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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思想是一种病,文字是一些细菌 听人一说,我就相信。太阳是女星,裸体。你只能感受她的温情和热烈,不能细看她裸体的秘密,她会用一把金针刺伤你的眼睛。月亮是男星,他其实不过是阴影,一团暗淡,据说那暗淡中藏着丘壑。我相信,世界是由许多传说组成的,而且建立在我们的信仰之上,我信仰太阳、月亮,因而我相信所有的传说。如果历史是真实的,传说至少同历史一样真实。 女星是活的,据说我们是因她而生生不息,但她却棵露着一动不动,像迎合,挑逗,又像拒绝,不躲藏才是奥秘,她演奏着辉煌的韵律。 男星是死的,除了死亡还是死亡,是死亡的相加,是死亡的平方。他总是不停地忙碌,像是抱定了某种伟大的目标,永无休止地前行,脚下是他惯常的平庸的轨道。他风光和暗淡,完美和残缺,他恰到好处地获取太阳的光辉。他像个绅士,像个有出息的人,他的夜生活特别丰富,他习惯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情,有时候他也爬墙头爬窗户,无论是公主还是贵妇人,都同他情意融融。古往今来,多少美丽而孤独的多情女子和那些有同性恋倾向的男性诗人才子与这位高高在上的花花公子厮混在一起。厮混成为男星唯一像模像样的使命,它因此多次获得不朽,获得众多倾心和光辉的诗篇。是的,我们是用无尽的诗意浸淫了我们的月亮与魂。 有人在《太阳报》上发表文章,说要炸毁月亮,人类就会生活得美好。这个人而且根据人类智慧的接受能力,举出一些本世纪众有所闻的天体科技事例和道理加以论证。这个人也许并非要真正地去谋杀月亮,他不过是为了要惊世骇俗。这正是男星的另一种禀性,惊世骇俗和做花花公子。月亮不是一直在惊世骇俗和做花花公子吗?月亮是我们的阴魂。 太阳就是太阳。月亮就是月亮。它们早已成为我们的常识。像男人、女人、总统、鞋子、江河、铁路、吸毒、艾滋病一样。它们是传说的一部分,同时也是现实的一部分。历史是历史的蓝图,现实是现实的意象。人的使命就是制造意象和描绘蓝图的。是的,难道我们还有别的使命吗?如果有,也必定是早已遗忘。遗忘是人共同的宿命。 人是什么?人就是常识拥有者。常识是人活着的部分。常识也是粮食。一人一份。没有常识,男人和女人,太阳和月亮,总统和鞋子,一切与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常识也是一种能力,有时候,常识比理想更为重要。出门带雨伞是常识,而那些只有思想而没带雨伞的人一个个总是被浇得湿淋淋的。 思想是一种病,文字是一些细菌。 玫没这么说,也没这么想,但她还是感觉到了某种危害,她总是心神不宁,一个人想要好好生活,然而不能好好生活,这便是思想的危害。她读过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读过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也读过《红楼梦》和《金瓶梅》,还读过《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一类的禁书和流行的性知识一类的书,她读这一类书不是为了寻求刺激,而是为了帮助她好好做女人和好好生活。但这些书反而使她心神不宁。她悄悄地渴望被男人诱惑,被强有力的肉体占有。马上又想到被破坏,卧轨自杀,她看到一个人卧轨自杀,在铁道上的碎石里如粘附在钢轨和枕木上的血肉凝集起来,只有一小塑料袋,像从肉铺里买回的一袋肉,她不知道怎样去接受一个男人和接受怎样一个男人?她弄不清女人的意义是什么:她虽然觉得如女代表在各种会议和文章中说女人应该如何如何是如何地空洞。但却不明白女人的实际内容到底是什么? 文字掺合着一些思想,使玫的生存条件变得十分恶劣起来。她开始经常性地痛经。医生说,结婚以后就会好,不用吃药,吃药没用。那什么才有用,玫问。女医生说,结婚。结婚?对,同男人睡觉!那女医生就是这样缺少耐心和缺少人性,人性往往表现在耐心上,非人性的东西是由耐心去克制的。女医生说,痛经是一种积郁,需要释放。医生似乎是一种没有疼痛和苦难感的人,他们习惯一些操作和理论分析。他们是一种没热情的力量。 有时候,玫就觉得自己很难过,很悲哀。只有在月光照进她的窗子,或者她独自一人在月光下漫步的时候,她才清静地生出一些浪漫来,这些浪漫有时候是很美丽有时候是很险恶和很刺激的故事,但这些生动具体的故事并未真正地侵犯她身体的某一一个部位。所以,她散步和躺在床上便能保持某种正常的姿势,像我们想像中的少女那样。她让人看起来像十八岁,也好像她将永远十八岁下去。她的头发很长很黑,走起路来很飘逸青春气息荡漾。她的眸子亮汪汪地很黑,很有神采,她的嘴是画的,鼻于是塑的,她收藏在浴室里,卧室里、衣裳里的胴体是一件古往今来的杰作。她的乳胸很白很生动但绝不色情。她是一位感到女性无比神圣的艺术大师按照真善美的美学原则创造出来的。玫是一个美学原则,让你欣赏却不可以亵渎。她觉得自己是神的恩宠同时是自己的作品,她想自己的美一定是经自己修改过,而且能进行不断地修改。不能再修改的美是丑的。 她让别人能够爽心悦目,她自己也以为快乐。像一部书,充满着冲突、反差、律动,读者觉得很够味。书又是宁静的,撕扯、焚烧、虫蛀、陈旧,书本身没有气恼和难过。可是,人染上了书的毛病,就不行了。玫不是一本书。她会烦恼与快乐。 玫是一个人,像她自己那样活动着的女人,她创造着女孩子的优美季节,然而,书与思想让她活得很恶劣。她也不觉得她需要一些常识的帮助,在找得到的那些常识里,她也许像查找各种各样的辞典那样都查找过了,有些女孩子是靠英雄和旗帜活的,她们被流血牺牲和松树与鲜花装饰,玫把她们叫做革命的美人。有些女孩子是靠游艇与海滩活的,黄金与爱抚装饰了她们,玫把她们叫做休闲的美人。有些女人是靠爱情与诗意活的,玫把她们叫做恋爱中的美人。 辞书是学者教授和公众生活的工具书,玫觉得辞书之类的东西对她没有什么帮助。 在没有各种辞书之前就有了太阳和月亮。书是人写的,男人和女人都写过书。 总不是那么个意思。玫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有时候边走边唱。她的声音很好听。那声音不是所规范的高音、中音,也不是低音,那是可以评论的范围之外的一个声音,像夏季,微风吹过森林的那种声音。 假若一个人听出自己声音总是在别的规范之外,而并不惶恐,就没有必要加入大合唱。你不必冒充大多数。也别难过,节日庆典或各种彩排,那大合唱的声音其实不属于任何人,一个合唱队而不是她自己。她参加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合唱,她的声音被强化,被压抑,歌声像暴风雨一样打着你的花蕊,而你却在歌唱。你没有意志,也没有思想,这合唱成为你无法逃避的某种事物。男星或者女星,合唱是星群。 2.情感是风暴,肉欲是暗礁。 女人不是某种观点。 我不是一个错字,我是一部禁书。 睡觉时手放在胸口会做恶梦。母亲在玫很小时就这么对玫告诫过。除此之外,母亲还告诫玫不要吃草莓,对此,玫一直不理解,到玫上了大学,别的女同学都爱吃又大又鲜的草莓,玫不吃,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吃,她几乎已经忘了母亲告诫她不要吃草莓。母亲的告诫还有许多,玫大概没一条能记住的,她不能一条一条地记住那些告诫,母亲的告诫于是就凝结成一个整块,成为哲学课堂上的所说的体系、整体一类的东西。野草莓成为她的黑格尔、叔本华或尼采。母亲除了是你的肉体的缔造者和建设者之外,她还是一个时代的命题。有时候,她成为歌咏比赛的选题,成为大合唱的节目。母亲成为公众的非私有的存在。母亲有时候成为革命、祖国、大自然、执政党等等大的抽像的事物的同义语。那位严谨慈爱、吩叨的母亲便融合在一片抽象之中。世界的词语就是这样排列组合的。 到了大学二年级,玫几乎总是睡觉时把手放在胸口,到醒来时,她的双手紧握着一对童心十足的乳房,这让她觉得对不起什么人似的,羞愧地暗自红一下脸,她觉得很对不起自己。身体是自己的,可以对镜欣赏,但不可以亵玩。她憎恶那些以自我亵玩为乐事的时下充斥各报刊和画廊的作家和画家,这是心智的退化和精神的堕落。黄头发蓝眼睛的麦当娜为什么在展示她的歌的时候还展示她的肉体,她这样才光彩照人才体现太阳一样的本质?这并不是罪错?大学二年级以后,女学生离家长们的告诫越来越远,一进入二年级就少了许多禁忌,她通晚醒来还是保留着那种有点儿对不起自己的姿势,到毕业,她不再脸红,那对小乳房也不再充满童心,它们发育得像小妇人。玫的所有的改变是从乳房开始的。玫觉得乳房已经成为她的一个寄托,她特别地爱惜和珍视它。她把它们保护得很好。关于乳房的保护,那位慈爱而细心的母亲没有告诉她,她是从乳房保健这一类小册子里看来的,到浴室里脱光了衣服,她趁洗浴的时候拨弄着和打量着自己的乳房,她对它们很满意,她几乎是欣赏着它们,它们有一种雕塑美。这种美在青春期骚动的校园里往往会成为一种地下传说。玫因此很小心,她从未在任何拥挤的地方去触犯自己,去那些场合,如教室的门口,买饭的窗口,公共汽车上或电影院门口,在那么一瞬间去毁掉美丽的光环,她不愿意。美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东西,它是悬挂在玫瑰花瓣上的一滴露珠,晶莹而带一些香味儿,它存在或者毁灭只在一瞬间。这种谁也无法验证的美是一种冒险,玫因此提心吊胆,防贼一样的,她也因此激动和兴奋,像读一本惊险小说。或许美是一种押上全部赌本的赌注,少女有时候会出现像赌徒掷骰子时一样的亢奋,玫在想象的惊涛骇浪中以她玫瑰花的航船作美的历程的探险。情感是风暴,肉欲是暗礁。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她成了一位有经验的水手。有时候,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时候母亲为什么不让她吃野草莓?就像一个时代,有些歌曲是被禁止的。 有一位女生对劳伦斯有一些研究,那个女生的毕业论文是写的论《查大莱夫人的情人》及劳伦斯的中篇小说《一个骑马出走的女人》,因为劳伦斯的书被屡屡禁止,他的书在一个多世纪以来始终成为艺术的和行为的或行为艺术的新潮,于是那位对劳伦斯有点儿研究的女学生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新潮似的,她像下战书一样地把论文送给那位年过半百戴深度近视镜的先生。那位先生早已心若秋水,对女学生带几分故作姿态的勇敢不以为然,他还是给了她一个优。于是,有学生私下说,什么是优?优就是利比多·荷尔蒙。 那个女学生建议玫读一下《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附带一些论文观点,大概是女人男人灵魂肉体一类,玫说,难道我们不读劳伦斯就不是女人没有灵魂也没有肉体吗?玫还是读了劳伦斯,玫对劳伦斯所说他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为了让少女们健康地活着不以为然,就好像那位老先生对女学生的论文不以为然一样。你是女人,你就该嘲笑关于女人的一切观点。女人不是某种观点。 那些小把戏还要劳伦斯来教吗?不是为了贞操而是不愿意。玫是因为不愿意才贞洁,而许多女孩子是为了贞洁才不愿意。因为不愿意,玫的玫瑰航船始终能破浪前行,她继续美丽。美不是贞操。玫就这样矛盾着自己和统一着自己。女人的完成是天生的,不依赖技巧或经验。劳伦斯以为他懂了,要不就是我们不懂劳伦斯。 玫还读过哈代和托尔斯泰,读过《红楼梦》,秦观和李商隐,她倒不怎么喜欢读李清照。她尤其厌弃当代爱情小说,它们多半是一些性饥饿和性挑逗的庸常之作,当代爱情诗也很狠琐,它们总体来说沿袭青少年手淫的状态,饥渴中带一点负罪感。这些大作无论是不是成年人写的,但可以肯定作者的心理发育不良,精神发育处于零状态。这些作品的成名完全因为它们的读者一样是一些心理发育不良和精神恍惚的人们。他们在集体操练。可怜的书和可怜的人,谁能救助这些写手与书的读者呢?《圣经》是上帝的药方,但它已经不灵了。 读书有一个目标,那个目标就是你自己。 玫花了四年时间,阅读了她自己。 我不是一个错别字,我是一部禁书。 3.没准,历史的关键时刻只是一瞬间的电视小品 虽然健康美丽的玫活得新鲜,也不免去回忆些旧日子。 夏季的到来,玫正在园林里看桃花,它们大都已经凋谢,细枝托着绒绒的豆粒大的桃,那些雏桃还带着花的胎衣。桃叶只是两片青芽,也有稀稀落落的桃花朵儿。绿不见肥,红不见瘦,退回去是严寒,走近去是炎热。春天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看完桃花回来了,标语口号满校园,学生从教室里跑到大街上,于是学习成了夏季骚动。玫接到母亲的电报,说母病速归。别的同学也收到了类似的电报,好像这些母亲都同时染上了急症。 玫收拾了一下,上了火车,一路上经过几座城市,那番景象,玫在电影里多次见过,那场面浩大的长镜头。玫在头脑里把那些镜头剪辑起来,虚幻和真实混在一起。她想,我们生活的历史,如同行进的列车,一当启动就无法停止。历史有一种惯性。什么惯性?她不很清楚。那时候她正大学二年级。她讨厌历史课和时事政治课。或许那些课题本身很育味道,但被那么枯燥的教学法弄得像让人受苦受难一样,一位一生只会那样教育学生的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无数少男少女们在他的课堂上受苦受难。她从历史课堂上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要不,她何以不明白“惯性”?对,惯性,运动的惯性。运动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运动是一种惯性的运动。这惯性也许来自以前的一个什么时刻。也许现在这场运动不是什么运动,它只是某种惯性,像有一位同学,每一节课要出去上四五次厕所,他平时却二十四小时可以不拉不撒。老师说这是一种坏习惯。其实这是一种惯性,它在教与学的力量推动下形成一种从记课堂笔记到拉屎撤尿的活动惯性,游行示威在电影里应该是同革命、起义一类褒义饲联系在一起的,历史教材上也是这样,在现实中却只剩下没有革命内容的形式,这个形式是某种惯性运动。 火车停下来,交通阻塞。所有的乘客都愿意火车能正常运行,他们需要秩序而不是混乱,股市需要赚钱,商业需要盈利,恋人需要约会,学生需要著书,时间被搁在停开的列车上。有人说,灾难来了。 火车没法再往前开了。玫走出臭气袭人的硬座车厢,然后出了车站。 这是京广线上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同时出现在地理和历史课本之中,玫对它的记忆是关于历史的那部分,它是历史上一次著名的大罢工的大本营,它的名字同几位烈士的名字一道让人难忘,除此之外,这座城市就像南中国的稻子一样平凡和普通。而在历史中任何平凡的事物都有着很丰富的意义,一块红苕,一支手杖,一把雨伞或一双草鞋,都可能成为最有意义的历史教材。有一次把饭盒伸进食堂买饭菜的窗口,说买一勺历史汤!炊事员瞪了她一眼,骂一句给你一勺驴屎汤!她刚下历史课,她要一勺南瓜汤。 这是一座极粗俗极市民化的城市,市民们的生活是在菜市场上斤斤计较而积累起来的。粗俗的对骂成为日常生活交际的一部分。这座城市的语言不是标准的国语,但南来北往的人都能听懂。他们说话像高呼口号。有时候你见两个人拥成一团像吵架,没准那正是一对情侣在谈情说爱。这是一座爱吃辣椒的城市,人们的语言和情感都带辣味。这味道适宜于革命与游行。 玫在这座城市看到的情景与这座城市实际的生活情形完全两样。她几乎觉得自己是在看一部历史纪录片,充满着虚幻性,那些标语口号很真切,像一出历史剧的道具,游行的人们像制片人雇来的群众演员,他们在一个偌大的舞台上混乱着,凝然不动的背景更显出游行队伍的庞杂和混乱,电影制片人需要这种混乱吗?混乱就是洗牌,所有人都会希望下一次摸到更好的牌。这便是玩牌的理想。而结局却没什么不同。人就是靠希望去守秩序或参与混乱。混乱有时候是一种仪式,有时候是占卜、巫术一类的东西。混乱是头颅、手臂、心脏、脚后跟互相碰撞、敲打制造的效果。混乱能接纳所有人,从总统到一般公民。 在混乱中玫的钱包被偷了,另一只兜里还剩一毛八分钱,买一支冰糕差二分,摊主说是慰问学生二分钱算了。那些时常斤斤计较的小摊主变得慷慨起来,混乱改变了人的个性。 玫跟着游行的学生到了那所有名的盛产诗人和演说家而不怎么生产科学家的大学,为了解决食宿问题,她找到了学生会主席,那是一位口若悬河却细眉细眼的男孩,这男孩发育不良,玫想。 这位发育不良的男孩把玫安排在学生会办公室,这儿有一张行军床,一把水壶和几包方便面。这位主席说玫在这儿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小男孩弄来了几只西红柿、鸡蛋、面包和一罐沙丁鱼罐头。玫对主席有些感激和敬畏,主席是一个经典的权威名词。小男孩说,人们管他叫革命老人。玫笑笑。小男孩说,他喜欢电子游戏,这游戏让人产生一种革命的激情。玫不明白小男孩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种体验。 玫觉得一切很浪漫,像试电影镜头,她成为一个电影故事的一部分了。她好像进入了一个偌大的影剧院,布景、人物、道具、音响,这个虚幻极其真实。这位发音不良的小男孩似乎是一部传奇故事片里的主人公。革命老人?嗯,他为什么叫这么个怪名字?他的胡子呢? 她欣赏着主人公,也同时欣赏着自己。她有幸有这样一种新奇的体验,你看着影片中的主人公为自己冲咖啡、开沙了鱼罐头,玫看着自己演出的故事。外面很响,一下却沓无声息。 在小男孩撬开沙丁鱼罐头的一刻,玫起身望着窗外。这一刻很宁静,混乱的人们在一阵旋风似地高度紧张兴奋中松弛下来,大概随之而来是疲倦,学生们在各自的学生铺位上睡着了。校园那家庭主妇似的胸脯在随着学生们疲倦的鼾声起伏着。这位老主妇是以哺育人之子为天职的,她一直辛劳地为学生仔们制作千篇一律的便餐,无论咸淡,学生仔们很快会养成同便餐一样的胃口。 地面上有一束匍匐着的灯光,把几道僵卧着的钢轨照得如血似的发烫。那灯光始终血红着,那是一个警告,那是一束信号灯的红光,玫是上了大学以后才懂得红黄绿的交通灯信号,玫是因为骑自行车才学会识别信号灯的。在学会骑自行车以前,那些红黄绿变幻着的灯光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那灯光,那铁轨,使玫想起了女人的某种禁忌,脸暗暗红了一下。她又想起有人居然能想出卧轨自杀,你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勇敢的发明,它因此成为人类文明的一个部分。是不是有了《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才能成为一种更普遍的自杀手段?老托尔斯泰因此有了两种自责,一是他曾嫖过妓女,二是他用小说推广了一种自杀手段,而许多电影和电视剧又屡屡仿效他的小说。自杀成为铁路的运输的副产品,小说和电影、电视则成为卧轨自杀的义务广告。随着所谓文明和进步,人类一些新的疾病就产生了。这世界好麻烦。因为有了国家,便出现国家问题,就好像有了妇女,便一定会有妇女问题一样,真的,这世界好麻烦。有正的,反的就随之而来,就像我们花掉一张钞票,我们花掉它的一面而舍弃另一面,是不能够的。 轨道离这所大学这么近,这与她们的那所类似森林公园的大学相差甚近。那森林公园里有许多游击队员,谈恋爱的男生女生以及幽灵似的窥视者。 玫开始吃沙丁鱼和面包。小男孩背着手,灯光把他们的影子一齐贴在墙上。在十五支光的灯泡下一切变得恍恍惚惚。这种外在的形式的变化同时也往往是事物和人的根本变化,形势变化是一种催眠术。 玫的吃相似乎不带一点儿少女的修饰和随意,她吃得极其深刻,显出老人的沉思。她想着母亲的电报,不让吃野草莓,还有别的一切叮嘱,她咀嚼着吞咽着不正常秩序中的自己,反刍自己,人与现实是怎样搅成一锅粥的? 小男孩背着手。许多大人物在历史的紧要关头都这样背着手踱方步,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个历史的紧要关头。小男孩背着手也许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一种习惯?抑或一种模仿?他的名字叫做革命老人。 她没有问小男孩,你一定要把两只手放在背后,让它们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似地。 历史就是这样反剪着手做出的小动作吗?历史的关键时刻只是一瞬间的电视小品吗? 4.仅仅为了不告发 十五支光的灯泡突然灭了,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它又亮了,又渐渐变成红色,在两双眼睛几乎是乞求地期待中,它永远地熄灭了。远近一遍漆黑。这样忽明忽暗,变幻不定,使玫更觉得世界的某种虚拟性质。开玩笑似地阴谋和捣鬼。 母亲的电报也许是假的,但母亲不是假的,母亲是比真实更为真实的。她能从虚幻中辨出母亲的声音和气味。母亲就是一个信仰。与生俱来的信仰是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这勿用置疑。 小男孩侃侃而谈,在黑暗中他只是一个声音,声音也是一种形象。小男孩的声音在塑造一种形象。这是一种激昂的慷慨陈词,像某位英雄要赴刑场就义似地。虽然那些空泛的言词没有一句能够打动她,她还是能够为他的情绪所感染。小男孩使历史课本中某一段枯燥的史实变成一个活生生的故事。历史原来也是有着某种感染力的东西。玫把小男孩当成某一种类的历史角色。他演讲着整个革命史。他说,革命是一种花销很大的游戏,一种高消费。在没有革命的时候,人们仅仅只能靠高消费取乐。他列举了历次革命的开销,他说:每次革命的开销大致相当于建造一个巨大的荻斯尼乐园外加一座核电站和一个度假村。当然,娱乐和能源并不能取消革命。是不是?小男孩很老年似的。 他是一个自称革命老人的小男孩。 他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 世界上有多少个英雄混同于普通人之中,他们是像稚童挥动着想象中的铜锤。 小男孩转过来,拥抱了她。当他吻她的时候,她想他一定是踮起脚尖,像跳芭蕾一样。小男孩解开她的衣服,摸她的有雕塑感的乳房,然后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接着急切脱掉她的短裤。 “这可以吗?”玫问着。 “我爱你。”小男孩说。这个声音一点不像一个英雄的声音。当然,英雄是既可以江山也可以美人的。 玫觉得有一点儿痛,一会儿小男孩就完事了,玫还是觉得有一点儿痛。这局部的像普通生活一样真实的疼痛融合在无涯的虚幻之中,某一件巨大的辉煌的东西就这样真实疼痛地消失了。 玫一直没有拒绝。她沉默着。 小男孩完事后很担心地问: “你不会告发我吗?也许我会自杀的,在轨道那儿。”小男孩用下已朝轨道那儿指了指。 玫没作声。她只是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像英雄的行为。“你不会告发我吧?”这个声音很卑鄙。难道最佳效果就是不告发吗?这很可笑,很荒谬,小男孩的要求就是不告发,只要不告发,许多事就可顺理成章似地。就在这一刻之间,革命成了不告发的代名词,革命成了性交,一种强迫的被诱惑的性行为。 玫终于觉得自己被强奸了。她没哭,她觉得无论那封电报是真是假,她也不愿回母亲那儿去了。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在课堂上一个男生塞给她一张我爱你的条子,她一看就哭了,那句话是一种莫大的侵犯,她哭着冲出教室,上了火车,一直跑到母亲身边,她把那张条子给了母亲,母亲惊恐地问: “没出事吧?” 玫呆呆地望着母亲,难道这不是一件事儿吗? 那个男生因此受到记过处分。 其实,那真不算什么事儿。同时也用不着再为那个男生被处分而负疚,那同样不算什么事儿。 玫对那个小男孩说: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真可笑。”玫还想对小男孩说,你读过莫泊桑的《羊脂球》吗?没有,你就去读,你连起码的爱国主义都谈不上。你做出英勇就义的样子,去偷偷摸摸脱女孩子的裤子,这不为难你自己吗?小男孩高尚的头颅不能为他的脱掉女孩子短裤的双手负责吗?不能,头颅是口号,口号不能为龌龊行为负责。口号不是阳光,这虽然也普遍,却不能普照历史,也不能普照现实。小男孩的手就是这样无责任心无原则无政府主义地伸到了她的裙子底下。他因此在玫责问他读过《羊脂球》时,他无法回答,他丧失了革命的理性、原则、道义,也丧失爱国主义精神,他也于是丧失了由多种成份组成的英雄主义人格。 到铁路运行正常时,玫回到了学校,她担心有人会问她,你母亲患什么病?但人们把电报的事给忘了。 学校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切照常。 到毕业的时候,玫知道自己要去南方,她记起了发育不良的小男孩和那座城市,她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依然在那里。 因为她的诘问没有得到回答,这便成为一个心结。 小男孩都喜欢说我爱你,这其实是对女孩子的撒野。小男孩需要的是不告发,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种慷慨激昂的表演将不复存在。只要不告发,人们就可以各行其是地过日子。不告发就是某种效果,人们有这种需要,需要这种承诺。人们又不相信这种承诺,这世界才相对平静,被告在未告发之前就满足了,没有绞架,也没有就义的英雄。 5.个人思想资料与恫吓综合症 日记,成为某种伎俩,是一种潜隐的文化现象,它已经成为简短的历史和传统了。在测谎技术不被普及之前,日记是窥测灵魂和隐私的重要途径。日记是破译灵魂的密码,要洞悉人的灵魂就像读文献资料一样通读个人的日记、心得、体会,包括他的读书摘要、书信、留言等等。灵魂就像细菌一样隐伏其间。观察灵魂的人根据那些有关灵魂的文献资料作出判断,哪一类的灵魂高尚,哪一类的灵魂卑鄙,哪些思想优良,哪些思想恶劣,哪些情感健康,哪些情感龌龊。当然,这样的结论必须是那些有关灵魂的文献资料真实可靠,不带任何欺骗性必须忠实于同一类型的灵魂。当有人对那篇有名的《绞刑架下的报告》提出质疑以后,人们对那位一直被当成反法西斯英雄的灵魂高尚与纯洁同样产生了质疑。文献资料的破绽会瓦解已经成立的英雄形象。反法西斯的英雄有可能成为法西斯的走狗,人类的历史神经也应该越来越坚强,以承受意外的历史事故。 也许一个人的灵魂在有关灵魂的资料里部分是真实的,但因为不真实的部分灵魂就成了全部的不真实,《红楼梦》里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灵魂考察者无论是神父、牧师或是世俗化的一般的思想灵魂工作者,他们对灵魂的要求是极其苛严的,他们要求灵魂百分之百的纯度,好里不夹坏,坏里不夹好,没一点杂质。然后概括出某种精神品质,成为典范,成为行为、秩序,使灵魂跨过宗教哲学、精神哲学,进入伦理学和国家社会学的范畴,进而使灵魂变成每一个社会成员的灵魂拷问,宗教的十字架成为一种改造灵魂的技术手段。我们的日记记载了我们的思想,像后来人们的一句玩笑,我们的日记是死人留给活人看的。这是一种严肃的询私舞弊,因此获得一份虚假的遗产。 我们忠实的记忆,总是深刻地提醒我们,个人的思想情感总是与国家社会利益相关的,我们因此是最为谨小慎微的君子,从来不曾胡思乱想过。我们是优秀的公民,我们的灵魂也很优秀。 玫写日记的年代,假酒假烟伪劣商品尚未泛滥成灾,日记早已成为一种灵魂作弊的普遍现象。在日记中把灵魂一律饰得金光闪闪,然后披露那些日记。在思想依然领先,政治依然挂帅的年月里,那些红色道德的日记统统成为一种人生秘要,而在红色的阵营内部,问题往往出在那些把日记写得最好的人,一位空军指挥官说,我们对那些爱讲怪话发牢骚思想上靠不住的飞行员当然不放心,而驾机叛逃的往往是让我们没有理由不放心把日记写得无比赤诚的飞行员。这位空军指挥官是一位政治思想工作者,他抱怨一些飞行员把写日记当成一种极卑鄙的伎俩。极端的忠诚是为了叛变。 我们每一个别的社会成员,都不是要驾机叛逃到并不存在的一个什么地方的飞行员,我们脚踏实地,我们为什么要在那么多场合,甚或日记里振振有词地作假呢?我们既不是叛徒,也不是间谍,我们为什么不坦然和真诚一些呢、或者我们的灵魂就是叛徒和间谍,我们害怕自己的灵魂,患有灵魂恐惧症。在我与你互相作假和欺骗的时候,除了我们的灵魂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要防范的只是自己的灵魂。于是,我们制作了一位假证人,这位假证人就是上帝。 我们有理由对灵魂困惑,它或许没有。历史和人生也是虚构,只有谎言才是真实的。既然如此,谎言又有什么用呢?它需要掩盖什么呢? 玫的日记不是为了披露的,她需要隐藏着,那是女孩子的隐私。隐私是让人兴奋和惊奇的,想想我们这些正人君子的公众化的生活,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灵魂的羞耻,这与灵魂相随的部分只作为少女的隐私保留着。放屁吐痰耍无赖都可以成为公众生活的一部分。谁都可以得意洋洋和理直气壮地继续生活下去。 玫的日记里记下了那段日子那座路途中的有着革命的历史传统的城市,记下了那位发育不良的小男孩,记下了那晚的停电和小男孩的声音和与那声音相悖的解下女孩子裤带的手。她还记下了所有的感觉和局部疼痛。当校方要求每个人在混乱的夏季的去向必须交代清楚的时候,玫交出了自己的日记。而疼痛是可以作为强奸证据的。给拳王泰森定强奸罪的依据就是疼痛。那时候泰森的强奸案还未曾发生,世界新闻热点在别处。在那些和平岁月不痛不痒的地方。 不久,玫听说给那个小男孩定了强奸罪。玫觉得那小男孩很可怜,她实在无意告发她。那发育不良的小男孩怎么能强奸她呢?他那么弱小。她觉得那尖利地刺人她的灵魂和肉体的不是那小男孩,而是别的什么。她又接着听说那小男孩在判罪之前自杀了,卧轨,他的尸体收起来才一小纸袋,酱猪肉似的。 玫停止了月经,再也不来。不用看医生,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受孕,而是性生理改变。她对劳伦斯的小说失去了阅读兴趣。对女人,劳伦斯怎么可能全体验过? 玫收到了一个牛皮纸包裹,一个日记本,那位小男孩的。玫恐惧地不能翻看它们,她只是勉强地翻看了最后那可以当作遗言的几行字: ……你美丽得像真理,没有缺陷……然后,是你背叛了我,不是我背叛了真理……再然后,我走向一部小说的结局,这不是托尔斯泰的罪过,是那条铁路离我太近……再然后呢?不会有然后了…… 玫忿忿地想,他为什么要把这本日记寄给她呢?他想侵犯了肉体还要侵犯灵魂吗? 玫还觉得那个小男孩死死地压在她身上,让她透不过气来。 玫反复地照着镜子,我美丽得像真理吗?玫想。她扬了扬浓而长的睫毛,动了动嘴角。在小男孩那里,真理就像我在镜子里的模样吗?真理是镜子里的一件事物,它是现实照给它自己看的倒影。 铁路是个错误,离小男孩太近了。 6.没吃过野草莓的女孩也没有杀死一个诗人 玫觉得错误是自己,而不是钢轨,铁道。早在玫出世的一个世纪以前,那个叫詹天佑的中国人把钢轨铺到了万里长城下,那是有名的人字形铁路——如果玫没有背错中学历史课本的话。 有了铁路、钢轨,我们仍然可以自由地延生,自由地活着。只要我们不发生错误就不会卧轨。有了良好的自杀条件,也可以避免自杀。建设铁路,是为了运输,铁路是国民经济建设的动脉。是活的象征,不是死亡。 玫觉得自己是轧死小男孩的轮子和钢轨,她觉得镜子里的倩影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敌视着的她,“你美丽得像真理”……那个“她”一定附着了某种魔力了。她怔怔地望前“她”,她有些可怜起“她”来,没有妈妈那封不真实的电报,没有那样一次同样不真实的旅行,“她”怎么会变成梦魇一样的女孩?她既然美丽得像真理,又怎么可能是一个错误。 小男孩自杀以后,有人找到他一些诗的遗稿,为他筹钱出了一本诗集,那本诗集的序言中写道,一位天才年轻诗人为了他爱的虚幻的偶像自杀了,他爱的那个女孩与他失之交臂,他连她的名字也说不上,而她却是他唯一的爱。诗人思念着那个女孩,当他听人讹传那个女孩死了的时候,他久久地为她哭泣,然后他自杀了。诗人自杀以后,人们从他的胃里只发现几瓣桔子,他死在去凭吊爱之偶像的途中,他的血溅在山海关外的一截铁轨上。那儿的草和石头对他很陌生。在列车使他脑浆迸射之前,他模模糊糊地记起吴三桂的故事,记起“九·一八”那支流亡的歌,记起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块土地被沦陷的惨象。诗人就这样死在一块有过许多历史错失和屈辱过的土地上。他死在和平时期,不是子弹,而是玫瑰花般的爱情。 这真像一个夸父追日的故事。 玫想,这部诗集序言里的故事多么不真实,人们虚构一个不真实的故事是为了对付一个姑娘。 玫终于能够领会了诗是武器是匕首是投枪的格言,当人们为那本诗集发狂的时候,玫尽量地躲避着,她不愿看到,也不愿让人谈到那本诗集。然而,人们可能原谅诗,诗是我们传统中最优秀的部分。 当谎言变得真实可信的时候,小姑娘就变得束手无策了。谎言与事实的重量是相等的。 这时候,玫想起妈妈对她的许多告诫,那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救救我,妈妈。没有吃过野草莓的女孩也没杀死一个天才的诗人。 我是个好女孩。 美丽的女孩同美丽的诗篇就是这样冲突着。这是多么优美的错误。 7.春光明媚,我想哭 在南方明媚的季节里,少女们衣裙五彩缤纷且婀娜多姿。玫想起她的日记像想起一个萧瑟的坏天气,她是如何胆怯地带着羞涩和后悔地将笔记本交给了校方,她因此获准了毕业,洗刷了无辜,澄清了混乱中的事实。然而,笔记本上那些简短的段落,敷衍成了长篇故事,尽管那故事是虚构的,不真实的。 诗是美的,诗人是美丽的,“她”也是美丽的,“你美丽得像真理”。而谋杀是丑恶的。 于是,玫在那本诗集的扉页上写上: 春光明媚,我想哭。 这也算诗?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一个诗人。 你有过春光明媚的愉快,你却想哭?也许只有你的精神、灵魂所寄寓的肉体存在于一个正常的秩序中,那季节才是美丽的,才是快乐的没有哭泣的。 当玫踏上南方生机勃发的土地的时候,这朗朗的晴空和绿色的土地,这充满生机的博大无边的自由,使她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被允许给这天空与大地的,这非真正的向往,像一席晚宴,是人请你去吃,而不是自己的一种欣喜。 她曾经想过,她该是一条河或者一朵野百合花的状态,然而,不是了,现在不是。现在是一个自由落体,自由落体其实不是自由。物理学从来不去探讨自由,而是去完备一个相反约束的体系。 在那些春光明媚的日子,玫患下了失眠症和偏头痛,她必须游魂似地在马路上走很远的路以减轻头痛,好几次遭到流氓袭击,同时也遇上了几位见义勇为的人解救,这些无名英雄一个也没留下姓名,他们并不希望得到报答,英雄救美人就是一种福气。玫一个人在马路上游荡只有一次遇上了警察,玫敢于一个人在马路上走那么远,完全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警察,也就是说,他们能降伏一切罪恶。警察公然发现了一个夜游神似的姑娘,他们上前来,用强烈的手电光照个射她。玫觉得这些警察虽然衣冠整齐,却一点也没有教养和礼貌,他们怎么可以那样打量一个女孩子?那样的目光,一个好女孩也会给打量成坏女孩的。而且,他们还对她使用了武器,那强光手电是种巡夜的武器,对付贼似的。鬼魂也害怕光亮的,玫记起了一个童话故事。她知道一些故事的好处是使人产生许多念头。这些念头往往色彩斑斓,贫乏的人生于是便多姿多彩起来。念中文系的人往往有一种优越感,因为他们比别人有更多一些的念头——哪怕只是念头?他们的专业就是由故事组成的。一首绝句也是一篇故事。那些故事如各种念头离稻子小麦很近,离电脑很远,别的系的管中文系的叫桃花源里的名士。遇到不愉快就去想自己的念头,这便成了一种习惯。 警察使玫觉得不愉快,她便以中文专业特长翻动着一些故事和念头,灵魂远离现实,那神态就格外优雅起来。一位美丽而优雅的少女跟那几位警察形成鲜明的对照。一位警察对她说,跟我们走一趟。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邀请,觉得很别扭,既不像恶人的邀请,也不像同窗好友或哪位老师的邀请。跟我们走一趟,什么意思?于是,她一边想着格林童话里那淹没了乡村到城市的公路那没完没了的稀粥,一边就迈进了一张门,到了那走一趟的地方。有人一边问一边记录着。年龄?姓名?文化程度?她好奇地反问了一句,接着回答中文本科。然后是问她为什么一个人这么晚在马路上游荡?不为什么。她回答说。为什么没有人陪着你?比方说男朋友女朋友同事等等。我没有男朋友女朋友和同事等,她回答了又补充了一句,再说,我也不需要人陪着。就这么简单?玫不知道这道问题的答案该是什么,她点了点头。一下是一位男警察,现在换了一位女警察上来。还没结婚? 结婚?没一一 有过性生活方面的经验吗? 她想起那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钢轨和日记本…… 有,还是没有? 她觉得一阵眩晕。 一个人在马路上很浪漫很刺激吗? 玫开始时有些恐慌,然后有些愤怒。她现在是有些可怜地看着那位女警察。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警服松松垮垮,没有一点女性的特征,脸红红的,显出青春和美丽来。由于紧张的发问,女警察的鼻尖和嘴唇沁出了一些汗珠。女警察的嘴很美,牙齿很白,这样美的嘴和洁白如玉的牙怎么能问那么粗鄙的问题呢? 女警察给玫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在这当儿,玫趁机忍不住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当警察呢?顶父亲的职,女警察说。女警察似乎很羡慕玫的优雅,她对玫的态度友好起来。男警察在玫询问女警察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起身出去了。 中学毕业?玫问。 初中。 多读一点书才好。 当警察用不着读多少书的,只要会对付小偷就行。 玫说,我可以走了吗?玫不等回答就走了。她又转动了些念头,忽然想,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缺少良好的教育,那些警察反而对我像对失足青少年似地,他们太不理解独自散步的正当意义了,各种刑事犯罪把这些警察变成了神经质,罪恶把心智损坏了,失去了正常的感受能力。 玫后来不再会游马路,她去看神经精神科医生,那位不长胡子有些虚肿的医生对玫说,你患的是“马路情绪症”,你对马路的记忆大多,你为马路所蛊惑,就像有的人被一棵树或别的什么蛊惑一样。 玫觉得这位神经精神科医生是个巫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道理,在她选修的人类学教程里,她知道这地方正是巫鬼文化的发源地,是西方人说的东方神秘主义的地方。 玫后来将马路上的遭遇告诉了一位女同事,她后来就接着听到了关于她的马路谣传,说她因女性的秽行被警察所留,然后警察又很神秘地将她放了。 玫自己又一次为自己设下了陷阱,她不是故意的,谁也不是故意的。 自己和别人都应该被原谅。 谁愿意把生活搞糟? 8.就在那个夏季,美国总统一件绯闻暴光…… 希腊人发明哲学这个词真是太好了,哲学的妙处不是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能使世界变得简单明了起来,而是哲学能使世界变得更加含混不清。在哲学的洞穴里,人们看见的亮光正是自己手中的烛光,那必定不是你洞穿它的最后那道亮光。希腊人关于哲学这个词由“爱”与“智慧”组成,但不是。爱与智慧。爱惜、热爱智慧吧! 玫生出这样的念头,她便这样去理解她所面对的世界。 学校是教书和读书的地方,而所有的教科书几乎都会提供一个正确的答案。一所好的学校尤其如此。 玫毕业于一所好学校。 好学校毕业的人都会觉得世界离教科书的答案相去甚远,是悖论和禁忌,世界是由各种错误组成的,它是各种错误间的一种制衡,所谓正确答案不过是错误的平衡器官。 所有从好学校毕业出来的人,带着学校从书本上划拨给他们的知识作为批判武器,去纠正那些错误答案。这不只是某种技术行为,而是一个资质良好的知识分子的优良品质。好学校毕业的人大都能获得一个知识分子的称号,这意味着他们是某个种类和典范。这些知识分子大概称得上好学校里的好学生。他们戴眼镜或者不戴眼镜,极其耐心地找出社会伦理道德,财产分配,权力分配,甚至原子物理结构,天体运行,生物遗传等种种毛病,他们对通货膨胀,落后积习,已有的一些定理定义,等等,一律不满。它们远非好学校制订的正确答案。 他们的忘乎所以的态度,使他们的行为由通常的技术行为变成一种精神行为和道义行为。他们时刻准备着在自己的精神行为和道义行为中殉难,像布鲁诺、伽俐略、苏格拉底等等。他们所认为杰出的典范。而真正能成功的只是少数有天才而又品质良好的,像爱因斯但。而那些天份很高又品性顽劣的人也能获得部分成功,像毕加索。而一般的人是不该存任何指望的,他们的行为最多只能证明他们是某种类型的人,他们是不同于一般人的知识分子。显然,许多人连这也做不到,他们仅仅代表书卷时代,他们取消行动,他们的心智因此失去行为的检验。他们是为了书卷时代才问世的。 好学校教给玫的答案反倒成为她生活的障碍,好像是有一道什么人做错了的题要她去验证似地。 南方,是一个广义的地理概念。玫现在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广义的地理概念里。阴雨连绵,玫觉得这样的天气使这个世界败坏。这儿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无实际意义,一切由他人虚构。她是流浪其间的一支校园歌曲和一支乡村歌曲混合唱。而各种各样的城市噪音将她割裂着。 是一所中学。一个知识分子和准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她的同事们都受过高等教育。 她暂时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精神行为,他们忙着写教案,讲课和玩扑克牌,剩下的一些精力要精心研究工薪与物价的平衡关系,如果除去他们受教育的资历,便一律只剩下一些公务员的品质。 也许是由于紧张,或者由于闲谈,关于玫的马路事件让他们谈了整整一个学期。到玫暑假的时候,他们似乎觉得这一个学期的生活多少有了些变化,在漫长的和平时期,大众生活的兴奋点总是在官方新闻的舆论导向以及男女之间的绯闻趣事之间摇来摆去。这决不是说公众在漫长的和平时期悠闲得失去了热情,这不符合事实。相反,公众随时随地可以汇集到马路上广场上或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里表现出一种激情或热情。比方说红宝书、忠字舞、语录热、红茶菌、气功、呼拉圈、股市、时装。民主运动或流行歌曲和各类品种的名星都能使公众狂热不已。公众永远保持着他们对新科技、新政治、新时装、新星等等力所能及的兴奋。他们对流行起来的东西很上瘾,像吸毒和少女痴迷于爱情一样。历史是公众的热情冷却的火山口,深处是历史永远活着的部分,浅处是历史教科书里的风景素描。 我们总是低估玫这样一个女孩子对历史的理解能力。在女孩子那里,任何一种严肃的事情都是一杯闲茶,轻描淡写地品味,像大人物一样对一切处之泰然。她们往往只对一些不严肃的小节才过于紧张认真,显出女孩子气。在女性的天平上,世界的轻与重会发生某些奇妙的变化。 玫没有像历史学家那样皱着眉头思考每一片历史的枯叶,也没有像哲学家那样严密而深刻地打量现实,人活着好像对世界上其他人也是一件什么要紧的事似地。你能是别人的面包、裤衩子、火车票和医疗保险吗?关于他人,玫认为那是一个不着边际的世界,他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来由和归宿,一定是与自己不一样的。一样的只是同一个种族,同一性别,同一种职业,同一个国家的公民,如此等等。除此而外,你与他人又会有什么更多的关联,他人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哲学课堂上及哲学沙龙里流传着“他人就是地狱”那句萨特的名言,玫想萨特这个人是太把自己的存在当成他人的存在了,或者认作他人的存在为自己的存在。一个人与他人的关系,历史事先并未作任何安排,完全是一种偶然,是你自己赶上的。你用不着抱怨你周围那些人,他们与你的生活有什么关系?看似很近,其实都在你的边缘之外。 玫来到这儿已经很多时间了,她与她的同事们有的连点头之交也没有,但她觉得她与他们已经算是很熟的人了,即便是她从来不曾到过这儿,这些同事们也该是她的老熟人。因为他们都不是突然才上市的时装,他们都曾经很历史也很现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在他们不曾出世之前,关于他们的书就出版了,玫应该在书里早就读到过他们的。说他们是熟人并且早早相识有什么奇怪?玫早就知道他们会养红茶菌和会智能气功。有一回玫忍不住要问一个胖胖的女同事,你以前也养过红茶菌吧?那位女同事一惊诧,然后像记起了一生中一件得意的往事一样,笑得幸福而慈祥。养过,我养的红茶菌很白,菌很肥厚,菌液喝起来不酸不甜。那时候没有电冰箱,红茶菌全放在碗柜里。家家户户碗柜里都养着一钵红茶菌。到谁家去别人都问,喝红茶菌不?现在不养红茶菌了,也用不着一年四季占用一只钵缸,隔几日换一次糖茶水,像养君子兰一样费事儿。现在我天天练气功,效果还真不坏。玫只是随便问一句,却听了一大篇故事。她不知道红茶菌和气功之间有什么联系,那“效果”又是什么?她没再问下去,那样,她会花上看一部《安娜·卡列尼娜》的时间听胖胖的女同事说话。当然,听人说说话要比读书亲切和有人情味。红茶菌和气功相关的事由一位经历过的讲述就不像写在书上那么无聊。气功可能防治癌症,但人们回忆当年养红茶菌时,说也是为了防治癌症。其实,在红茶菌的岁月,癌还不是一个大众化的医学名词。 听来的往往是他人生活中最为精彩的部分,也许你会觉得红茶菌、气功、民主运动都是非常无聊的事,你并不去参与泡制,你也并不能去享用他人生活中那最为精彩的部分,你听听而已,如果你懂得,你就无需评论。生活在他人那里,你在你自己那里。所谓面对现实只是一种心态。 那些同事们不懂得,就像那些警察不懂得一样,他们习惯了自以为是,以自己为是,以他们的理解能力和逻辑习惯,把女孩子,夜马路和色情联系在一起。这种低下的理解能力自然会冒犯他人的尊严,这种生硬的形式逻辑是专横和不公正舆论的胚胎,假若是一位大人物,一位教主、党魁、军阀、霸主将他的逻辑推广,万千生灵连同尊严等便会被轧碎在生硬的形式逻辑的轮下。大人物生硬的形式逻辑是坦克车和绞索。生硬的形式逻辑对人类生存的危害由来已久,在人类消除了天花、麻疹病毒和发明了抗体血清以后,生硬的形式逻辑却一直危害着人类生存。它在许多国家和地区蔓延成战争和暴力,引起好几国的政府用白皮书、蓝皮书、绿皮书加以对抗。 凡此种种,都莫不是以生硬的形式逻辑,以我是为他是,将我的存在为他人的存在了。 那一个学期的人们的品头论足,背后或侧面,或警察面对面的质询,与玫有什么关系?不过代表他人的官能体验罢了。玫将那些全理解成他人的一种情趣,一种教养,一种习惯,一种生存能力,一种人生面孔。你或者愿意听理查德的钢琴曲,或者愿意去练气功,或者愿意去旅行,或者愿意只一生一世厮守一隅,拾掇一些马路消息,都请自便,生活像自助餐。这便是最民主、自由、宽容的生活态度。态度正确生活就健全,玫向往着健全的生活,唯此不能放弃,便自觉得任重道远,她以一种无比优良的心境,让自己的视听变得美丽起来。 断断续续的流言衔接成一个季节。我们的私生活或公众生活在这样一个节季,断送在那些沾沾自喜、满足而自认为是的小市民的流言里。 夏天到来了,女人,美丽的更美丽,不美丽的更不美丽。夏天是那么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女人的线条和颜色。夏天的太阳和女人是相映衬的。太阳是强烈的,女人是妩媚的。然而都是最纯最真的,像不掺假的六十度的好酒。 玫在夏天里变得妩媚如初,像夏日的阳光里游动的金灿灿的美人画。大自然中有了女性,就更加千姿百态,让人爽心悦目,使世界变得恬适和宁静,夏天里那让人烦躁的蝉鸣也成了怡人的乐声,因为夏日里的女人,蝉成了夏季优秀的歌手。 那位显得高傲和冷艳的美丽的女同事在夏季开始到来就越来越酷似玫,她的嘴角眉梢还挂着玫一样的青春岁月。她有一条同玫一样的素色碎砂洗绸摆裙。她俩是夏季里的姊妹花。 美丽的女同事告诉玫,在夏天里切忌敞开门睡觉。如果有男人造访,需在晚上九点以前,而且要收拾好现场,不能有任何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地方。 掩饰是女人的艺术。 美丽的女同事说出了这个意思。 是的,谁说不是?美丽的女同事自言自语地说。 只有她和玫两人的时候,她有些放肆地对玫说,她想一丝不挂地淋一回夏季的雨或去洗一次露天浴场,海里或大河里。 玫觉得自己也正在生出这样的念头。 房间里很闷热;电风扇卷着热风浪。玫不断地用毛巾浸了冷水擦拭那些最容易出汗的部位。亚热带的夏季真长,春季和秋季只是一个短短的陪衬。 女人长时间的美丽就成为一种疲劳,她们在亚热带的夏季热得难受,抱怨气候恶劣,关于臭氧破洞,地球生态保护层的话题取代了女性房室秘话和衣饰化妆品选购的话题。 关于女人的掩饰艺术和裸浴成为玫在夏季里最清晰的记忆。她记起了妈妈不让吃野草莓的嘱咐。 真的,她从未尝过野草莓。 野草莓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就像哲学是什么滋味她不知道一样。她甚至不知道哲学是希腊人的专利。 除了季节的太阳,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仿佛没有常识,没有专业知识,也没有明确的思想和语言。她几乎不算是从任何一所好学校或坏学校毕业。 课堂里会有季节的太阳吗? 季节的太阳里才会有课堂,好学校、马路和旅行,才有桃花和形式逻辑。 到了夏季,玫空前地有了一位可亲近的美丽的女同事,玫的偏头痛也好了。她因此显得精彩一些。 就在那个夏季,美国总统的一件绯闻暴光,他因此很狼狈并成立了总统辩护基金会。他当州长时曾在洗碗槽里与一女子做爱。这真是个要命的细节。因为你是总统你就可以在洗碗槽里做爱吗? 流言是感冒病毒,定时进犯所有人。总统也没有豁免权,民主政治议员和小市民都能使用它。 9.幸福与公差就是生活 人生是一次旅行,城市便是一个驿站。这儿只是命运这只飞鸟暂时的起落点,生活故事只是些萍踪浪迹。命运像一只袋子,你捡着客观存在到处跑,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只袋子,不会遗忘也不会丢失。 当许多人远涉重洋,到东方或者西方,结果采购了一些家用电器或洋文书籍回来,为了营造他们的家室或家园,这些人无疑是利用出公差的机会赚回了幸福与欢乐,然后尽情地在家园或居室里享受那一份幸福与乐趣。这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在我们这个国度里有许多公差和寻求幸福的机会。玫的大学里那位有胃病和戴眼镜的数学教授,因为到欧洲出了一趟公差回来,他老婆戴上了金项链而显得光采照人,他拥有了一台电脑,从此胃病也好了。出公差带来了幸福和让人返老还童。 而理想的乐园永远是生活中的阙如部分。玫不会因为有了那多人营造起各色各样的乐园而局促不安起来。她在亚热带闷热的房间里虚构着理想的乐园,她期待着,却害怕那乐园顷刻间成为一个让她失望的现实,害怕失去一个继续寻找的机会。如果你有了一个乐园,你就没有借口对自己说,快离开这儿吧!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养红茶菌、练气功,还是比这更糟呢?人总是想着离开一个地方,又总没有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或者不离开,都是一种被允许状态,被无奈地允许。 玫对被允许这种状态不怎么满意,生活像分摊给她的某种社会义务似的。一切都不容虚构、十分地现实和逼真。尽管与生活不是水乳交融,却无法割裂,也说不上要与什么分道扬镳。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牵强附会。要么就范,要么说不。 玫不断地诸问自己,又不断地回答自己。你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有玫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灵魂才会长出羽翅。这个时候你是你自己,而不是他们,你正是世界多出的那个部分,你是另外一个宇宙,你努力为你自己存在,你不是为了生活去公差。 玫不愿意别人说她与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是姊妹花。她们不一样。从那漂亮的女同事那美丽而幸福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是生活在乐园里的那种有福的人。玫却不是。她也许是另一种有福的人吧?她暂时不会想到公差一类的事。 漂亮的女同事好几次邀请玫到她家里去,玫应诺着,她着实想去看看那存在于别人现实生活中的乐园,这是一种诱惑。你能真切地看到乐园是什么样子,能真切地感受一番。像有人挖空心思构思的生物圈一样,你不去实际体验,所谓生态平衡的理想只成为一种空泛的东西。她应诺女同事的邀请,如准备进入那个叫“生物圈”的玻璃屋子试验场一样兴奋。那是个有丈夫,有孩子的小世界,她怎么去走进那个小世界呢?她犹豫和延宕着。她不愿意过早地看到别人为她模拟的人生。人好像有一部分生活是寄托在他人那儿似地。你从来不想要收回那一份寄存的生活,你觉得你的行囊越简便越好,因为你还不知道乐园离你有多远?它在别处什么地方?它安排着一个女人的行程,青春和美丽是你的旅费,你精打细算或者出手大方,你支付的是你自己,亏盈是你自己的事。你不可以吝啬,也不可以太挥霍,你记下的是一些流水账。你可以把那些流水账读成你的诗。你挑出一些辉煌的句子作为你的纪念品。有一天,你会成为标本或纪念碑。你的乐园也将成为永远的乐园。 玫有时极其敏感地捕捉到,乐园在那位漂亮的女同事幸福的眼里倏然而逝。当漂亮女同事褪去幸福的目光装饰的时候,乐园的金碧辉煌也就消失了。 玫想,生活是被允许。或者被差遣。幸福与公差就是生活。 10.历史是人类的情人,主义与真理是我们的贞操,白纸黑字是处女膜 玫只是在南方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回忆一些往事,这样的时候,她翻出一些信,明信片、节日卡、生日卡、日记留言,她把它们称之文物,她借这些文物去读过去的一份生活。她读出一些女同学结婚和离婚的故事,恋爱和失恋的故事,考托福出国的故事。她读出男同学的爱国主义、民主精神等空泛的理想故事,他们一个个壮志未酬,前程远大,少年老成,信写得像标语口号。女同学的信比较实际,男同学的信比较空灵。现实和浪漫,都写出了时代的风采。他们是时代的星群,他们年轻,正灿烂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过来人,他们刚刚经历了自己亲手制作的情感和理想,他们用这种通信和节日道贺的方式告别了过去,去进另一道门,以前的自己很快被拒之门外,门里的主人并不是他们,他们只是表演某种仪式而已。 玫开始仔细地搜寻男生们的信,看看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对她支支吾吾,闪烁其辞,以曲线救国的方式向她发起过战略攻势?没有。男生们一律地豪言壮语,慷慨陈辞。这也许是一个时代的小男人谈情说爱的方式,他们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与标语口号似的教养,使他们除了标语口号以外无以取悦于女孩子,在他们羞涩的囊袋里掏来掏去不过几片口香糖和一些词不达意的句子。他们似乎一律缺乏谈情说爱的精神营养。这也并不等于他们不谈情说爱,他们以他们的方式,他们省略那些繁琐的精神内容,使谈情说爱变得极其简单明确。他们是一些天真的小革命家,充满着令人耽忧的危险性。他们的生活带着很强的试验性。 玫从这些文物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婚姻是某种游戏,恋爱是女孩子的消遣,豪言壮语是小男人的外套,穷书生的礼服。精神是一个娱乐场所。生活越来越技艺化了。这是世纪末的一个形式吗?二十世纪同二十一世纪是两个不同的时代还是两种不同的形式?人是什么?人始终是不变的吗?人始终是应变的吗?那么,真理、历史等等统统成了谎言和疑问。 她收敛起那些文物,锁在一只抽屉里。 余下的是一片空白,慢慢浮现那个梦幻故事,那些像电影片断里的骚动,游行与呼声,混乱与惶恐,集结与溃散……夹杂一些零星的爆响与火光……像演习,像彩排,像节目仪式,虚幻而又真实。 我,他们,我们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都经历过那真实的梦幻梦幻的真实。它的历史短得像一钵缸红茶菌,始未玄乎得像气功。当然,我们之中谁也不能够在某一天像讲述红茶菌一样去讲述它,谁有理由说是他用糖与茶水泡制它呢?我们也当然羞于说我们真正做了什么正经事儿,处处叫真、神经过敏是心智不健全的表现,尤其是女孩子,那样患下失眠症,要服许多的安眠药。有时候,我们难免要像怀念故乡一样怀念历史,怀念被故乡化了的历史,怀念被历史化了的我们。我们做了许许多多梦,在梦中寻找被伟人的影子掩埋了的骨骸。历史有时候像谎言,有时候像影子,只有很少的时候我们才会触摸到它的真实部分。 她当然要记忆那个路遇的发育不良的小男孩,她暗暗地以多种方式记忆过他。这也是一种机缘,短暂却成为长久。美或丑的,善的或恶的,高尚的或卑下的,哪一样你都不可以拒绝。抱什么恨,又何必终身,忘得了就会忘掉,忘不掉就记住,不是说活着,而且要记住吗?这是人们对失恋或离异者的一个绰号,管他们叫“活着,而且要记住”,这原本是一部苏联小说的标题,是中文系的一位小男孩最先把它移植在一位单相思的小男孩的身上,于是,这个句子的外延和内涵就变了。玫对这个短句有某种心理抗拒。苏联毁灭了,那小说标题成为寓言。 那一笔太突兀,使她的画成为一张废草稿。而且,不可以复制。小男孩弄坏了她的画。当小男孩在她身上莫名其妙地扭动的时候,她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一片幽暗和空旷,为什么会这样?按照她的常识,只有一个男人可以对她这样,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就像父亲与母亲一样。虽然她不明白丈夫究竟是什么。两滴泪水流成行,流进她自己的嘴里。玫产生了疑问,疑问产生在性与丈夫这些她并不理解的名词,她其实是在为一个词和几个词烦恼着。 当小男孩对她演说那些豪言壮语的时候,她觉得他宽阔得像广场,坦荡得像长安街,壮丽得像飘扬的旗帜,只是在停电的一瞬间,小男孩像一只美好的电动玩具在断了电源的瞬间失去了表演的灵光,卸下光环,他变成了一位固执任性、顽劣迷狂的小男孩。他那一笔太突兀,他毁了她的画。当时,那事情在进行当中,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太痛苦,局部有一些疼痛和难奈的刺激。当时太短暂,过后的就太长。好故事和坏故事都是一样,它发生得很短,连续得很长。女人们的故事很长,一千零一夜,女人是因为她的故事才被暴君赦免的。 玫记起另一个故事,一位少女的心上人被恶魔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少女很伤心,那只癞蛤蟆对少女说,别伤心,我还可以变成美少年的,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少女说,愿意。等少女说完愿意,癞蛤蟆又变成了美男子。 于是悲剧成了喜剧。 玫于是将小男孩幻化成一个喜剧角色。小男孩一开始就是一个天才诗人,代表正义、良知、美德而且有激情,美人沦陷路途,英雄相救而且向她求爱,于是,他们做了一夜小夫妻。先是天仙配,然后是鹊桥仙,至于日记,等等,无一不是上苍的安排,一切艰难曲折,不过是为了每年七夕,暗渡河汉,天上人间,金风玉露一相逢。 玫编完一出喜剧,便凝重地笑了。美人一笑,便是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天地也为之笑逐颜开了。 南方的雨露天晴很美,天空如绿如蓝,像情人的信笺。 历史是人类的情人,主义与真理是我们的贞操,白纸黑字就是我们的处女膜。 11.积木 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掏出一片钥匙,开了三道门锁,打开了三重门进入了自己的家。丈夫在厨房。儿子在玩积木。 玫很小心地怕踩着地雷一样地走进了这个家,她有些惊诧,家里有人门为什么还要重重锁着? 玫不太理解三重门、三道锁的含义,这也许是家的某种特征,家是防范他人进犯的堡垒,这种特征也是一种心理的,家在许多时候是一种心理概念。 这是一个精心修饰过的家,它虽然不能同那些以黄金、石油、军火、毒品为基础的豪门大户相比,在国人为二十一世纪的小康水平奔忙的国家里,这家的公民已经将虚构变成了现实。他们生活在三道锁三重门那个想象的世界里过着与周围迥然不同的外星人的生活,这大千世界中的方寸之地,集中了本世纪高度的物质文明。各种电器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活,声像加上灯光布景使室内像一个科幻世界,只有厨房里那炒油菜的香味透露那么一点生活的真实感。 女主人播放《红太阳》的镭射唱片,这是一组已经成为历史的歌曲,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歌颂领袖抒发革命激情的歌曲精品,将当年的管乐鼓号改上现代的电声乐配器它们便成了现代流行的音乐。女主人重复播放这张唱片,她对玫说,她是老三届,当年的小红卫兵,她最能听出这些歌曲的味道。真是一篇童话,你现在还能听到过去的声音!像遥远的洞穴里的回声。 玫怎么也听不出过去的声音的妙处。她便与那个小男孩玩堆积木。孩子堆出一幢幢房子,他说,阿姨,这是我们的家,然后,孩子又把那些房子推倒再堆起来,积木在孩子里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家,孩子觉得哪一个家也不能让他满意,于是,他继续把它推倒,玫与孩子的游戏中,觉得积木是家的艺术。 漂亮的女同事在革命历史歌曲的飘渺中,返回一个虚构的境界,如火如茶。她青春而且激情,回忆像陈年茅台,她闻到了革命的酒香。 玫只是在听音乐。丝毫没有叙事性质。 革命的酒香从时间的深巷里飘出来,漂亮的女同事闻着了它的味道,这是一种殷红的滚沸的强烈的东西,它留在一个人的血液里与漂亮的女同事一道成长。 12.嫁接与错位 有几次是在晚上十一点以后,玫听到了让单身女孩惊心动魄的敲门声,像小鸡遭到夜猫子袭击一样。她去求助于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漂亮的女同事说,搬到我家去住吧。于是玫搬进了女同事家。女主人的儿子喜欢家里长期有一位漂亮阿姨同他一道玩积木。女主人的丈夫是一位温和的男主人,他每天都能炒出一道好菜来,这多半与太太的调教没有什么关系,男人会烧菜是一种自觉和天份。女主人的丈夫是一位医术很好而且能挣很多钱的美容按摩医生。医生不怎么挣大陆同胞的钱,全挣美国人的钱,挣日本人的钱,挣港澳同胞的钱,他每天挣五六种不同货币,他从不拿那些钱吃喝玩乐,也不拿那些钱存银行买股票,他把那些钱除了国家税收全交给女主人,女主人就是他的好政府,医生是个遵纪守法的纳税人。 女主人对玫说,我们家有两个好孩子。 女主人除了同玫聊天,就是播放《红太阳》唱片。这两样渐渐成了女主人必不可少的。玫觉得自己妨碍了女主人同丈夫的亲近,她便去同小男孩玩积木。女主人往往会跟过来玩积木,找机会说一两句闲话。男主人不声不响地翻看某种医学杂志,到晚十点半,医生会很准时地道一声晚安,然后大概是睡觉了。 玫有些觉察到女主人同她的好孩子医生之间某种微妙的东西,玫因此生出一些探险者的兴奋,她想捕捉夫妻生活中的飞碟,她没去想道德问题,她仅仅是兴奋,这样的念头和动机就并不存在道德和不道德。 那个晚上医生值晚班,家里只有女主人,小男孩和玫。女主人和玫聊了很晚才睡。玫睡着了,觉得有一只温和的手在抚摸她的脸,她抓住这只梦里的手叫了声妈妈,只有妈妈的手才这么温和柔软,她醒了,她抓住的是女主人的手,女主人站在她身边,正母亲一样地端详着她,满眼是慈母般的泪水。 刚才是我做梦了吗?玫问女主人。 女人就是梦,女主人说,她在床边坐下,今晚他不会回来,女主人说医生不会回来。她们有机会接着聊天,主要是女主人说话。你看你睡着了多美丽,玫想起那句“美丽得像真理”的话来。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我也这样,见你睡着的模样,像我以往的那个自己睡着了似地,以前的那个好孩子有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而她以后却有一桩舒适的婚姻,你看到的。这婚姻不是那爱情故事的继续。那个爱情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一个会写诗的小男孩,他会唱歌,《红太阳》里的歌曲他全会唱,唱得庄严和一往情深,不像这张唱片这么油腔滑调。那一年,叫丙申年,清明节,人们去凭吊,其实是抗议,会唱歌会写诗的小男孩跑到广场是唱歌,到英雄纪念碑上写诗,他被一根没有署名的棒子打碎了脑袋,当时没死,像死人一样活了一个冬天才死了,那个冬天我天天哭泣,我哭泣得比冬天要长得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那儿写诗和歌唱?他上那儿去没有告诉我。也许,人人会说,那是时代的召唤。时代可以死而复活,但人死了就不会复活了,我不信来世,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基督徒。我只是个世俗的和平生存主义者,我的纪念碑坍塌了,永远不再有。 玫在想什么。也许这世界有许多雷同、许多重复,故事和人生都是大同小异,人因此才可以讲故事,听故事和相互交谈。 到我不再哭泣的时候,历史换成一张笑脸,而我却十分孤独。我怕碰上开心事,没人可以分享。怕碰上伤心事,没处可以诉说。我想死者也未必不孤独,哀悼只成为仪式,谁的心与死难者为伴呢?等待的未必如期归来。命运让我嫁给了我的丈夫,因为是命运,我打算再也不离开他。他让我过得很舒适,他宠我,疼我,一切只为这个家,家成了他人生的全部内容。他这个人似乎没有历史,没有记忆,没有关于歌曲的情绪与梦想,他不激动。他现实得如同现实铁打成的一部分,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医生,某种制度和秩序变成了他的态度和生活形式。他不需要激情与梦,他因而失去了时间感觉,现实的满足与欢愉写在他的胖的圆脸上,成为永恒的不灭的印记。时间和空间是一面墙,没纵横感,医生在这面墙凿他幸福的洞穴。这就是一个人在他的现实中幸福地作业。不管有医生和没有医生的时候,他的那位太太都觉得孤独,有时候她想扑到他怀里哭一场,为她的孤独,也为她丈夫,她却不能够这样,每到这样的时刻,丈夫就成陌生人,她怎么能在一个陌生人怀里痛哭呢?那感觉,往往比陌生人还糟。她继续这样对玫诉说,我说不出来,你能体会吗?有时候,我看见他在我身边睡熟了,看他的颈动脉搏动,我想只要用剪刀来那么一下,他就死了,好像是他带给了我的孤独和不幸似地。然后就负疚,有一种负罪感,我怎么可以对他有这样的念头,一个人一生一世也许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妻子儿子和家的人有什么过错?过些时候,我又想要抱住他哭一场,我照旧是不能痛哭,照旧是想杀死他,负罪和自责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玫很温和地看着她,她依然风姿绰约,她温和而慈祥,她很平静很温和地讲述她的故事,她把想杀死丈夫的念头也讲述得宁静平和。玫想,她是在以这样的方式使她的邪恶念头得到释放,她便不会邪恶了。她很美丽,这美丽比看得见的要多。 她对玫说,我几乎是求你住在我家里,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害怕孤独比你害怕晚上十一点的敲门声更甚。她们两人,一个害怕现实的敲门,一个害怕梦境的孤独。 后来,她们互相依偎着,像两个无家可归流浪街头的小女孩,忧郁的女人最适合演悲剧角色。 玫做起梦来,先是梦见一些很小的像鳝鱼一样的小花蛇,很多条一条一条都让她害怕,然后梦见一片匍匐着的绿色,有些许红色的星星点点,那是草莓,红色的野草莓,她将那些野草莓一粒一粒地丢进口里,像将石子丢进河里一样,自己的胃口像河那么大。她一点也没有尝出那些野草莓的滋味来。她也一点不知道那些野草莓吞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她又叫了一声妈妈,醒了。她怔怔了好久,故意犯规,她又重复了一遍。电脑有病毒,生活中有许多禁忌。 女主人的故事还绕着这屋子。 这儿是别人的家,一个由家的主人制造出来的空间。女主人在播放《红太阳》,这个早晨就十分清醒地响起了以往某个早晨的乐声。音乐是最真实的幻觉,另一种时间和空间存在,它是唯一能帮助人在同一时刻经历不同人生的魔法。 《红太阳》是女主人的魔法,它能嫁接时间和人生,玫在女主人的音乐中延长了人体验了恋爱,结婚,生孩子和家等许多人生内容。玫的生活因了女主人而被嫁接、被延长……生活曾经这样,生活还会这样。于是我们想起玫的诗句,春光明媚,想哭。这的确像大手笔,像大诗人艾咯特的那句诗,四月,是一年里最悲伤的日子。平庸的诗句必须让大手笔来写才不平庸。真正平庸的人一生都在寻找天才诗句。诗句像某种药品,疗救现实的某些病害。音乐是一些纯粹的诗意,它有些成为现代生活保健饮料。 13.音乐 没有使玫着魔的音乐。她说,我喜欢古典音乐,民间音乐,当代流行音乐,只要好听,我就喜欢。这是一种消遣,而非痴迷。古今中外的抒情方式也大致差不多。舒缓的或激越的抑郁的或昂扬的。爱的恨的,或生的死的。没有哪一种音乐可以构成玫的主题音乐,这便是玫的音乐教育。这种音乐教育是显然与她那位漂亮的女同事受的音乐教育不一样。她有自己的主题歌,有自己的时代,也就有了关于音乐的记忆。她还经受过那种音乐教育的方法,所有不同嗓门唱同一种调子,从儿童到老人,全民一歌,一歌又一歌,全国人民大合唱,一元化指挥模式。从南方到北方,你都能听到同样的歌唱。那些熟悉的歌声让你觉得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在自己的国家,你都能得到保护、关心和帮助,如果你坚信自己是一位同志的活,你就能享受到同志的关心和热情。你也用不着担心坏人欺骗和孤独。因为坏人只是百分之几,他们被人民民主专政不敢乱说乱动,感到孤独和绝望的是他们,而好人可以尽管放心和尽量不感到孤独。这便是玫的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所受的音乐教育和情感教育。《红太阳》构成了她的主题歌和时代情感。与《红太阳》相陪衬的,是那些歌唱英雄的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王杰王杰,光荣的一生。麦贤得啊麦贤得。焦裕禄,你哼一两句歌,效果就很好,这是信仰的作用。歌是一种信仰,这便是玫那位漂亮的女同事的音乐教育的又一个方面。她现在一边处在丈夫、儿子的三维空间里,一边拥有记忆在广场上唱歌和在纪念碑上写诗的男孩子,这个记忆的思维空间是信仰的继续。 玫没有这样的多维空间,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平面,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她都是一个平面的推移,改变的只是背景。不能改变的是流动的形象重叠,她很欣赏自己两个三角形相叠,她很欣赏自己两个三角形叠罗汉的体形。那年夏天,路遇的那个小男孩加给她的那份沉重已不复存在。这不是心太容易遗忘,而是那份沉重没有质量。夏季那酷热的季节,也在时间的流水里冷却了。 玫有一回对漂亮的女同事说,我觉得我该作姐姐。漂亮的女同事说,我大你十八岁。玫说,十八岁有什么用?十八岁是个小姑娘,刚好作妹妹啦!漂亮的女同事没被逗笑。她真实地是一个比十八岁多出一些年纪的人。她想,如果把她们的年龄嫁接起来,她们就成了同一个女人,一个通过另一个的岁月,去体味另一种时间的味道。这就是一类女人关于梦的烹任。 可以被嫁接、被延长,却不可以被删除,人不可以再十八岁。 14.一些词句的排列组合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尽诉衷肠,她同时期待对方以倾诉做为回报,这样形成的女人与女人的相互倾诉,相互挑逗起一种倾诉和倾听的欲望。她往往为此连续花上几个小时几天几年甚至一生的时间。她们为此挥霍时间,同男人挥霍金钱的恶习一样令人惊讶不已。女人以两个人或几个人互相传递的方式反刍生活,她们把生活变成闲言碎语,像吃零食一样享用它们。女人生活往往会形成一种蚕食现象,她们簇拥着一片共同的叶子,发出高频的沙沙声,这就是女人的闲活。 玫在她那漂亮的女同事对自己那些最带女性色彩的故事倾诉中,被挑逗起一种倾诉的欲望,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不是一样的生动和有色彩。而对方讲述的故事又有某种诱导性质,你该讲述的基本上是同类的故事,是关于男人和女人的。你一开始就必须挑出故事的最机密核心的部分,你还必须同时考虑对方怎样才能接受你的故事,这决定了你讲述故事之前有一种道德要求和价值判断了,你的故事不是随意发生的,也不可能是随意讲述的。这个世界有一些基本规则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必须清楚,它不是随心所欲的和有法则和秩序的,不然,好故事与坏故事都无法产生,也没有故事的讲述。 玫要讲的是发生在那个有着革命史斗争史的城市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本身也许是大有色彩太生动了,她必须让它更为真实可信,她不能忽略那些细节和感受,还必须复制出当时的环境气氛。你不是在控诉一件恶行,而是在讲一个美丽的故事。故事中不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而是一个英俊少年,在少年身上体现出一种超人的道德力量和人性光辉,在生离死别的关键时刻,英俊少年和美丽的小女孩有了青春亲密行为,那当然是一次合情合理的媾合。往后是缠绵的无尽的思念,剩下的时间是读天才的遗作。没有假电报、告发、犯罪、自杀、惩罚、恐惧、耻辱、负疚,没有精神的心理的后遗症,没有人格的沦陷,尊严的丧失等等敝端。叙述是现实生活的净化。 生活故事的正面是道德的,负面是不道德的。正面和负面之间的部分是不可复述的。 玫费了很大的劲才讲完了那个生活故事的正面,玫正担心对方会提出一些问题与她作进一步交谈,但她叙述的严密的逻辑力量征服了对方。对方信服而且唏嘘不已,由于故事的基本结构相同,使对方觉得,她们两个女人——不同故事里的两个女主人公的命运何其相似,命运的相似使对方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情绪,于是,玫便跟着可怜起自己来。相互倾听和倾诉,互相转换角色,这也便是一种人生嫁接方式。于是人生被延长,生活被扩充。当然,历史并没有因人生的延长而扩充它的限度,人生与历史的对位是固定的,它不可以重新假设和复制,只是在回想中,我们努力去突破它的限度。我们因此增加了人生与历史的悲剧效果。 15.梦像窗外遥远的星辰 这家的男主人确实是女主人的好孩子,他除了上班干活的时间很少离开这有着三道门的家。他很会笑。对老婆,对孩子,对客人,他的笑并不是一种快乐和乐趣,他似乎是个天生缺少感受趣味和创造趣味的人。他的生活像医疗事务,手术程序那样井井有条。他的生活是靠条理和一些物质性的东西支撑的。他使他的家变得条理化和物质化,以此为标准他的家很有质量而且不断地得到某种强化。舆论批评这种类型的家庭生活是一种超前消费。他自己解释为超前建设而不是超前消费。医生很满意他的家的质量,家的质量是由妻子、儿子及那些物质手段共同组合而成的,家的每一个部分都没有什么质量毛病,他因此获得了一种没有毛病的生活。他只是觉得有些缺憾的是妻子对性生活的不敏感,他也同时感到自慰,这正是女人贞洁的表现。有时候妻子对性生活有些排斥,他则觉得是妻子坚持不肯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又害怕受孕。医生借此节制自己的性生活成为一种养生之道,医生总有办法似的,使生活变得顺理成章。只是每每到了梅雨季节,女主人的关节痛,需要医生为她按摩,医生的手指似乎很有号召力,它一触到女主人的肌肤,女主人就浑身酥软起来,渴望男人。整个梅雨季节,女主人便后悔自己的软弱,后悔变成一种隐隐的仇恨,一种杀机,接着便是负疚和犯罪感。这是爱情的阴魂作祟,一种逝去的爱情在记忆中变得越来越圣洁,越来越崇高,爱情永葆青春。而肉体却在损耗,在堕落。堕落不需要力量,只要医生的手指操作得当就行了。 女主人想着医生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要不就是自己不再回来了。结果是他们都又回来了。医生照例每天做出一道好菜来。有时候医生做夜班,儿子也会因此高兴起来,说,妈妈,爸爸今晚不回来。女主人有些为儿子的高兴难过。但是,这样一个晚上要轻松愉快得多,积木和音乐或电影画报使原有的那些条理变得紊乱。女主人喜欢这样的紊乱,而医生需要条理。女主人对儿子说,你就把那些积木撒在地板上,不许人把它们捡起来。地板上到处有积木和随便翻开的电影画报才有乐趣,对不?儿子说对对,女主人和儿子结成同盟进行挑衅。 玫对她说,制造一点小小的混乱有什么用呢? 我不敢制造大动乱,我不知道大动乱以后是什么样子。女主人说。我害怕。 医生照样回到她的身边,同床异梦。肉体是现实的而且现实地同床,梦只在窗外的无边无际的夜空幽灵似地徘徊,像遥远的星辰,在女主人的眼睛里发出光亮。 16.生活是这样一种努力 如果有一天女主人从那三重锁三道门的房子里出来,她能够对身后那个世界说,我终于将你关锁在里面,我自由啦!她不能够,她四顾芒芒,自由意味着无依无靠,她受不了。她厌恶那房子,却习惯了。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丈夫不是她的好孩子,而是她的奶妈,她的保姆,她的人生保险,是一个女人以及她所有的浪漫幻想的宿营地,家是你的生活基地,是你的思想和灵魂的旅馆,你的肉体白天从这儿出去,晚上在这儿投宿,你的灵魂晚上从这儿出发漫游,却被每个白天召唤回来,灵魂和肉体有时候是轮流值夜班。同房子比较,你是房子的灵魂,而你的肉体是灵魂的一处房子。有时候,你想离开房子,你的灵魂也许早已离开了你,世界是由真实和虚幻两部分组成的,真实的外边是虚幻,虚幻的外边是真实,它们之间有一道门,这道门就是你自己,开着或关着。你只是这样一道门。 玫是自己的一道门,那房子的女主人也是自己的一道门。两个女人的倾诉是两张敞开的门,虚幻从门洞里滚滚而来,像舞台布置。女人的情绪,记忆,想像,五光十色地充斥着两个人的舞台,充斥着那房子,连那房子也很像是由两位女人虚构出来的。但是,有一天这两个促膝倾诉的女人离开了这房子,里面住进了别的什么人,原来的布景便全都消失了,只有房子是真实的。人就是那个布景,房子是舞台。 如果布景离开了舞台,便是失落,而舞台不会有失落感也不会有期待。房子是不会向女主人屈服的,人只是房子的填充物,同别的物件没有什么两样。 失落感,期待,这类纯精神的东西是虚幻的,房子是现实的。 不免会有失落感和期待的人,面对不会有失落感和期待的现实,人会犯脾气,情感冲动,像俗语搬石头砸天结果砸了脚,无可奈何人便瘫痪成现实的填充物。最后还得由人自己安慰自己,一切还不算坏,也许不是运气好,还会碰上更坏的。 按照逻辑推理,女主人离开了那房子最后还是要回到房子里去。 照旧是那样的布景和舞台,即便女主人会时时感伤,抱什么憾,不动声色地咬牙切齿地生活着,也总算是人生的好歌好戏。医生购买了最先进的家用音像电器。因为它们的电子功能,它便成了现代家庭的核心部分,它常常将人的灵魂吸附过去,女主人的灵魂便成为电子技术的混合物,人与电子技术一道歌唱《红太阳》升起的那些早晨和落日的黄昏,电子技术充当了这个时代的歌手。女主人以前是同一个时代合唱,现在是同另一个时代合唱,大合唱形式成为一种奴役。当音乐艺术成为一种奴役形式以后,奴役就成了生活继续下去的唯一保证。女主人像不会忘记粮食一样也不会忘记那些歌曲,那些歌曲成为灵魂歌唱着的部分。 生活是这样一种努力:从一大堆坏衣裳中挑选出一件好的衣裳,而不是随心所欲的歌唱。 挑挑拣拣比歌唱更像日常生活。 17.上帝之手 玫在漂亮的女同事家里的故事其实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个星期。那一个星期是一片桑叶,它满足了两条絮絮叨叨的蚕。 玫回到自己那间随时可能遭到袭击的独身女人的卧室。自从那个叫伊蕾的女诗人以独身女人的卧室为题写了一首诗在《人民文学》发表以后,独身女人的卧室遭到色狼袭击的可能性就加大了。有条袭击独身女人的卧室未遂的色狼,便怀了色迷迷的深仇大恨投书某小报,用化名攻击女诗人伊蕾那首诗,井对独身女人的卧室及《独身女人的卧室》作了色情下流无知无耻地攻击,那家小报由于道德上和道义上的失察,发表了办报以来某些极低劣的文章而招致世人非议。有人私下说那篇攻击《独身女人的卧室》的“读者来信”小报屁股文章和别的小报屁股文章完完全全是为了发泄对诗歌和文学艺术的仇恨,正像色狼不能翻墙入室进入独身女人的卧室一样要发泄它的仇恨一样。 玫回到她的独身女人的卧室,关上门,孤独成为一种享受。没有倾诉也没有音乐,听不见敲门声。这时候,玫像一朵开放的独身女人卧室里的孤独的百合花,幽闭着一屋子的芳香和颜色。这样的场所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 玫在一个星期以后,有些后悔地想,如果她继续在那位女同事的家里呆下去,她不仅成为女同事业余时间的占有者,也差不多成为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主人。不管女主人和男主人,总爱找一些话题给她,提出一些生活日常问题让她作答。这是一个不会发生任何口角的家庭,但那些潜伏的冲突难免时有浮现,尽管玫觉得它很微妙,这时候,冲突双方便会很巧妙地吁请玫出面仲裁,她仿佛成了联合国的维持和平部队。女主人和男主人,几乎是有些讨好地给她献殷勤。几乎是一进这家人的门,她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她说不清这样的戏剧角色使她尴尬还是得意? 女主人在与玫的相互倾诉中时时抱怨的男人并不使玫觉得多么让人生厌,她有些喜欢医生那种有条不紊的生活作风,以及他那一丝不苟、现实得有些让人敬畏的性格,医生是可以被写进某一类教科书里的方方正正的物理化了的人物。带一点来苏儿味混杂一点当归、川芎一类的中药味儿,这种中西药混合的味儿仿佛就是这个人弥漫在生活空间的某种特点和性格。医生带着这样的味儿在房间里走动给积木及女人的闲话增添一些氛围。玫觉得,那个屋子里没有医生那种味儿就一定会显得空荡荡的,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雨没有微风一样。世界是因为它的每一件事物而充实和美丽的。医生是一个美好的存在,他同时像慈善家一样为妇女儿童以及他自己提供了一个避难所。 玫这样想,是因为医生并不是她的丈夫或别的什么人,她只是因医生去认识医生,而不是因妻子、情人去感受医生,所以她对医生便很友好,甚至是一家人那种亲近,在一个家这样的空间里,那亲近就变得更为亲近。免不了有时会发生脸红耳热。当医生因为家里由妻子带回一个漂亮女孩而生出脸红耳热的症状的时候,他便变得思维活跃和有幽默感,女主人开始是以极敏感和警惕的目光打量她的丈夫,然后是悄悄地觉得对他有了一些激情,一种冲动。她赋予他一种美丽的男性观感。在作爱时她开始吻他了,而不是像以前一贯的那样任医生摆弄,尽管医生能使用性咨询的许多手段,但还是无济于事,她始终只是将身体的某一部位交给医生,而将头扭向一边,这像是医生为病人施行某种手术。她现在和他拥抱,吻他,颤栗,如饥似渴地。她回复了一种少女状态。有一天当玫哼着一支甲壳虫的时候,女主人便跟着哼起来。她后来托玫在外文书店买了一些国外的流行唱片。高兴的时候,她和玫一起手舞足蹈起来,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依然会听一会儿《红太阳》,某种情绪上来,她会懊悔那手舞足蹈的状态,就像她与医生做爱之后的懊悔那样。女主人总抱怨自己的软弱和缺乏自制能力,她禁不住下一回的懊悔。 医生脸红耳热的症状具有传染性,玫在医生发生那种症状的时候她便跟着发生,女主人在这样的时候就会干着急,也跟着脸红耳热起来。当这种症候成为一种能力的时候,女主人变得焦灼不安起来,她说不清是什么,是欲望还是激情?无论白天和夜晚,女主人都生活在两种梦境之中,过去和现在。除了梦,没有别的,没有现实,也没有记忆。有一次,她燃了支腊烛,照着熟睡的玫,她甜得像静物写生的苹果,胳膊裸在外边。 她觉得她就是她的躯体,她是她依附的灵魂,为青春醉的女人正月朦胧鸟朦胧觉得她就是她。她在梦中见丈夫正在同那个叫玫的女孩子做爱,而她激动得难以自己居然猛醒来还在喘着出汗。 女主人继续着她的青春梦。 于是,正如《圣经》里说的,医生有福了。 一只手伸进男人女人的世界移花接木,这是上帝的手,于是有人获救了。 18.那位自称革命老人的小男孩成了大款,发家史很简单 或者真有一个小男孩被判罪,或者真有一位天才诗人卧轨自杀得像俄罗斯妇女安娜·卡列尼娜一模一样,但这不是他。 X腿,鸡胸,这是典型的发育不良,即便成年了也还会是这样的体型和体质。玫能够清晰地记忆他那尖锐的胸骨。除此之外,一切仿佛已经消散。当玫俯靠在书桌上,桌子边顶住胸肋那种尖锐的感觉会使玫产生某种记忆,这记忆就像生活中真实的重逢一样使她惶惶然,死去的突然活着出现在你眼前,你能够毫不惊诧地承受吗?你能像一种现实对复活的历史冷静得令人发指吗?如果不,你还不曾麻木,对那种意外的重逢你会惊讶,或惶惶然。 那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确实在现实中继续存在着,这不是虚构和幻觉。而是他虚构了一个系列故事,并用了有时候正人君子也用的小手段,让小女孩胡信那些故事。自杀的诗人不是他,判罪的小男孩不是他,只有那个晚上同一个小女孩在那所大学的学生会办公室扇动革命情绪,鼓喧英雄主义最后脱女孩子的裤子的那个人是他。他并不是真正的学生会主席,而在那几天里他可以占用那个名义。那几天给这个其貌不扬其才也不扬的小男孩造成一个机会,他扬言要饿肚子和卧轨像行吟诗人一样成了名;他同时获得了一位美丽得像真理一样的女孩和一些募捐来的款项。女孩短得像一个梦,那些钱却成了他的一个长篇故事。他带着那些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伍圆、拾圆、佰圆的钞票离开了学校,永远地。他以后对人说,他已经把政治行为变成一种经济行为。人们开始叫他老板,他结束了革命老人的称号。他带着很少的学识和很多的钱离开了他死活考上的大学。胖胖的神气的钱袋子伴随佝偻瘦弱的小男孩开始了漂泊生涯,主人和仆人对这种游侠似的生活厌倦了,便在南方一个又改革又开放的像大都市一样的小村庄驻足,办起了一个取名意味深长的叫风马牛肉烧烤大王酒家。酒家像它的主人一样畸形但是迅速地发展。它很快成为一家大企业。他成了大企业家,记者问他成功的秘诀,他一边用指头弹着信用卡一边说,募捐,成功就是有人愿意把钱扔给你,记者说他很幽默。仍然是小男孩的他把脸一沉。你想在我这儿说奉承话讨好耍记者那一类把戏,你什么也捞不着,连这杯咖啡也归你付账! 小男孩现在有许多钱和同样多的漂亮女孩子,她们只是他的雇员而已。他对她们还不错。他好几次是在海边把准备造访龙王爷的姑娘领回来,给她一个工作和一些钱,而且表现出一些同情和忧伤。他对一个叫玫的女孩子要特别地关照一些,那是一个不漂亮的胖女孩。于是,他的那些漂亮女孩都不注意怎么节食和减肥,她们以为老板只喜欢胖女孩。这使他很恼火,那些漂亮的女雇员胖起来会影响他的生意,而他又没有理由辞退她们。 有一天他乘飞机从南方到北方,天气晴朗,没有滚滚的白云,他能看到下面的山与河流,城市和村庄,他看不见城市和村庄里的人,那个叫玫的美丽得像真理一样的女孩他再也找不到了。她活着还是死了?开始我欺骗了她,后来又欺骗了她。最终,假的。假的就像他的称呼,革命老人或老板。全不真实。他扮演着他自己。以前的每一次闭幕都是终极性的结束。他用手指头弹着信用卡时,他觉得世界由红色变成了金色而缺少理论色彩。不需要再证实什么。 假的。从过去到现在。 错的可以纠正,假的不可以纠正。 在飞机上离上帝很近,小男孩对上帝忏悔了。 19.天空像一支巨大的飞翔的翅膀,还有一支呢? 玫,或者叫做梅的美丽女孩合上她的生活日记,那是一个很朴实但很精致的日记本,她想她的日记可以连缀成一篇小说,请一位小说家或是一位好编辑给它叫一个名儿。好名儿或是丑名儿?叫男星女星或者叫男孩子和女孩子。 她推开窗户,春光明媚。她走向野外,一地野草莓。她的心跳得慌,她不禁摘了一粒放进嘴里,这是真正的滋味,她又吃了一粒,接着便一粒一粒地吃下去。 妈妈,这味道好极啦! 她仰起头,天空很近。有一架飞机掠过,只剩下天空。天空像一支巨大的飞翔的翅膀,还有一支呢? 白云很温和很慈祥地、老祖母一样地望着野地里的小女孩,她满嘴染着野草莓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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