儿,转到卖妇女用品的柜台时,突然看见了一只镀着银光的发卡,觉得挺好看,就买了下来。他开始并没想买,都走出供销社的门了,觉得必须买,就又重新回到供销社,买下。 当然是给母亲买的。 父亲还想马上就把发卡送给母亲,为此他还专门到井台去了一趟。无奈这时已经过了打水的时间,就只好等到第二天了。 发卡被父亲装在了裤兜里。因此,第二天上课时,他就总是时不时将手伸进裤兜去摸一摸。并且,他这天还比母亲早一步就来到了井台。 父亲一边打水,一边朝屯里张望着。他打完了第一桶水,母亲也走过来了。 母亲也早早就看见了父亲。一看见父亲,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母痫来到井台跟前时,父亲正在打第二桶水。 母亲站在井台下边,看着父亲打水,同时说,“你昨儿上镇上去了。” 父亲说,“是呀。你咋知道?” 母亲说,“我看见了。” 这期间,父亲已经把第二桶水打上来了。他一边解着井绳,一边说:“我开会去了。我还给学生买了些本子。我还买了个发卡子。” 母亲说,“发卡子?” 父亲解下了井绳,腾出了手,把发卡掏出来,用手掌托着,伸向母亲,说:“你看。” 母亲看着发卡,知道这准是给她买的了,便红了脸。不过,她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父亲说:“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吧。” 母亲仍然不说话,看着发卡。看着看着,便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发卡抓到了自己的手里。动作是那样快,快得像抢似的。而且,她甚至都没再看,就迅速揣进了衣兜。 父亲也没再说什么,他抓起了扁担,担上了水桶,走了。母亲则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直看到他走进学校。母亲刚想把发卡掏出来仔细看,甚至手都伸进了衣兜,一抬头时,却看见夏木匠站在屯头的土坎上,似乎正朝这边张望,就赶快把手抽出来了。 母亲打完水,回到家,把水倒进水缸后,再一次把发卡掏出来。 母亲家里有一块小方镜子,她又来到镜子跟前,把发卡带在头上。 母亲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心里充满了喜悦,几乎忘情了。 姥姥不知母亲在干什么,问她:“弟儿,你鼓鼓捣捣地干啥呢?” 母亲这才缓过神儿来,她急忙说:“我没干啥。” 母亲一边说,一边就把发卡取下来了。然后,她又拿过了包袱,把发卡放进了包袱里。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戴它。她倒是常常把它拿出来悄悄地看它一会儿。 母亲终于把父亲的遮棺布织完了。这时已是又一天的上午。当时我正坐在外屋的门坎上望着菜园想心事。我先是听见一直响着的织布机停下了,接着就听见母亲在叫我:“大生子!” 听见叫声,我赶紧站起来进了屋。我进屋时,见母亲正在折叠地刚刚织好的布。她叠得极仔细。一边叠着,她说:“明儿就该接你爸回来了。咱们上你夏大叔家看看去,看把你爸的房子做好了没。” 母亲说的看看,还包括感谢的意思,我知道。 我说:“那……用不用去买两瓶酒?” 母亲说:“不用。你爸跟他这么多年。那就见外了。” 夏大叔就是夏木匠。他与我父亲是多年的好朋友。在屯中,他也是跟我家走动最多的人,经常到我家来。他性格开朗,话多,一说话就笑哈哈的,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 母亲把布叠好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织布机上。然后,便用双手轻轻地拍打着衣襟,朝门外走去。 我们走进夏木匠家的院子时,他正在父亲的棺木前忙碌。棺木已基本做成了。棺木白森森的,放在两张长条凳子上。看见棺木,我心里立刻抖了一下。这其中有伤感,当然也有恐惧。父亲的身体就要装在这里面了…… 夏木匠背对院门,没看见我们。倒是夏木匠的老伴迎了出来。夏木匠的老伴一脸慈祥,我管她叫夏大婶。夏大婶走过来,首先把母亲搀住了。 夏大婶关切地说:“你来了,老姐姐……快进屋……” 夏木匠听见动静,这才直起腰转过身,先是怔了一下,马上也说:“进屋吧,进屋吧。” 夏木匠腰上扎着帆布围裙,手拎一把刨子,浑身都是木屑。 母亲说:“不啦,不进屋了,就在院里呆一会儿得了。” 窗户下面摆着一张椅子。夏木匠又进屋拎出两只方凳来。这时候,夏大婶已经扶着母亲坐下了。夏木匠解下围裙,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我对夏木匠说,“谢谢你,大叔。” 夏木匠看了我一眼说:“哪里话!” 说完这句话,他便把目光转到了母亲那儿。 这时候,母亲正看不远处的父亲的棺木。 夏木匠见了说:“立马就做好了,细处我再看看。” 母亲没说话。大家都静默了一瞬。 夏木匠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人,说死就死了……” 夏木匠又说:“要说,我跟骆老师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他?别看他挺有学问的,归齐是个死心眼呀……” 又坐了一会儿,母亲说:“我们回去了。” 母亲说着站起来。 夏大婶说:“再坐会儿吧,老姐姐。” 母亲说:“不了,不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就朝棺木走过去。看见母亲的举动,我和夏木匠还有夏大婶,不由都有点惊讶。 母亲走到棺木跟前,先是怔怔地站了一瞬,然后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棺木上抚弄着,轻轻的,一边回头对夏木匠说:“这棺材可真够长的。” 夏木匠说:“他那身量儿,我心里有数。” 正在这当儿,村长来了。大家都看见了村长,不过都没说话。 静默了一瞬之后,村长说:“我到家里去啦。” 村长停了一下,又说:“这不是嘛,明儿一早,就该去接骆老师了。我安排了两辆小四轮儿。” 村长说这话时,先看了母亲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我。我点点头。母亲却说:“我倒是想,要把他爸抬回来。” 听了母亲的话,包括我在内,大家全都一愣。 村长说:“抬回来?” 母亲说:“有这个乡俗不是。” 村长说:“这倒是有。让老人儿再认一趟老道儿。可都不兴了。再者说,从镇上到咱三台屯这么老远呢!” 夏木匠也说:“要说招弟的心思,这是没说的。道儿也真是太远。就算了,招弟,啊?” 村长又说:“木匠说的是。论情论理,是不是?我担心如今……大家伙都挺忙的。” 母亲说:“这个我寻思过。我都预备下钱了。我知道道儿远。这钱,就让大伙买酒喝吧。” 母亲是如此固执。她一边说话,果真把钱掏出来了。钱用手帕包着,她又打开了手帕。 大家一看见钱,立刻都愣住了。 愣了片刻,村长说:“要是这样,我就张罗张罗吧,张罗张罗再说。啊?” 母亲说:“那你把钱拿上。” 村长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嗨呀”了两声,把钱接过去了。 这时母亲说:“那我们就回去了。” 村长说:“回吧回吧。” 木匠也说:“回吧回吧。” 我和母亲便离开夏木匠家,朝家里走去。 母亲深爱父亲。我对此十分清楚。这种爱贯穿了她的一生。这让我非常感动。我为父亲感动,也为母亲感动…… 有时候,我想起父亲这一生,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有时候我想,如果父亲不当老师,没来三合屯,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就像当年那个故事。或真或假,它都让我遐想万端……” 冬天了。 一阵一阵北风刮过来,一场一场大雪落下来,天地间徒然有了一种凛烈的感觉。 世界是银白的了。 呼吸会产生一团雾气。 井台冻了冰了。 人人都穿上笨重的冬装了。 母亲穿上了一件蓝地儿白花儿的小棉祆。 这会儿,母亲正顺着大路往三台屯走。她今天到慎上去了。她的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篮子,她在镇上买了些东西,搁在小篮子里 母亲远远地走过来,脚步轻轻快快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一看心里就特别愉快。 三合屯就在眼前了。 母亲她走进屯子了。 母亲她进了屯子又进了院,最终拉开屋门进了外屋。 母亲一进屋姥姥就知道了,她说:“弟儿你回来了?你都买了些啥?快进来,让我看看!” 母亲又走进屋里,笑吟吟地把小篮子往姥姥跟前一放,姥姥就把手伸进了篮子里。姥姥摸摸索索地,不时还把手伸到鼻子边闻一闻。 姥姥说:“哟,你打了清酱(即酱油)了。” 姥姥又说:“你打了醋了。” 姥姥又说:“你还割了一块冻肉。” 姥姥又说:“你还买了一盒花椒面儿。” 就在姥姥自顾自说话的当儿,母亲已悄悄地来到外屋担起水桶,并且走出屋门,朝井台走来了。 现在,母亲已经走到了学校。走到学校时,她自然又放慢了脚步。听着念书声。这时学校封了窗,念书声已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母亲这才来到了井台。 就像够好了似的,母亲刚到不多会儿,父亲就从学校出来了。母亲看见了父亲,她马上就会心地笑了一下。她又看着父亲走过来。看着父亲时,她眼里有种掩饰不住的喜兴。 父亲到了,他站在井台下。就像憋不住似的,母亲马上就对父亲说:“又快轮到上我家吃饭了。还差一家了。” 父亲便说:“我知道……我正等着呢,吃蘑菇馅蒸饺儿呢!” 母亲低了低头,又抬起来,来:“我把肉都割回来了。” 父亲又说:“那蘑菇呢?这大冬天儿,你可上哪采蘑菇呢?” 母亲便说:“干蘑菇呀!秋天采的,一面袋子呢!拿水一泡就行了。” 这时候,母亲摇着水。两人就有一瞬没说话。等母亲把水摇上来,却听父亲说:“可是,学校这就放寒假了呀!” 父亲的口气是那么无可奈何,母亲一听就信了。 母亲说:“啥叫放寒假?” 父亲便脱:“放寒假就是……这阵儿不上课了。” 母亲是聪明的,她说:“噢,我明白了。” 母亲马上又说:“放到啥时候?” 父亲说:“放到开春儿呢!3月1号呢!” 母亲说:“那你就得回家呢?” 父亲说:“是呀!……我就怕……吃不上蘑菇馅儿蒸饺儿了。” 母亲不由得着急了,问:“那你啥时候放?” 父亲说:“明天呀!明天就放了。” 母亲“哎呀”了一声,特别失望,脸都急红了。她说:“那……那你就晚一天再放吧!晚一天再放不行吗?” 这寸候,只见父亲笑了一下,他说:“看你急的。跟你说笑话呢!还有四天才放呢!” 母亲听了这话,这才放了心。母亲有点嗔怪父亲,他吓了她一跳。母亲又觉得挺甜蜜,觉得父亲怪有意思的。 停了停,父亲又说:“咋老也没见你戴那个发卡子呢?” 听父亲这样问,母亲立刻就红了脸,她说:“我后天再戴。” 母亲回到家,先把水倒进了水缸,接着就舀了一盆清水,把蘑菇泡上了。 母亲忙忙叨叨的,可是,她老是忍不住想笑。 不料想,第二天突然出了件事。 这天,母亲又去打水时,看见学校来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城里人打扮。这人先是进了学校的院子,接着又敲了敲教室的门,把父亲敲了出来。父亲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他曾经怔了一下。 那人对父亲说着什么话。那人说完了,父亲便接着说。父亲好像挺激动,有两句话声音挺大。这声音随风瓢过来,母亲也听见了。只是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那人摆了一摆手。 父亲便拉开门进了教室。父亲显然还在激动的情绪中,因此无论拉门还是关门,动作都很大。关门声相空响,响得井台上的母亲心都一颤。 父亲把门一关,将那人关在了门外。父亲刚进教室没多久,就见学生们都出来了。学生一出来,就往屯里跑去,似乎放学了。之后父亲也出来了,他先是锁了门,然后就领着那个人进屯去了。 母亲看见这个情景,就知道父亲今天不能来打水了。打完水以后,她便先回家去了。母亲一边走,心里一边疑疑惑惑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父亲何故那么激动,有好几次,她脑子里闪现着刚才的情景。 到家以后,母亲便一直心神不定。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干脆就上村政府来了。刚开始,她走得很快。快到村政府时,却不由得慢下来了。她似乎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去,有一刹那,她还停住脚步,想了想,这才又走。 母亲来到村政府门外,再次停住了脚步。她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她正在犹豫间,村长从门里出来了。母亲反应挺快,没等村长说话,她就说:“老师明天该上我家吃饭了,我想跟他说一声。” 村长表情有点怪,他先是咧了咧嘴,这才说:“吃饭哪?我跟他说。” 母亲又说:“那他……能来吃吗?” 村长说:“能来能来。不来他上哪吃去?” 母亲听了话,才稍许放了些心,便离开村政府,回了家。 到家之后,她就开始剁饺子馅儿。她先把昨天泡在盆里的干蘑菇(如今已经软软的,滑溜溜的)捞出来,攥干,剁了,放进一只盆里,接着又把那块肉剁了,放进了另一只盆里,接着又切了葱花。她并没把它们拌在一起。她要等明早儿再拌。 第二天母亲起得特别早,起得比上一次给父亲做饭还要早。 母亲起来天还黑着。母亲起来时姥姥曾经翻了下身,不过并未说话。母亲看了姥姥一眼,将动作放得更轻些,来到了厨房。 母亲来到厨房马上点着了煤油灯(现在是冬天,天短了),煤油灯的灯火呼了呼了的,过了一会儿才稳定下来。煤油灯的光亮照在母亲的脸上,让人觉得有点失神。 母亲将煤油灯在锅台的一角放好后,立刻就忙碌起来。他和了面,拌了焰,又铺好蒸笼,点燃了灶膛,就开始包蒸饺了。 母亲在做这些时,脸上就没有失神的感觉了,有的只是专注和平静。 天渐渐亮了。 这时候,母亲已经蒸好了蒸饺儿。她已将灶膛里的火弄小了,锅盍却还盖着(锅盖上热气腾腾的)。之后,她便进了里屋,拿来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了那只发卡。 母亲戴好发卡,走出里屋,等着父亲过来吃饭。 母亲等了一会儿,其间还剥了蒜,倒好酱油和醋。又到外边去了两次,都没见到父亲的影儿,不料第三次出来时,一出门就看见了父亲,见他已经走到院门那儿了。 母亲料想父亲肯定会进来,她就在屋门跟前站住了,可是父亲并没再往院里走,他就站在院门那儿,向母亲招了招手。 母亲不知何故,这才走过去。母亲走过去时,心里不免有点奇怪,不知父亲要干啥,同时也很不安,似乎有了什么预感。 母亲走到大门口,看着父亲。 父亲说:“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 母亲心里一沉,说:“走?不是还有好几天,才放冬假吗?” 父亲说:“我回去……有点儿事儿。” 母亲说:“啥事儿呢?这么急?” 父亲又停了一下,说:“也不是啥大事儿。” 母亲说:“我都看见了。是他叫你回去的?” 父亲说:“是他。” 母亲说:“他是谁呢?”父亲停了一下说:“我也不认识他。” 母亲说:“不认识找你干啥?你别蒙我。到底啥事?” 父亲想了想说:“真不是啥大事儿。他们有事想问问我。问完了就没事儿了。” 父亲把话说得挺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 母亲说:“在这儿问问不就行了?” 父亲说:“他自个儿做不了主。” 母亲相信了父亲的话,她说:“那你……开了春儿还回来吧?” 父亲说:“回来呀!” 母亲说:“那你还急啥?你就吃了饭再走。” 父亲说:“可他正在屯头等我呢!” 母亲说:“那就招呼他一块儿吃呗!你先进屋,我去招呼。” 母亲说着要走。 父亲赶紧说:“那……还是我去。” 母亲犹豫了一下。 父亲说:“你戴这个发卡子挺好看的。” 母亲脸一红,还伸手在发卡上摸了一下。 父亲又说:“我走了,招弟。” 父亲已经在说告别的话,母亲居然没听出来,她还说:“你快点儿回来。” 父亲走了。 母亲回到屋里,马上就开始搬桌子端碗。 这时候,父亲脚步匆匆,已经来到屯头。 屯头静悄悄的,那儿站立着村长和几个乡亲,其中有人是恰巧碰上的,有的还拿着拾粪的叉子拎着粪与的筐。 此外还有一挂马车,那个人坐在车上。 父亲走过来时,有个人正问村长:“先生这咋走了?” 这人问话时,大家都看着村长,很明显,他们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 村长是知道的,可他不告诉他们,他说:“他有点事儿。” 村长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父亲来到了人群跟前。 村长对父亲说:“他都着急了,怕赶不上车。” 父亲对村长说:“我还没跟学生说,呆会你去说一声吧。” 父亲一边这样说,一边向马车那边走。 父亲刚走了几步,就听村长又说:“要是有空闲,就过来看看吧!啊!” 父亲上了车,车走了。 村长和那几个乡亲还没走,都张望看车。有人又问:“到底咋回事儿?” 村长说:“我不是说了嘛,老师有急事儿。管那么多闲事儿干啥?走吧,回吧!” 村长和乡亲就散开了,有的接着拾粪,有的往屯里走。 母亲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父亲回来,她就再次来到院门口。来到院门口时,正巧村长从这儿经过。母亲是知情理的,她跟村长打了声招呼:“老孟大哥,早呢!” 村长说:“送老师去啦。” 母亲说:“他走啦?” 村长说,“走啦!刚走。” 母亲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二话不说,赶紧回了屋。然后迅速揭开了锅,从锅里拣了满满一碗蒸饺儿,拣进了青瓷碗里,还拿了一双筷子,又顺手把青瓷碗和筷子放道一只小篮子,再扯过一块屉布一盖,拎上就往出跑。 母亲跑到屯头,屯头空空荡荡。 母亲又跑到屯外,仍然不见父亲和马车的影儿。 母亲跑着跑着,跑到了一条小路的叉口。这是一条捷径。母亲知道这点。母亲想都没想便拐上了这条小路。 小路虽是捷径,却很崎岖,又布着积雪,走起来一呲一滑。母亲顾不得这些,她只是往前快走。实际上,她是连跑带走。 母亲跑到半山腰了,这才看见了马车,也看见了父亲。她脚步不停,接着往前跑去。她很快就跑到了山顶,她一看,马车已经落在了她的身后了。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母亲的脚下滑了一下,她立刻摔了个跟头。在她摔倒的同时,便把小篮子和青瓷碗也掉了出去。 青瓷碗响了一声。 母亲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她也没觉得疼痛,她爬起来就去看青瓷碗。她看见了,青瓷碗已经摔破了。青瓷碗摔在一块裸露的山石上,正好摔成了三块儿。碗里的蒸饺则滚在一边,沾满了土。 母亲看着青瓷碗。她看着看着,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哭了。她将双手抱住双腿,将脸伏在膝盖上,她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 母亲的心地那么单纯,那么朴素,简直就像个孩子。母亲那年只有十八岁,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的像个孩子似的。 就在这时候,马车缓缓跑了过去。 那天母亲不知自己坐在那儿哭了多长时间。她并不是放声大哭,她哭得几乎没有声音,哭的时候,她的肩膀抖动着。后来她不哭了,她也觉得冷了,她就回来了。 母亲抽泣着站起来,还将那只碎了三块儿的青瓷碗拾到篮子里,失魂落魄地回了屯子。 母亲进了屯子,可她并没有回家,她来到了学校。 她在学校门外站住了。 学校没着门。 学校的院子里有几个学生,显然是来上学的,都带着书包。他们有的在那玩耍,有的还扒着门缝住教室里看着。 响了半年的念书声,天簌一般的念书声,如今停下了。母亲心里是那么空。母亲心里又那么乱,她不知念书声什么时候才能再响起来…… 母亲就那么站着,静静的。 母亲回到了家。她先把头上的发卡摘下来放进了包袱,然后就在炕沿上坐下了。 姥姥坐在炕上,她一直在谛听母亲的动静。很显然,她已经知道了很多。她本来不想说话的,可实在憋不住,还是说了。她说:“弟儿,咱吃饭吧。” 母亲并不想吃饭,她正在呆呆地看着早做好的饭。可是,听了姥姥的话,她还是站起来,她一站起来,便禁不住又哭了。 她一边哭着,一边来到厨房,用另外的碗拣来了蒸饺儿,放到饭桌上。 这样做的时候,她始终在默默地流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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