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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楼下了,外边冷,多穿点啊!”
  是肖汉!
  他的声音总是那么干脆,犹如赛车手在瞬间将油门一踏到底。
  薄荷披上乳白色的羊绒大衣冲出门去,半高跟皮鞋轻快地敲打着地面,电梯,快点!4,3,2,1,闪烁的红灯是咚咚的心跳。
  他怎么趴在那里?
  天阴下来,看样子这几天要下雪了,申花那帮哥们儿够呛。
  “Hi——”
  薄荷钻进车,带着外面的寒气。
  “昨天天气还挺好的。”
  肖汉抬起头来,他的样子有点怪,不太自然,米黄色的衬衫外面套着深棕色的马甲,新衣服的好闻的味道夹着一点淡淡的555,总是这样情同初恋多好埃捷达陶醉在奔涌而出的热情里,油箱灌的仿佛不是汽油,而是似火浓情的“马爹利”酒。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北京音乐台正在播放张信哲的情歌《不要对他说》,稍带女声的美妙颤音,如神秘之流浸润心田,薄荷不由小声哼哼着,一抬眼看见车厢壁上斜插着一盏桔红色的纸灯,薄荷从电视上见过,那是日本千叶地区的“爱神之灯”,小小的杯形花苞,一切尽在不言中。
  爱情就是一眼决定的。
  一个好心人救了你的命,却不如多情少年的一个微笑,不公平吗?爱情不需要天平。
  上次他们在五洲大酒店还有说有笑的,今天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薄荷两颊绯红,和桔红的纸灯交相辉映。三天创造三个奇迹,头一天互相吸引,第二天说不完知心话,第三天……生活剥掉温情的外壳,露出热切的目光,那里是永恒的男人和女人。心怦怦跳着,仿佛噌噌拔节的嫩芽,感受着生命的躁动。
  她用手捋捋头发,肖汉轻轻闻了闻,淡淡的甜香,直要钻进他心里。熟悉的热浪包围着他,喉头突突发跳,那股力量不住地往上顶,犹如一下子挂入四档。车有点像醉汉似的晃悠起来,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咬了咬嘴唇,想什么哪,哥们儿,注意!注意!
  张信哲忧郁地唱着,歌声从薄荷心弦上划过,失掉了少女的忧伤。十六岁时,“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每天都想写诗,常常会莫名地伤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少女都喜欢营造一种忧伤的气氛,显露自己的典雅浪漫。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还记得其中的一首《献给爱情》:我走了,在细雨霏霏的时刻,这美丽而忧伤的春夜,我只能派遣梦的使者轻轻告诉你,无奈你的小窗早已睡熟。我走了,奈何几度日转星移,再难寻觅今夜的柔情。
  想来是前世注定,
  天地为你塑造了一个我,
  你却一如风尘仆仆的游子,
  错过多少沿途风景人物。
  我走了,
  曾经和你一样酷爱紫色的浪漫,
  迷恋如烟的小树,
  纵然你心已不属于我,
  在微风渐起的失落中,
  我将以一生难懂的心情深深思念你。
  那时,她的诗里总有一个不知名的他,冥冥之中鼓动着灵感。
  现在看来,肖汉就是那个他,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相遇。
  人真是奇怪的生灵,一个个假定性构成了生活。遥远的角落,风铃随风飘响的时候,有一个人才是一生中最值得你爱的人,这是人生最虚妄而美丽的幻想。
  期待爱情的年代里,她的酸诗多着呢,可总也找不到心醉的感觉,“多年来我谁也不爱,我爱的始终是我的想象。”她怀着淡淡的失落一首一首地写诗,对一个无形的偶像顶礼膜拜。那时有位三十多岁的女编辑看了她的诗,说她很有才华,可有点无病呻吟,没经过风浪的小孩都犯这个毛玻她听了以后不以为然,那是老女人的沧桑感。
  过了几年,多少懂得一点“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的心不再敏感,遇到烦人的事只要逛逛商店就好了,谁不靠装糊涂过日子。小羊说她现实得要命,简直有点无坚不摧。
  在感情与欲望的过渡上,薄荷是个十足的理论家。二十岁以前,简直什么也不懂,人家说一个黄色笑话,她一连琢磨三天也不知其妙,只能跟着傻笑。后来她忽然看了好些书,一下子比谁懂得都多,犹如苦聪人由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上学时,他们去学校附近的小电影院看点半黄不黄的片子,听听乔丹、小羊和蒙田他们讲的荤故事,乔丹说这些事全靠领悟力,有的女人生过孩子却不如一个姑娘懂得多,她本人就是个高级理论家。
  小羊说实践和理论差得很远,乔丹不以为然,特别是看过人体模特以后,人都那样,没什么神秘感。薄荷觉得感情是第一位的,否则一点没劲,有的两口子能白天骂街晚上钻被窝,真可怕。
  肖汉系着安全带,好像肩披绶带的将军,他想什么呢?一种隐隐的颤栗掠过薄荷的全身。
  他们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生活圈子,却在很多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比如,小时候都有点不合群,不爱叫人;他们都挺好胜,喜欢参与竞争的项目:看足球、打保龄球、下象棋;有一年的夏天他们都住在密云的一个小山村里,可惜那会儿不认得。还比如那个失而复得的小印第安人,一切都那么巧。
  他们的心太敏感,连蜻蜒点水的一丝涟漪都看得出来。不过,他们能随时收起那颗心,直面生活无情的风雨。他们都是干实事的人,同时也注重情调,善于用现实来确保理想。他们有时爱听听摇滚乐,这是生活的作料,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点反叛的冲动。当一颗心压抑太久时,只有摇滚乐能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七“我喜欢张楚的歌。”肖汉说。
  “哪首?”
  “《姐姐》。”
  “哎——”
  他俩都笑了,这是个温柔的陷阱。
  哦姐姐,我想回家。
  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
  哦姐姐,带我回家。
  牵着我的手,你不用害怕。
  天阴得更厉害了,有点雨夹雪。肖汉熟练地打着雨刷,好像对心上人说悄悄话,那种对车的痴迷简直让人嫉妒。
  想不到我的情敌竟是一辆车,薄荷暗暗吃捷达的醋。
  车停在小羊家楼下,薄荷用肖汉的手机叫小羊和乔丹下来。
  还有几分钟的空闲时间,这一刻对他们很重要,周围静悄悄的,音乐关掉了,简直太安静了。窗外的寒气熨贴在玻璃上,白蒙蒙的一片。
  肖汉解下安全带,上衣放在后座上,他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一排塑料压膜的药品,撕下来两片。
  阿斯匹林!
  薄荷小时候老爱发烧,她对于这种包装上印着蓝字的药片是最敏感不过的。
  肖汉取出一瓶矿泉水,把药片塞进嘴里,一仰脖咽了。他怎么了?薄荷的心跟着颤了一下。
  “你发烧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头疼。”
  头疼,也许有点感冒吧。很多男人都讨厌女人那种神经兮兮的关心,薄荷没再追问下去,她可不是个酸妞。不过,这仿佛更增添了他的魅力。她想起自己对残缺美的迷恋,男人不应当只有阳刚的一面。
  能胜任各种角色的人是最幸福的。女人偶尔可以撒个娇,让男人尝到做父亲的虚荣;在男人需要帮助时,你是他值得信赖的朋友;结婚多年,你仍能像个情人似的撩人心弦;男人有时也会十分脆弱,你应当给予母亲般的呵护和体贴。
  当然,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薄荷很想抚摸一下他的头发或者别的地方,她能感觉到埋藏在他心中的那座火山,上一次在五洲大酒店时她就发现了,他那个一抖腕就把橙汁全部喝光的动作烙在她的记忆里。他的沉默会有一种惊人的反作用力,那股热情一旦爆发就会将她吞噬。窗外的世界呈辐射状地无限伸延,她的心却渐渐收拢,今天肯定会发生点什么,将冲破她所格守的自信,往日的冷漠和无坚不摧在压倒一切的力量之下只好束手就擒。
  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了,眼睛有种又胀又酸的感觉,热乎乎的老是要流眼泪,对着反光镜一照,可不是吗,红彤彤的。她想可能是眼睛太敏感了,有点爱迎风流泪。怎么回事啊,千万别让他看见。
  车里真热,她不由解开大衣扣子,这个随意的动作留在肖汉的视线之内。
  “开开车窗吧。”
  薄荷听了这句话,却没有一点反应。肖汉侧过身来,也不看她的脸,伸过胳膊来替她摇车窗。他的胳膊真粗,那里边蕴含着一触即发的热情,她从袖子外面就能感觉到。
  这不过是个很平常的动作,她却品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妙。他的胳膊挡在她的胸前,虽然还有一定距离,她却感到沉甸甸的压力,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了,受到磁石的吸引,急待与之交合,与之滋养。
  他把胳膊抽回去了,那种闷郁沉重的质感依然挡在她的胸前。
  怎么回事啊,到今天为止才见了三次面。矜持!矜持!
  他抽出绿箭口香糖,递给她一个,清凉的味道让她感到放松一些,他的手很自然地伸过来,接着她手里的包装纸。多合槽啊!
  这句土话最能形容那种默契。
  “来了。”肖汉向外面的小羊和乔丹打招呼。
  薄荷蓦地转过身,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乔丹那诡异的笑让她后悔不该叫她们来。幸亏小羊还挺大方,她打开车门,两个人很快坐进去。在小羊那迅速的一瞥中,薄荷看出她的兴奋。小羊的审美观总是与她不谋而合,而且她们都是多血质的人,强烈的激情可以使她们忘掉一分钟以前矢志不渝的一切。
  十二点零三分,这会儿离看球还早呢。
  “咱们先去吃饭。”肖汉说。
  原来一切他都安排好了。最初的慌乱消失了,薄荷感到乐不可支,肖汉足以能满足任何女人的虚荣心。
  “今天国安能赢申花吗?”小羊问。
  “悬,要看前二十分钟,现在可不是九比一那会儿了。”
  乔丹说着和小羊交换着目光,那意思是说这男孩不错。一张漂亮脸蛋绝不会让她心动,她总是能一下子看透人的本质。
  “你们喝点水。”
  肖汉递给小羊和乔丹两瓶矿泉水,乔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存在决定意识,从前她说“爱情是一场戏,情人随时调整时差,为进入下一个闹剧做准备。”现在看来,她遇见的人还太少,眼下,她希望有一头可以随时捋捋的长发,真怪,头一次有这种感觉,而且是为了人家的男朋友。
  薄荷观察人的角度很特别,即使在热情澎湃时也能抓住旁人轻易漏过的细节,像很多摄影师那样喜欢拍摄侧立光,看一个人好不好,关键要看他对别人的态度,一些细小的动作是装不出来的。
  小羊的心怦怦跳着,对于薄荷一见钟情的人充满好奇,“蜜雪儿”羊毛衫里的胸脯昂扬起来。英俊的男人就像一杯甘美而有毒的酒,一个眼神轻易就能钓走你的心,等你遍体鳞伤时,他轻松地甩下一句“爱情已逝,友谊长存”。所以长大以后,她们虽说也爱看看美男,但从不会去沾那个腥。不过肖汉不一样,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
  唉,小廖这王八蛋,尽管小羊不愿顾影自怜,但她还是忍不住拿这两个男人比较,同时也拿自己和薄荷比。她觉得薄荷不是那种特别靓的女孩,毕竟不是超级名模,可她无端地又认为薄荷比她好看多了,尤其是她那种怕然自得的表情,简直有点让人嫉妒。想到这,小羊把皮夹克的拉链拉开一点,摇摇头,明摆着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小廖显然比不上肖汉,无论是外表还是财力,而且他是奔三十的人了。她觉得这样想有点对不起他,可事实就是如此。做生意就靠关系,一个外地人在北京混,凭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够呛。
  小羊甩甩头,发胶味和车里淡淡的古龙水味妙合而凝。蓦然间,她依稀感到一双疲惫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小廖瘦削的肩膀在风中颤抖……生活中处处有反弹力在起作用,平时小羊总是不满意小廖,他就会做赔本买卖,可她一见到别的男人,才知道她没有其他爱人,只有唯一的小廖。在他之前,她不厌其烦地更换男朋友,仿佛在调试电影频道,直到见了小廖,她才安静下来。
  “你们多吃点,一会儿还得看球呢!”
  肖汉一边说,一边给薄荷夹菜,还是“大湖”的橙汁,这怎么能忘呢,小羊特别欣赏他这种内外有别的态度,小廖就不懂这个,专门当着她的面和其他女孩逗贫,像电视剧里那帮小痞子似的。
  “他的眼神会放电。”小羊暗暗想着。
  薄荷运气真不错,她老是驱赶不走这种念头,就怕人比人,不过爱人只有一个,他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他是最适合你的。自己过自己的,别和人家比。
  “今天国安肯定能赢,”小羊显得挺高兴,“就冲咱们四个也得赢。”
  他们的笑声引来邻座的目光,肖汉夹在三个女孩当中,感觉很飒。
  “你能和薄荷在一块真有福。”小羊说。
  薄荷听了这话满意极了,小羊不用训练就能在男孩面前满足她的虚荣心,谁都爱听夸,特别是现在,饭桌上不需要魏征直言进谏。
  肖汉笑着,假装不在意似的。他不喜欢臭显媚,男人只是在征服世界的同时捎带脚征服了女人。
  乔丹望着肖汉,他眼里闪动的光芒不仅仅是热情,那是人类情感中最真纯的东西。她忽然想起妈妈,每个女孩第一个接触到的异性就是自己的父亲,而她幼年丧父,妈妈是她与异性相隔的屏障。
  大人们总是把这类事搞得很神秘,那会儿有个穿蓝上衣的男人老来找妈妈,每次都塞给乔丹点糖或者花生米。她觉得那些吃的有毒,全扔下水道里了。她开始胃疼,一见着两个狗男女在一起就犯,准极了。那男的一走,妈妈挺兴奋的,洗出好几盆脏衣服来。透过她的高兴劲儿,乔丹窥见了她想象中的厄运的影子。
  “你要结婚我就给爸爸扫墓去。”有一天她这样告诉妈妈,她还记得妈妈当时的表情,好像挨了钝器的击打似的。你也有今天,骚娘们!那会儿她会骂很多野话,虽然不解其意,但觉得出气,特痛快,那种发音都不是往里窝的。
  后来那男的不来了,妈妈每天晚上都抱着她睡,真幸福,她独占了母亲的爱。可妈妈不快活,她的目光总是越过女儿的肩头,望着很远的地方,让人承受不了。她四十二岁就死了。
  乔丹透过玻璃杯望着模糊的世界,肖汉给她添了点橙汁,黄澄澄的,如同他的微笑那样感人,有种喜乐平安的味道。昨天,乔丹还觉得阳光是粉饰太平的东西,阴影下的景物虽然不美,但却是真实的。她刚刚读完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长篇小说《宠儿》,心中充斥着对母亲的怨毒和拙劣的爱。她欣赏尼采的疏狂和卡夫卡的病态,女人骨子里都有点自虐的本性,她却将这种本性发挥到了极致。
  她爱何平吗?也许仅仅因为何平有点像母亲,她也戴那种白棉布的胸罩,没有海绵衬垫的。乔丹觉得女孩打扮自己就是为了取悦男人,为什么她们都像母亲那样燃起她的爱,最终却抛弃她?
  她需要和平的爱,“何平”这个名字是一种暗示吗?在不知父亲的年代里,男人是可怕的梦魔,他们是侵略性的动物,就像波伏瓦说的随时会摘走她的贞操、她的花。她能想象出和男人在一起的感觉,被动的窘迫,像只可怜巴巴的壁虎,或者一只祭坛上的小羊,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对强大力量的奉献。
  肖汉是另一种人,属于远古的高贵品种,是母系氏族和父系氏族交接时的男人,神性作为爱的先导启发着迟疑的性灵,在他的爱抚下,女人可以继续生活在仪式和梦幻中。
  “接着。”
  薄荷爱吃蟮糊,离得太远,肖汉帮她夹到盘子里。小羊和乔丹都注意到这个细小的动作,乔丹迅速移开视线,小羊仍旧吃个不停,爱情最能激发食欲。
  小廖特能吃辣的,他敢同时吃香辣鸡块和水煮牛肉。小羊眼前浮现出小廖辣红的小舌头,她不再做什么愚蠢的对比,说到底还是他最好,“瘌痢头的儿子自己香。”
  “我想出一个对联,”小羊总是能调节气氛,“上联是‘娶妻当娶薄荷’。”
  “下联呢?”
  “嫁夫定嫁肖汉。”
  小羊让乔丹出横批,真够难为她的。
  “老公老婆。”乔丹挠着头说。
  “什么呀,酸菜鱼,哪儿有这种横批。”
  “要不就叫‘少男少女’。”
  “更扯淡了,干脆叫‘少儿不宜’吧。”
  肖汉和薄荷只是乐,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的兴奋。出门时,薄荷帮肖汉拿着手机和车钥匙,肖汉为薄荷披上大衣,夫妻肺片似的,真叫人眼红。
  “国安时好时坏,”小羊说,“它没有尤文图斯和阿贾克斯的王者风范。”
  话虽这么说,当你置身于人头攒动的工人体育场时,立刻就能感到球迷对国安那种义无反顾的激情。
  开赛前半小时,看台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巨大的照明灯把草坪照得雪亮,震天的喇叭声响彻云霄。刚过青春期的中学生一边挥舞大旗,一边扯着脖子狂喊,消耗着多余的荷尔蒙。
  “国安必胜!”
  球迷见球迷,满脸笑嘻嘻,两个手指头组成的V字代替了相互的问候,主场的巨大优势立刻显露出来。
  “就是喊也能给它喊赢了。”
  肖汉找到了座位,他先帮小羊和乔丹铺报纸,然后再给薄荷和自己铺。球场上雾气蒸腾,薄荷紧挨着肖汉,羊绒大衣里的身体暖融融的,她始终笑个不停,猛地一回头,肖汉正好搂住她的腰,隔着大衣都能感到那只手的爱抚。
  “你冷吗?”他问。
  薄荷摇摇头,发现肖汉穿得很少,有点美丽冻人的感觉。他俩头一次离得这样近,几乎脸贴着脸,在六万人的拥抱下感受着对方的呼吸。薄荷敞开大衣给他悟手,两个人的目光粘在一块儿,久久不能分开。
  开场哨响了,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淹没了柔情蜜意,人们对体育的热爱反映着自身对原始动力的崇拜,足球再现了古战场上的两军对垒,盘带,过人,永恒的防守与进攻,直到皮球飞入网窝的一刹那,你才懂得生命和欲望的真正含义。
  绿色的队旗犹如旌旗招展,每当国安队得球,球迷就像土著人首次接纳文明或是麻木的文明人体尝到原始动力一般,敞开胸怀,兴奋地大叫。
  何以忘忧,唯有足球。
  今天国安队排成四四二阵形,两个外援卡西亚诺和安德列斯像两把尖刀戳在前面,是申花的后卫重点盯防的对象;胡建平、大王涛、冈玻斯等悉数登场,加强了中场的组织能力;李红军率领韩旭、大宝子镇守后防线,让谢晖、祁宏他们大为头疼。
  开场仅两分钟,范志毅接后卫的一脚直传,迅速往前场带,在禁区前沿妙传给及时插上的祁宏,祁宏一脚挑射,球迷的心立刻悬到嗓子眼,幸亏姚健表现神勇,将球单拳击出底线。角球!
  “完了!”
  小羊用两手掐着下巴,像只狂躁的小狒狒。
  “小心范志毅的头球。”
  乔丹急得直搓手心,肖汉拍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块口香糖。
  角球开出来了,注意!前点!好几个队员在争顶,好!李红军大脚解围,球迷的喇叭声和鼓声立刻变成冲锋号,周宁、南方,给冈玻斯,攻防转换速度如此之快,一时申花门前大兵压境,卡西亚诺左突右晃,射!可惜脚法没掌握好,偏了,不过把申花的门将蔡建林吓得够呛。
  站在看台上看不清球员的脸,肖汉能根据他们的习惯动作辨认出谁是谁,为中国足球摇旗呐喊十五年了,他长大了,中国足球却没长大,但每当有中国队比赛,他依然是当年那个狂热的小情人。
  姚健今天真神了,连续三次挡住申花凌厉的进攻。上半场第十六分钟,南方中场得球,闯入申花禁区,被对方后卫吴兵铲倒,直挺挺地摔出去。
  点球!
  裁判坚定不移地站在罚球点上,球迷们腾地站了起来,国安的点球专家谢峰操刀主罚,他从容地把球摆正,后退几步准备助跑,六万种表情于一瞬间定格,幸运之神在静默中喘息,起跑,推射,生活展开令人心醉的一幕,一个优美的假动作骗过守门员,皮球划着绝妙的弧线飞入网窝。
  哇!
  油锅滴进了水点,偌大的工体变成光芒四射的火球,雪花似的纸片漫天飞舞,视觉、味觉、听觉混为一谈,鼓膜在耳鼓里忽闪忽闪地响着,那是生命原始的躁动。
  薄荷跳起来,身子一歪倒在肖汉身上,肖汉搂住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种流体的亲力立刻传遍全身。
  肖汉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和小羊她们拥抱了。那片温热的嘴唇仿佛粘在他脸上似的,耳边飘飘悠悠的黑发抓挠着他的心。
  巨型屏幕上吞吐着火舌,1:0!
  寒风呜呜叫着,吹在脸上却是扎人的痒,申花开始了大规模的反攻,洋教头安杰依再也耐不住寂寞了,连忙把吴承玻换上去。
  国安是一支充满激情的队伍,越是碰到强队就越兴奋,后卫线固若金汤,李红军他们站位极佳,申花每每无功而返,得势不得分。
  老这么玩悬的也不行啊,中场休息以后,金指派李洪政上场,增加中前场的抢断能力,迫使对方把防区扩大。小羊、乔丹她们随着进攻的节奏摇摆身子,天彻底黑下来,男球迷们点着了打火机,一束束火光跳闪,犹如求偶飞行的萤火虫。
  蔼—北京国安,我们永远热爱你!
  国安队歌回荡在体育场上空,它道出了人们对英雄的渴求,球迷造起波状起伏的人浪,肖汉兴奋地望了薄荷一眼,她的脸浸在彩色的光焰下,透着水晶的亮泽。
  终场前三分钟,国安队开出角球,韩旭及时抢点,在无人盯防的情况下高高跃起,用头一蹭,攻破申花门将的十指关。
  2:0!
  他们四个人抱作一团,连乔丹也兴奋地尖叫起来,绝了,薄荷第一次见到肖汉就知道能借他的运气,无数张狂喜的脸,塑料做的V形大手,印着国安队员头像的锦旗……今天的月亮真圆!
  “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散场时,小羊简直有点手舞足蹈,亲临现场才能感到足球的魅力,它化解了生活中的一切烦恼。
  薄荷垂下胳膊,正好触到肖汉的手,两只手很自然地握在一起。一种莫名的力量把两颗心牢牢地粘上,这就是牵手吧,从今以后,我将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寒冬将至,却有一股暖融融的春意袭上肖汉心头,当你开始和心上人热恋的时候,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你却再也不是那个你了,灵魂,这个深不可测的东西最终将落向何方?它将被上帝召走,还是偶尔散布到新的生命体里,或是融入早晨的空气中呢?也许会变成一朵野花,一棵草,干脆是一滴露珠。
  一辈子为爱而生是薄荷最大的愿望,可她以为那是作家写出来骗人的东西。欧文·斯通的《梵·高传》最能给人这种感觉,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就是因为他被赶到了悬崖边上,是世俗幸福的弃儿,瞧梵·高那个倒霉蛋,可怜的单相思总是四处碰壁,唯一一次顺顺当当地得到一个女人——荒地上的玛雅,还是作者虚构的绘画女神,可能是为了告慰那颗曾经被爱伤透的心,不过虚拟的笔触太明显了,明眼人一看心就凉了,干吗呀,让人家乐一次吧。歌德说,“喝了青春这副春情剂,你看哪个女人都像海伦。”这时候爱上一个人,感觉最妙。少男少女的爱是青苹果,没有欲望,咬上去咧牙酸;成熟男女的爱揭去面纱,直奔主题,过了那阵热乎劲,就像咬了一口的苹果,非但失去最初的甘甜,反而爬满一层黄褐的锈斑。
  薄荷有一种创作的冲动,画点什么呢?脑子里还勾勒不出它的形状,幸福的时候反而是一片空白,爱情令人心醉神迷,要不豪放的苏东坡怎能写出哀婉缠绵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呢?李白也不会凭空作一首软怯娇羞的《长干行》;维也纳圆舞曲之王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是有感而发;就连巴黎最昂贵的香水也是为爱情而制。
  不是每个凡夫俗子都能得到爱的滋养,尤其是那种一见钟情的机遇。希腊神话说,早先的人男女同体,创世主把人类分成两性。自那以后,人被分开的每一半,都在试图与另一半汇合。薄荷一直向往精神和欲望的高度合一,亚当在寻找肋骨的时候碰到了夏娃。
  小羊和乔丹放慢脚步,望着那对共浴爱河的天使,悄悄溜掉了。爱神抖落衣襟的一角被薄荷抓住了,她俩心里酸溜溜的,同时也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行。她们总是盼着天上掉下个好男人,三个人里就属薄荷现实,她原本指望像进菜市场一样挑选一个最佳丈夫,却子貌不惊人的蔬菜中拾到了金元宝。
  微风吹出一阵弦外之音,乔丹心中涌起莫名的感伤,她抱紧凉嗖嗖的肩头,叹了口气。晴纶棉的短大衣太旧了,明天去蓝岛买件新的。
  “你吃醋了?”
  一路上,小羊一直在抱怨这个月运气不好,前天又和小廖吵架了,他总是不说一声就把两个人攒的钱拿去投资,钱一甩出去就没有下文了。你看人家肖汉,不温不火的,找这样的男孩当丈夫最有安全感了。
  乔丹没有仔细听小羊的话,她何尝不想尝尝爱情的滋味呢?可那个人在哪儿蹲着呢?也许连他妈还没做出来呢!走在清冷的小路上,鞋跟敲打着地面,发出神秘兮兮的声响,使她想起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的话,“在巴黎、伦敦和纽约无数肮脏的角落里,每天依旧震荡着巫婆千年的呼喊:‘我怎么让他来爱我?’”咏物抒怀者乃痴人,悲天悯人者是疯子。呼吸着商业文明的空气,天才只能自作多情,干脆自己催眠自己,把那番感悟镌刻下来,留待下个世纪的人去解读。
  薄荷其实比自己更有才华,可她有做贤妻良母的机会。天才都是独行侠,因为他没有退路,孤独是他一生逃避不了的命运。
  “天才变成贤妻良母,这是二十世纪‘毁’人不倦的地方。”
  她的声音古怪极了,把小羊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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