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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玛利亚制衣总公司经理助理钱学平倒退着用后背拱开经理办公室门,将怀抱的需要经理过目的文件放到办公桌上,抻了抻压皱的西服袖。精明强干,注重仪表,是他一贯的作风,何况他生就一副白面小生的坯子。
  他望着积压在桌上的文件,露出犹豫不决,抓起电话,拨了两个音,又放下话筒,心想昨天经理明明从这里走的,驾车去了法院,可在法院里又没见到经理,后来审判长只好宣布更改开庭日期。整个下午和晚上,他询问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经理的地方,回答都是没见到经理。他动员了朋友帮助查寻,折腾了一个通宵,后来连国家安全局的关系都动用了,天亮反馈回的还是令人失望的消息。经理的突然失踪引起各方面的猜测,因为他是商界名人,又正牵涉到一宗众所周知的、与港商间经济纠纷案,而港澳黑帮最拿手的好戏就是让当事人不知不觉地从地球上消失。朋友们一致认为,经理郭永晟前景不妙,应立即报警方。
  钱学平再次拿起电话。这次,他拨通110。电话拨通一瞬间,他两眼发直,张大嘴说不出话来,看着办公室被推开的门口——
  郭永晟正站在门口,头发散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挂着血丝,西服揉成一团,领带似个不遵守校规的调皮学生脖子的红领巾……
  “您这是……”钱学平放下电话。
  电话在他刚放下的同时连续地响起来,他又拿起电话,对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忙解释是拨错了号码。“你找死呢?!”对方在电话那一头粗暴地叫。他放下电话,忙上前搀扶郭永晟。
  “一言难尽呀!”郭永晟将手中的单喇叭收录机扔到办公桌,发出重闷的一声。玻璃板被砸裂一道缝。
  “这是什么玩艺?”
  “线索。”
  “是三洋公司老掉牙的型号,二十年前还时兴。”
  钱学平摆弄了几下收录音机,丢在那里。
  “这些都是需要处理的?”郭永晟坐进老板椅里,他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桌上的文件。
  “有一些我已经处理掉了,对方急需回复。”钱学平沏了一杯茶,递给郭永晟,“是老孙签发的,他好像越来越重视他的权力。”
  “神经病一个!”
  “您这是掏谁家鸡窝去了,成这模样?”钱学平看经理一股劲抚摩伤口,关切地问。
  郭永晟抽着烟,仰在老板椅里,长叹道:“恶梦!简直一场恶梦!你肯定说我在瞎编,可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刚从恶梦中走出,在喘歇一口气。然后,恢复成平日讲话的样子,回忆,“我从这里开车直奔法院,在那儿想给车调个头,出来时候方便些。我正打调头往后倒呢,一个女的突然就冲着我的车来了,我赶紧踩刹车,已经撞上了,撞得还挺重,咚地一声,我心说这回崴了,一场经济官司还没打呢,又摊上一场人命官司。我跳下车往车尾走去,还没等我走到呢,嘿,那女的从轮子底下站起来,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我再一瞅,原来后边还有人追着呢!我的车身长,正好拦住路,他们想从我车上踩过去追,那我哪能干呀,何况是一帮工商税务,那股劲蛮不讲理,我当时就不干了,揪住他们让他们赔我车,他们非但不赔,见那女的逃远了,非说我跟那女的是一伙的,故意包庇放走她,说着就要往公安局带我!我火啦,你们踩了我的车不说赔礼还诬陷好人,我怕什么?走就走,跟他们到了分局,我才不怕呢,你横我更横!他们说早就盯上我了,让我坦白交待非法生产录音录像带的黑窝,承认非法销售牟取暴利偷税漏税。这一说倒把我给弄蒙了,我当然不能承认,问题是我真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就拿出看家本事动手,我说你们将承担打人后果,这么一说他们打得更凶了,说不打好人,手指上都套着钢圈儿,专捡皮薄骨头多的地方打。我一看要吃亏,忙说我是市劳模,全国五一奖章得主儿,当时我的公文包全忘在车里了,身上没证件。他们一听,打得更狠了,说我是骗子,拳打脚踢,我提出打电话与这里联系,他们根本不理,还说我妄图与外界透风,折腾了一夜,天快亮时,我实在熬不住了,就他们说什么我答应什么,反正不承认跟那女的是一伙。后来,他们把我扔到笼子里,连口水也不给。”
  “是那种只能站着不能倒下的笼子吗?”钱学平插嘴。
  “只有办公桌四分之一大吧,站着都转不开身。眼看着我就挺不住了,他们带来个男的,让他认我是不是一伙的。我当时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胡说,我不是怕别的,你想想,他们根本不讲理,要是这男的说认识,我就卷进去,公司里这么一大摊子,姓薛的又找上门来打官司,我再不在这里,你们又不知道我去哪儿了,我当时紧张得眼珠子都冒出来了,瞧着他,只等他张口。还好,他看了看我,说不认识,总算有个人证明我是无辜的了。他们大概也打电话调查了我,证实我的身份以后,说搞错了对不起,又警告我说到外边不许说在里边挨打的话,我当时火就冲上来了,恨不得捏死他们,想想还是算了,跟衙门里还能讨着什么公道?既然放了,就赶紧着走,再折腾还是自个儿倒霉。临走,他们把它还给我,说以前把它当成了罪证。这是被撞那女的丢的。”
  “你不是嫖去让人给打了吧?”钱学平还是不相信。
  郭永晟不免苦笑,说:“我早晚要找到这女的,跟她算账!”
  “我看你还是消消气,先洗个澡,休息。”
  “咝——”郭永晟用手绢捂住被打肿的眼,手绢已经被不停涌出的泪水浸湿。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行,我还是先把公司里的事务处理掉,要不然也不安心。”
  “厂里没什么事,那批做夏装的绸布已经运来了,连同外商的料样儿一块发到车间里。”
  “法院里怎么说?”
  “过三天开庭。”
  “见到薛仁义了?”
  “见到了,还请来个律师,听说是个挺有名气的律师。”
  “就是把阎王殿的判官给搬来也没用,在这条道上,他永远不入门。”
  “那审判长可够横的,你没赶上,训我们跟训龟孙似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怀疑姓薛的进了贡。”
  “他没这个必要,他以为他准能赢呢!”
  “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妙,这次可是来者不善。”
  “多谢忠告。”郭永晟开始用一只眼睛翻阅文件,说。
  午后,阳光灿烂的街巷里偶尔响过一两声鞭炮,鞭炮的碎屑随风飘散,撒落在墙根处的残雪上。
  郭永晟带着钱学平和律师准时到达区人民法院,看见薛仁义一行早已等在屋檐下,一个个面带临战气氛,他们互相照面,却没打招呼。
  法庭设立在一排涂了黄油漆的木结构活动板房里,每个门的门口都挂着“第X庭”的木牌。
  等了一会儿,美术出版社的孙社长也带领助手赶来,热情地与双方打招呼握手,使得郭永晟这里感到很尴尬。主持开庭的三个法院人员抱着文件和热水瓶出现,谁也不理,径直走到“第三庭”门口,打开门锁。
  三拨人排着队进屋。屋内摆着几张木桌,几条板凳,水泥地上丢着烟蒂,正面墙上悬着泡沫板雕刻的国徽,在窗户缝钻进的寒风中,国徽轻飘飘悠荡着,发出空洞的响声。书记员看上去十分年轻,大概刚刚分配工作,用废报纸认真地擦去桌椅上的尘埃,摆上一应办案用品,审判长和审判员坐上去。三张面孔看上去都是心不在焉的。
  原告被告依次入座后,审判长操着烂熟的专业用语宣布开庭和答辩程序,声称此案系区法院受理的首例港方产业主诉港侨与内陆合资企业产权纠纷案,双方必须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条例,服从法庭规定,不得喧哗。审判长约四十开外年纪,颧骨突出,凹目机警,口齿麻利。而后,原告申辩起诉理由——
  “尊敬的法庭主持先生,”薛仁义起身,朝台上鞠个躬。审判长摆摆手,让他坐下说,“如起诉书正本所诉,恕不多赘。我起诉郭永晟用诈骗手段骗取资金,伪造合同,侵吞他人财产,其根据一:当时由甲乙双方签定投资合同,甲方郭永晟所代表顺成电子技术开发公司,此公司实际上在签合同前已不存在。乙方是香港惠康纺织技术交流中心,即我所在公司。在我方资金按合同调入对方账号,当时使用的是顺成电子技术开发公司的上级公司,顺成集团公司的账号,钱一入账,顺成集团公司便宣布亏欠过重破产,至此,我方投注的资金实际上落在了郭永晟手中。我为什么不在这里起诉顺成集团公司经理鲁婷婷呢,因为我还没拿到确实证据,再者合同书上签的是郭永晟名字。这一条非常重要,望法庭对顺成集团公司的倒闭给予调查。
  “其二,郭永晟拿到这笔资金,立刻摇身一变,亮出他侨民的招牌,联系了本市美术出版社,以合资方式兴办起玛利亚制衣公司。请法庭注意,他在这里从公司的名称到各合作项目,基本原封不动地,启用了原来合同,使用了偷梁换柱的障眼法,他利用我对他的信任和权力委托——关于双方分工这一点我还要在后面详谈——谎称更改合同,挑选我在海外难归的机会,以个人名义与出版社签定合同。之后,我每次来他都安排我住进高级宾馆,以种种借口断绝我与出版社方面面晤,只报喜不报忧,用假相蒙蔽我,逐步完成他蓄谋已久,不花一文钱投资兴业的目的。
  “三,玛利亚公司开业,我按合同进驻接管,郭永晟见再难搪塞,忽然翻脸不认账,不准我过问业务情况及人事安排,甚至扬言是他一手操办的公司,他是港方投资人,对我和过去的情况只字不提,造成外界只知道他不知道我们,这种经商道德可谓败坏之极,在任何国度都会遇到抵制,绝不允许!更恶劣的是,他私下提出给我一笔合作费,确切地说是十万港元,让我滚蛋,不然就派人干掉我,这已经到了明目张胆拦路抢劫的地步!
  “四,事情发生后,我立刻报案港属警方,请求他们给予调查帮助。结果是,郭永晟系无业游民,靠打零工度日,无分文财产注册,莫说投巨资到大陆建设。我想请郭永晟回答法庭,他的资金源于何处?我的话完了,谢谢。”
  薛仁义坐下时没忘了鞠躬。沉静。风咣咣地摇撼着窗户。周围目光一齐投向郭永晟。郭永晟扬起脸,面对法庭,手绢捂住一只眼,岿然不动。
  “双方签定的合同书带来了吗?”审判长问。
  薛仁义双手呈上台同书复印件,说:“甲乙方责、权,立项俱在,请过目。”
  审判长接过合同书,戴上眼镜。郭永晟受创的眼睛一阵阵疼痛,虽然出发时请医生打了一针杜冷丁,但情绪波动刺激着眼睛,泪水潸潸,浸湿手绢。他在余光里睨见一旁的孙社长,孙社长脸上隐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表情。
  “原告。”审判长将合同书传给审判员,摘下眼镜在手里玩儿。“根据合同记载,你与郭永晟大致这样分工了,筹建初期,他负责国内建设,你等完工以后进驻?”
  薛仁义斟字酌句,点点头,说:“可以这样分。”
  审判长将目光投向被告席,说:“被告,对于原告的陈述,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无话可说,一派胡言!”郭永晟脸涨成绛红,连头发都在随之抖动。
  “注意,这是法庭!”审判长投以冷目,警告。
  钱学平,孙社长,律师,包括原告席上的目光,皆惊讶地投过来,人们屏住气,不明白平日里翩翩持礼的郭永晟怎么会一下子暴躁如雏。
  “无理取闹!无稽之谈!!无事生非!!”郭永晟胸膛一耸一耸地怫息,提出抗议。
  “你可以申诉理由!”审判长再次警告。
  郭永晟做出不堪忍受的神情,一只眼翻上天花板,克制着,然后说:“既然如此,我就回答提出的问题。”
  众人屏息等待着,瞧着郭永晟。
  “首先,我没跟薛仁义签署过任何合同,也没在香港跟他有任何交往,只是一般的认识。”
  薛仁义愣住,仿佛被子弹击中,神色失措地看向律师,又看向审判长。
  审判长看见薛仁义从公文夹往外拿东西,抬手示意其平静,对郭永晟说:“继续讲。”
  “第二个问题似乎很富有科幻情趣,我用自己的钱做生意,以我的名义签署合同,这是众所周知的,忽然今天这钱不姓郭姓薛了,不滑稽吗?”
  “能证明你的资金来源吗?”审判员说。
  “不错,我曾在顺成公司供职,以港方身份在厦门湖里工业区生产经销电器产品,使用的是国内账号。”
  “是顺成公司的账号?”
  “我使用下属子公司账号,单独成立金融。”
  “全称?”
  “顺成电子技术开发公司。”
  “那家公司早倒闭了,连根人毛都找不到,账目全销毁了……”薛仁义忍不住,插嘴道。
  “没让你发言,你坐下!”
  薛仁义嘴里咕哝着,不情愿地落座。
  “往下讲。”
  “第三个问题,我认为有谋图他人钱财之嫌。我是曾经接待过他,他找我希望能入股玛利亚公司,我的接待完全出于礼节。看来我错了,这种好意反成把柄。原因何在?只有一条,我拒绝了他的要求。”
  薛仁义脸色垩白,瞠目结舌,频频投目请示审判长。审判长却只做不见,让郭永晟继续往下讲。
  “最后一点属于恶毒中伤,反映了薛仁义人品低劣,我认为在法庭不值一提。只要我没于违法乱纪的活动,我的钱,我愿意怎样就怎样,是我的自由。您同意吧,法官?”
  审判长不动声色地看着郭永晟,一段沉默里,两个人的目光对峙着,郭永晟不再往下说。
  薛仁义已急不可待,站起身,将一叠照片送到台上。三个法庭人员每人分了一叠照片在手里传阅。
  “完了?”审判长抬起脸,问。
  “完了!”郭永晟像个商场上初出道儿的青年职员,盛气凌人。
  “原告律师有什么可说的吗?”审判长问。
  原告律师一直做出城府颇深的沉默状,双手抱在胸前,微眯眼角,听着双方唇枪舌剑。此时为之一振,手掌心向脑后捋了捋杂白毛发,不急不怠地说:“想必这些图片资料法庭已见到,我想请审判长出示照片,看被告怎样解释,然后再谈我的看法。”
  审判长点头认可,选出一张,翻过来,对着郭永晟——照片上有薛仁义,郭永晟和一位穿黑色晚礼服的女人,三个人举杯相邀,前景是山珍海味,背景是酒店。
  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期待着郭永晟回答。
  郭永晟一目僵直,牙齿得得磕打,喉咙间的一口气上下滚动,看着暗暗得意的审判长,又看向孙社长,泄气样叹道:“你们,难道,都相信?”然后藐视地看看薛仁义一伙,说,“当年四人帮,把天安门城楼上一排国家领导人的脑袋换来换去,采用的就是这套把戏!”
  “可这上面有日期。”审判长指点照片的下角。
  “我还可以让它上面的日期消失。”郭永晟反讥。
  “我们会拿着它到酒店去验证的!”审判员说。
  “我建议你们去问问这照片上的其他人,看她怎么说?”
  “他们是一伙儿的,女的叫鲁婷婷。”薛仁义打断郭永晟说。
  “我还可以断言,他们在伪造证据时,已经把酒店里的关系疏通好了!”郭永晟针锋相对。
  “我要求发言。”一直缄口不语,坐在郭永晟身旁的被告律师举起手。审判长看了看他,允许讲话。
  “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明确一点,那就是这次开庭的主题,抓住主要问题展开辩论,与主题无关的次要问题暂且放一放,主要问题解决了,次要问题也就好办了。那么什么是今天的主题呢?我认为那就是,到底是谁享有玛利亚制衣公司港方投资权和经营权。也可以说,是产权。据调查表明,筹建玛利亚服装公司初始,就是郭永晟先生作为港方代表,与本市美术出版社签订的合同。合同经过市里批管机关的正式批准,履行公证,手续完备,生效后协议双方权益均受国家法律保护。另一项调查表明,双方在执行合同的过程中,没发生任何分歧争执,现公司已投入生产运转,一切正常,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经济上的效益。然而,忽然冒出了第三者,对生效合同提出否定。这里面有几个动机值得注意,首先是对国家利益,我认为这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的蔑视和挑战……”
  “有你们双方签定的合同书吗?”审判长没心思再往下听,问被告席这边。
  郭永晟瞧一眼钱学平,钱学平已经起身递上合同影印件。郭永晟捂住一只眼,不堪痛苦的样于,他看出孙社长从坐在被告席上,便有一股焦躁个安的情绪,总想离开。
  审判长翻阅合同时,原告律师再次申请发言。审判长抬了一下手,示意可以。原告律师端着架子开始说:“以我所见,被告律师在这个时候提出产权问题未免过早,有转移视听,蒙混过关之嫌。不错,答辩是应该围绕中心问题展开。那么,什么才是问题的核心要害呢,开宗明义,首先应搞清郭永晟的资金来源,如果投资来源有问题,并查明是违法的,那么下一步产权所属问题便根本不存在了。所以说,应该先澄清这五百万港币划归谁账下,正如古人所云,‘蛋之不存,鸡之焉有?皮之不殖,毛之焉敷’。本人还有一点建议,案涉顺成集团公司账目,应该传鲁婷婷和顺成公司财务总监到庭,列席被告。”
  “完了?”审判长没等原告律师话落,抢先打断,带着拒人的口气。原告律师看了一眼被告律师,大概想到原告律师发言时的下场,主动不说了。“完了我就说。”审判长放下合同书,摘掉眼镜在手里玩儿,“合同乙方?”
  “在。”孙社长站起来。
  “坐下。作为这份合同的乙方,你知不知道这档子事?”
  “从没听说。”
  “也没听说顺成集团公司与港方签合同的事?”
  “一概不知。”
  “那么,我想听听你,作为被告的合作者,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孙想了想,目光瞟过郭永晟,又瞟过薛仁义,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我很头痛。我们出版社几百大活人,都等着公司开张点钱呢!我身为领导,首先考虑的就是我方的利益,有害于我方利益的我是绝不能干,也请在座的各位理解。我认为,经过政府审核批准的合同有它绝对的权威性,不应视为儿戏,应尽量保护。而甲方作为被告,应积极配合法院澄清事实,真的假不了,假的也成不了真。原告也应保持冷静,在法院做出判决前,不得扰乱公司里的正常工作和生产,影响甲乙双方的合同履行。到底谁该拥有这份产权,相信法庭会有个公允判决。我再重申,我的态度建立在我方利益的基础上。这就是我的意见。”
  审判长脸上一丝奸笑,说:“完了?你还不如不说。”
  孙亦笑笑,嘟囔:“是你叫我说的,我才不愿意往里掺合呢……”
  审判员打了个哈欠,取出烟来,递给审判长一支,点着时奚落孙说:“你完全可以改行到我们这里来。”
  审判长不再提问,抽着烟,瞧着窗外摇晃的树枝思考,不时用眼角瞄着郭永晟,说:“被告,在香港的居住证带来了吗?”
  郭永晟捂住眼睛,抬起头,钱学平忙说:“请您稍等,我这就去复印一份。”
  说罢,起身离去。
  “被告在香港以什么为职业呀?”
  “做贸易。”
  “哪些方面的贸易?”
  “很广泛了,除了军火人口,几乎碰上什么做什么。”
  “家有几口人?”
  郭永晟笑了一下,竖起一根手指。
  “王老五?”审判员问,“有过婚姻吗?”
  郭永晟不屑一顾地摇摇头。
  “与鲁婷婷之间——”审判长斟酌了一下,才问,“近来还有来往吗?”
  “有,很少。”
  “原告声称签合同时鲁婷婷在场,并持汇丰银行支票,你怎么解释,要想好了回答。”
  “我不愿重复我说过的话,请法庭调查。”
  审判长目光,在每张脸上划过,思考着说:“被告,我在这里转告你,因你涉嫌此案,在结案之前先暂时封冻你在银行的资金,待案结束再解冻。公司资金审批权暂时移交出版社财务部门,大宗资金流动必须通知我们。”
  郭永晟连连应诺,说:“我没意见,只希望法庭尽快审结此案,不要给国家造成经济损失。”
  钱学平气喘嘘嘘回来,将复印好的证件交给审判长。
  “你是经常出入边境了?”审判长将证件还给郭永晟。
  郭永晟怔了一下,脑子里揣摸着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出入境带东西还有规定吗?”审判长问。
  “您问的什么?”郭永晟谨慎回答。
  “比如家电,衣服什么的?”
  “嗯。”郭永晟脑子里还在防备着审判长兜圈子提问。
  “烟酒呢?”审判员问。
  “酒可以带,烟只许两条,够自己抽的,多了不许。”钱学平替郭永晟回答。
  “你也经常去香港?”审判长问。
  “去过,但不常去。”钱学平说。
  “听说衣裳只让带三十件,多了扣下?”书记员问。
  “哪里?私带大宗衣服入境的多了,拿到广州摊儿上去贩。”孙社长加入,看了一眼郭永晟。
  “听说带衣服得凭商店发票?”审判员问。
  “这倒有可能,不过这很容易,发票是骗人的。”钱学平说。
  这些人议论时,郭永晟一直退到一旁,用手绢捂住眼睛;他看见审判长暗地里盯着他,他故意不理睬审判长。
  “怎么了?”审判长问郭永晟。
  “刮进个沙子去。”郭永晟回答。
  “别老揉,到医院用蒸馏水冲一冲就会好。”审判长建议。
  “这倒是个好办法……”
  “千万别买那种打大包的衣服,有爱滋病毒!”一伙人围绕着国家现定携物入境的话题展开争论,薛仁义也加入进来,谈了夹带规定以外的非法物品入境的经验体会,薛仁义的律师还讲了他在香港办案的小笑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审判长看看手表,说:“今天就到这里了,你们都回去吧,什么时候再开庭等候通知。”
  “喂喂,等一下,你们几个过来,看看,没错的话在这里签上名字!”
  一群人往外走时,书记员对着他们说。
  把律师送回家,归途上钱学平开车,郭永晟倚靠在后排,钱学平说:“行呀郭总,下界金鸡百花奖我死活得给您拉几票。”
  “后半场没演好。”郭永晟疲劳的样子,说。
  “挺好,又老实又憨厚,还是个犟脾气,认死理。”
  “你认为他没看出来?”
  “他看出来了?”
  “肯定,这老家伙比咱们更理解角色,干这行他见得多了。”
  “我没说错吧,老奸巨猾!”
  “而且刚愎自用,关键是他是审判长,掌握着生杀大权,他可以任意使性子,让咱怎么着咱就得怎么着,对付这种人就得让他超限度的发挥自己,让他自己给自己造成错觉,把观察对方的角度扳到一个误差的位置上。就像狐狸与狗,狐狸在逃避狗的追猎时,总是把比身子还大的尾巴晃来晃去,造成狗的错觉,左右扑空,自己得以逃生。”
  “那么下一步呢?”
  “慢慢来,这是条大鱼,引它上钩需要有耐心。”
  “姓孙的小子可不够地道!”
  “是呵——”郭永晟叹道,“我看出来了,可目前还得利用他,为了公司。”
  车开到郭永晟下榻的东方大酒店门口,郭永晟下车,钱学平换了自己的轿车回公司。
  郭永晟拖着步子回到总统套房里,闻到了那股淡雅的法国香水味,顿感到经历了一场搏杀后恹如大病,倒进沙发。血液在脉管里急剧奔涌,在他闭起的眼幕上,幻生出各种追杀的血淋淋场面……
  电话铃响起来。
  他闭着眼睛,保持着躺的姿势,摸到话筒:“喂!”
  “喂,”是个女人声音,语调缠绵,说,“鸟归巢了?”
  郭永晟停顿住,听着话筒里在说:“我知道你刚回来。我不敢敲你的手机,怕你还没完。我每隔一会儿就往这里打一次,喂,薛仁义怎么说?喂,喂喂!”
  他咳了一声,手捂住话筒,捏起嗓子,挑了最拿手的唐山味说:“找谁呀——”
  “喂?你是谁?”
  “你找谁?”
  “找郭总!”
  “请问你是哪儿呀?”
  “狗场!”
  “他出去了。”
  “去哪里?”
  “不清楚,找他有事吗?”
  对方沉吟,问:“你哪位?”
  “我是法院的,找他调查公司里的事,需要留话给他吗?”
  对方支吾着,挂掉电话。
  郭永晟躺在那儿,一只眼睛流着泪。偶然,瞥见了沙发脚下丢着的单喇叭收录机,他看着它;空气里传递着远处街道的嘈杂。他盯着它,看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伸出胳膊,揿了一下键钮。他看见小玻璃窗后面的磁带转动起来,发出沙沙声,还有咔啦咔啦的零件磨损声,接着,一个女人的歌声传出来。
  他仰靠在沙发扶手,静静地听着美国黑人女歌星惠德尼·休斯顿的《至高无尚的爱》,歌声如诉,却难以解脱他心中的孤独与苦闷。昏昏沉沉间,他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个被车撞倒的女人……
  女人逃跑时回过头,脸上带着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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