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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的花像火像荼似的开遍了,衬在澄绿的叶子中,满铺在地下时,碧草像茵似的躺着,这一切,都现出了春的欢悦。蛰伏在一个长期的灰黑迷茫沉闷的严冬的巴黎人,都已厌倦了炉火的气息,在这时候美景的复活好像新生命的再来,因着婉转抑扬唱澈了天空的鸟声觉醒了。大家成群结队的往乡间去,或者是森林,或者是河边,或是古迹名胜,消这个价胜于黄金的春之假日。 居停蒲氏早些时就邀我在一晴明的假日,去访他们的亲戚老教士,是近着拉斐德墅的,我们还可游拉斐德墅公园。那天星期日的早晨我们在用早点后,就匆匆出发了,坐地道车直穿过巴黎城,再坐往乡间的电车,二小时的行程就到了。 太阳和暖的带着热意从车窗外映入,煤烟的气息,及人语的咿唔,这些,这些,都使我深深的感到旅行的欢乐与困倦,我的头软软的支着窗口,一任太阳的晒照,望着沿路的乡景往后消逝,我的心不禁也如风的吹拂。车的飞奔,要想将言辞来表示我欢迎这大地的苏醒,真不是易事呵,我惟有以沉默来赞叹了!露草的清芬与花的芳味,时乘风夺窗而入,沁人心底令人欲醉。 我们到老教士家,时已午后一时过了,他们正午饭初罢,我们因为热倦不饥的缘故,他们就以啤酒及糕点来请我们。我向不能饮,只是喝了几杯水而已。休息了一会,老教士与他的侄女── 一老寡妇──领了我与蒲氏夫妇去拉斐德墅。 我们先穿过一大街,才经一极大的建筑前去园中,那建筑如宫殿,老教士说这里面都存了历史上的遗物,并说这是十七世纪的建筑。 我们进园了,穿入树林中,树林高大的环抱着,绿荫交参,游人 都潇洒缓步的来往着。这所有的森林都是环着大园,然而走在森林下,向四旁远望,都感觉到是各个无限的别个世界,因着它的深远与曲折。 我们只走了森林的一角,绕过喷水池,沿着一别径出森林。许多妇人女孩休息在树荫下,结绒绳的,看书的……看了这样幽闲的情景,仿佛将烦闹的紧张的巴黎赶走在十万里外。法国人的对于公众娱乐的设备与关心,可以从各处的都有公园一层上见到的。不像中国人,有钱的拥着高厦大屋花园等等,关闭着不许闲人观看分享。贫苦的人只好永远的伏处在潮湿低矮的泥屋里,也永不能享一点自然的乐趣,更无须说到什么正当的娱乐了。 我们一路闲谈着话,并且随意的摘些野花。老教士絮絮不已的与我谈问,有些问题,不能令我回答,我只好微笑着。 他说中国的少年向一少女求婚,是否送以荷花的?接着又说北京上海的街道两旁种的都是什么? 经他这一问使我联想到中国的街道的不整洁,像我那故乡—带的南方村镇的高低不平的狭窄的石块路,北京城里城外的泥土路,无论是晴天或雨天,无论是步履或车马,都是难于行走的,我想在这里,中国人也消耗了不少的有用的精神。中国现在正值革新在一切革新的呼声中,似乎还没有听到注意这一层的消息。 老教士又问我,中国人何以将狗肉作为食料的?以我的经验我便立刻否认了这一事实。中国人普通不大爱狗,这是真的。然而我却从不曾在上海,在北京,在杭州,……这些大城市中看到有卖狗肉的铺子的。小城市中更不必说了。(在我的故乡,只听说那些做贼的乞丐才偷狗来杀吃的,不做贼的乞丐还不愿做这事。)我这样回答他时,他却绝不信任的又对我说,那是他在一个中国的医学博士,同时又是神学博士的一广东人著作中见到的。广东的吃狗与否,及中国人的以狗为食料与否,不是我所能研究的问题,我只根据了我在目下所到过的中国地方,却不见吃狗肉的。中国的地方太大。气候与物产,南北东西各是不同的,食料的取舍也因此而异,这是显而易见的。到过北方的南方江浙人,就很能明白的。至于广东福建的食品,在中国也大家知道是更不同些了。我想那位医学博士的著作,或者只是根据了广东的某县某地的一种特风吧,或者只是作为研究的引证吧。但一到外国人的眼睛中,却变成了以为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了。在这里,只要与外国人一交际,立刻感到一种困难。这种困难,或者也不妨叫它为直接侮辱吧。往往一般普通的外国人,他们总是用了那样又好奇、又鄙视的情绪来看中国。──便是比较有学问的,恐也很少逃出这例。他们一见到中国人,自然而然的会发出一种奇怪、猜测、研究的神情。然而使他们对于中国所以养成这样的观念;到底还要中国人自己负责的。报纸上的种种失实而又过于简单的记载,中国人向来就不关心这些,视言论可以若有若无,不足轻重的。小的一部分,那是留外的学生们的行为及待人接物上也是可给外国人的种种不好观念的,因为在他们外人眼中看中国的(或可说各别国亦然)学生不以个人来着眼,常常的,他们因为遇到了一个中国学生行为端正,有学问的,遂使他们对于中国也一变了观念;又,他们遇见了一个不大上等行为的中国学生,他们也就仿佛欲以此来断定全中国人都是这样的。这样,自然是错误的,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学生对于自己的行为,因负着数重责任之故,就不能不格外检点些了。至于像在著作上、文字上的种种,更比个人的行为等等牵动了更大部分,也就不能不更检点些了……这一类是常常浮在我心头的感想,那天不觉的又照例的想了起来。 夕阳红红的斜挂在树林外,我们才出了园,坐电车又换地道车,回到村中,满街的路灯,已迷离的透出光亮,在新月如钩之夜。 拉斐德生于一七六七年,死于一八四四年,是法国著名的财政家,一八三0年的革命中活动人物之一。对于他生平的逸事及稗史,这与世界上所有享受了名的名人一样,常常是很多的。据说他年幼时很贫苦的,为了想在银行中找一个位置,如仆役之类的事,终不能得。那天受了经理人的叱退丧气而退出银行时,他慢慢地踱在路上,诚不知应当找一点什么东西去慰他的老母在饥饿中的期望!可巧路中有一只被遗的旧钉,他便拾了起来。原来这经理人的屋正对着这条路的,一眼望见这被叱退的贫困少年,在半路中,分明是拾得了东西,不觉好奇地催侍者去追他回来。一问讯,拉斐德便以拾钉及自己之思绪说了出来。经理以其如此惜物,终于给了他一个位置,自然他很勤勉,渐渐升擢,后为此银行的总经理。 这拾钉一事不但流传在民间,还用了那法国人特殊的风趣的腔调记述在书本上的,老教士说。 拉斐德墅就名 Maison—Laffitte连园及大森林都围在内的,我们所走的森林之一处,往往从树林中透露出浅红色的墙尖角,音乐声也远远的送来,使人想象其正酣于跳舞。老教士每每用了感慨的不胜其怀古的心绪说:这些都是美国商人所买得的,或美国人所构造的消夏别墅,东一座,西一座,确是很多的。这个使人想到现代的美国,真是生有两只经济大手的巨人了,它的经济势力已经无往而不握了。我就想到中国,那些名胜山水好地,又何尝不是满布了这些美国人及别的外国人们的别墅呢。然而,毕竟还只是法国老教士的感叹吧。 (原载《国闻周报》1928年第5卷第3O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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