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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相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发明的专利应该归西北地区的人民,动物纪年后来与天干地支相结合,才成了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这东西过去是重要的,一是省去许多记忆上的麻烦,譬如我,不必记自己的"己丑年",只须记住属牛可也。二是娶媳妇时可以看看命相,免得娶一个"下山虎"进门,天天担惊受怕。自公元纪年时兴,加之封建迷信被扫荡,属相似乎只成为趣味的谈资了。譬如今年春节前,我接到了三家晚报的约稿,题目大都相近——请一位"牛"属作家,谈一谈"牛"之类。 其实在十二生肖中,"牛"好谈,"牛"也不好谈。说"好谈",因为其坚忍与憨厚,足可于人间大倡之。若是属蛇属鼠,找不着"伟大意义",谈点什么好?说"不好谈",因坚忍憨厚云云,已为陈言,逢本命年便出来"坚忍憨厚"一番,也够傻的了。我记得24岁的那个本命年,恰好看到秦牧《艺海拾贝》里的一篇文章,提到一头发情的牛,居然把企图阻拦它寻找配偶的牧人顶死。我忍不住为这牛抚掌称快,在那一页的天头上批曰:"冲天一怒为红颜,憨牛原来也动情!"由此想写一篇文章,大意是说,牛也不光是"坚忍憨厚",牛还有执拗的情感,有金刚怒目的愤懑。想来想去,还是没敢写,那时正闹"文革",我这"牛"非但不敢"金刚怒目",连越雷池半步的胆量也没有。 还是谈谈我和牛吧。 六岁进北京以后很少见到牛了。进北京以前我在广西北海度过了童年。童年的我天天见到牛——我家门前就是一片牛车的"停车场",那"停车场"终年泥泞,有雨水,也有牛尿。我天天看着牛们拉着木轮牛车,吱吱扭扭走向远方,留下了翻浆的车辙。远方是一片水田,再远方是漠漠平林。有一天,六岁的我忽然想到那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一看,于是偷偷跳到了一辆牛车的后面。牛车是有蓬的,坐在前面的赶车人没有发现我。我就坐在车后,摇摇晃晃地奔向远方。家是越来越远了,水田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灿灿的天光。远远的,家变成了一个黑点,在水色天光中愈发显得一纵即逝。那一刻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跳下了牛车,往那几乎消失的黑点狂奔,直到天黑,我才回到家中。 尽管这是一次失败的追求,牛,毕竟驮过一个孩子的希望。 半年以后,这个孩子的希望终于实现了--帮助我实现这希望的,是我的父母。他们回到了家乡,把我接到了北京。 父母——在一个牛年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又带着我走出牛车的车辙,让我看到了更大更大的世界的人--已经去世了。今天,回忆起四十几年前牛车上的憧憬和恐惧,忽然想到,倘若父母俱在,除夕之夜围坐一堂,笑谈孩提时代的一幕,他们会怎样呢? 真羡慕你们,春节里和父母围坐在一起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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