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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罗一民放下公务,开着吉普车陪方辛去看地头。
  罗一民熟悉县里每个角落,都是破破烂烂的样子。“政治边防”,十个村落九个荒,没什么新鲜感。罗一民的感觉已经有点迟钝,有点麻木了。
  最使罗一民感到难堪的是深圳罗芳村。罗芳村在香港那边有不少插花地,那些缺水的山田用来种菜种果树能卖上好价钱。这道理傻佬都懂。可是上头指令:农业学大寨,坚持以粮为纲,只准种水稻,不准种别的。这可苦了农民。
  刚好那边也有一个罗芳村,是这边跑过那边的人建的村子,好像有意跟这边叫板。他们种花种菜,饲养五禽六畜,还搞温室栽培,机械操作,穿着皮鞋落田。他们发达啰!户户光鲜,家家小康,还指着这边做田人的脊背,说深圳人喝了“傻仔水”。
  罗一民觉得在这儿当官当得窝囊。他早跟上级反映过,说那边的插花地不宜种水稻,应该按农民的意愿搞多种经营,被上头训了一顿,说他脑子里没有坚决贯彻以粮为纲,反对农业学大寨就是反对革命路线。大帽子一大堆。县太爷连种几亩地的事都管不了,还管个鸟?
  罗一民想挪个地方,离开这政治敏感的是非之地。他都想走,方辛却要来深圳搞什么工业区,是不是太天真了?也喝了傻仔水?
  罗一民很不理解方辛的想法。这儿连生活用电都难保证,经常开三停两,有时晚上开会,说停电就停电,突然间一团漆黑,马上得点汽灯。镇上家家户户都准备着蜡烛,小油灯,随时停电随时用。这地方搞工业区,是不是发开口梦?
  方辛故土重游,看见这一片荒凉的土地,直想掉泪。一晃二十多年,想不到今天还是可怜巴巴的贫困县。
  大陆的中国人,干嘛要花死力气自己斗自己!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斗出个一穷二白,斗出个你死我活,斗出个一片凄凉……
  不在香港工作,心理反差没有这么强烈。看着这荒山野岭,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方辛感到深深的耻辱。
  地老天荒,民穷财尽,冤案如山,人怨沸腾。国家搞得死模死样,如果还不知道这叫耻辱,那真是无可救药了。
  车子沿着海湾的地方走,终于来到大龙湾。这是方辛的家乡,他对这儿的一切太熟悉了。
  大龙湾的地理位置,像深圳地区伸向大海的一只脚掌,轮廓分明。小小的深圳似乎要伸出脚试探大海的深浅,领略世界的风云。
  前面不远就是著名的伶仃洋和伶仃岛。大龙山上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宋朝末代皇帝的陵墓。这儿又是点燃鸦片战争之火的地方。当年,林则徐指挥的鸦片战争,第一声号炮就是在这山头上打响。山上的古炮台,历经了百年风雨,守望着祖国的南疆。
  大龙湾,在海涛的吟啸声中静默着,沉思着。它无声地记载着中华民族历史的屈辱和时代的沧桑。
  大龙湾,久违了!
  一到这儿,方辛心潮澎湃。解放宝安的第一枪是方辛他们打响的。那时他们已经编入南下大军。老团长董子元带着炮兵团直下宝安。第一仗就是这战略重地大龙湾。蒋家军已经是惊弓之鸟,丧家之犬,兵败如山倒,走的走了,进的逃了,留下的只是残兵败卒。解放军神威所到,收拾这些蒋家败卒没有花太多力气。倒是英国佬要在这地方显威风。这老牌侵略者派出军舰,在大龙湾附近游弋,显示他们的实力。
  老团长带着部队来到山头上,看着英国佬的军舰在大龙湾海面上来回巡弋,耀武扬威,勃然大怒:“这是中国的内海,英国佬居然还敢在这儿作威作势!”
  董子元向身边的炮兵连长方辛下令:“瞄准英国佬的军舰,开炮!”
  方辛有点犹豫:“那是外国军舰。司令部没有下令,好不好开炮?”
  老团长血红着眼睛吼道:“英国佬对中国太横行霸道了,这些王八蛋!传令下去,给我打,狠狠地打!”
  调整好炮位,一齐向英国佬的军舰开炮。英国佬想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来真格的。虚张声势回击了一会儿,终于掉头走了。
  因为这件事,老团长受到军区司令部的严肃批评,还写了检查。
  老团长却笑呵呵地对方辛说:“只要不拿我去枪毙,总算出了这口鸟气。中国人受英国侵略者欺侮已经够了!这群强盗!遗憾是没有打沉他们的军舰。如果打沉他们一艘军舰,就是司令部抓我去坐牢,我也心甘情愿。”
  方辛站在大龙湾的土地上,想起当年老团长的话,想起当初向英国军舰开炮的兴奋心情,迎着拂面而来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禁不住心如潮涨,血脉喷张。
  附近的大龙村,就是生他养他的故土。
  “乡亲们都怎么样了?”方辛问罗一民。
  “这儿还算好一些。政府允许他们到香港卖鱼。渔业生产还能起作用。不过,也有不少人过那边去了。”
  罗一民指指对面。海对面的一抹青山就是香港元朗和流浮山。
  方辛叫罗一民开车到海滩去。
  罗一民不想让老连长看得太多,有点犹豫地说:“这海湾的路很难走,也很肮脏。我看就算了吧。”
  方辛不说话。
  看着方辛坚执的表情,罗一民只好叫司机往海滩开。到海滩没有路,车子颠得很厉害。凌娜被颠得几乎想吐。
  方辛隔远就看见海湾。那熟悉的山岭,熟悉的田野,熟悉的蚝房,那蓝天白云,那永远啸咏的海浪……他儿时就在这海边嬉水,在海边长大。啊,故乡!
  方辛来到海滩,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迎接他们的是洁白沙滩上横陈着多具尸体。有些已经腐烂发臭,有的被苍鹰啄得斑斑驳驳不成人形。
  几只苍鹰在海滩的上空盘旋。它们好像瞄准一个目标——沙滩上有一具新陈的女尸,被海水泡涨的肚子很大,衣衫都绽开了……
  凌娜哪儿见过这样恐怖的情景。一见这人间惨状,就转过脸去,蹲在地上呕吐起来。杨经理和曾国平也赶快掏出手巾掩住鼻子。
  一团团蚊子从乱草中飞旋而起,像一群群小轰炸机那样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曾国平折了一条树枝忙着给凌娜赶苍蝇。嘟囔着:
  “这是魔鬼出人的地方。我们到这儿是活见鬼了。”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方辛颤声地问。
  罗一民叹了口气说,这些都是偷渡者的尸体。大龙湾离香港水道近。他们在这儿下水。游不过去的或者被鲨鱼吃掉,或者尸体飘流到这儿。这儿是海湾,海面上许多杂物包括这些尸体自然就在涨潮时流落到这儿。
  大海的涛声一波波传来,像叹息,像呜咽,像哭泣。
  方辛瞧着那一具具发臭的尸体,瞧着碧波荡漾的海面,泪流满面。
  罗一民看着方辛。大吃一惊:“老首长,你是怎么了?”
  在罗一民记忆中,方辛是流血不流泪的好汉,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也不流泪。
  方辛面对沙滩面对苍天大地,面带泪光,哽咽着说:
  “我们这些共产党人,愧对人民,愧对青天大地!”
  大家黯然神伤。凌娜忍不住哭了起来。
  罗一民本来对这些现象已经是麻木了的。听方辛这么一说,心头受到强烈震动,也禁不住有一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方辛一抹眼泪,叫罗一民请来几个村民,带着铁锹。方辛和村民一起,将这些同胞的尸体——掩埋在沙滩。
  做完这一切,方辛丢下铁锹,表情凝重地看着罗一民:
  “我回去跟老团长说,我们的工业开发区就建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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