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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脸的时候,我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陌生的人,他开始审视着我。他的眼里充满了焦虑,他的并不连贯的动作,甚至,他的欲言又止的嘴巴,都在身体轻微的摇晃中变得凝滞,他张望的表情是空洞的,他的空洞使我的想象力益发显得丰富而神秘。我面对着镜子,镜子中的他以他的生命占有了我现在的生命,仿佛里面的那个人才是真实的。而外面的这具躯体,也许与被风干、孤伶伶地悬挂在镜子外面的物件相仿,做为陪衬。他在镜子里面打量我,我的打量分明不自在,我的一举一动没有能逃出他的视线,他的并不暧昧的眼神颇有几分呆滞,他显得有些乏味,乏味里又被另一些东西塞满。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但那样的眼神表明他并没有找到什么。
  我观看他的方式却成了他存在的手段。他甚至露出一丝冷笑来报答我的凝视。
  也许,只有在看镜子的时候,我才更清楚那个时刻的我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别人。譬如,从镜子中,我明细地看见自己的容貌,当我感到自己的衣服脏了,头发乱了或者胡子又长长了,那个时候我没有自己,我被公共化了,这个社会的行为惯例在暗中间接地影响了我,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人,这个时候我对镜子中的自己的判断完全受公共意识的影响,我上了其余人的当,他们对于我的印象又烙在我的感觉里。但是,有时候,我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容貌的变化,我从镜子中,只看到另一个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想和他说话。这个时候,我也许才真正地属于我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时常在镜子里把自己分割开来,我的眼睛被我放在意识的左上方,脸皮在右上方,而嘴唇却没有位置,这或许是我经常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吧。我是我自己精神上的个体户,我屠宰自己,出售自己,但均交易在我与自己之间。我以前一直过着他人的生活,而没有自我,即便与女孩做爱亦是如此,在做爱的情境之中,我只是觉得她想从我的身上唤回她自己而已。欲望一直沉睡在体内,只有把它拉出来,欲望才是存在的。而我,只不过置身于其中扮演了一个笨拙的道具。现在的情况是,我很少有机会被自己的欲望所打动,但有时候又被迫被其间接地利用。
  我总是一不小心就会度量自己在场景与时间中的位置或境况,我与空气、树木、动物、男人与女人、朋友、高楼、马路、天桥、我视线下的不停地移动的物件等等之间的微妙的关系,我没有任何形而上的价值取向,它们只是在我的想象中一闪而过。而夜晚与白天则像挡在我精神上的两面旗帜。我常常在白天闭上眼睛在夜晚睁开眼睛试图想搞清我自己,我要成为我自己,并且去掉蒙蔽我的面纱。而真实的我又在哪里呢?我去掉那一层属于自己发现的面纱,而那几层尚未被发现的面纱又如何处置呢?我可能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死去的我与活着的李晃他们构成了我生命的模糊状态。
  现在,在深夜的蝉城,我突然产生了往楼下砸酒瓶的念头,那种感觉是何其强烈,我喜欢酒瓶的破碎声划破寂静的夜空,然而我又知道,大街上现在空空荡荡,只有几条狗在那里来回转悠,几只老鼠也从地下水管道里偷偷地钻出来,它们不知道我的用心。它们甚至遗忘了拿着酒瓶的我,它们以不理睬我的方式使我孤立无助。大街上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它们使我无法入眠。
  我的嘴巴似乎在默默地发出一些微颤的声音,两唇合动之间偶然滑过的音符,连我自己也没有听清,像梦呓般的语无伦次,我无力地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废话。但是,不说废话,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对于我来讲,大概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了,我的沉默的天赋超过了言语的能力。夜幕下的大街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袒露在我的视线里,即使我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也能映现这座城市的部分场景:拥挤不堪的大街;庞杂的巨大人群;被汽车尾气严重污染的空气(夜幕下的灯光都是混浊的);闷热而漫长的夏天;像怪物一样遍地散布的立交桥(它建得极不合理,桥上是四个车道,下面的马路只有两个车道,像一只口袋的收束处,仍然导致了司空见惯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塞车情景);那些忙碌而疲惫的面孔……即便如此,我仍然对这座城市感到越来越陌生。我已习惯了依在窗户边自上而下地俯看外面的世界,虽然我站在十二层的高楼上,但我并不能对这座城市一览无遗,横亘在我面前的障碍物越来越多,与我小时候站在这里的视线目标背道而驰。
  笼罩在这座城市的声音越来越怪,越来越不真实。我听觉里能够容忍的声音也越来越少。沉寂的大街上有一种东西让我感到心头一阵阵地发紧,尤其是夜里十二点左右的光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这座离开地面的房间使我有机会在土地的上空悬置起来,我多多少少获得一些意外的感觉,以致常常在心里不得安宁。现在的心情是复杂的,一种近似于害怕、恐惧的感觉经常在这个时刻光临我的心境。但以前的害怕、恐惧是有限度的、有所指的,它能使我知道自己害怕的理由,狮子、老虎的吼叫是令人害怕的,因为它会危害我的生命;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亦然如此,也因为我们知道其中的奥秘。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的害怕是莫名的,深夜里的大街上的喧嚣声,建筑工地上响起的尖锐的电焊声,菜场里的乱七八糟的声音,百货大楼里被搅拌的声音,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气味,都会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但这种不安只能令我皱起眉头,却又说不出那种烦乱的具体所在。
  月亮升在半空,孤伶伶地挂在那里并不使我感到特别,因为在它的旁边,我视线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看它的感觉与在乡村里截然不同,在都市里再也不会那种澄澈的心情去看月亮了。相反,我根本没有心情观看都市里的月光,我很少在月光下推开窗户看外面的夜景,我害怕看见灰白的月色映在昏暗的路灯下面,那种惨淡的颜色是最令我心头发怵的。我倒喜欢漆黑的夜晚,路灯下的我是最自由自在的,只有灯光在大路的两旁,笔直地穿过我的视线,我不喜欢的一切均逃过了光的照射,我的不安也暂且被隐藏起来,藏在了光以外的黑暗里。
  这个有月光的夜晚,使我又不得不返回端坐在床沿,用仇恨的眼睛与恶毒的念头与世界对话,我依稀觉出世界也不敢出声了,它以它现在的沉默向我妥协。可是,我还是无法入眠,我在床上辗转返侧,我觉得自己飘起来,在上升,游离,我的尸体僵卧在那里,我甚至觉得那具尸体不属于我,可它是热的,也许,只有冰冷的才不属于我……喝一口水吧,虽然不渴,但喝上一口,更能镇定自己,更能更好地想象大街上的形状。现在,我的想象力在这座腐蚀的城市的散发着馊气的街道上穿行,我想遇上一些我想遇见的东西。我的一些朋友们,现在,你们在哪里?在甜蜜的梦乡?在女人的怀抱?在南园3舍?在广州路、鱼市街还是钞库街?在围棋中还是在麻将中?在哪里我怎么想象不出。我的一些额外的感觉,为什么在现在跑得无影无踪,为什么我此刻如此茫然,为什么对这一切我无法做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判断。看来我多么有限、无聊啊。
  我张大了嘴巴想放声说话,然而,憋闷了一晚的我已陷入失语状态,我知道自己现在再怎么用力,也不会说出响亮的话来,我拿起那个没有瓶盖的酒瓶,紧紧地握在手里,紧紧地,紧得直想把它压碎。我憋闷着坐在那里,难受地做着这一极不生动的动作,我的脸胀得通红,我的身体微微地显得有些摇晃。过了一会儿,我再也忍不住,我突然站起来,快步地走向窗户,我狠狠地把酒瓶朝下面的马路上砸了下去,一阵尖锐的玻璃的破碎声很快从地面上传来,使我感到一阵愉悦的感觉迅速地从耳朵传到心里,我久久地体味着,体味着那还没有散去的盘旋在脑海里的声音,体味着马路上破碎的玻璃片在汽车的压迫下发出的一些更为尖细的声音,那种声音不停地在我的体内穿来穿去,我沉迷在这种声音里,显得格外地安详起来。后来,我慢慢地睡着了。凌晨两点,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别人都不相信是我杀的。我去派出所自首,没有人相信我,他们睁着莫名其妙的眼睛看着我,都以为我疯了。可我失望极了,我真的杀了那个人。只不过尸体找不到了,连我自己也忘了丢在哪儿,只要我说不出隐藏尸体的地方,他们就不再相信我。瞧!这个梦里的世界,荒谬得离奇,我气得又从梦里醒来。
  疏远现实的嗜好使我贪婪地沉迷在我前面与后面的虚空的意识中,像潜水员潜行在海底,深渊里的快乐与恐惧是相辅相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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