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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锁店里黑着灯,崔老爷子擂了几下门,喊了两嗓子,还是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估摸着老季头又找谁喝酒去了。他心里暗暗地骂这家伙不够意思,自己刚走了,就他娘的换了酒友。骂完了,又骂自己没劲,怎么跟他妈小孩儿过家家儿似的呀。他觉得自己更没劲的是,他还往马路对面的宏远宾馆和停车场那边瞄了几眼。看宾馆,是想看看那四个小子还在不在哪儿,如果他们不在了,他的心里多少还平衡一点。可那四个小子没事儿似的,还在那儿哪。跟从前有点不一样的是,站得笔管儿溜直了。如果是以前,到了这个点儿,早他娘的稀松了。往停车场那边瞄是什么心思?看看是谁替了他。小梁子小子还没找着人呢,这不,一身白刷刷的警服在停车场的小屋边儿上晃着,他先替着哪。崔老爷子想,这会儿小梁子要是发现了他,过来跟他说好话,求他仍然在这儿干下去,他干不干?干?谁干谁是孙子!除非了,一个,你小梁子;一个,宾馆的领导,亲自道歉。哦,还有,那四个小子要是不处理了,这事也没门儿。想到这会儿,忽然又开始骂起自己来了。因为人家小梁子压根儿就没往这边瞅。
  还是找老季头儿去吧。
  老季头儿当然没有走远。左近的几家店铺,崔老爷子还不跟明镜儿似的?他朝西隔过了五家,在蔬菜大棚的门外吆喝了一嗓子,守大棚的老辛出来了。
  “嗬,在辘轳儿把胡同都闻见味儿啦!”老辛把崔老爷子迎进去。
  老季头儿还真的在这儿哪,菜棚子中间的空地上,倒扣着三个大筐,一左一右是两个人坐的,中间的一个,戳着一瓶“二锅头”,还摆着几根黄瓜,几头大蒜。老辛让崔老爷子先在自己的位置上落了座,又搬来了一个大筐,倒扣在地上,也坐了下来。
  “怎么茬儿,崔爷,让人家给欺负了?我们这儿正说着您哪。”
  老辛的岁数不大,也就是50岁上下,因为受了工伤,瘸了脚,干不了什么活儿了,所以就被派来守夜。老辛好逗,随遇而安,一天到晚乐乐呵呵,被派来值夜时,不少人为他抱不平,他却只是笑模笑样地去跟领导上说:“您可得在菜棚子门外贴张告示,告诉本菜站只接待瘸偷儿。要不然我可追不上他!”这会儿跟崔老爷子提起“让人家欺负”的事,也是张口就来的,并不怎么当一回事。
  “你是没赶上。赶上了,你也得气得上去玩儿命。”崔老爷子说。
  “没错儿,欺负谁不成?欺负我们俩老头儿!”老季头儿说。
  “不欺负你们欺负谁去?甭说他们了,要我,也得过过瘾。谁见了熊人拢得住火啊?要我是小梁子呢,我也得向着他们。谁不是哪头炕热奔哪头儿啊!”老辛还是乐不滋儿的。
  “好嘛,整个儿一个当汉奸的料!”老季头儿对老崔头儿说。
  “操,甭美,你这儿也挨那四个小崽子不远,哪天把粪汤子浇你脑袋上,你乐不滋儿地接着吧!”骂归骂,崔老爷子觉得,还真有点怪了,有老辛拿着他那一套歪理这一通瞎搀和,心里的气倒消了不少。
  “接!我不接谁接?谁让咱又老又瘸,又没吃上洋饭呢,接点儿粪汤子,还不是该当的?”
  三个人嘎嘎地乐。
  “老哥哥明白了吧,这年头儿,‘做人要做这样的人’!甭老想着当义和团,甭老以为自己刀枪不入。甭较劲儿,较劲儿毁身体……打个比方吧,您也是天桥混过的,您年轻那会儿,万人敌,您敢滚钉板儿,蘸汤锅,可老了老了,您得学‘赛活驴’,得学‘耍骨头’,咱认熊,咱自己都敢作贱自己,你说,你还能把咱怎么样?……”
  什么话让老辛一说,听起来就那么开心,解气。当然,许是“二锅头”也起了作用,崔老爷子一边笑,一边从眼睛里往外迸泪花。
  ……
  从菜棚子出来的时候,大概都有三、四点钟了吧。哥儿仨已经喝光了那两瓶“二锅头”,说实在的,都有点儿过量。可哥儿仨都觉得特开心,特别是崔老爷子,脚底下腾云驾雾似的,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了,飘飘忽忽的只是觉得特松弛,特舒服。跟那哥儿俩道了“明儿见”,骑上了他的小三轮车,没骑两步,前轱辘就撞到了马路牙子上,那哥俩又跑过来,帮他扳正了车。
  “喝多了吧,真臭!……您……您可别半道儿躺那儿!”老辛说。
  “不……不行,就天亮再……再说吧……”季老爷子嘴上也不利落了。
  “天亮?……哦,我……我陪你们到……到天亮,你们每人都……都一月三……三百多,我……我……铺子儿没有。我……冤……冤不冤……”
  老哥儿仨都有点儿上句不接下句,可心里都明白,就扶在一块儿乐。
  乐够了,崔老爷子总算是骑上了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大马路上空无一人,就连天天在地铁入口的路灯底下打牌的一伙子小青年,也都回家睡觉去了。街上静极了,路面湿漉漉的,远远的,洒水车甩下了“叮呤叮呤”的声音。崔老爷子觉得好听,真的,好听极了。过去北京的小胡同里,打冰盏卖酸梅汤的声音也是这样,远远地远远地传过来,又远远地远远地飘过去。那些剃头匠拨唤头的声音也是这样,脆脆的一声,又脆脆的一声,且在天上转悠哪……鬼使神差似的,这“叮呤叮呤”的声响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把老爷子的魂儿勾了去了,引着他追在后面,骑呀骑,直到他发现,这声音没了,又远远地看见,那洒水车已经停了下来,在一个水源井旁加水,好像这才突然醒过味儿来:我干吗要跟着它走?这是到哪儿了?
  不少北京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在晚上,在桔黄色的路灯下,认道儿是太难了。有时候,你明明是在你很熟悉的地方,因为灯光的魔法,也免不了让你晕头转向。何况,我们这位崔老爷子在这之前,已经被“二锅头”灌得晕头转向了。等到连自己在哪儿都糊涂了,就更是彻头彻尾地晕头转向了。
  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想起何不请教一下开洒水车的司机?没等他走过去,洒水车却又一次“叮呤叮呤”地响起来,像一个摇摇摆摆的胖老娘儿们,往远去了。
  你怎么不跟着听去啦?打冰盏儿、拨唤头,远远的、脆脆的。你他妈倒是去接着听呀。崔老爷子瞪着那洒水车的背影,跟自己运气。
  洒水车在马路的尽头消失了,马路上愈发显得空旷寂寥。老爷子这才又一次打量起自己待的这个地方来。
  不行,不认得,一点儿也不认得。马路两旁是一水儿的高楼,高楼底下是一溜儿高高的大叶杨,“哗——哗——”,大叶杨随风抖着,夹着马路,一直延伸到尽头。桔黄色的路灯也一直延伸过去,湿漉漉的马路映着路灯的光影,挺晃眼。可马路两边呢,越显得黑森森的了。老爷子把三轮撂到马路边上,有心找找路边的店铺,看看招牌。他认不得几个字,但地名还是认得出的。可走出百十步了,还没找着店铺。他见着了几个机关的牌子,那牌子的边儿上倒是有豆腐大的一块门牌,可黑漆漆的,哪儿看得清啊!
  崔老爷子正犯着愁,忽然发现一辆吉普车,车顶上的红灯闪着,却悄没声息地开了过来,巧巧儿地停在了自己的小三轮边儿上。行啦,救星来啦!老爷子迎过去,没走了几步,觉得不大对劲儿;吉普车上跳下来几个民警,有人手里提溜着警棍,也有人手里攥着对讲机。一伙人站在路边指指点点的时候,又一辆车顶闪着红灯的面包车悄没声儿地开了过来,从上面又跳下了十几个民警,同样面目严肃,手提警棍——明摆着,要抓什么人呀。老崔头儿在大树的阴影下停下了脚步,酒也顿时醒了大半,别说过去问路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别他妈把我那三轮儿当了赃物,缴了去就好!”心里暗暗叫苦,却又挺开心地想,“这回可让咱赶上啦,说不定还能看上点儿热闹呢!”
  民警们的目标好像是百十步以外的一栋高层公寓。只见他们兵分几路,有几个人从两栋楼间穿过去,绕到了公寓的后身儿,有几位零散地站到那公寓门外的几棵树底下,明摆着是等着墙道儿。等他们都找好了位置,一位手摇对讲机的头头儿挥了挥的手,四位民警跟着他,悄悄地走进了那公寓的门口。
  崔老爷子仰着脖儿,朝楼上望着,没过一会儿,只听楼上传出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好像是五六层上,一个窗户的灯亮了一会儿,却又熄了。突然,“啪”、“啪”,楼上传出来两声脆响,把老爷子吓得一激灵:不好,打起来啦!枪声没落,楼道里响起咽循的脚步响,只听见有人在楼道里喊:“当心!他们有枪!”话音没落,两个大汉已经从公寓的大门里冲了出来,光着脊梁,穿着三角裤衩,一人手里举着一只小橹子,从公寓门口的台阶上往下一跳,跟两只从天上冲下来扑食的鹰似的。“站住!”……堵他们的民警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没跑几步,只见那两位手里的枪一甩,“啪——啪啪……“两个民警应声倒在了地上。说实在的,崔老爷子也看出来了,这边,没有准备,那边,不光有枪,枪法还特准。几枪过去,撂倒了两个,剩下的人就一愣。就在这一愣的工夫,持枪的匪徒就把小哥儿几个甩在了后面。不过,让崔老爷子吃了一惊的是,那两位居然就朝他这边跑过来了。
  老爷子对自己的拳脚功夫,还真挺自信的,甚至还巴巴儿地想过,什么时候跟年轻时那样,有个机会露一手。不过,就说他年轻的时候吧,也没遇见过枪打得这么准的对手。顶多了,拿把大片儿刀,从青纱帐里冲出来,要你留下买路钱。那他可不怵。没两下子,敢吃看家护院的饭,敢领押车保镖的赏?……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啦,几十年没经过这阵势,那点胆儿也丢个差不多了。再说,你真的挡了这俩王八蛋的道儿,他送过来的,可是你躲不及跑不过又长了眼的子弹呀!
  这些,在当时可没容他抽工夫细想。反正见那俩混蛋直奔自己这儿冲过来了,老爷子心里先是“轰”的一下子,只觉得嗓子眼一阵发干。你得承认那几两“二锅头”这会儿起了作用了:就在他们从老爷子身边冲过去的那一刹那,老爷子双手抱住了眼面前的树干,往地下一蹲,伸出一只脚去,给跑在头里的那一位来了个扫螳腿。那小子哪儿想得到这儿还埋着伏兵呀,只“哎呀”了一声,“嗵”地栽到地上。这俩王八蛋一前一后还离得挺近,崔老爷子的扫螳腿便一下管了俩儿——后面跟过来的一位也“嗵”地和他那伙计栽到了一块儿。不过,后面的一位毕竟不过是被绊倒在那儿的,倒地的时候,手里的枪都没有丢,老爷子扑过去,把他死死压在身子底下,双手攥住了他拿枪的手腕。“啪!——”手腕拧来拧去时枪响了一声,把老爷子吓得一哆嗦。这时候警察们都赶过来了。跑在前面的一个嫩小伙儿慌里慌张地把电警棍伸了过来。“别……”没等老子喊出口,他只觉得浑身一麻,不由自主地向边上一滚,“笨蛋!你他妈电谁啊!”……
  平心而论,这年头的民警,功夫差点儿,这世面见得也不多,黑灯瞎火的,电警棍杵错了地方,没什么新鲜的。所以,崔老爷子也就是情急之中骂骂而已,事后他还对那个嫩小伙儿说:“多亏了您把我给电开啦,不然等您那些伙计们上来,一通乱棒,把我也砸个脑浆子肆流,我可就玩儿完啦!”
  这当然是玩笑。他真的还和那家伙抱在一块儿,倒不至于也挨一通乱棒。不过,小民警们的表现也的确慌了点儿,见老爷子闪开了,冲过来对着那小子就是一顿好打。崔老爷子只觉得“噗”的一下,从边上窜过来一股粘乎乎热烘烘的东西,封住了他的眼,又往他的脸上身上流着。他扯了嗓子大骂起来:“操!别他妈打啦,不想抓活的啦?”
  增援的警车来了,这回可不是悄没声儿地来的。“呜呜——呜呜——”一辆、两辆,车顶的红灯转着,警笛响遍了一条街。跳下车的民警们个个荷枪实弹,把公寓围个水泄不通。没多一会儿,大马路上又是一片“呜呜”声,来的是白色的急救车,同样,一辆、两辆,车顶的蓝灯转着,嚎得一样瘆人。一辆急救车里推出了一副担架,跳下了几个白大褂,在一个手持对讲机的民警的带领下,把罪犯抬走了。
  崔老爷子愣愣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他的小三轮车的旁边。民警们忙着勘察现场。一个小年轻的过来了一下,客客气气地告诉他,请他别急,更不要走,说是等他们忙完了,还得找他有事。他点点头,斜着身子朝那边看热闹。他光着膀子,身边扔着那条沾满了鲜血的褂子。他把那褂子又抓了过来,翻检着看。其实,他已经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了,可他的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膈应,他总算找着了一块没沾血迹的地方,举起它,往脸上蹭着,擦着。擦完了,继续看他的热闹。他发现自己的身边渐渐地聚集了一些人,男的,大多光着膀子,只穿个裤头,女的,也都穿得很随便,一看就知道都是些听见了动静跑出来看热闹的居民。可他们围着他干什么?渐渐地,居然围成了一个圈儿。噢,明白了,他们是看那件沾血的褂子。一件沾血的褂子有什么好看的!崔老爷子把它抓了起来,往人群的前面做了几下要扔的动作,人群立马闪开了一条缝儿。他顺着那缝儿把手一扬,血褂子被扔到了十几步远的地方。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帮子看热闹的也不奔那血褂子去,而是把看热闹的圈儿更扩大了,成了长长的一圈儿,仍然把他和那血褂子围在里面。
  “那不是我的血。那是那犯人的血。”他说。
  可人们还是看他。
  “我他妈和这事没关系!我是路过的!”他气夯夯地吼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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