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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据说,此作品即将开始拍摄,张艺谋首次把一个作家的两部作品展示在银幕上。 ☆ ☆ ☆ 子洲的爸爸死了。爸爸才40多步,得了肺癌。他抽烟抽得太多。子洲认为,爸爸就是抽烟抽死的。 爸爸是在子洲的眼前死去的。爸爸住在医院里。当时,只有子洲在爸爸跟前。妈妈那些天挺忙。妈妈在一个中外合资的公司里当公关部主任,据说正在跟什么人洽谈一个项目。 爸爸一直昏迷着。子洲已经在他的床前坐了半天。爸爸瘦得不像爸爸了。看着爸爸的样子,子洲心里非常难过(也有点害怕)。 后来,爸爸醒了。爸爸一眼就看见了子洲。爸爸的眼睛马上就红了。 爸爸说:“儿子!……” 爸爸又说:“你要听你妈妈的话。……” 爸爸接着说:“千万不要惹她生气。……” 爸爸还说:“寒假和暑假,别忘了去霞镇看看爷爷。……” 爸爸最后说:“去把窗户给爸爸打开……” 子洲去把窗户打开了。子洲再回到爸爸床前时,爸爸就死了。 后来,子洲不断地回想爸爸的话。子洲知道,爸爸和妈妈的感情并不好。子洲说不出为什么,也说不出谁对谁错。 子洲的爸爸在市艺术馆工作。爸爸还写小说。子洲以前常听妈妈吵爸爸:“你老写那破玩意儿。你那点稿费连烟钱都不够!跟你说多少遍了,让你干点别的,哪怕摆个鞋摊儿,你就是不听!” 妈妈吵的时候,爸爸并不吱声。爸爸的脸色十分难看。他顶多说一句:“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或者,“我不是把工资都交给你了嘛!” 妈妈便说:“就你那点破钱!要不是我,你们喝西北风儿去吧!” 妈妈一嘴角的轻蔑。 子洲知道,妈妈挣的钱比爸爸多。妈妈还买了录放机和电子游戏机,还买了钢琴和电子琴。 另外,妈妈上班下班总有一辆“奥迪”汽车接送。爸爸则一直骑一辆“孔雀”牌自行车。 还有,家里的房子也是妈妈的,是妈妈的公司给妈妈买的。爸爸总说单位要给他分房子了,可就是不分。 爸爸死了。子洲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有部手机,联系起来很方便。对方的声音很噪杂,闹哄哄的,还响着音乐。 子洲哭着说:“妈,我爸死了!……” 妈妈那边静了一会儿。 她说:“是吗?” 她又说:“你等一会儿。我这儿还有点事儿。办完我就过去。” 爸爸的尸体在医院里放了三天才火化了。这是为了等子洲的爷爷,也等二叔和老叔,还等姑姑和姑父。 妈妈没让爷爷他们住在家里,她给他们找了一家旅店。 爸爸最后变成了一只骨灰盒。爷爷对妈妈说:“我把骨灰盒带回去吧!” 妈妈没怎么想,就说:“好吧!” 爸爸死后两个月,妈妈又结婚了。她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把原来的家具,床了,衣柜了,还有爸爸从前用过的写字台、放书的书架,都卖了。 还有那些书。妈妈把书卖给了推着三轮车专门在街上卖降价书的书贩。不论厚薄,每本一元钱。其实那些书都是很新的。爸爸对书十分爱护,每次看书都先洗了手,看完就放回书架。 妈妈卖书的时候,子洲没在家,他上学去了。等到他放学,才看见书架已经空了(那时书架还没卖)。 子洲的心也空了。他一下子想起爸爸来,想起爸爸站在书架的前边翻书的样子。想爸爸再也不会站在这儿翻书了。 子洲哭了。他觉得心里那么酸,从来就没这么酸过。不过,他并没哭出声来,他只让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过下巴,滴落到衣襟上。眼泪刚流出来时还是热的,可是很快就凉了。 一切都准备完了,一个名叫钱加玺的男人搬进来了。他是妈妈公司的领导。从前子洲曾经被妈妈带着和他吃过饭,那是在饭店里。 妈妈一直盼望着过另一种生活,如今她达到目的了。 从前,子洲上学都是爸爸接他送他。子洲的学校离家有十分钟的路。每天吃完早饭,都是爸爸拎上他的书包,(之前还要看看水瓶灌没灌水,还要说一声:“别忘了带红领巾!”)先到楼下去。然后,子洲才下来,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让爸爸一脚一脚蹬到学校,一般得蹬十分钟。 现在,他不用坐自行车了,他坐汽车了。坐的是小汽车。每天早上,只要他下了楼,必定有一辆“奥迪”车在等他。也不用走十分种了,用不了五分钟就到了。并且,每当他走到车前,车门已经打开了。子洲知道,这是钱加玺的车。 有一阵儿,子洲觉得这样很好。从前,他动不动就会迟到,尤其是天气不好的时候,刮风了,下雨了,尤其是逆风,尽管爸爸累得呼呼喘着粗气,可还是迟到了。自从坐了钱加玺的小汽车,就不怕这些了,不怕刮风,也不怕下雨了。 可是,渐渐子洲就不那样感觉了。总觉得这样缺了些什么。缺些什么呢?缺了爸爸对他说话。 以前,爸爸总是跟他说话。一边蹬车,一边说话。在当时,子洲并没觉得那有多么重要。他还觉得烦呢!觉得爸爸真罗嗉,尤其是发表“教导”的时候。爸爸一路蹬一路说,一跨上车子就开始说,一直说到学校。 现在没有人跟他说话了。 现在也没人跟他下象棋了,没人跟他“拚剑”了,没人领他出去散步了。 是爸爸教会子洲下象棋的。开始的时候,子洲总输。那时子洲总希望爸爸让他几步,让他也赢几次,爸爸却从来不发善心,有时候会把子洲的“兵马”杀得精光,只剩个老将。子洲当时简直恨死爸爸了。可是后来,就轮到爸爸输了,虽然子洲不能杀净爸爸的“兵马”,却能把爸爸的老师逼得一动不动,子洲很喜欢看见爸爸输棋以后的样子,他抓着头发,嘴里嘘着气,神态十分沉重,他说:“哈,‘将’死啦?”每当这时,子洲总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有一种复仇的快乐。 有一天,子洲突然想起了这些。 子洲又哭了一次。 子洲决定到爷爷家去。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爸爸死去半年了。子洲也念完了六年小学,过了个暑假,就该升初中了。 子洲13岁了。 自从爸爸死后,子洲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他认为,有些事应该自己拿主意了。 说走就走。 临走之前,子洲给妈妈留了一封信。他不想让妈妈以为自己失踪了。信写得很简单,只告诉妈妈他到爷爷家去了。至于要在爷爷家里呆多长时间,他却没有写。实际上,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他是不想再回来了。他总觉得,现在这个家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 爷爷的家在霞镇。 从城里到霞镇,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坐火车,先坐到县里,再从县里倒长途客车。再就是坐轮船,坐轮船则可以直接坐到霞镇去。 子洲当然到爷爷家去过。不过,都不是坐火车去的,都是坐轮船去的。因为,他每次到爷爷家去,都是放暑假的时候。 都是爸爸带着他去的。 子洲来到了船运码头。他带了不少的东西。他带了书包,还带了一些衣服。衣服装在一只旅行包里。此外还有牙具。还有几张他和爸爸一起照的照片。还有一些钱(这些年他有一些压岁钱,一直都没花)。 买了票,上了船。 这艘船不是很大,共有两层。客船在甲板下面。里面放了一些长条椅子。给人的感觉很简陋。那天坐船的人很多,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子洲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窗在甲板上面(从这里望出去,只能望见来回走动的大腿)。他一言不发。 船开了。子洲突然难过起来。他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么多的事。他想起了爸爸。想起去年夏天他还跟爸爸一道坐过这趟船呢!想起爸爸还在水笼头下面给他洗了两个桃呢!一想起这些,子洲差点儿又要哭了。可是他没哭。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旅客,把眼泪憋回去了。 实际上,已经好几年,一个感觉一直困扰着子洲:妈妈越来越瞧不起爸爸。妈妈总是对子洲说,别像你爸那样!一点出息也没有!子洲却不这样想,爸爸息是陪子洲玩儿的,妈妈却不陪他玩儿。子洲是爱看书的,爸爸给他买了好多书,买了《世界民间故事宝库》,买了《世界儿童小说宝库》,买了《绘画三字经》,买了《二十五史故事丛书》,还买了很多“小人书”,他都看完了。爸爸也是爱看书的。妈妈却从来不看书,妈妈只是练“仰卧起坐”。 妈妈也瞧不起爷爷。 爷爷原来是一名小学老师,现在退休了,不当小学老师了,在霞镇中学打更呢。有一次,爷爷给爸爸来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子洲。爸爸从单位回来,把信给子洲看了。子洲现在记不住爷爷的原话了,只记得那句话的大意。爷爷说,要好好教育子洲,要让他有大志气。妈妈也看了爷爷的信。妈妈马上露出一脸的不屑来,妈妈说,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有心给甩点钱来呀!……爸爸听了这话,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妈妈说,我这么说咋的了?……结果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 子洲知道,妈妈那些话是有所指的。妈妈以前对子洲说过,你爷爷以前是校长呢!因为赌博,让人家给撤职了!子洲不信妈妈的话,他问过爸爸,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他希望不是真的。可是爸爸说,这是真的。不过,爸爸又说,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子洲不知道从前的爷爷,只知道现在的爷爷。子洲发现,爷爷像爸爸一样,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以前到爷爷家去,爷爷也和子洲一起玩的。爷爷领着他四处转悠,还领着他到镇外的田地里去。还跟他唠嗑儿,给他讲爸爸小时候的事儿。可是,更多的时候,爷爷都是不说话的。爷爷抽着烟。爷爷的脸色也凝重下来,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轮船行进得十分平稳。如果没有机器在突突突不断地震动,几乎感觉不到它在走。船舱里的座位是带靠背的长椅。子洲的座位上不有两个青年,他们又喊来了两个中年妇女。他们显然是相熟的。他们四个人打起扑克来。他们吵吵嚷嚷的,分散了子洲的注意力。 后来,子洲就到甲板上来了。 江风很强劲。空气爽人肺腑。江水被轮船撞击得泡沫飞溅,同时呼呼地响着。江岸好像很近。岸上长满了绿草。偶而也有一片柳树毛子,柳树毛子看上去有点发红,暗红,紫红。再往远一点,是成片的座稼地。子洲已经认识这些庄稼了,有玉米,有高粱。玉米已经蹿参(爸爸告诉他的,那叫寥),高粱也长出穗儿来,不过还没成熟,还不是红色的。 将目光收回来,岸边的沙滩上,竟然还有水鸟。爸爸说,那是野鸭子,也有长嘴鹬。它们有的在那儿站着,有的在水里游动,尽管轮船过来了,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好像没这回事儿似的。岸在朝后退,一尺一尺地退,却没有尽头,永远不会有尽头似的。 船到霞镇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朝岸上望去,镇上一片灯光。筷子静悄悄的。镇子笼罩着一神神秘的气氛,让子洲怦然心动。 子洲一下船就跑起来。向东跑,向霞镇中学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跑进了中学的操场,好大一个操场,才停下来。…… 此的此刻,操场已经模糊了。还有那些房子,那些教室和办公室,也模糊了,一片黑。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光。灯光是暗红色的,从窗户映出来。 子洲一眼就看见了那团灯光。 爷爷就住在那里。子洲听爸爸讲过,从前爷爷并不住在这里,他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那时还有奶奶。后来奶奶死了。奶奶死的时候子洲还小,他已经不怎么记得奶奶的模样了。再后来,爷爷就到这里来打更了。学校的领导说:“干脆吧,您就搬过来吧!反正就一个人。省得来回跑了!对不对?”就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学校把值班室整个给腾出来,又请人盘了火炕和锅灶,这里就成了爷爷的家。 子洲还听爸爸说,说奶奶死后,他曾和二叔商量过,要爷爷到城里来住,或者到爸爸的家,或者到二叔的家(二叔也是个大学生,他在另一座城市里),可是爷爷谁家也没去,尽管爷爷谁家也没去,妈妈还是跟爸爸打了一架。子洲记得清清楚楚的,妈妈当时说:“他给咱们做啥贡献了?不用说别的,他连一件衣裳也没给子洲买过呢!让我侍候他,没门儿!” 子洲朝那团灯光走去。 当他穿过操场,推开爷爷家的房门时,爷爷正在看电视。子洲往门口一站。爷爷吃了一惊。…… 爷爷终于缓过神儿来。 爷爷说:“是子洲?子洲来啦!……” 爷爷过来把子洲抱住了。 爷爷突然哭了。 子洲没哭。他说:“我妈又结婚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爷爷才和子洲仔细地说了一回话。 昨儿晚上,爷爷一夜都没睡好。他听子洲说,他再也不回城里去,要“永远”在这儿呆下去了。当时,爷爷听了这话,心里一痛。后来,子洲睡觉了,爷爷坐在炕沿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子洲。 孩子睡得很安稳,伸胳膊撂腿儿的,还不时说着梦话。孩子的小脸儿白白净净的,使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儿子。子洲和儿子很相像,脸上都有一种执拗的固执的神气。当他看着子洲时,他的心里非常难过,十分十分酸。 爷爷也特别歉疚,为儿子歉疚。他知道儿子后来的生活并不如意。儿子自小就是个好强的孩子。而他这个当爹的,似乎一直都对儿子缺乏关怀。儿子后来考上了大学,不用说别人,连他这个爹都觉得吃惊。 如今,爷爷快七十岁了。爷爷总是对自己从前的生活感到后悔,觉得那时的自己多么荒唐,他常常想起自己那段赌徒的生涯,觉得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如今他老了,人一老,心思就多了。 当爷爷看着子洲,看着他嫩嫩的小脸儿时,他好几次差点流出眼泪来。他在心里说:“这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有爹啦!” 爷爷并不相信子洲会留下来,他认为他吃不了这里的苦。他认为这不过是小孩子的心血来潮、意气用事罢了,等到过了这一阵儿,心里平静了,自然就回去了。从他这方面讲,他也不能让孩子留下来,人家毕竟还有妈呀!当然,子洲来了,他是高兴的,他又看到孙子啦!单凭这一点,他也应该高兴的呀! 爷爷想来想去的,想得脑袋都痛了。 早饭吃的是小米粥就咸菜,爷爷专为子洲煮了一个鸡蛋。爷爷对子洲哈哈一笑说:“呆会儿咱们上市场,买鱼去。晌午爷爷给你炖鱼吃。” 子洲看着爷爷,没吱声儿。 爷爷又说:“你说你妈又结婚了,这没什么错儿,你还小,现在还不懂得。” 子洲仍然没吱声。 爷爷又说:“你在这儿玩几天。明天爷爷领你钓鱼去。后天再领你去采蘑菇……” 爷爷刚说到这儿,就被子洲打断了。子洲突然说:“爷爷,你的样子多像我爸……” 一听这话,爷爷立刻不说话了,顷刻之间,连眼睛也红了。 子洲又说:“你不知道,她连我爸的书都给卖了……” 子洲的样子又伤心又愤怒。 爷爷说:“好了,不说这个了。走,咱们买鱼去,买一条大鲤鱼……” 这天晚上,爷爷给子洲的妈妈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子洲已到了霞镇,一路平安,没发生什么事,让她不用惦念,过几天就把他送回去。爷爷还说,知道你工作忙,就不用回信了。 子洲的妈妈果然没有回信。 以后几天,爷爷真的带着子洲去钓鱼,又带他去采蘑菇。子洲发现,其实爷爷并不会钓鱼的。祖孙俩每人拿着一把借来的钓杆,钓钩上挂着蚯蚓做的鱼饵,坐在江边的土坝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加坐了两天,却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采蘑菇的情况要好一些。采蘑菇宴到很远的草甸子去采。每人戴一顶麦秸的草帽子,还要带一个挺大的旅行包儿。爷爷采蘑菇倒是很在行的。他们只采草磨(草甸子上只有草蘑),草蘑都长在从墨绿的地方,草势非常浓,草丛下面特别湿润。只要站在高岗上四处一望,就知道哪儿有蘑菇了。采回来的蘑菇,有的当天就炖上吃了,有的则用线串成串,挂在房檐上,晒起来。 爷爷说:“这些留着冬天吃。那会儿用清水一泡,照样滑溜溜的。 采蘑菇回来的路上,爷爷又高兴又满足。爷爷总是一个人拎着那只包儿。好几次子洲说,爷爷咱们抬着吧!爷爷都拒绝了,他说:“没事没事!我一个人拿着就行了!不用不用!” 子洲走在爷爷身边。子洲穿着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子洲越来越觉得爷爷有一种亲切感,这种感觉让他心里特别舒畅。 一路上爷爷不停地跟子洲说话,有时候还讲笑话,有的笑话还真挺有趣儿,好几次都把子洲逗笑了。 爷爷就是要逗子洲笑。爷爷还总是努力不在子洲面前提起死去的儿子,爷爷害怕那会引得子洲心里难受。 爷爷还领着子洲到镇子里转一转。爷爷倒背着双手。子洲走在爷爷身边。这跟以前子洲到爷爷家里来的情形几乎是一样的。 爷爷认识镇上所有的人,或者换一种说法,镇上所有的人都认识爷爷。爷爷跟他在路上碰到的所有人都打招呼,有时候还停下来和那个人站在那里唠嗑儿。子洲则站在爷爷身边听他们唠。子洲总觉得他们唠的是他。虽然子洲不认识他们,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却感觉到,他们已经认识他了,早就认识他了。子洲是从他们那种关切或者亲切的目光里感觉到这一点的。那目光不断地投到他的身上来,让他很不自在。 那个人总是唉声叹气的。 子洲知道,爸爸在这里有很多同学,有小学同学,也有中学同学,如果他们碰见了爷爷,唠嗑儿的时间就更长。他们总是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年轻就……” 他发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喜欢爸爸的,人们真的在为爸爸惋借。他们还为爸爸而感到荣耀和骄傲,因为爸爸是作家,是他们当中最有出息的。……听到他们说这些,子洲也会感到荣耀和骄傲的。 子洲这才意识到,他是不了解爸爸的。以前,他只觉得爸爸亲切。也觉得爸爸很辛苦。但是,他也认为爸爸的辛苦是没有意义的。当然,这多半是由于妈妈的缘故,在妈妈那里,爸爸一直是个没出息的人。现在,子洲已经不这样看了。 其实,子洲早就不这样看了。 ☆ ☆ ☆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子洲在爷爷家呆了一个多星期了。以前,子洲到爷爷家来玩儿,最多就呆一个星期。那时,子洲很忙,即便在暑假,也有好多事儿,他参加了一些课外学习班,英语班、书法班、数学奥林匹克班等等,无论寒假暑假,都照常上课的。 这天,爷爷对子洲说:“洲哇,你来了一个星期了。明天,爷爷打两张船票,送你回家吧……” 于洲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一时竟怔住了。他想我不是说过了不回去嘛!爷爷怎么变卦了呢? 见子洲不说话,爷爷又说:“回去写暑假作业。你不是还参加一些课外班儿呀?可别耽误了。再说,你也想家了吧? 子洲似乎没想过这些事。另外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想家,有时候他会想想一些过去的事,会想起他家里的样子,其中有从前的样子,也有现在的样子,他也会想起同学和老师,每当想起这些,他心里都热辣辣的,很不是滋味。 子洲看着爷爷,看了半晌,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对爷爷说似的,可是到头来,却只说了声:“不。……” 这下轮到爷爷吃惊了。爷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也怔住了。爷爷早就看出来,子洲是个执拗的孩子,很固执,脾气很倔。爷爷心里乱糟糟的。他看出子洲是坚决的,他也知道子洲懂事,知道他这样做因为什么。这时爷爷想,孩子就像一条小狗儿,谁对他好他就跟谁摇尾巴! 这时,爷爷突然笑了,他摸了摸子洲毛绒绒的脑瓜顶,大声说:“那好!咱子洲就不走啦!” 爷爷尽管这样说,可他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他心里想:就让子洲再在这儿呆几天吧! ☆ ☆ ☆ 爷爷家的屋门正对着操场,那操场太大了,比子洲那个学校的操场起码大十倍。操场很平坦,边儿上立着几只单杠和双杠。 爷爷家的屋门前有三级水泥台阶。没事儿的时候,子洲就坐在台阶上,望着空放的操场想心思。子洲从前极爱说话的,那时只要班级有什么活动,班会了,队会了,知识竞赛了,每次他都是主要人物,不过,因为爱说话,他也总是犯纪律,动不动就会被老师叫到前边去当“课堂观察员”。连子洲自己都没发觉,他现在说话少了。他不爱说话了,只爱想心思。 子洲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多大变化。当然,他并不后悔。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没人强迫他,爷爷没强迫他,妈妈也没强迫他。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点不适应,不适应这种变化。现在,他已经好多了。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或者一只小兔子,一只小鸡崽儿。伤痛终有痊愈的一天。当然,伤痛会留下记忆。 他虽然充满了心事,他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的想法多极了,常常是刚想起一件事儿来,刚想了一个头儿,就跳到另一件事儿上去了。 有一天,他决定到镇子里面去走走。 他虽然来到霞镇好几次,却还从未一个人在镇子里走过,每次都是爷爷或者爸爸带着他。尽管这样,镇子仍然给他留下了极深极好的印象。这里没有城里那份儿噪杂。这里十分宁静,十分朴素。这里的人好像全都互相认识,走在街上常常看见两个偶然相遇的人站在大街上唠嗑儿。以前,爸爸领着他在街上走,也是常常停下来,和遇到的人站在那儿唠嗑儿。先是站着唠,后未竟蹲下来,还点着了香烟,看上去十分亲热。根本不像城里,满大街都是人,却没一个是认识的。并且每个人都一脸矜持,匆匆忙忙,好像刚接到电报,有什么急事儿似的。每个人都冷冰冰的,就像害怕谁会跟他借钱似的。 这时刚吃过午饭。爷爷夜里睡得晚,躺在炕上睡着了。子洲看见了,没打扰他,写了个纸条,放在爷爷头边,就走了。 晌午时分,太阳像泼火似的,晃得镇子白光光的,把人热得身上冒油。街上根本没人走动,肯定都躲在屋子里,镇子更静了。 子洲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没啥意思了,不想走了,却遇上了国泰。 当时国泰正蹲在他家的院门前摆弄一只捕鼠用的铁笼子。那儿有一块树荫,国泰就在树荫里。 子洲发现了,就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子洲没见过这东西,看着看着,忍不住问一声:“哎,这是个什么呀?” 国泰摆弄得很专心,听见子洲问他,才抬起头来。国泰立刻显出一种不屑的神情来,说:“唉,你连这个都不认识呀!告诉你吧,这是捉老鼠的铁笼子。…… 子洲没在意国泰的轻蔑,他说:“捉老鼠的铁笼子?老鼠那么傻?往里边钻? 国泰说:“这里边放好吃的呀!放一块肉,用油一炸,香喷喷的,老鼠老远就闻到了,当然就钻进来了。” 子洲说:“它能钻进来,不也能钻出去吗?它把肉吃完了,再从原路钻出去不就得了!” 国泰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你看,不有个门儿吗?你看好了,这个门现在开着吧?等老鼠一吃肉……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看你看……” 国泰干脆动手演示起来。原来放肉的地方有根细铁丝跟门连着。国泰用手一桶那根铁丝,本是开着的门立刻就头上了。 子洲马上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只听国泰说:“你还挺聪明的。” 子洲赞叹道:“真够巧妙的!是你发明的吗?” 国泰抓着头发说:“是我爷爷发明的。” 子洲说:“你爷爷真了不起!” 子洲和国泰就这样认识了。 这时国泰说:“哎,我还没问你呢,你是谁?” 子洲说:“我叫子洲。” 国泰说:“其实我知道你,你是老龚头的孙子,你家在城里住。” 子洲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国泰说:“你年年暑假都上霞镇来,你爷爷就领你四处走,我早就看见了。” 和细瘦的子洲相比,国泰显得矮一些,又黑又结实。像他的名字一样,长着一张国字脸,脸上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看上去很憨厚,也很自信。 国泰又说:“我爷爷认识你爷爷呢。有一回,我爷爷还领我上中学去看你爷爷。听我爷爷说,他还认识你爸。从前,你爸也是我们霞镇的人,后来他考上大学,才搬到城里去了 子洲听到爸爸,心里突然一动。 国泰说:“听我爷爷说,你爸是个作家……作家就是写文章的,对不对?听我爷爷说,他看过你爸写的文章。听我爷爷说,写文章挺熬心血的。他说,我们学的那些课文,就是作家写的。对了,你现在几年级?……你咋不说话呢?” 子洲突然很想对国泰讲讲爸爸,讲讲作家是怎么回事。可是,他觉得有点不好讲,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我得回去了!” 国泰马上说:“别走,再玩儿一会儿呗!” 国泰十分诚恳。 正在这时候,从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院子实际是个菜园,菜园的中间有条过道。在传来脚步声的同时,还传来几声咳嗽。 “国泰,跟谁说话呢?” 国泰对子洲说:“是我爷爷。” 国泰这才提高了声音说:“跟子洲!” “子洲?子洲是谁呀?” 国泰的爷爷这样说着,已经来到了门前。一见子洲,立刻就知道他是谁了,他说:“哎呀!这不是老龚头的孙子嘛! 子洲有点惊讶地望着这位老人。国泰的爷爷穿着一件圈领的老头衫儿,下身穿一条肥大的短裤,样子和国泰一样憨厚。子洲想起来,以前他是见过他的。 国泰的爷爷让子洲到屋里去玩儿,他说:“这大热的天儿,能把人晒死!进屋吧,进屋吧,进屋玩儿吧!爷爷给你们切西瓜吃。” 国泰的爷爷又吩咐国泰到地窖去拿西瓜,国泰闻声就先跑进院子里去了。子洲站着没动。国泰的爷爷便拍拍子洲的肩膀,说:“进来呀,孩于!没事儿……” 可是子洲说:“谢谢爷爷!……我爷爷在家等我呢!我得回去了。……” 没等国泰的爷爷再说什么,子洲已经跑开了。 子洲边跑边说:“爷爷再见!” 国泰的爷爷看着子洲说:“这孩子,真跟他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儿的……” ☆ ☆ ☆ 子洲到家时,爷爷正在给操场上的两个花坛浇水。有些花已经谢了,只有少数还在开着。当时月欣也在这里。 子洲走了不一会,爷爷就醒了。他看见子洲放在那儿的纸条儿,他本想到镇子里把子洲找回来,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他觉得让孩子出去走走没啥坏处,连儿又不像城里有那么多汽车…… 后来,爷爷便打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包书来。这其实是一些杂志,都是儿子寄来的,每一本上,都有儿子发表的小说,爷爷都给保留了下来。 这些小说,爷爷早就看过了,刚寄来的时候就看过了。那会儿,每当收到装着杂志的信,爷爷都立刻先看一遍,然后还要拿给别人看,给学校的老师看。大家当然都认识儿子的,有的老师还曾经教过他。每一个看到儿子的小说的人都说:“厚泽这不是当上作家了嘛!”爷爷听了这话,总是自豪的,当然,那些人也都自豪的,都觉得无尚的光荣似的。有的还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厚泽是个有出息的人!我没看错吧!……” 儿子死了以后,隔一段时间,爷爷就要看一看儿子的小说。爷爷说不上儿子的小说写得好还是不好,但是,他却能看出他写得多么认真,也看得出他的心是善的,看得出他的心有多软。那些小说有一些是写霞镇的,写的都是爷爷熟悉的人和事儿,爷爷觉得儿子对他们充满了关心…… 爷爷一看见儿子的小说,仿佛就看见了儿子。他看见儿子正在张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自己。那眼神儿有点儿呆滞,却十分聪慧,也十分诚实。爷爷是知道的,儿子向来是个脆弱的人,性格又软弱又固执。也许这是偏爱,在爷爷眼里,儿子始终是个优秀的孩子。 像每一次一样,一看儿子的小说,爷爷禁不住就哭了。爷爷流着泪,对儿子说:“厚泽,好厚泽!这没啥!人都免不了一死。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可惜你死得太早了,太早啦! 爷爷后来就拎上水壶,来给花坛浇水了。 爷爷擦了擦眼泪,一边往白铁壶里灌水,一边又说:“可惜呀!临死都没捞上说一句话……” 爷爷刚从屋里出来,就看见了月欣。 月欣是儿子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同学。月欣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爷爷就认识她了。在爷爷的印象里,月欣一直是个性格柔和的女孩子,好害羞,不爱讲话。上中学的时候,月欣曾经到家里来过几次,有什么事找儿子商量(当时他们都是班干部)。谈完正事以后,他们也唠唠闲嗑儿,爷爷发却,那时月欣动不动就笑了,一笑便伸出手来掩盖嘴。 儿子考上大芈以后,月欣述到家里来过几次,来打听儿子的消息。后耒儿子开始岌表小说了,每隔一段时间,月欣便过来问问:“龚厚泽又邮刊物来了吗?”若邮来了,她便借去看,看几天,又还回来了。凡是儿子发表过的小说,凡是给爷爷邮来的,月欣全都看过了。 月欣风风火火地来到爷爷跟前,一边掏出白手帕在脸上擦汗,一边跟爷爷打过招呼。 如今月欣在镇政府当妇联主任,每天工作挺忙,现在正在包村,吃住都在村里,那儿离霞镇足有十多里的路,十天半月才回镇子一趟。大家都说月欣是个能干的人,不怕吃苦,说话办事干净利落,就像个男人似的。 月欣问爷爷:“听说厚泽的儿子来了?” 爷爷说:“你也听说了?” 月欣说:“还说不走了,是吗?” 爷爷说:“是呀!他妈又结婚了。” 月欣说:“可怜的孩子。” 爷爷说:“跟他爸一样,是个拗种。” 月欣说:“咋没见着他,又长高了吧?” 爷爷说:“上镇子里玩去了。高是又高了点儿。” 月欣不再问什么,看着爷爷浇水。她心里特别难受。当初,听到厚泽的死讯,她就这么难受。多年以来,她心里一直有这么一个秘密,这就是她对厚泽的爱情。或者不能称为爱情,而只是一种好感。当初他个都小,还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当初厚泽是班里学习最好的,而学习好的人总是让人羡慕和喜爱的。当初,厚泽有一头非常好非常浓密的黑发,总有一绺垂在他的白白净净的宽宽的额头上,看去就像一个逗号。没事儿的时候,她说爱偷偷地看他这个“逗号”,一看心里便禁不住狂跳一番。那时候她常常做梦,她的梦里便总有他的影子,有一次,她竟然梦见他跟她结婚,梦见他们手拉手到一个地方去,大概是他陪她回娘家吧!尽管这样,她却从未向他表露过什么,从未表露过她的情感。厚泽更是个呆子,他对此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如此看来,他们真是不懂得爱情啊! 厚泽考学以后,他们几乎断了来往。为此月欣曾经十分气恼,她心里骂他是个“没有情意的人”。厚泽寒暑假回来,和老同学们见面时,也只当她是同学中的一员而已,当然,是关系比较亲密的一员。尽管这样,她仍然割舍不掉对他的喜爱。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更爱把他当成一个弟弟,一个聪明的、招人喜欢的小弟弟。还在那时候,她听他说,他要当个作家了。在同学们眼里,作家是那么神圣,那么了不起,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痴心妄想,只有她相信他,相信他能当个作家。他果然开始发表小说,她看到了他的小说,她喜爱他写的每一篇小说,就像喜欢他这个人一样。她还发觉他的小说里总有一种忧伤的情绪,总有一种缅怀,让她总是特别感动。她不知这是为什么。 后来他们都结了婚。嫁嫁了本镇的一名兽医,丈夫是她上一届的校友,人极忠厚,对她很好。她认为她已经渐渐把厚泽淡忘了,只是偶而想起他来,心里合有一竺堂的痛,不知道为什么痛。她还是常到爷爷这里来,打问打问他的情况,开始爷爷还遮遮掩掩的,后来不再遮掩了,她便知道了他的一些真实的境况,知道了他的婚姻等等,她为他抱屈,替他惋惜。她是在一天下午听见了厚泽的死讯的,当时她正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屋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脸色立刻白了,接着就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下,那个女人十分惊慌,急忙过来又拉又叫,又掐她的人中,她才醒过来。她断断续续地说:“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她又来到学校问爷爷,她多么希望也对她说这不是真的啊! 可是爷爷却说:“我刚从城里回来。已经火化了,烧成灰儿啦!” 这时她反倒冷静了,她对爷爷说:“是吗?您可要想开点儿,别太难过了。……” 后来,爷爷又领她去看了儿子的骨灰盒,这时她仍然是冷静的,她看着那上边他的照片,连眼泪都没掉,她只是轻轻地说了声:“你呀!” 爷爷没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这话不好对爷爷说,她答道:“我没说什么。” 这时候,子洲回来了。他一进学校的大门,爷爷就看见他了。爷爷对月欣说:“瞧,子洲回来了。” 爷爷又对子洲说:“子洲回来了?这是你月欣姑姑……” 子洲慢慢走近了,礼貌地对月欣说:“姑姑好!” 月欣看着子洲,她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爷爷放下手里的水壶,对子洲说:“你见过月欣姑姑吗?她是你爸爸的同学呢!” 子洲点点头,表示见过的,确实见过的,只是印象不那么深刻了。 月欣这时说:“好孩子,你想到姑姑家来玩吗?你跟爷爷一块儿来,姑姑家有个小姐姐,让小姐姐跟你玩儿!……” 没想到子洲说:“不!我不跟女孩子一块玩儿!” 这话说得月欣和爷爷一下子都愣住了。 ☆ ☆ ☆ 子洲没想到,第二天国泰竟然跑到中学来了,来找他出去玩儿。子洲本来不想去的,爷爷在一旁鼓励他去,他这才去了。 爷爷之所以这样做,自有他的想法,主要还是想让孩子出去散散心,免得他闷在家里想心事,另外也该让他交几个小朋友,在这里就不会太生分了。 实际上,这时爷爷已经有了让子洲留在霞镇的心思。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对自己说,我能把儿子养大,我也能把孙子养大的!不过,他并没有决定下来,他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这一天玩得很好。 直到傍晚,子洲才回来,这时爷爷已经做好了晚饭,等着子洲。爷爷一次一次来到门外,站在操场上,朝大门口张望。他并不是担心什么,他不仅认识国泰的爷爷,也认识国泰,也知道国泰是个好孩子——国泰不是个班长呢! 这时天已擦黑儿了。爷爷再一次出来时,一出屋门就看见子洲进了操场。爷爷看不见子洲的脸,只看见他的小小的身体,就像一个影子,却能断定就是子洲。子洲是跑回来的,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爷爷跟前。 爷爷说:“子洲回来啦!” 子洲嗯了一声,这才停住脚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爷爷说:“饿了是不?快吃饭吧!” 子洲真是饿了,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在爷爷的记忆里,子洲从没这样吃过饭。 爷爷说:“别急,别噎着,慢点儿!” 似乎眨眼间,子洲就把一碗米饭吃完了,这才放慢了速度。子洲好像挺不好意思,抬头朝爷爷笑了一下,笑得爷爷一阵心疼又一阵宽慰。 爷爷说:“咋回来这么晚?上哪儿玩去了?” 子洲说:“玩了好几个地方呢!汽车站、市场、铁匠铺、水闸……” 爷爷说:“国泰的爸爸在铁匠铺儿,见着他了?” 子洲说:“见着了。还见着万良的妈妈了。她在市场,她还给了我们每人一筒可乐。……” 爷爷说:“你们都有谁呀?” 子洲说:“有国泰和万良,还有程敢和吴二柱。” 爷爷说:“哈!……玩的有意思吗?” 子洲说:“还行。我们说好了,明天还去玩儿,这回要走远点儿,这回上养鱼场去……” 子洲的样子兴致勃勃的。 爷爷说:“行。” 子洲玩累了,吃过饭,洗洗脚,就睡下了。爷爷拉灭了灯。子洲一躺下就睡着了。爷爷发现,这天下来,子洲就被晒得变了颜色,不像从前那样白哲了,浑身红一块紫一块。 爷爷又把灯打开了。子洲睡得十分沉实,他蜷着身体,两臂放在胸前,那只朝上的耳朵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头发黑油油的,只是有点乩,爷爷本想给他梳一梳,又怕弄醒他。 爷爷看着子洲睡觉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有一种什么感觉。他再一次把灯拉灭了。他点燃了一支纸烟,烟头一明一暗的。前一阵子,他已经把烟戒掉了。儿子就是拍烟抽死的,他很害怕。自从子洲来到这里,他又把烟捡起来了。 从这天开始,子洲每天都要出去玩儿。一般都是在午饭以后。每天刚吃完饭,国泰就来了,他并不进屋,只站在操场上朝屋里喊:“子洲——” 子洲一听见喊声,马上就跑出屋去。一去就是一下午,直到吃晚饭时,才回来了。 有一天,爷爷碰见了国泰的爷爷。两人一见面,国泰的爷爷就说起了子洲。国泰的爷爷直劲儿夸子洲说:“你那子洲可是个好孩子!那才懂礼貌呢!多会儿见了我都说爷爷好爷爷好的,跟他爸小时候一样,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听见有人夸子洲,爷爷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嘴上未免还要谦虚谦虚,他说:“哪里哪里!聪明虽说聪明,毛病可也不少!” 国泰的爷爷说:“小孩子哪有没有毛病的?那不成了神仙了!” 国泰的爷爷突然发起感慨来:“你说说,老龚,从前是儿子们打打闹闹的,现在孙子仍又打打闹闹了。……你还记不记着了,国泰他爸念书那阵子,就总跟你那厚泽一块儿玩……说起厚泽,唉!真是可惜了! 听见说起儿子,爷爷就没什么话了,只跟着叹了口气。 国泰的爷爷又说:“听我家国泰说,子洲就不回城里了,就呆在霞镇了。说这是子洲跟他说的。” 爷爷说:“是呀是呀!他也这么跟我说的。我还拿不定主意呢!” 国泰的爷爷跟国泰的爸爸一样,从前也是个打铁的铁匠。说话办事都特干脆。 国泰的爷爷说:“咳!这还有啥拿不定主意的。留下就留下呗!不好?依我看,孩子这么做,定有这么做的道理。他妈不是又结婚了吗?再怎么说,子洲也算是咱们霞*的孩子,你说对不对?” 爷爷自语道:“咱们霞镇的孩子,霞镇的孩子……我还得想想,……” 国泰的爷爷说:“看你这样子吧!不得想想?有啥好想的,就这么点事儿……” 国泰的爷爷突然有点不屑似的。 ☆ ☆ ☆ 这天晚上,月欣来了,月欣还领着女儿娇娇。这时子洲和爷爷刚吃完晚饭,爷爷正在抽烟。姘姘比子洲大一岁,身材却没有子洲高。子洲一看见月欣,就知道娇娇是谁了。子洲对月欣说了声“阿姨好”,却没搭理娇娇。 爷爷和月欣说起话儿来。 娇娇并没在意子洲的冷淡,她来到子洲跟前。子洲趴在炕上看一本故事书,明明知道娇娇来到身边,也装做没看见的样子。不过,他已经看不下去了,只在翻著书页,翻得“哗啦哗啦”响。娇娇看了一会儿说:“你看的是什么书?” 娇娇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听起来挺舒服。子洲仍旧翻书,好像没有听见。娇娇只好再说一遍:“你看的是什么书?” 子洲说:“《动物三十六计》。 子洲有点吃惊,他仍然不想回答她,可是话却说出来了,他没有想到。 娇娇问:“好看吗?” 子洲后悔刚才回答了她的话,可又不得不接着说:“没啥意思。” 娇娇说:“我家有一套《上下五千年》,我妈妈给我买的,可有意思了,你看不看?” 子洲犹豫了一下说:“这书我看过……” 娇娇说:“是不是挺有意思?” 子洲说:“还行。” 那边月欣对爷爷说:“子洲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这话触能动了爷爷的心事,他说:“我正琢磨这件事呢!他说他不想回去了,就在这儿呆着。” 月欣说:“是吗?他妈妈怎么想呢?” 爷爷说:“谁知道她怎么想!这么多天了,连个信儿也没有,就好像没有这个孩子似的。” 月欣说:“咋能这样呢!” 爷爷有点愤怒了,说:“你不知道,月欣,厚泽这桩婚事 月欣心里一颤,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爷爷说:“我真是不知道咋办才好……” 月欣想了一下说:“要是孩子不愿意回去,那肯定有他的道理,依我看……” 爷爷说:“你是说,就让他留在这儿?” 月欣说:“留下也没啥不好。” 月欣说完这话,朝子洲和娇娇那边看了一眼。爷爷也朝他们看了一眼。 那边子洲已经下了炕,他和娇娇两个在电视机那儿,正在说话。娇娇说:“听我妈说,你比我小一岁,你该管我叫姐姐呢!” 子洲说:“我不叫!” 娇娇说:“不叫也没关系。我问你,你上我家来玩儿呀?” 子洲说:“到时候再说吧!我有好几个新朋友呢!国泰、万良、吴二柱……” 娇娇说:“他们呀!我们一个班的。” 正在这时候,月欣叫了声娇娇,月欣说:“娇娇,咱们回家吧!” 月欣和娇娇离开时,爷爷出去送他们。子洲没去送,只对他们说:“阿姨再见!娇娇再见!” ☆ ☆ ☆ 爷爷终于拿定主意让子洲留下来了。他给子洲的妈妈写了一封信,说了这件事,说了子洲的想法,也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让子洲的妈妈放心,他能把子洲养大。爷爷写这封信写了好几天,感觉就像写一篇文章似的,写得极认真,写得深思熟虑,认为写得充满了道理。这时他倒担心起来,担心子洲的妈妈不同意。把信邮走以后,又担心了好几天,直到子洲的妈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很短,主要的意思是她同意这样做。爷爷一下子放了心。信也写得挺客气的。虽然如此,有些话还是让爷爷很不痛快,很伤心。比如她说,她和厚泽的婚姻,基本上是一个错误,因此子洲也是一个错误。但是,她说,无论如何,子洲也是我生下的,从这点考虑,如果他将来需要我帮助,我还是会帮助的,如果他需要钱,我会给他的。 爷爷看完信,三把两把就扯碎了。爷爷骂道:“谁要你的臭钱!谁要你的臭钱!……” 爷爷没对子洲说起这件事。 又过了几天,学校开学了。学校的操场上一下子热闹起来。爷爷早就找了校长,把子洲上学的事安排好了。开学一分班,子洲被分到了初一(1)班。国泰、万良、程敢、吴二柱,还有娇娇,恰好也都分在这个班里。 昨天晚上,爷爷把子洲叫到跟前,对他说:“明天就开学了,听我说,你要好好学,好好学……” 爷爷的神情十分严肃,从来没这么严肃过。爷爷本来还想了一些别的话,却只说了这么一句,别的都没说。 爷爷站着,子洲也站着。爷爷看着子洲的脑瓜顶,子洲看着爷爷的钮扣。 子洲点了点头。 子洲决定给从前一个要好的同学写一封信。虽然他早就料到自己不会再和他(还有其他人)同学了,但是,直到这时似乎才真正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突然有点难过。他铺开了作文本,还没落笔,便先自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纸上,白纸立刻湿了一片。 爷爷问他:“你在那儿干啥呢,洲?” 爷爷这一问,子洲哭得更凶了。不过,他并不想让爷爷看见他哭,他怕爷爷伤心,也怕爷爷让他回到妈妈那儿去。 子洲说:“我没干啥,爷爷。” 爷爷说:“没干啥就睡觉吧,明天得早起了。” 有一阵儿,子洲又不想写这封信了。想了想,他还是写了。不过这时他已经哭过了,头脑冷静了下来。 他写道:从这学期开始,我就不能和你同学了,我已经来到了一个新地方,我将在这里上中学。开学的时候,你肯定见不到我,别的同学也见不到我,那么,你别奇怪,告诉别人也别奇怪…… 他又写道:我现在在我爷爷家,这个地方叫霞镇。这里的中学有一个大操场,有咱们原来的学校的操场五倍那样大。我在这里已经有了几个新朋友…… 他又写道:其实我还是挺想念你的,也想念其他的同学,也想念到老师,咱们从一年级一直到六年级,咱们还给许多同学都起了外号,你叫小胖猪(你可别生气),对不对? 写到这儿,子洲禁不住笑了一下。刚笑过,又要哭了。他就不写了。他想,其实不写也没关系的,他们见不到我,肯定会打电话问妈妈,她会告诉他们的。尽管这样想,还是把信写完了。他把信折好了,放进书包里,打算明天抽时间邮出去。 他后来还写道:你告诉同学们,不用担心我,我在霞镇挺好的。我爷爷对我特别好,刚才他还对我说。让我好好学习,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保证!…… 他本来学想邀请他和同们们有时间到霞镇来玩儿的,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再说两张纸已经写满了,就没写。 子洲上学以后一点也没有不适应的感觉,因为他对这个环境早就十分熟悉了。他们班的班主任是个老教师,姓孙,脸有点窄。有一天,他对爷爷说:“你家龚子洲挺好的,挺聪明…… 爷爷听了非常高兴,他说:“是吗?是吗?……这我就放心啦!” 过些日子,爷爷收到了一个邮包,一看地址,是子洲的妈妈寄来的。打开一看,全是子洲的衣服,毛衣毛裤,棉衣棉裤,里面还夹了一封信。子洲的妈妈在信上说,这些都是子洲的衣服,现在全部寄过去。如果子洲有用钱的地方,尽管来信。看了这封短信,爷爷同样又生了一回气,爷爷知道,这女人真是不想再仕子洲回去了。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爷爷甚至想把这些衣服再给她邮回去,爷爷对自己说,不就是几件衣服吗?我给他买!爷爷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再说那要花很多钱的。爷爷没有那么多钱,爷爷知道这一点。 这天晚上,子洲也看见了这些衣服。爷爷曾经揣测子洲看见这些衣服以后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不穿这些衣服呢?他会不会很生气呢?不料子洲十分淡漠,他只是看了一眼,就忙别的去了,忙着写作业。爷爷见了,不禁暗暗地点了点头。 自打开学以来,子洲学习一直非常认真。前几天,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记我最熟悉的人》,子洲写了爸爸。作文被老师当做范文在班级读了,竟然把全班同学连同老师都给读哭了。后来爷爷看了这篇作文,爷爷竟也哭了。爷爷也很吃惊,吃惊子洲小小的年纪,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那篇作文里,在写了爸爸的“事迹”后,子洲写道:“爸爸是在霞镇长大的。爸爸是不被人理解的,可是,霞镇的人理解他。爸爸应该满足了。如今我也来到了霞镇,我也要在霞镇长大。霞镇的人都说爸爸是个好孩子,我也要当一个好孩子。” ☆ ☆ ☆ 过了几天,爷爷病了。 那天夜里,爷爷想到外面去巡察巡察,从炕上起来,突然觉得一阵头晕,就像脑袋裹扎进了无数的银针,炸裂般地痛。 四周漆黑一团,黑暗中传来子洲均匀的无忧无虑的呼吸声,屋外则响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秋风吹着操场四周的杨树。 尽管这样,他爷仍然坚持出了门。他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拎了一把铁锹。手里是新换的电池,十分亮,一晃一晃就像手里握了一柄长剑。 在外边走了一圈,爷爷的头就不那么痛了,只是觉得冷,冷得浑身颤抖。爷爷心想,这天儿,说冷这就冷了!回到屋里,赶紧熄了手电,钻进被窝睡了。 这一觉睡得长,一直睡到子洲醒来,爷爷还没醒。子洲本不想打扰爷爷,他知道他爷夜里辛苦,打算自己将昨天的剩饭热一热吃了,赶紧上学去,不料把爷爷惊醒了。 爷爷说:“子洲自己弄饭吃啊!” 说着想起来,刚一动,头立刻又痛起来。 子洲说:“爷爷你怎么了?” 子洲过来摸了摸爷爷的额头,吃惊地说:“爷爷你病了!你脑袋真烫!” 爷爷知道自己病了。 可是爷爷说:“我这是感冒了,没事儿,躺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吃了饭上课去吧!” 子洲自己热了饭。子洲这是第一次自己弄饭吃,他倒没觉得怎么难,只是有点笨手笨脚的。子洲对爷爷说:“爷爷你不吃吗?” 爷爷说:“我呆会儿再吃。你先吃。吃了好上学。” 子洲自己吃了。上学去了。临走的时候,又摸了摸他爷的额头,说:“还是那么烫。你保证呆会儿就能好吗?” 爷爷说:“差不多。” 子洲上学以后,每次下课都要跑回来看看,看爷爷好没好,起没起来吃饭。可是直到中午,爷爷也没好,也没起来吃饭。不仅如此,爷爷的脸色还特别难看,似乎突然间,人就瘦了一圈儿。 爷爷就那样在炕上昏睡着。 子洲突然害怕起来,当下就哭了,接着跑去找到校长,哭着对他说:“我爷爷……你们快去看看我爷爷吧!” 校长很吃惊,忙问:“你爷爷怎么了?” 校长又叫了另一位老师,跟子洲来到爷爷跟前,他也摸摸爷爷的额头,马上说:“这老头病得挺厉害呀!都昏迷啦!快找个车拉医院去!” 子洲跟着大家去了医院。霞镇的医院比城里的医院小多了,可是,医院里的气味都是一样的。子洲一闻到那种气味,立刻想起了爸爸。这种气味让子洲害怕。 医院的大夫说:“快,上急珍室吧!” 大夫给爷爷检查。爷爷一直昏迷着,就像死了一样。 大夫说:“是肺感染。” 站在一边的子洲突然哭起来,他对大夫说:“我爷爷不能死吧?叔叔,我爷爷不能死吗!……” 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子洲一眼,大夫的神情特别凝重。 子洲害怕极了。大夫给爷爷打上了点滴。大夫让大家离开病房。别人都走了,只有子洲不走。子洲死死抓住爷爷的病床,说:“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这时校长说:“就让他留在这儿吧!不过,你可不能出声儿。你爷爷没事儿……” 这时子洲已经不哭了,他只感到害怕。别人都走了以后,他搬了一强凳子,坐在爷爷身边。爷爷始终昏睡着。在子洲眼里,爷爷和爸爸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而爸爸已经死了,那么爷爷呢?爷爷也会死吧? 爷爷的手上插着针头,那只手又干又瘦。子洲好几次想摸摸爷爷的手,可是他不敢摸。他就不再看爷爷的手了,他只看着针管中间的那个气囊,看药水在那儿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爷爷果然死了。有人拿来了一块白布,把爷爷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爷爷也对他说:“子洲,去把窗户打开……”他刚去打开窗户,爷爷就死了。他突然就哭了。他的心是那么疼,就像被一只手给攥住了。他抽抽咽咽的,哭得那么伤心。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子洲,子洲……” 子洲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着月欣。他哭得更凶了,他说:“我爷爷死了,阿姨,我爷爷死了……” 他听月欣说:“别瞎说,子洲……” 子洲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月欣一下子把子洲抱进了怀里。她说:“好孩子,子洲,好孩子……” 月欣突然也哭了。 她拍着子洲的后背,又说了一遍:“好孩子,子洲,好孩子……” 到这天傍晚,爷爷终于醒了过来。他满眼的疑惑,问:“这是哪儿?我怎么跑这儿来了?” 子洲一下子就笑了,叫道:“爷爷醒了!爷爷醒了!” 月欣也笑了。爷爷这才看见了子洲和月欣,爷爷说:“这不是医院吗?我怎么跑这儿来了?” 爷爷虽然醒过来了,却不能马上出院,必需治疗一阵,要把被感染的地方全部治掉才行,这是大夫说的。 这样一来,爷爷就不能上班了,学校只好安排教师们轮流替爷爷值班。 月欣想让子洲到她家去。月欣对子洲说:“你就在阿姨家呆几天吧!等爷爷出了院,你再回来!” 子洲不同意,他说:“我不去。我要陪爷爷呢!” 月欣又说:“爷爷不用你陪,医院的大夫会照顾他的。再说你还得上学呢!” 子洲又说:“不。” 月欣没有办法了,心想这孩子可真够犟的。 爷爷在医院里呆了七天。第一天晚上,只有子洲一个人呆在家里。家里少了爷爷,好像整个屋里都是空的,空得他心里直发毛。子洲心想,我不能再没有爷爷了!子洲反反复复这样想,我不能再没有爷爷啦! 第二天早上,子洲早早就起来了,做了饭,自己先吃了,又用饭盒给爷爷盛了一份儿,送到了医院去,送的是大米稀粥,外加一个煮鸡蛋。他快去快回,回来还得上学呢! 中午仍是这样。中午送的还是大米稀粥和煮鸡蛋。他连跑带颠儿,到了医院的门。没想到脚下一滑,一下摔倒了。这下可糟了,粥和鸡蛋撒了一地。 幸好月欣走过来了。月欣也给爷爷送饭来了。月欣和子洲商量:“以后,你就不用送饭了,我给爷爷送,怎么样?” 子洲垂头丧气的,满脸的懊悔,只好答应了。 子洲的同学们也知道了爷爷住院的事,大家都特别关心,尤其是国泰,非让子洲到他家里去住不可,子洲不同意,国泰只好想了另一个主意,他对子洲说:“要不,我到你家来住吧!省得你晚上害怕……” 子洲仍然不同意,他说:“我不害怕。” 子洲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离开了国泰。 爷爷出院那天,子洲来接爷爷。爷爷虽然好了病,身体还很虚弱。子洲说:“爷爷,我搀着你走。” 爷爷笑了笑,说:“好啊!” 子洲和爷爷走出了医院。爷爷停了一下,回过头朝医院看了一眼,说:“这地方,我可不想再来了。” 爷爷的身体很重,子洲一会儿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可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爷爷说:“我就是觉得腿软。” 爷爷又说:“我还以为我出不了医院的大门了。我还以为这次得死在这里了。我天天晚上都梦见我死了。可是我想,我死了子洲怎么办呢!我想我不能死。我就对自己说,你不能死!你要看着子洲长大,他长大了你再死!……” 子洲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说:“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走。……” 子洲和爷爷停下来。子洲突然感到手背上凉了一下。子洲抬头一看,原来爷爷哭了,爷爷满眼的泪,爷爷的眼泪又饱满又混浊。 子洲又叫了一声:“爷爷!” 子洲也哭起来。他说:“爷爷你没死!你这不都出院了嘛!……” 爷爷便说:“我没死!是呀是呀……我没死!” 爷爷又笑了,他笑得吭哧吭哧的,又空洞又干燥。爷爷笑的时候,仍然流着泪。 爷爷出院那天,尽管天气很冷,阳光却相当好,阳光明晃晃的,就像一片水。 爷爷说:“咱们走吧,我歇过来了。” 爷爷出院那天,霞镇的许多人都看见了子洲搀着爷爷走在街上的情形。 ☆ ☆ ☆ 这年冬天,快放寒假的时候,子洲的妈妈来到了霞镇。当时子洲正在上课,爷爷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告诉了这件事。子洲立刻愣住了。子洲愣了一会儿,才说:“她来就来吧,我得上课去了。” 子洲说完这话,转身就跑回教室去了。 当时是在下午。子洲见到妈妈,已经是放学以后。整整一个下午,子洲都没离开教室,下课的时候也没离开。子洲听课一直是十分专心的,今天总是走神儿,为此被老师点名儿好几次。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心思恍惚。子洲的心思十分乱,他又伤心又愤怒,想法十分多。放学的时候,他仍然不想去见妈妈,他对国泰说:“国泰,放了学我上你家去呀!” 国泰很高兴,说:“好呀!” 放了学,国泰拉着子洲就往家里跑。不料刚出教室,就碰上了妈妈和爷爷。 子洲听见妈妈叫了他一声:“子洲!……” 子洲又听见爸爸也叫了他一声:“子洲!……” 子洲看见妈妈和爷爷就在教室门口站着。子洲这才站下了。国泰拉了他一下:“怎么站下了,走呀!” 子洲只好说:“国泰你走吧,我不去了。” 子洲看着妈妈,妈妈的头发又黑又亮,就像个电影演员。子洲的眼睛突然一热,差一点就要跑出去把她抱住了。可是他心里有个地方动了一下,就像一块石子扔进水里一样,还“咚”地响了一声,他就站下了。然后才朝妈妈走过去。 子洲的妈妈似乎很尴尬。她又叫了一声:“子洲!……” 子洲在妈妈跟前站下了。他的样子十分冷静。他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子洲的妈妈试图拉住子洲的手,可是子洲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子洲后来知道,妈妈到霞镇来,是要把他接回去,接到城里去。子洲还知道,那个钱加玺又看上了另一个女人,因此跟妈妈离婚了。这些都是妈妈告诉他的。在说这些事儿时,妈妈甚至哭了,她一边流泪一边说话,还真的使子洲难过起来。 妈妈还给爷爷带了些东西,尽管爷爷动都没动,爷爷不是说:“子洲,要不,就跟你妈回去吧!” 子洲始终没有说话,这时他看了爷爷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声:“不。……” 一听这话,无论妈妈还是爷爷,一下都愣住了。 然后子洲对爷爷说:“爷爷,几点了?还不做饭啊?我都饿了。……” 爷爷说:“我也饿了。好,做饭,这就做饭。” 因为子洲的妈妈来了,爷爷特意做了四样菜,还有一条鲤鱼。 子洲真的饿了,因此吃得十分香,狼吞虎咽的,吃得呱叽呱叽直响,吃得头上出了汗。爷爷吃得也很香,只是他的牙不好,因此小心翼翼的。子洲的妈妈却一口也没吃,如果不是嫌饭菜不可口,就是没有心思吃了。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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