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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路

作者:鲍十

            有一条路是死路

                        ——题记

  一辆“解放”牌卡车拉着刘贵驶出了县城,这时估摸是在上午八点钟前后。刘贵被反绑了双手,站在紧挨着驾驶室的铁栏后面。车厢里还站着四名法警,他们衣着整洁,扎着武装带,每人佩一把手枪。
  卡车前头还有一辆面包车。几分钟前,几个身穿制服的法官依次坐进了车里。最后上车的是一个面容严峻的中年男人。他朝卡申看了一眼,然后特手一挥说:“出发!”
  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这是上班的时间,许多人骑着自行车,也有步行的,每个人都穿戴整齐,女人们都穿着红裙子白裙子花裙子紫裙子,甚是好看,肩上都挎着精制的小皮包,裸露的手臂前后甩动着,白皙而生动,放射出充满生命的活力光泽,令人头晕目眩。
  卡车一出县城,天地骤然开阔起来。田野一览无余。正值盛夏,田地丰满而凝重,早晨的流水一样的日光,将庄稼漂洗得又鲜艳又干净。晨风吹来一阵阵清香,让人顿时神志清爽。柏油的公路宽阔平坦,看过去却越来越窄,直到和墨绿色的田地混成一片。
  刘贵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以前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走过,他知道从这里到霞慎的距离,三个小时足够了。我还有三个钟头了!他便觉得小腹那儿胀起来,胀得他难受,胀得他一阵阵心慌,胀得他手心发痒……来不及细想,他已经感觉到裤裆那儿辣辣地热起来,接着又延伸开,沿着两条大腿,向下,渐渐又凉了,就像腿上爬着许多小虫子……与此同时,他倒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太丢人了。
  有一瞬间,刘贵这样想道。
  刘贵本来是很高大的,宽宽的肩膀,两条长腿。只是长了一张窄脸,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这就总显得他的脸很肮脏,好像总也不洗似的(他也真是不洗,不是总也不洗,只是洗得很少)。刘贵还长了一双大脚,大得商店里没有他穿的鞋,只能由他老婆做,近年他老婆昏花了眼睛,做不了了,就由别人做,反正屯里有那么多女人,只要他这个屯长一说话,让谁做谁就得做,不做,她敢!不论谁做的鞋,必得都是条绒面千层底儿,走起来通通直响。刘贵还是个大嗓门,有人说,他站在屯中间喊一嗓子,最后街的房子都震得从墙上往下掉土,唰啦唰啦的,就像下了一阵小雨。这话有点夸张了。但是,他的大嗓门却是实在的,想当年,他给屯里人开会,就在大街上,在那儿撂了几块土坯,他往土坯上一站,他的话就像一声声炸雷,在大家的脑瓜顶上滚来滚去,管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的。
  想想那些年,你刘贵真是英雄到头了。
  刘贵对自己说。
  刘贵突然想起了昨晚儿做的一个梦。他梦见他娘了。他迷述糊糊的,听见他娘喊他:“贵儿!贵儿……来家吃饭啦
  娘的喊声越来越远。等到他醒了,还真觉得饿了。一时间,心里便十分的空,空得脏腑里啥也没有了。
  兴十六屯距离霞镇还有16里路,兴十六屯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
  兴十六屯的屯西有一个大水塘,大家都叫西大坑。西大坑很大,水旺的季节就像一片湖。一到冬天水面就冻成了冰,像镜子一样,能厚到两米。坑里有许多鱼,坑又很深,鱼都在冰的下面,冻不死的。一到春天,冰化了,正是捞鱼的好季节。
  三堆把四堆捞上来了。三堆使的是甩网。他站在坑沿上,抢圆了胳膊,一网下去了,感到手里很沉,以为准是网得多了,就一把一把倒着网纲,倒得又稳又仔细。却越倒越沉,眼看就倒不动了。三推对自己说:“我这是倒到鱼窝上了!”
  三堆刚把话说到这里,就看见了一双农田鞋,鞋底儿朝上。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哪来的农田鞋呢?不由又将网捣了一把,又看见了两截肿胀的发白的大腿(脚脖子)。三堆当下就把网纲放开了。发白的大腿和农田鞋很快就重新沉进了水里。三堆大叫了一声:“死人啦!……”
  那时候三堆还不知道这是四堆。三堆转身就往屯里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跑得极快,就像一匹马,甚至比马还快。这时正是晌午,街上没几个人,静悄悄的,阳光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飘忽不定。三堆的喊声格外地响。
  三堆的喊声把人都招到街上来了。有的很惊慌,有的不以为然。有人把三堆拦住想问问怎么回事,可三堆像马一样,冲开对方就跑了过去了。
  “这家伙疯了吧?”有人说。
  三堆一直跑到屯长刘贵家里去了。刘贵家的院门关着,他只好在大门口停住了。他已经不喊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三堆回头一看,发现许多人也都跟着他跑到这里来了。
  “三堆,咋回事儿?”有人问他。
  三堆没搭理他。三堆重新喊起来:“死人啦!死人啦!……”
  他是对着刘贵家的大门喊的。那是两扇黑漆的大门,对开的,很高,高过了人的头顶,站在外面看不见里边的情景。门上贴着两个“福”字,风吹雨淋,如今已经花白了。门边还挂着一块长条木板,白地儿上写着“兴十六屯办公室”这几个黑字。
  三堆喊来喊去,院里并没有声音。三堆还以为刘贵没在家呢!
  这时却听见刘贵说道:“娘的谁呀!这么大呼小叫的!连个晌觉也不叫人睡……”
  话虽说得平平常常,听起来却像打雷一样,轰轰隆隆的声音立刻滚过了人们的头顶。
  这才听见脚步声、咳嗽声、吐痰声。脚步声扑通扑通越来越近,终于“哗啦”一响,这是拉开了门闩。刘贵果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散着衣襟,站在门里。
  刘贵说:“咋的了?这大晌午的!”
  三堆说:“死人啦!……”
  别人也跟着附和:“死人啦!”
  刘贵扫视着众人说:“死人啦?”
  大家都说:“三堆说的,三堆你说……”
  刘贵便把眼光对准了三堆。
  刘贵说:“三堆你看真了?”
  三堆没说话。三堆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三堆突然叫起来:“四……四堆呀!”
  刘贵的腮帮子一哆嗦,说:“四……四堆?”
  别人也说:“四堆?”
  四堆是三堆的兄弟,去年天刚煞冷,四堆突然不见了。连个话也没有,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连三堆都不知道。
  三堆三把两把推开人群,撒腿就跑,往西大坑跑。
  大家都愣住了。刘贵也愣住了。刘贵终于缓过神儿来,对三堆喊:“三堆你跑什么?你给我站下!”
  三堆已经跑远了。
  别人也纷纷跑了,都跟着三堆跑。只有刘贵没跑,还停了一会儿。他也来到了西大坑,他是走路来的。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坏了。
  刘贵来到的时候,四堆已经在岸上了。一片人站在四周,三堆正坐在地上发呆。刘贵走进人群。他真是吃惊不小。他以为他早就烂掉了呢!他并没有烂掉,他只是变得白了,苍白苍白。他鼻子还是鼻子,嘴还是嘴。奇了!刘贵对自己说,真是奇了!
  刘贵说:“哎呀,哎呀!”
  刘贵又说:“怪不得好几个月没见他呢!这家伙准是喝了猫尿水,喝醉了,一滑脚滑进去了。”
  刘贵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一出水就该烂了。快埋了。郎头,你领几个人打墓坑去。镰刀,你领几个人上我家,把西下屋那口棺材抬来,急三火四地,也只好先这样了。”
  被吩咐的人没等动脚,就被蹲在地上的三堆叫住了。三堆往起一站说:“慢!”
  刘贵说:“咋着?”
  刘贵又说:“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三堆又蹲下了,他谁也不看,只看着四堆,他说:“人命关天呢!这事我得报告霞镇呢!四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叫人勒死的,他脖子上还有绳子印呢!……刘屯长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姓名。”
  “刘贵。”
  “年龄。”
  “我今年58步……”
  “职业。”
  “农民。不,屯长。”
  “现在住址。”
  “兴十六屯。”
  “籍贯。”
  “兴十六屯。”
  “兴十六屯?”
  “我生在兴十六屯,长在兴十六屯。”
   
         ☆        ☆        ☆
   
  刘贵从前不叫刘贵,他有个小名儿,叫狗子,那时候,屯里人都叫他狗子。他的爹娘死得早,娘死那年,他才四岁,他到了七岁他爹又死了。爹娘都死了,给他留下了两间土坯房。
  土坯房黑洞洞的。乡亲们埋了死者,都回到土坯房里。有人抽起了旱烟,有人轻轻咳嗽着。刘贵呆呆地靠樯站着,神情倒也有点凝重。
  “这可怜的孩子!”
  说这话的都是女人。女人们心慈面善,有的还泪水涟涟的。
  有的还走地来把手掌放在刘贵的脑袋瓜上,轻轻地抚弄着,弄得刘贵脑瓜顶直痒。
  “咋办呢?往后这孩子昨办呢?”有人开始议论。
  有人磕了磕烟袋锅,这人是周锁子,他是屯里年龄最长者。啪啪啪的声音一响,大家就静下了,知道周锁子有话要说了。
  周锁子说:“我倒有个主意。大家都眼明见的,现今,狗子没了娘又没了爹。依我看,大家在一个屯里住着,说啥也不能让孩子给饿死喽!这也不太难,咱们每家舍出一口东西,也就把他养活啦!”
  停了停,他又说:“还有衣裳。衣裳就不打紧了。一个小孩子能遮住身子就行了。不过,冬天可不能让人家冻着,缝连补绽,不管新的旧的,总得让人家穿暖和了。”
  听了周锁子的话,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他的话有理,事情也便这样定下来了。
  这时见周锁子朝刘贵摆了摆手,道:“狗子呀,你过来。你给大伙儿跪下,你朝大伙儿磕三个响头吧!从今往后,你就是大伙儿的孩子了!……”
  刘贵乖乖的,果然给大家跪下了,果然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真的响。刘贵把脑袋磕得生疼,疼得他差一点就要哭了。刘贵没有哭,乡亲们倒哭了,尤其那些女的,有的竟哭出了声,哭得抽抽咽咽的,都哭这孩子可怜呢!周锁子也哭了,尽管没出响声,眼圈却是红了。
  (如今,周锁子早已经死了,当年就70步了,没几年就死了。)
  从那以后,刘贵便每天到一家里去吃饭。这一家吃完了,到了第二天一早,下一家必定过来叫他:“狗子,吃饭啦!”
  刘贵总是蔫蔫的,低着头,跟着叫的人就去了。
  那些年,整个兴十六屯,整日似乎只响着一句话:“狗子,吃饭啦!”
  或者:“狗子,今天该我家了!”
  “狗子……狗子……狗子……”
  刘贵真像一条狗,吃了东家吃西家。也不用跟谁客气,进门就吃,吃完了想走就走,不想走也行,就在这儿呆着,有时候夜里就住在这里了。
  当然,饭食并不见得多么好。推算起来,审时正是1946年前后,屯里是刚搞了土改,大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富裕。却也总是人家吃啥他跟着吃啥,这对刘贵说来,却是没什么可挑剔的。偶而他还可以吃点别的东西,一个鸡蛋什么的,这是别的孩子也难得吃到的。
  他的饭量越来越大。他的食欲是那么好,他的肚子就像一盘磨,不论什么东西,三磨两磨就磨光了。他一个小小的孩子,竟可以吃到两个大人的饭。他埋头埋脑,眼睛只盯着饭碗,一口一口尽往嘴里扒饭,好像世上什么也没有了,弄得别人还得劝他慢吃,怕他吃急了噎住。
  “你慢吃,狗子,你看锅里还有呢!”
  刘贵并不搭话,照样吃他的。
  开始的时候,有人并没想到他饭量这样大,有几次,还真是叫他把饭吃光了。后来就知道了,知道他饭量多么多么大。再轮到谁家时,谁家就留意多煮一些。
  那时候,刘贵尚不是个很强壮的孩子,甚至还很瘦弱,两条腿像麻杆似的,脸色蜡黄蜡黄的,两只眼睛总像要从眼眶里落下来似的。可是,不消几个月的时间,眼见刘贵就变了样子,腿也粗了腰也壮了,吹气似的。脸色也日渐一日的鲜润。眼睛虽然还是那般大,却水灵灵的,神气活现的。身材也比同龄的孩子高大许多,尤其是两只脚板,已经快赶上大人的脚板大了,走起路来通通直响。还有他的嗓门,也一天一天变粗,说起话来十分洪亮,站在屯西喊谁一声,人在屯东也听见了。
  站在卡车上的刘贵,突然想起这些事来,心里竟隐隐有了一种不安。
   
         ☆        ☆        ☆
   
  今天,共十六屯有点不同往常。
  太阳出来了。雾气般的潮红的日光瓢荡在每一幢房子的房檐上,也飘荡在院子里。院子里跑着为鸭鹅,跑着猪,跑着狗。早晨的炊烟已经散尽,却留下了浓浓的气味。阳光也落在屯东的老榆树上,老榆树便红彤彤的一团,就像着了火。
  每一家都早早地吃了早饭。
  每一家都大敞着院门和房门。早早的,街上就有人走动,有大人也有孩子,还有老年人。他们的脚步有重有轻,却一律都很轻快。他们的神情都及其肃穆,见了面打招呼时,眼睛里却闪动着欣喜,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
  几个年轻人走出屯子去了,有的扛着锹,有的扛着镐。走到老榆树跟前时,见树下坐着几个老人。年轻人刚想和老人打招呼,老人已经先开了口。
  只听一个名字叫马万成的问:“大柱子,你们这是干啥去?”
  大柱子便回答:“挖坑去啊!”
  “挖坑去?”马万成一时还没反映过来。
  另一个名叫赵景林的倒立刻就明白了,他说:“是给刘贵打墓坑吧!”
  听见大柱子说:“正是!”
  又一个名叫常山的接着就说:“打深点儿!让这王八犊子不得再见天日!”
  几个年轻人走远了。
  几个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唉!人哪!……”马万成说。
  “刘贵他该死。”赵景林说。
  “不说别的吧,就说他这些年,好像兴十六屯是他一个人的,就是他家的啦!……”常山说。
  “这下可好……”赵景林又说。
  “老早我就说,他这么闹腾没个好结果……”马万成说。
  “你啥时候说的,我咋没听过!”常山接过马万成的话说。
  马万成受了抢白,一时没话说,末了“嗨”了一串,表示不想跟人争辩。
  常山倒不依不饶似的,又说:“当年选他当屯长,你不还张张罗罗给他拉票来着?”
  马百成说:“谁知道他会变得这么恶呢!谁也不是神仙,能掐会算!”
  马万成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又说:“那年他爹死了,他还吃过你家的饭呢!”
  常山说:“没吃过你家的吗?”
  马万成说:“这不结了!”
  停了一会儿,赵景林说:“是今天吗?”
  常山说:“这还有错儿?我听的真真儿的,镇上的小孙告诉的。你不也看了吗,都给他打墓坑去了……”
  赵景林说:“对对!”
  马万成说:“听!……”
  马万成侧起了耳朵。常山和赵景林也侧起了耳朵。他们都听见了,乒乒乓乓的,是刨土的声音。显然刨得很深了,声音传过来时,已经瓮声瓮气的。
  听了一会儿,赵景林说:“这都是从哪儿起的头呢?……”
   
         ☆        ☆        ☆
   
  那年,刘贵19岁,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身架高大,又长了一副浓眉大眼,屯里人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就在那年,霞镇改成了霞镇公社,他成了一名社员。干起活来十分卖力,人人都说他是个好小伙子。
  这年春天,从镇里来了一个干部,原是副镇长,现在是副书记,姓田,都叫他田书记。田书记来蹲点,搞大跃进。田书记就住在刘贵家里。爹娘留给刘贵的那两间旧房子,众乡亲帮忙,已经重新修过。经过再三争执,田书记终于睡在了炕头。刘贵说:“您是书记嘛!再说,您年纪也比我大呀!这大春天的,夜里冷呢!炕头热乎……”
  田书记在刘贵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田书记戴一副眼睛,脸色嫩白,长一副薄嘴唇的人能说。田书记就很能说的,开会的时候,一口气讲一个晚上,根本不用休息。
  田书记喜欢开会。每次开会前,都让刘贵召集。田书记说:“刘贵,出去召集召集,今晚儿开个会。”
  刘贵召集开会的方法十分简便,用不着挨家挨户去喊,也不用打钟,只要站在街上喊一嗓子就行了。
  刘贵喊道:“田书记说了,今下晚儿开会!”
  刘贵的嗓门那样大,只要喊上两遍,全屯的人就都听见了。
  有一次田书记对刘贵说:“你这嗓子!咳,真响亮!一喊屋里都往下掉土。”
  刘贵听了,竟然很不好意思,便很羞怯地笑了一下。
  田书记又说:“干脆吧,我让你当个民兵排长吧!就给我召集会!你这嗓子……”’
  过了几天,田书记还给刘贵发了一杆枪。那天,田书记的神色分外凝重。
  田书记说:“有些阶级故人,对社会主义十分不满,总想进行破坏活动。现在你是民兵排长了,要保卫革命成果!
  从此,即便是下田干活,刘贵也把枪背在身上,每天晚上述要巡逻,巡逻时枪就不背了,扛着。马万成当了个副排长,巡逻时便跟在刘贵身后。马万成羡慕极了刘贵了,常常央求刘贵把枪让他扛一会儿,刘贵总是不肯。
  刘贵身背钢枪,凭添了许多英武气,腰背皆挺挺的,经常昂着头。刘贵这副样子,真是让许多姑娘爱慕死了。
   
         ☆        ☆        ☆
   
  刘贵最终看上了于彩彩。
  如今,于彩彩已经双眼昏花。那是她终日流泪所致。她还要为刘贵的大脚做许多布鞋。他的脚那样大,到哪儿也买不到他能穿的鞋子。他总是将鞋穿得那样狠,就像他的脚上长了牙似的,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几天他就穿坏了。
  她的眼睛终日糊满眼屎,眼球也一片浑浊。她两腮塌陷,脸上布满了皱纹。她头发花白干枯,乱得像一团草……无论什么人看了,都会发问,这就是当年的于彩彩吗?
  当年的于彩彩多么漂亮,多么清秀,多么苗条。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一头黑发又浓又密梳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走起路来腰肢颤动真正是风罢柔柳,不笑不说话,一说话两片脸颊便飞上两片轻红,就像一只红蝴蝶……
  有一天,刘贵在路上截住了于彩彩。刘贵看好了时机,四周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他在她面前一站,就像站了一堵墙。
  “我想让你给我当媳妇……”
  刘贵红头涨脸,眉毛一抖一抖的,心里说不定有多紧张呐。
  刘贵能吃苦劳动好,又当上了民兵排长,于彩彩还真是喜欢他的。
  “别说笑话了,我比你大呢,我当你姐姐还差不多!”
  于彩彩刚才有点害怕,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
  “我知道,你比我大四岁。”
  “再说,我已经有婆家了。三合屯姓史的,史宝库,你也见过他。过了年儿就来成亲了。”
  “他敢来!他要是敢来,他就是个坏分子!我就把他抓起来送到公社去!”
  “你霸道!”
  “我就这么霸道!”
  “你无赖!”
  “我就这么无赖!”
  “明天你就退婚!我跟你爹说去!”
  “我想你!我想你夜里都睡不着觉!我想你饭都不想吃了!你从街上一过,我立刻就闻到你身子的香味儿了!”
  “过了年儿咱也成亲。我让你给我养个大胖小子,又白又胖的大胖小子。……”
  “你呀,真不害臊!”
  自从刘贵被县公安局抓走,他家的大门一直再也没打开过。除了吃饭上厕所,于彩彩一直盘腿坐在炕上,腿上还盖着一床花棉被,就像她偎常的做法一佯。她息以力她再也打不开那扇大门了,她又老又瞎,大门却又厚又大,每次打开都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艰涩又沉重,她想她是没有那份力气的。
  于彩彩坐在炕上,专等听见那一声枪响。
   
         ☆        ☆        ☆
   
  “刘贵。”
  “有。”
  “修四堆是你杀的吗?”
  “是。”
  “你的杀人动机?”
  “你为什么杀他?”
  “他要告我。”
  “为什么告你?”
   
         ☆        ☆        ☆
   
  四堆要告状的消息还是马万成告诉刘贵的。马万成来到刘贵家里,对他说:“四堆那小子,要告你呢!”
  这是去年的事。
  刘贵正坐在炕上喝酒。他光着上身,露出一脊背的肥肉,黑糊糊的,像抹了灶灰一样,肉皮上还长着一些香火头大小的小疙瘩,小疙瘩却亮晶晶的,小米粒似的。他盘着双腿,他的屁股简直有磨盘那样大了。
  刘贵身前是一张炕桌,放着一瓶白酒(马万成不识字,认不得是什和以酒),还有一只盘子,里面放着一只鸡。
  刘贵很响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对马万成说:“霞镇人都达在地桌上吃饭,坐在椅子上。我可坐不惯那玩意儿。哪有炕桌好呢?往炕上一坐,屁股底下热呼呼的……”
  马万成听刘贵又说:“还有这酒,这是胡副镇长送我的呢!一箱子!一瓶就二十多块!一箱子二十四瓶,你算算,你算算有多少钱……”
  “老东西!”刘贵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像打了一声雷,“你过来,添副杯筷儿……”又对马万成说:“你也喝一杯,偿偿味儿道。”
  马万成说:“这、这……”
  马万成还是坐下了。他倒是没上炕,他只把屁股撂在炕沿上。
  刘贵家是三间大屋。老东西就是于彩彩。于彩彩在西屋呢。于彩彩来到了东屋,拿了一只杯子,一双筷子,一只碗。于彩彩什么也没说。
  刘贵对于彩彩说:“没事了,你去吧。”
  于彩彩又回西屋去了。
  刘贵对马万成说:“刚才你说啥?四堆要告我?”
  马万成说:“我亲耳听见四堆说的!”
  刘贵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四堆这小子,他是说大话!他凭什么告我?他说大话呢!……”
  马万成说:“不像大话,我看不像大话。听说连材料都写好了。”
  刘贵说:“越说越玄了。你倒说说,他能告我个啥?我不信,我压根就不信!”
  刘贵又说:“来,喝酒。”
  马万成突然哏哏地笑了。
  刘贵挺诧异,说:“万成你笑个啥?”
  马万成说:“我想起你当民兵排长那会儿,我是副排长。你看你后来,又当队长又当屯长。你看我,一完到底。如今人也老了……说句实话,你真是让我佩服呀!”
  刘贵说:“老马你这是啥话!”
  马万成赶紧说:“我可没别的意思。依我看,你就是净遇见贵人啦!我看呐,谁也别想把你告倒喽!”
  刘贵说:“来,喝酒!”
  那天晚上,两个人把一瓶白酒都喝了。马成成喝得晕忽忽的,喝得把正经事都忘了说。明年又要重新分配承包田了,他嫌原来那块地太薄,想让刘贵新给调一块。直到出了刘家的大门,他才想起这件事来。他直拍后脑勺,说:“这事扯的,这事扯的……”
  他又说:“四堆这小子,还想告人家刘贵!瞎扯吧!……”
  刘贵虽然比马万成喝得更多,他却十分清醒。刘贵就有这个本事,不论喝多少酒,从来就没醉过,倒是越喝越清醒!
  刘贵说:“他妈的!咋想得出来?告我!…”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饼。他乐意吃饼,油汪汪的,软乎乎的,热腾腾的,他乐意吃。他叫起来:“老东西,烙几张饼……”
  便听那边应了一声。很快又听见面盆响、火响、锅响。于彩彩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又听见“呸”地一声,于彩彩朝饼上吐了一口唾沫。等于彩彩把饼端进来,刘贵却已经睡着了,他衣裳也没脱,四仰八叉地躺在炕桌儿旁边。
   
         ☆        ☆        ☆
   
  那一阵子,整个兴十六屯,处处都议论纷纷的,都议论四堆告状的事。议论就像一场毛毛雨,看虽看不见,往哪儿搭手一摸,手上立刻便是湿漉漉的。
  那天刘贵没什么事,就在屯子里到处走走。
  老秋了,庄稼早收完了。每家的院子里都满满登登的,堆着许多东西,堆着玉米、高粱、秋土豆,家家的房檐下面都挂着红辣椒,挂着蒜辫子和干白菜。
  庄稼一收完,人就不用下田去了(田里空空荡荡的)。人都呆在屯子里,忙了一个秋天了,真该好好歇歇他几天了。整个屯子都懒洋洋的。牲畜也懒洋洋的,鸡不飞,鸭不叫,猪哼哼叽叽的,狗趴在当院里晒秋阳。
  秋风很凉了,秋阳却暖烘烘的,照在人身上,就像有人摸似的,真舒服。人就乐意呆在院子里,让秋阳晒。有的还呆在大门口,脊背靠在门柱子上,屁股底下坐着坯头,吸着烟,真舒服。有的几个人聚到一个门口来,几个人一块吸烟,吸得迷迷腾腾一团。
  一边吸烟一边说话。
  神情都有点古怪。
  刘贵走过来了。他的高大的身材,还有那双大脚板,总是走得那么神气。他总是穿一身制服的衣裳,扣子扣得严严的。
  在街上走走,这是他常做的事。走着走着,还要咳几下嗓子,他咳嗓子的声音和他喊话的声音一样,也是极亮的。人们一听见咳嗓子,就知道他这是到处走呢,有人就等着,等他走过来了,好跟他打招呼。
  “走走哇?”
  “走走。”
  那几天刘贵却感到很不对劲儿。和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刘贵还长着一副大耳朵,有香皂盒那么大吧。在他小时候,有人曾经逗弄他,说你这两只耳朵够炒一盘菜啦!有人还说,他长的那是招风耳。就是悦,他的耳朵是很难看的。难看尽管难看,却非常好使,非常灵,特别是夜里,若走在街上,连谁在屋里说梦话,他都听得见的。
  刘贵感到很不对劲儿。他注意到,那些正聚在一起说话的人,一见他走过来,还很远呐,立刻就都不吱声了,吸烟的只管吸烟,不吸烟的便勾下脖子,装做看地上的蚂蚊。在他走到跟前时,当然也有人跟他打招呼的,可是一眼看出来了,大家全有些胆突突的,分明是心里有愧的样子。
  “走走哇?”
  “走走。”
  刘贵走过去了。他的后背、后脖梗、后脑勺、一时都痒痒的。他知道,这是大家从后边看着他呢!目光都直直的,阳光一样,射线一样,小虫子一样。
  刘贵便听见,身后又响起说话声了,嘁嘁嚓嚓的,有意压低了声音。刘贵将耳朵抖动几下,想听听他们说的什么。无奈声音太低了,他到底什么也没听清楚。
  刘贵一路走过去,碰到的全是这种情形。
  他们说什么呢?
  刘贵突然想起马万成说过的四堆要告状的事。他心里“呼啦”一下子,算是明白了。
  那天刘贵见到的最后一拨人是赵景林和常山他们。跟以前的情形一样,刘贵老远就见他嘁嘁嚓嚓的,可一待刘贵快走近时,就谁也不吱声了。
  “走走哇?”
  “走走。”
  刘贵装做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
  刘贵走过去了,嘁嘁声又响起来了。刘贵突然站住了,并且转过身,又走回来了。
  刘贵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卷来,对赵景林说:“对个火儿。”
  刘贵又跟常山说:“老常你们唠啥呢?这个热乎。”
  说得常山一怔,立马瞅了赵景林一眼。常山笑了一下说:“呵呵,能唠个啥?唠今年的收成呗!咋的?不兴唠哇?”
  刘贵遭了抢白,要是换了往日,没准儿就急了,没准会用他的大嗓门跟常山吼几嗓子。今天刘贵却没那样。他知道常山是个火爆脾气,一旦急了眼,也是个不让人的主儿。
  刘贵说:“你们唠,你们接着唠。我先走了……”
  刘贵边走边想,这帮混蛋……
  刘贵又想,还真像那么回事呢!真想把我搬动搬动呢!
  刘贵又想,他娘的,不管咋着,这也是个麻烦。……
  刘贵突然有点心虚。他决定找一趟四堆去。我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        ☆        ☆
   
  四堆还是刘贵的干儿子呢!
  四堆他爹和刘贵一般年纪。小时候,他们总在一起玩的。四堆他爹是个厚道孩子,当年又比刘景长得壮实,有他在,谁也不敢欺负刘贵。后来,刘贵成亲了,四堆他爹也成亲了。四堆他妈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大堆,生了二堆,又生了三堆和四堆。刘贵的媳妇于彩彩,却一个也没生出来。有一阵子,刘贵盼儿子都快盼疯了。正好那年四堆他妈生了四堆。四堆小时候胖乎乎的,虎头虎脑的,手背还长着四小肉坑儿。刘贵喜欢得不得了,就对四堆他爹说,我认这小子当个干儿子吧!四堆他爹想了想说,中啊!刘贵还想干脆把四堆继过来,四堆他爹没答应。
  (四堆他爹前些年死了,得病死的。这事跟刘贵倒没什么关系。)
  四堆是个念过初中的人,又当了三年兵,去年才复员回到兴十六屯。
  四堆穿一套旧军装,风纪扣扣得紧紧的,挺胸收腹,见了人微微一笑,彬彬有札。屯里人都说,四堆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
  四堆他妈六十多岁了,平素就格外喜欢四堆,说这孩子懂事儿,有心劲儿,听乡亲们这样夸奖四堆儿,喜得更是合不拢嘴,见人就说:“转过年儿就该给我四堆说媳妇了,大伙儿帮我留意留意,看哪有好闺女,给我们引见引见!”
  妈老这么说,说得四堆真不好意思,四堆说:“妈,看你……”
  四堆他妈一下子就笑了,说:“看我四堆儿,还害臊呢!”
  四堆提出要去看看刘贵。
  四堆他妈说:“他呀!可不是前些年的他啦!”
  四堆问:“咋的了?”
  四堆他妈说:“三间大瓦房也盖起来了,还修了一丈高的砖围墙,还安了黑漆大铁门,不好看啦!……你这干爹,如今了不得啦!……”
  刘贵倒先来了。刘贵的大嗓门,一进屋就嚷嚷起来:“干儿回来了!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老嫂子,这就是你的不对啦!瞧我干儿出息的……走,上干爹家去。干爹给你摆酒!”
  四堆说:“这,这……”
  刘贵说:“咋的?还跟干爹客气起来了?干儿出息了,干爹心里高兴呀!走,麻溜走!”
  “干爹老啦!”喝酒的时候,刘贵说。
  刘贵并没醉,只是有点兴奋。刘贵又说:“干爹苦巴苦力,挣下这份家业,可惜连个儿也没生下。你就是我的儿子。这份家业就是你的了。”
  刘贵一仰脖子,又把一杯酒灌进嘴里。四堆一楞怔。正好于彩彩来给他们添菜,只见刘贵一扬手,把于彩彩端着的盘子一下打掉了,“叭”地一声,盘子碎在了地上。
  刘贵骂道:“这个丧门的东西!你给我滚一边去!”
  四堆赶紧劝刘贵:“干爹,你看,你这……”
  刘贵说:“没事!别为你干爹担心,这点酒,不算啥……”
  刘贵又说:“干儿,好好干。赶明儿我跟村上说说,过几年,你就当这个屯长得了。”
  屯里有几个青年和四堆般大般的,就是大柱和郎头他们,从前也挺要好。现在却不理他了。有一次,四堆碰见了他们,四堆刚想说话,只听大柱对郎头说:“别惹他,他是刘贵的干儿呢!”
  又听郎头说:“可不嘛,刘贵还给他摆酒呢!”
  大柱和郎头从他身边过去了。
   
         ☆        ☆        ☆
   
  今天,刘贵并没立马到四堆家去。刘贵回到家,头朝里躺在火炕上,再将双手枕于脑后,屈着腿,一条腿往另一条上搭。
  刘贵这是要想事儿了。刘贵只要一想事儿,总是这副样子。看去十分专注,十分投入。
  他要好生想想,该怎么去见四堆,见了说啥,咋说,该用冷面还是热面,该软还是该硬。他对自己说,四堆这小子,要坏我的事儿呢!
  刘贵想了一晚上,想得脑袋都疼了。
  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来见四堆。他倒背着双手,大脚板十分稳健地走进了四堆家的院子。
  四堆刚吃了晌饭。四堆已经不穿那套军装了,他把军装洗得干干净净,放进了箱子里。如今他穿着一身便装。
  四堆见来了刘贵,楞怔了一下。
  四堆说:“干爹来了?你坐。”
  刘贵不坐,他在屋门口站下了。他就那样站着,板着面孔,十分冷静,脸上带着一种即伤心又嗔怒的表情。
  他说:“我听人说,你要告我的状。有这事吗?”
  他本以为,四堆要否认他这话的,他也希望这样,那就好办了。
  想不到四堆并不否认。他只是沉吟了一下,便说:“有这事。……”
  刘贵当然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他说:“你告我啥?你倒说说,你告我个啥!……”
  四堆说:“有挺多事儿。我听说了挺多事儿呢!”
  刘贵说:“光听说吗?听说的,能算数吗?”
  四堆说:“也不光是听说。有些事是明摆着。我已经有了一些证据。”
  刘贵直直地盯着四堆,盯得四堆不自在起来。刘贵注意到了这一点。
  刘贵已经换了一种腔调。他说:“就算你有证据,我不是你干爹吗?我不是吗?”
  四堆说:“这是两码事儿。”
  刘贵说:“那,你想咋样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看我也老了,赶明儿这屯长就让你当了……你还想咋样呢?”
  四堆又说:“这是两码事儿。”
  四堆就这么不温不火的。
  刘贵半天没说出话来。隔过一会儿,他突然叹息了一声。他说:“你看这事儿闹的。千不对万不对,我也是你干爹呀!我估摸准是有人挑唆了你。我看也说不动你了。我的事儿我知道,我也没啥可怕的,我就是不想伤了和气吧。”
  四堆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说:“这几年,你可把兴十六屯祸害得不轻……”
  刘贵说:“好吧好吧,凭你咋说吧。”
  刘贵说完这话,就走了。
  看来这小子真要坏我的事儿了。刘贵想。这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肯定得阻止他!刘贵突然有点愤怒了。他让自己的气慢慢消下去。接连几天,屯子里没有见到刘贵的影儿,没听见他的大脚板的脚步声。
   
         ☆        ☆        ☆
   
  “刘贵。”
  “有。”
  “你是怎么把修四堆杀死的?”
  “我把他诓出来……”
  “什么时间?”
  “下晚儿。不,天黑以后。”
  “怎么诓的?”
  “我说我我他有事儿。他问啥事儿。我说你出来就知道了。……”
  “你把他诓到了哪里?”
  “我领他往屯外走。他说有事儿你就说吧!我说你是我干儿不是?他说你又要说告状的事儿吧?我已经把材料写好了……”
  “你把他领到屯外什么地方?”
  “屯外有个大水塘,大伙都叫西大坑,西大坑里有鱼。他说你咋把我领到这儿来了。我说你是我干儿嘛,咱爷俩得好好唠唠。他说有话你就快说吧,你看天这么凉,我连件外套都没穿。秋风一阵阵的,真是有点凉。我说那你穿干爹的行不?我一边说话,一边摸着裤兜里的麻绳……”
  法官指指桌上的一根麻绳,说:“是这个吗?”
  “就是就是。”
  “后来呢?”
  “他说不用不用。又说有啥话你就快说吧!他又说我撒泡尿。说着他就背过身子,要解裤子。我立马掏出麻绳,往他脖子上一套……”
  “接着说!”
  “他说干爹你……我没容他往下说,就把麻绳勒紧了。他又蹬又踹。他一个小伙子,正当年,劲儿大着呐!他左甩右甩,差一点儿就把我甩倒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他稳住了。我说,你不是要告我吗?这回我让你告!你上闫王爷那儿去告吧!”
  “住嘴!”
  法官突然愤怒起来,猛地一拍案子。刘贵吓得激灵一下,立刻闭住嘴,张大了眼睛,眼里一片困惑的神情,仿佛没缓过神儿来似的。这样停了一会儿,法官叹了口气。
  “往下说。”
  “呃……”
  “听见了吗?让你往下说!”
  “我说我说。……过了不知多半天,他才不动了。我把他放在地上,用手试试他的鼻子,没一丝气儿了,可身子还没凉呢。还热乎呢。我也累了,我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我腰背酸痛,大口大口喘着气,在他身旁坐下了。他慢慢凉了。我把他拖到西大坑跟前。在他脚上拴了一块坯。我本想拴一块石头,我预备了一块石头,藏在草棵子里,没找着,不知谁给搬走了。他死沉死沉的,好不容易才拖过来。我把他往水里推。扑通一声,他就沉到水里去了。我打算过几天就上冻了。就把他冻在冰下边了。等到开春儿,鱼就把他吃没了。……我坐在坑沿上抽烟。我出了一身的汗,风一吹,冰凉冰凉的。我冷得浑身直打哆嗉。我这才害怕起来。秋风刮得呜呜直响。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以后我也是这样,我总到西大坑那儿去转悠,我害怕他会漂起来,我再也没睡过好觉。我整行整行的做梦,我做的都是恶梦。我的胆儿都叫那些梦吓破了。我
  刘贵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他脸色灰白,头上热气腾腾的,额头上,两颊上,全是冷汗。
   
         ☆        ☆        ☆
   
  大卡车风弛电掣,带起了强劲的风,风刮得刘贵只好咪着眼睛。
  刘贵眼睛一亮,他看见了一些树冠,接着看见了一些房顶,有苦草的,有挂瓦的,有的是铁皮瓦,铁皮瓦亮闪闪的。
  霞镇!
  在此之前,刘贵的头脑几乎已经麻木了。不单是头脑,连肢体也都麻木了。如今看见了霞镇,才使他的头脑重新活动起来,他的心剧烈地痛了一下,感觉有一只手,把他的心攥住了。
  霞镇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嗅到镇子的气味。这气味有点浑浊,有未散尽的炊烟味儿,有饭菜味儿,有骡马味儿,有不远处的江水味儿,有菜园里的新鲜菜味儿,有公共厕所的粪便味儿……不论什么气味,对刘贵来说,都是强烈的,也是新鲜的,也是难忘的了。
  在临近霞镇的时候,卡车前头的警车拉响了警笛,笛声一长一短,笛声把许多人都吸引到街上来了,人们驻足观望,神情十分惊讶,其中好多人都是刘贵认识的也认识刘贵的。人们指指点点。可是,对刘贵来这,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警车连同卡车,在人们的面前掠过去。浮光掠影。
  警年连同卡车,在镇政府的门前停了停,上来了一个向导。
  车队出了霞镇。
  还有16里路。刘贵想。
  完啦!他又想。
  我挣啊铮的一辈子,到头来留下哈了?我连个儿子都没留下……他又想。
   
         ☆        ☆        ☆
   
  兴十六屯的人后来就知道了,刘贵是个不能生育的人。
  人们起初并不知道,刘贵自己也不知道。
  屯里人至今也记着当年的于彩彩,记着她的美丽,记着她的风韵,记着她高高的饱满的胸脯,记着她两根乌黑的大辫子,记着她白玉一样的脖子,记着她白里透红的小棒槌一样的手腕子,她薇濂缺的扛洞而又丰滴的改唇,花着地的杨柳锢腰,杞着她的在肥大的裤子里滚来滚去滚得溜圆的西瓣屁股。
  空寸,尤其是屯里的老年人只要一看儿于彩彩,就禁不住岌出啧啧啧啧的车音,远里而有赞哎也有羡慕,便脱:“远么好的地,一准儿种啥夫哈!”
  洗完了,似乎有鱼不好意思,枪手掩住了妖满胡须的嘴巴,述要嗤嗤笋笑一陴。
  到景娶了于彩彩。那天夜里,他抱着于彩彩火炭儿似的热身子,几乎倾厚了全身的力气。
  于彩彩面色潮*,嫩得能指出水儿来。她玟手接着刈贵的后腰,板力迎合着他。于形形春情勃左,身休就像一翎沸水,充满了渴望……
  可是,身上的到东突然不助了。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同于彩彩:“咋回事儿?我这是咋回事儿?”
  于彩彩突然哭了,达她自己也况不清楚力什么哭,她就是想哭,她抽抽咽咽的,哭得那么仔钿。
  于彩彩迤哭泣脱:“你别着急!也杵明天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可惜明天并没有好。明天的情景和今天的一佯,一模一祥。
  于彩彩又哭了。
  刻景立刻尽了于彩彩西十嘴巴子。
  到贵况:“哭十啥!你哭丧啊!我逐没死!我没死!
  渐渐地,屯里人就知道到裒不能生育的事了。大家因此策他取了十“骡子”的外罟。但是,远只能在背后叫叫,淮敢查面叫呀?那的候,他身上述背着桅呢!
  儿那寸起,于彩彩便一日一日地枯萎起来。西颊再没了排*,眼睛再没了神采,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几乎成了一十影子,走在街上已变没有一东鱼市音……
  老年人再儿到她,神情就交了。神情都很悲戚,都替她惋惜。有人祝:“好端端的一十孩子,迄不完了嘛!
  税完活,再也不像乩前那祥掩着嘴窈笑了,却直揪下巴上的胡子,揪得嘴巴一咧一咧的,不然就唉市哎气。
  一年又一年。
  于彩彩况:“划景你十朵种!你垓死啊!……老天帑开眼,你也有今天……你又上省又上具,可是淮也洽不了你的病。你恢受断子绝你啊!……你掐我、咬我,述用烟失佛我,我的大腿根八来就没囫回衽。你自己不好使,反倒拿我出气!……你荏活也不杵我跟别人况,我看淮一眼你也得抽我一顿。……我第你做板、做鞋,缝衣裳,我小小心心地侍候你,可你述
  是况打就打,劫不功就一巴掌松拉来了。……远些事,我都不
  好意思跟别人成,我怕丢人块眼。……到贵,你是一十怪物。
  ……你算把我整治苦了!……”
  于彩彩越说越伤心。她觉得心马上就要碎了。她真想大叫几声。她的心越来越痛,痛得她心马上就要碎了。她真是想大叫几声。她的心越来越痛,痛得她只好弯下身子,将脑袋抵到围着身子的棉被上。她听见心里面扑哧一响,她听得真真切切。她突然想到,看样子我听不到那声枪响了。……
  她卷着身子,翻倒在炕上了。
   
         ☆        ☆        ☆
   
  四堆他妈疯了。
  四堆活着的时候,和他妈住在一处。大堆二堆三堆他们,都早就结了婚,一结婚就分家另过了。
  四堆死后,几个儿子都想把老妈接到自己家里去。四堆他妈死活不干。四堆他妈终日念叨,我那四堆呢!他咋还不回来呢!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跑哪儿去了?
  大堆二堆三堆,都没有办法,只好每天换着来这里陪她。那天,三堆去捞鱼,捞上了四堆,回来对她说了。她一听就昏了过去。老太太快70岁了,本来身体就不好,从此便一病不起。后来,公安局来了人,把刘贵抓走了。老太太真恨不得把刘贵生吞活剥了。昨天她就听到消息,要把刘贵拉回来枪毙了。
  她本来一直躺着,今天一大早,她却起来了。她还让儿子给点着了旱烟袋。她在炕上坐着,抽着旱烟袋。
  好长时间了,她没说过话了。似乎从知道四堆死了,她就再没有开过口。她好像忘了话是怎样说的了。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
  “我要到屯外去看看。我要亲眼看看他刘贵是怎样死的!”这是她这么长时间说的第一句话。以至于当时在场的人,大堆二堆三堆,还有他们的媳妇和孩子,听了都吃了一惊。
  一旦开了口,她的话就多了。
  她接着说;“昨晚儿我看见四堆了。四堆还问我好呢!我告诉他了,说刘贵就要拉回来枪毙了,就是今天。四堆说他知道了。四堆还说,这是他罪有应得。四堆还朝我笑呢!四堆多好的孩子呀!自小就好!又懂事儿又机灵,就是爱打抱不平。四堆要不就考上大学了,咱们家没钱供啊!四堆跟他爹一样,干活爱下死力。四堆还没娶媳妇呢!东院老高家已经给我信儿了,都给他介绍对象了,说女方是后窝棚的,说长得那才水灵呢!……”
  四堆他妈说着。
  四堆他妈的两眼甚至放出光彩来了。
  大堆二堆三堆,还有他们的媳妇和孩子,听了老太太的话,却吃惊起来。
  大堆说:“妈,你咋说这话?”
  二堆也说:“妈,你这是咋的了?”
  四堆他妈不理他们。
  她抽了一口烟,接着说:“四堆说了,刘贵这样,全是兴十六屯的人给惯的。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儿,说都没人敢说,都当哑巴。他仗着身高力气大,动不动就伸手扇人,扇了谁谁也不敢吱声。他连公家的地也敢往出卖,还有甸子,还有树,还有池塘,都卖给了那些对他有用的人。他乐意吃鸡肉,逮住谁家的鸡就抓谁家的,抓住就拿回家杀了吃,就像那是他自家养的。他一双大脚板,穿鞋就跟吃鞋似的,他老婆眼瞎了,不能做了,他就让全屯的妇女给他做。他就是家伙不好使呀,要不说不定得祸害多少妇女呢!就这样,他不也是得谁摸谁嘛!他家伙不好使,他就该绝后,他就该断子绝孙呀!……”
  四堆他妈终于不说了。许是说累了。但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精神,那么闪着光。
  大堆二堆三堆他们,看着妈的样子,心里都很着急,也有点害怕。
  四堆他妈后来死了。是在第二年死的。直到死前,她一直这样,要么一句话不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也请医生给她诊过病,医生说她精神受了刺激。她这样一忽儿糊涂一忽儿明白的,直到去世。当然,这是后话了。
   
         ☆        ☆        ☆
   
  坐在屯头老榆树下边的人,突然听见了什么响声。
  是常山最先听见的。只见他眼睛一定,叫了起来:“听!
  老榆树下边有一条大路,大路直通霞镇。
  赵景林和马万成也便随着常山定住了眼睛,并一齐将脸扭向霞镇的方向。
  两个人并无反应,似是没听见什么。
  常山赶紧提示:“嗡——啊!嗡——啊!……怎么,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嗡——啊!嗡——啊!”赵景林先说。
  “我也听见了!嗡——啊!嗡——啊!”马万成也说。
  “警笛!这是警笛!”赵景林见识广,告诉常山和马万成。
  警笛声一点点大着,一点点近着。
  常山便站起来,将双手拢在嘴上,对着屯里喊道:“父老乡检疫站们啊!刘贵这小子回来啦!”
  喊了一遍,又喊了一遍。
  屯子里顿时嘈杂起来。听得见鸡飞狗跳,听得见杂踏而纷乱的脚步声。可以想见此时一也里混乱的样子。
  男女老少都向屯头聚来。包括四堆他妈,以及大堆二堆三堆他们。
   
         ☆        ☆        ☆
   
  站在大卡车的刘贵,老远就看见了兴十六屯。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棵老榆树。接着便看到了房顶。兴十六屯并不大,50多户人家,50多个房顶。
  有短短的一瞬,刘贵竟然冲动起来。离开兴十六屯快三个月了,已变快把家乡给忘了。不,他是不会忘的。他生在这里,住在这里,在这里活了一辈了,怎么会忘记呢?他夜夜在想它,夜夜在想它啊!
  远远地看去,屯仍然是宁静的,整个屯子都是宁静的。上午的阳光飘荡在屯子的上空,阳光仿佛一团蒸气,把屯子笼罩着,同时反射着阳光,使阳光显得愈发灿烂了。
  刘贵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刘贵的心里此刻是那么疼痛。刘贵已经不清楚,他多久没有哭过了,即便在法庭上,在法官审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他还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哭了呢!
  刘贵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流进了他的肮脏的黑脸上。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尘上。他本来就是一个不爱洗脸的人,此时他的脸更加肮脏了。此时他倒是想洗一次脸的,好好洗一次,认认真真洗一次,拼命洗一次,哪怕洗掉一层皮呢,也要把脸洗干净了。
  他却没有这个机会了。他知道他没有机会了。连对兴十六屯的印象,也是最后的印象了。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这里的房屋和街道了,再也看不到那棵老榆树了。老榆树,老榆树,它当然还会每年都长满浅黄色的榆树钱儿的。
  刘贵突然悔恨起来。刘贵早就开始悔恨了。我这是何苦吗?他想。我连一条根也没留下,我这是为了啥呢?我做了那么多恶事,那么多对不起乡亲的事,到底是为个啥呢?
  他想起在他看押期间,田书记去看守所看他的事。田书记后来当上了县里的副书记了。田书记如今已经离休了。田书记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事。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呢!田书记又说,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把你养大的兴十六屯的乡亲们呢!
  我对不起把我养大的乡亲们啊!
  他终于想起小时候挨家挨户去吃饭的情景。他每家吃一天。多吃点儿,狗子!他听见他们说。这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爹没娘了!他听他们又说。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赶明儿说个好媳妇!他听他们又说。他一听这话,脸就红了,他不好意思呢!
  他又想起了于彩彩来。……
  这时他发现,卡车和警车,已经来到屯边儿。兴十六屯就在眼前了。老榆树就在眼前了。这打断了他的思绪。一时间,他竟迷惑起来,他迷惑这段路怎么走得这样快呢!眨巴着双眼,还没醒过腔儿来似的。
  紧接着,他看见了乡亲们。
  他吃了一惊。他一下子就发现,乡亲们全来了。大家站在老榆树下,聚在一处,看过去竟是黑鸦鸦的一片。他随即便意识到,大家的神情多么严肃,不仅严肃,甚至坚硬。当他的目光碰到他们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冰冷,他立刻一阵绝望,他知道,母亲们是不会原谅他了。更不会怜惜他。根本不会!有一忽儿,他倒害怕起来,害怕他们会冲上来,把他撕碎,撕成一块一块的。他们当然没有,他们一动不动,他们的神情充分表现出对他的仇恨,还有鄙视,还有……
  他没有看到于彩彩。他知道她不会来的。她恨我。他想。卡车停稳了。警车已不再鸣笛,只有警灯在旋转闪烁。
  从警车上下来了法官们。
  看押犯人的法警也从卡车上跳下来,打开了大厢板。两名法警把刘贵架下车来。刘贵趔趄了一下。
  一名法官宣读了一张布告。
  两名法警把刘贵架到了刚刚挖好的土坑前边。只轻轻一按,刘贵便跪下了。
  一股浓浓的新土的气味,立刻冲进了刘贵鼻孔。有点腥,有点潮,却那么新鲜,冲得刘贵立刻清醒起来。刘贵拼命地抽着鼻子,想多吸一些土的气味……
  一声枪响。
  刘贵摇晃了一下,随即便一头栽进了土坑里。
  大柱子带了几个青年人,挥动铁锹,把那个土坑填起来了。乡亲们呼啦一下拥上去。他们在土坑上面又踩又跺,又踩又跺。
   
         ☆        ☆        ☆
   
  警车和卡车掉转车头,离开了兴十六屯。这时大约是上午十二点前后。
  临走前,留下了几张布台。大柱子和几个青年人,很快就在屯子四处把布告张帖起来。是这样写的:

          布告

  贪污、行贿、杀人犯刘贵,男,现年58岁,无文化,家住Xx县霞镇兴十六屯。捕前系兴十六屯屯长。在任屯长期间,专横跋扈,横行乡里,贪污腐化,做恶多端。1958年曾任民兵排长,1964年任生产队长,1988年任屯长。特别是任屯长期间,赶上改革开放,他乘势而起,却不为村民谋福利,反倒利用取权,大搞歪门邪道。先后私卖林木200余株,私卖土地500亩,私卖鱼塘一处。所得钱款共十余万元,一律揣入个人腰包,并被挥霍一空。并对群众实行专制统治,谁对他的做法稍有异议,便非打即骂,甚至私设公堂。在他眼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农民们敢怒不敢言,因为他有权有势。于此同时,却对上级领早大肆行贿,土地、林木、鱼塘,所卖对象全是原霞镇土地办主任范XX(已判有期徒刑),再由范XXk给亲戚朋友。并于1989年对范XX一次行贿达上万元。二人上下勾结,沆瀣一气。
  1990年,因原屯里小学的校舍破败,上级拨款并进行集资,拟修建新校舍。刘贵卸利用职务之便,将所有钱款据为己有并在同年用此款建了一幢私人住宅。修了院墙和门楼。
  1996年,农民修四堆欲对刘贵进行控告,被其发觉,刘曾对其威胁利诱,欲行拉拢,修四堆坚持自己的正确做法。刘贵怕其贪污行贿行为的罪行败露,便将修四堆骗出屯外,用麻绳勒死,将尸体抛入水塘。
  刘贵身为屯长,不思为群众造福,反而以权谋私,并在罪行将要败露时,杀死被害人,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依法判外死刑,执行枪决。

  (下略)

  刘贵被枪毙三天以后,人们到他家里去,发现了于彩彩的尸体。
  大家商议了一下,把她安葬了。
  “这可怜的女人!……”人们叹息着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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