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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郑国渠和三白渠静静地流淌着。宛若长长的绸带,连结着遥相并列的径水和洛水,组成稠密的灌溉水网,滋润着京畿以北的大片土地。 郑国渠是战国时韩国水工郑国开凿,三白渠即大白渠、中白渠、南白渠,统称白渠。郑、白二渠水量足,流域广,水可浇田,水中泥沙可作肥料,沿岸人民颇得好处。有一首歌谣唱道:“郑渠前,白渠后,三月无雨不须愁。水得粮一石,泥亦增数斗,且溉且粪长禾黍,衣食京师亿万口。” 对于郑、白二渠,唐太宗是并不陌生的。当年,他随父皇李渊起兵太原,西下长安,曾在这郑、白二渠流经的关中地区度过了不少时日。他在郑国渠畔练过兵,在三白渠中饮过马,用那甘甜的渠水煮过香喷喷的米饭。这块丰饶的土地不仅给唐军以衣食之源,而且,凭着它充足的物产,在很短时间内扩充了三万精兵,积聚了雄厚的政治、经济力量,进而攻入长安,号令天下,开辟了大唐基业。正因如此,唐太宗对郑、白二渠颇有一番感情,那渠水,那游鱼,那岸畔的垂柳,那水上的小船常系心怀,常入梦中。 可是,这份刚刚呈来的邸报却披露了这样一则消息:郑白二渠的水量正在减少,灌溉量已由四万顷下降到一万顷。原因是许多富商大贾为谋私利,争相制造水磨,肆意开渠引水,致使大量渠水流失,农田用水受到影响,现在好多用来灌溉高岗地的筒车都因水量不足无法开动了。 唐太宗很生气,他马上叫人把中书舍人唤来,喝令道:“记朕敕令!” 中书舍人一见太宗发怒,大气都不敢出,预备好纸笔,恭首静听。 唐太宗一字一句地说道:“郑、白二水,民利所系,泄水伤农,国法不容。着御史台速派员查实,分检渠上水磨,尽行毁掉,有违令者,械送京师严处……” 中书舍人发现,唐太宗在口授完敕令之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前来审阅,而是缓缓地迈着步子,踱到窗前,双手倒背,不住地捻动着手指。中书舍人从唐太宗这个习惯动作中本能地意识到:皇上又费心计了。果然,只见唐太宗猛地掉转身来,一摆手道:“敕令停下!先让三省长官议一下,然后奏闻。” 中书舍人立即应道:“领旨!” 唐太宗素以处事果断、临变不惊而闻名朝野,一言既出,从不反悔。那么,今天的事情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自打太宗临朝以来,谏议大夫魏徽等人屡屡劝他兼听广纳,勿偏听偏信,不可独断专行。唐太宗采纳了这一正确意见,事无巨细,一般都不自作主张。方才因一时盛怒口授了敕令,但他很快又想到,现在情况才只见于一张邸报,事情原委并不甚明了。所以,他才决定停止下达敕令,先由三省长官议一下。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是唐中央的决策机关。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议,尚书省执行。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门下省长官侍中,尚书省长官尚书令都相当于宰相之职,这个宰相集团在处理国家政务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当三省长官在中书省的政事堂作了一番较为激烈的争论以后,中书令房玄龄来到了唐太宗的寝宫。 时刚过午时、唐太宗刚刚用完午膳,正准备到宫前的草坪上舞剑,活动活动身子,一出门便见房玄龄急匆匆地走来。唐太宗兴奋地迎上前去,将房玄龄延入宫中。坐定之后,房玄龄奏道:“方才,臣等已遵旨反复议过。认为,农为邦之本,民以食为天。郑白二渠关系着关中几万顷良田的灌溉和京师的衣食供给,决不可等闲视之。而今,富商大贾开渠引水,伤农害民,实当立即制止。可先派员查访,将渠边小磨尽行拆去,以保障农田用水。” 唐太宗点了点头,道:“有异议吗?”房玄龄禀道:“起初倒是各有见地,后来便渐趋一致了。”说着看了一下日影,“足足争论了两个时辰呢。” 房玄龄是一位阅历丰富,胸有韬略的老臣,多年来一直在李世民身边奉事。他勤于职守,办事异常认真细心,唐太宗一直很器重他。此刻,唐太宗见他那副一丝不苟的神情,心中暗暗高兴,道:“爱卿辛苦了,还没用饭吧?”说着便要让人赐宴,犒赏房玄龄。房玄龄忙辞谢道:“万岁恩典,卑职不胜感激。只是卑职有件奏疏急待草成,还是回去吧。”唐太宗见他执意不肯,只好派人送他回府。 房玄龄刚走,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来了。长孙顺德是长孙皇后的族叔,隋时曾任右勋卫。那年隋炀帝出征辽东,顺德厌战逃匿,奔于太原。时逢李渊父子起兵灭隋,长孙顺德便欣然从之,并为李渊募兵。此后,南征北战,屡建战功。高祖即位,拜右骁卫大将军,官居三品,封薛国公。玄武门之变时,长孙顺德又协助李世民消灭了政敌李建成的余党,再立功勋,于是尤被重用,食俸一千二百户,并赐宫女,常宿内省,位极人臣。 唐太宗见是长孙顺德,问道:“听说爱卿偶感风寒,现在是否康复?” 长孙顺德道:“谢陛下关照。这几日未上早朝,还望陛下赐谅。” 平时,长孙顺德与太宗说话是比较随便的,可是今天却有些异样。他面色有些慌张,高高的嗓门也显得低沉了。 唐太宗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在想着如何制止商贾开渠引水的问题。只听长孙顺德说道:“陛下,臣听说郑白渠水流失,农田灌溉受损,果有此事么?”唐太宗没想到长孙顺德也谈起了渠水问题,便问道:“爱卿近日未上早朝,怎么知道?”长孙顺德有些不好意思:“臣方才遇到中书令房大人,闲谈了几句……”唐太宗问长孙顺德:“对此事爱卿有何高见?”长孙顺德道:“臣正为此事而来。臣以为,国家正当初建,商农都不可偏废。商贾用些渠水,我看与农田并无大妨。况且,振兴商业也是富国大计啊!” 接着,长孙顺德讲,他统领的右骁卫有一个兵曹家就在白渠流经的栎阳附近,据他说,他并未见到渠边置有水磨,也并没发现渠水流失现象。还有一个兵曹,也是关中人,看到白渠边有水磨,但寥寥无几,根本无妨农田。他劝太宗不必小题大作,把问题看得太重。 听了长孙顺德这番话,唐太宗一愣,心想:长孙顺德是一个武人,历来很少过问政事,今天怎么突然关心起郑白渠水问题来了? 第二天早上,内侍呈来一纸劾奏,是一位御史所书。唐制:御史、监察史掌管弹劾之权,可以通过面劾、奏劾等手段弹劾朝臣,揭露他们的弊端。 当唐太宗展开奏疏以后,脸色立时变了。原来,御史弹劾的是勋臣贵戚、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说他不顾皇上最近关于力戒贪赃、整饬吏治的诏令,私自接受了关中豪富郑名远的贿赂绢三百匹,支持和包庇郑名远开渠引水,设置水磨,与民争利。郑氏一开先例,商贾竞相效仿,而今,两渠沿岸水磨无数,渠水大量流失,不少农田已近干涸,乡民怨声载道 唐太宗拿奏疏的手颤抖了。昨日下午长孙顺德那番奇怪的举动又历历出现在眼前。唐太宗鄙夷地一笑,把奏疏扔在案上。 唐太宗呆呆地坐着。他双眉紧锁,心绪很乱。他极力排除长孙顺德进入自己的脑海,可是,那熟悉的形象,那熟悉的嗓音反倒越来越清晰起来…… 在本朝的名将中,长孙顺德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了。他作战勇猛,颇善骑射。当年与刘文静出战隋将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时,先败屈突通于潼关,后又追至桃林,亲自抓获屈突通送往京师,首立战功。但是,长孙顺德也有自己的弱点,那就是有些贪图小利。那次随太宗破薛举,珍宝如山积,顺德私取入囊,军中将士也争相捡取,军纪一时大坏。对此,太宗曾训戒过他,想不到如今却又旧病复发了。 唐太宗决定要严惩长孙顺德,以戒群臣。但是,当他念及顺德的功绩时不免又犹豫起来。怎么办呢?他久久地思索着,思索着…… 这天下午,唐太宗特意叫人通知长孙顺德,明日早朝有要事待议,如病已见轻,务按时上朝。其实,长孙顺德并没什么大病,只不过是因功高位显,意志渐衰,想避开事务,轻闲一下而已。一听唐太宗特意传他上朝,不禁犯了狐疑,心中一阵慌张。 事情并未超出长孙顺德的预料。两仪殿上,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刚刚分班立定,唐太宗便态度严肃地披露了长孙顺德在法受财的事: “郑白渠水,民利所系,商贾争置水磨,开渠引水,与民争利,必当严加制止。可是,朝中竟有人私受贿赂,恣意纵恶,实在是胆大妄为……” “谁?”“万岁说的是谁呢?”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窃窃私语,议论纷纷。长孙顺德面红耳赤,心在怦怦地跳。 唐太宗又接着说道:“朕听说,贪人不知爱财,此话很有道理。现在内外官员五品以上俸禄优厚,一年所得,数目很大。如果受人财贿,不过数万,而且一旦暴露,官俸便会丧失,这难道是真爱财吗?国君贪婪,必丧其国,人臣贪婪,必亡其身。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古时秦惠王欲征伐蜀国,不知道路,便刻了五条石牛,在石牛的屁股后面放上金子。蜀人见到了,以为牛能便金,便派力士将石牛拖回蜀国,于是在荒原上留下一条印迹。秦国军队循着这条印迹前往蜀国,一举获胜。还有汉代大司农田延年,他掌管着国家的钱谷金帛,利用职权之便,贪赃受贿三千万钱,事败身死。明珠是贵重的,用明珠打鸟未免可惜;人之性命重于明珠,如若见金钱财物而不惧刑纲,径自受纳,这岂不是不珍惜自身性命吗?” 唐太宗显然很激动。他的声调很高,不断地打着手势,脸也涨得通红。群臣屏息静听,殿堂上一片肃静。长孙顺德觉得,唐太宗的话每一句都像刺向他,他不敢正视太宗那威严的目光,默默地低下头去。 唐太宗走下御座,继续激愤地说道:“贪赃受贿不仅害己,而且误国。受人之贿,必然受人驱使。或者为人疏通关节,或为人开脱罪责,或为人提供便利。食人口缄,拿人手短。受了别人的贿赂,拿了别人的东西,眼睛就会变瞎,耳朵就会变聋,就会看不到害国害民之事,听不到害国害民之声,就不能履行为官的职责,不能扬善抑恶,致使黑白混淆,是非颠倒,恶人公行,坏事层出,这将毁我江山,坏我基业!” 唐太宗越说越激愤,临近话尾,几乎近于怒吼了。 长孙顺德热汗直流,浑身战栗,身不由己地“扑通”一声跪到太宗面前,嗫嚅着:“罪臣……罪臣死罪……” 唐太宗扫了长孙顺德一眼,用讽刺的口吻说道:“你就是当年助太上皇募兵,共图大业的右骁卫大将军吗?” 长孙顺德低声道:“卑职不敢当。” 唐太宗正色道:“你身为将军,难道不明军纪国法?” 长孙顺德不敢抬头:“卑职一时疏忽,铸成大错,甘愿伏罪。” 唐太宗道:“长孙将军,我是为你惋惜。我不理解,为什么三百匹绢就能买通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就能使一个三品高官昧着良心,不顾国法,不顾民利,为坏人辩解?若是一千匹、一万匹呢,难道就把这大唐江山拱手送人不成?” 长孙顺德羞愧难言,老泪纵横,沉痛地说道:“罪臣愧对陛下,望赐臣改过之机,臣决不再犯……” 唐太宗语气稍稍有些缓和:“你如果真正能够益国利人,朕可以与你共有国家的府库,为何偏偏走上这个门径,贪冒如此呢?” 说到这里,唐太宗看了看司掌国家刑法的大理少卿戴胄,问道:“大理少卿,你打算作何处置?” 戴胃道:“恭遵圣意。” 唐太宗于是喝令:“来人!” 听到唐太宗喝令来人,长孙顺德一下子瘫在地上。他似乎听到卫士的刀戟在碰响,似乎看到刀斧手正提刀执索凶狠狠地向他走来。刀光在闪耀,鲜血在流淌,他神志混乱了。他有心请太宗念及旧情,饶恕此罪,但他不敢。他觉得没有脸面开口。他绝望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忽听太宗大声说道:“赐长孙顺德绢五百匹!” 像是作梦,却分明是现实。长孙顺德睁眼一看,唐太宗那冷峻严肃的面容已换上关切的微笑,侍者已托着绢帛向他走近。 长孙顺德慌忙起身,连连摆手道:“罪臣不敢受,罪臣不敢受。” 唐太宗笑道:“收下吧。” 长孙顺德更是迷惑不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太宗道:“朕已决定,调任你为泽州刺史。那将是一州的财富啊!” 长孙顺德又跪到地上,叩头不止:“万岁请勿戏臣,臣决不敢再犯!” 唐太宗哈哈大笑,道:“不要误会。我是说看你如何以这一州的财富造福于民。”说着,亲手搀起长孙顺德,道:“起来吧,准备赴任。”接着,唐太宗向众臣一挥手:“郑、白渠水问题依诏令办理。退朝!”大步走下殿去。 长孙顺德望着唐太宗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听着那退朝的鼓声,僵立在空寂的殿堂之中…… 早朝散去之后,大理少卿戴胄并没回府。今天的事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据他了解,唐太宗本人是力戒奢侈的,他也最恨那些贪赃枉法的人。记得有一次右卫将军陈万福自九成宫赴京,违法私取驿站的麦麸数石,唐太宗竟让他背着麦麸游街,以耻其心。那么今天太宗为何变得如此宽容?他想,长孙顺德是元勋贵戚,可能是有意偏袒他。想到这里,作为一个以犯颜执法著称的大理少卿心中很是不快。他认为,太宗袒护亲戚是不应当的,在国法面前不应分贵贱尊卑,因人设法将使国家大法失去效力。自己身为执法官,应挺身维护法的尊严。想到这里,他决定到太宗宫中,当面指出太宗的过错。 当戴胄来到太宗寝官的时候,长孙皇后正在向太宗说着什么。原来,长孙皇后也听说了太宗对长孙顺德的处理。长孙皇后的贤慧是有名的,她生怕太宗不秉公执法,偏袒亲戚,让朝野议论,便诚挚地劝太宗道:“万岁,臣妾闻知,古来都是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现在顺德犯法,应秉公处理,若偏袒牵就,对国家、对顺德本人都是无益的。” 唐太宗不慌不忙地品着茶,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古往今来,哪有此事?还是法不阿贵,皇帝国戚理应优待。” 长孙皇后急了:“陛下,这绝对使不得。顺德虽有微功,但决不能以功掩过;虽为国戚,不能特殊。如果万岁执意不肯,臣妾宁愿降为庶人,亲戚们也休想作威作福!” 唐太宗只是笑:“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区区小事,何必想得那么多?” “万岁,偏袒国戚,历来是致祸之源。汉代诸吕作乱的事不能不引以为鉴!”长孙皇后仍不罢休。 唐太宗一摆手:“事情不会那样严重的。走,随朕去偏殿看看傀儡戏,那木制小人经人摆弄,栩栩如生,颇逗人喜欢。走吧!”说着,拉着长孙皇后就走。长孙皇后往后缩着身子,焦急地喊着:“万岁若不依臣妾,臣妾决不去看!” 正当唐太宗拉着长孙皇后向外走时,内侍引着戴胄走来。戴胄一见太宗,便深施一礼,颇为郑重地说道:“陛下,国不可无法,法不可询私。长孙顺德枉法受贿,包庇恶人,罪不可赦,陛下怎又赐绢、赐官?” 不等戴胄说完,唐太宗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舒心,那样得意。 长孙皇后和戴胄都愣住了。 唐太宗接着说道:“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我何曾是要奖赏罪臣?顺德在法受财,理应严处。可他既已知错认错,这就难得。顺德乃国之元勋,不能随意谴斥。纵有小过,亦应爱护,人才难得啊。这样讲,决非姑息养奸,而是为了教育本人,使其真正认识自己的罪过。赠绢便出自此意。” 戴胄大为不解:“明明是赐绢,怎么倒成了处罚?” 唐太宗点点头:“正是。得绢之辱甚于受刑。这五百匹绢不是对他的奖赏,而是对他的惩罚。人是有自尊心的。顺德果有人性,必然耻于受绢,得绢之后一定羞愧自省,思改前非。如若不知羞耻,则不如禽兽,杀了又有何益?” 戴胄听着,深为唐太宗这宽广的胸怀,英明的处理惊服了,连连说道:“陛下处事,真不失明君之风!” 长孙皇后娇嗔地瞪了太宗一眼,佯怒道:“万岁就会戏弄人!” 唐太宗颇有所感地说道:“内外官员是国家栋梁,人君之宝。国家要繁荣,百姓要兴旺,创伤要治理,百业待复兴,如此重任,没有众多的人才怎么得了?对于国家各方面人才,必须倍加珍爱,即便有些过错,也不应随意处罚乃至杀戮。当年炀帝无道,喜听谗言,亲近小人,至使好多人才或屈死刀下,或远徙岭南。如斯殷鉴,不可不戒!” 唐太宗讲到这里,目光停留在壁上的条幅上,那上面是知名书法家虞世南手书的九个大字: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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