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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吴市


  村落渐渐稠密,路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在远方的晨光中一会儿闪出一角湖水,一会儿又不见了,走过一程,湖水又在另一个远远的地方出现。子胥自己觉得像是一条经过许多迂途的河水,如今他知道,离他所要注入的湖已经不远了。他心里盘算着,若不是在下午,必定就是晚间,一个新兴的城市就要呈现在他的面前。
  刚过中午不久,他就遇见些从市集归来的人,三三五五地走着,比他所期望的早得多,忽然一座城在望了。他又低着头走了一些时,不知不觉在空气中嗅到鱼虾的腥味,原来西门外的市集还没有散完。地湿漉漉的,好像早晨落过一阵小雨,这时阴云也没有散尽,冷风吹着,立刻显出深秋的景象。郢城,他久已不见了,无法比较,但是比起郑国和陈国的首都,这里的行人都富裕得多,人人穿着丝棉的衣裳,脸上露着饱满的笑容,仿佛眼前有许多事要作似的,使这座城无时无刻不在膨胀。子胥正以他好奇的眼光观看一切,忽然听到一片喧哗,看见在不远的地方聚集着一堆人。这些人围拢在一家门前,门前站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那男子满脸怒容,发出粗暴的声音说——
  “放着眼前有一片空阔的广场,你们不去摆你们的摊子,偏偏摆在我的门前,摆完了又不替我打扫,在白石的台阶上丢下鱼鳞虾皮就走了,弄得我的房里充满了腥气!”
  他这样喊着,并没有得到回答,四围的人听了只是嘻嘻地笑。这无异于在他的怒火上加油,他的牢骚越发越大:
  “我住在这里,本来是清清静静的,不想沾惹你们,天天早晨打开门,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但是几年来,城里不知为什么容不下你们了,在我的四围左盖起一所房子,右盖起一所房子,把我这茅屋围得四围不透气。我住的本来是郊,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郭了。我当然无权干涉你们,但是你们真搅扰我。一清早就有女人们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外国歌,那样不自然,像是鹦鹉学人说话一般;晚上又是男人们呼卢喝雉的声音。弄得我早晨不能安心研究我的剑术,晚上不能睡眠。你们这些人——”
  他的憎恨使他的语言失却理性,大部分的人还是嘻嘻地笑。但是住在近邻的几家人有些受不住了:
  “你这自私的独夫,我们在晚间消遣解闷,干你什么事?
  难道因为你住在我们的近邻,我们就不作声?”
  “你们这群败类,”他的愤恨促使他说出更粗野的话,“你们就和这些腐烂的鱼鳞虾皮一样腥气。”
  这句话激怒了群众。“他侮辱我们!”“他骂我们!”“我们要和他到官府去解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有的向后退了两步,有的又挤上前,这人看着这群人的激动,便挽起袖子,他的两只胳膊上露出来两条纹饰的毒龙。当他拔起他腰间的匕首时,四围又是一片暂时的平静,平静中含着一些悚惧。正在这瞬间,门内走出一个老太婆——
  “专诸,进来吧!你又在闯什么祸?”
  那人听见母亲在门内呼喝他,他的愤怒立即化为平静,把匕首插入鞘中,向人群投了一个轻蔑的眼光,走进去了。
  众人望着专诸走进门内,人人的心也都松下去。等到专诸的家门紧紧关住了,才有几个人用一句轻薄的话遮饰他们当时的恐惧:
  “这人这样顺从他的母亲,看来也没有多大本领。”
  同时又是一片轻薄的嘻笑。子胥在一旁看着这幕剧,心里有些惊奇。他从那老太婆的口中知道,这个“人的憎恨者”叫做专诸。他想,这人最初一定是与世无侮,在郊外盖下这座茅屋,和他的母亲过着平静的生活。他并不寻找纷扰,但是纷扰找到他的门前,当年的郊变成今日的郭了。那些卖鱼卖虾的,呼卢喝雉的,唱外国歌的……从早到晚在搅扰他,使他不能清静地生活,如今他不能不愤怒了,这愤怒,谁能平息呢?只有那四围是和平围绕着的老母,因为他多少年平静的生活都是和他的母亲一同度过的,所以平静也永久凝集在他母亲的身上。——子胥想到这里,林泽里的茅屋仿佛又呈现在他的面前,他想,那个楚狂一定还和他年青的妻过着平静的岁月,但宇宙间没有不变的事,一旦那林泽开辟为楚王的猎场,楚国的贵族在他的四围建筑起一座一座的别墅,也有些女人不三不四地唱些外国歌,也有呼卢喝雉的声音搅得他不能安眠……他会不会摇身一变,变为今日的专诸呢?他觉得,楚狂变为专诸的日子一定也不远了。
  子胥立在街头沉思时,那群人早已散开了。街上越来越寂静,他也越想越远。看着专诸门前的鱼鳞虾皮忽而化为林泽中的麋鹿雉鸡,楚狂的藜实袋里也忽然会露出明亮的匕首,而楚狂的妻与专诸的老母忽然融合为一个人了,——宁静而朴实的女性。
  有人在拍子胥的肩,使子胥吓了一跳,这对于他是多么生疏,他久已不曾经验过这肩上的一拍了。他悚惧地回转头来,面前是一个久已忘却的面貌,他端详一些时,才认识出是少年时太学里的一个同学,以研究各国的国风见称,后来各自分散,彼此都已忘记,不知什么样的运命把他送到吴国来了。那人望着子胥,半惊半喜地说:
  “我看你有些面熟,我不敢认,你莫非是精于射术的子胥吗?你怎样也会到这里来呢?”子胥还没有回答,那人接着说,“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这里的同乡并不少;我在这里教音乐,你知道,一个新兴的国家是怎样向往礼乐……”
  子胥不愿意遇见熟人,他听了这话,面前好像又看见有一片污泥,同时他想起方才专诸所骂的外国歌,必定是这类的人给传来的。那人不管子胥在想什么,却兴高采烈地说下去。
  “你来了真好,这里也有同乡会,自从申公巫臣以来,我们楚人在这里都很被人欢迎,不管是文的,或是武的。你知道吗,一个新兴的国家是多么向往礼乐!我还记得,你的射术和剑术都很好,你不愁没有饭吃。我除却教授音乐,还常常作几章诗刻在竹板上,卖给当地的富商们,他们很愿意出重价呢……
  “前些天还来了一位同乡,据说他研究过许多年的梼杌,他在这里一座广场上讲齐桓,晋文,秦穆,楚庄称霸的故事,说得有声有色,招来了许多听众。每个听者都要缴纳一个贝壳,坐在前排的一个大贝壳,坐在后排的一个小贝壳,讲了几天,他背走了好几口袋贵重的贝壳……
  “你知道吗,在吴越的边境上还有许多野人,他们是断发纹身的,发断了的确不好看,但是身上的雕纹有些的确很美丽呢。我们可以把这些雕纹描下来,还收集一些他们的用具,带到城里来给大家看看,从这上面也可以赚不少的钱……
  “谁说时代乱不容易找金银呢?金银到处都是。”
  子胥听着这些话,真是闻所未闻,好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他无法回答,只是由于那人夸奖他的射术,他忽然想起一个精于射术的朋友,这人在许久以前就离开了楚国,听说到东方去了,他倒想趁这机会打听打听这人的下落。他说,“我的射术和剑术早已荒疏了,这时我却想起一个精于射道的朋友,不知他是不是在这里?”
  那人愣了一下,立即说道:“你说的是不是陈音?”
  “是的,——是陈音。”
  “陈音几乎和我是同时来的,现在到越国去了。从他那里我得到不少关于射道的材料,你知道,我是研究诗的,由他的口里我听到了那首最古的诗——

  断竹,续竹,
  飞土,逐害。”

  子胥早已忘记了这个名字,如今忽然想起,好像一个宝贵的发现,但是到越国去了,他立即感到无限的失望;这正如在人丛中出乎意外地露出一个久未见面的朋友,可是一转眼,他又在人丛中消逝了。子胥的神情很不自然。不住地发呆,那人也觉得两人中间好像有些话不大通似的,又看了看子胥,把同乡会的地址告诉他,说一句:“我看你这样子,也很匆忙,我们明天再见,我还要赶忙去教某某小姐鼓瑟。”说完便匆匆地走去了。
  子胥望着那人走远,他想,假如陈音也在这里,他一定立即去找到他,向他说一说他的遭遇和他的计划,——因为这人深深地知道了弓弩的作用是“逐害”。可是这人到越国去了,他心中感到无限的苍凉。在林泽,在田野,复仇的事无从开始;一到人间,就又难免遇到些拖泥带水的事,听到许多离奇古怪的话。他一路的遭逢,有的很美,有的很丑,但他真正的目的,还在一切事物的后面隐藏着。他意想不到,这里也有这样多的楚人,他为了避免无谓的纠纷,他不得不隐蔽他的面目;但他为了早一日达到目的,又急切地需要表露他的面目。在这又要隐蔽,又要表露的心情里他一步步地进入吴市。
  不久,吴市里便出现了一个畸人:披着头发,面貌黧黑,赤裸着脚,高高的身体立在来来往往的人们中间。他双手捧着一个十六管编成的排箫,吹一段,止住了,止住一些时,又重新吹起:这样从早晨吹到中午,从中午又吹到傍晚。这吹箫人好像在尽最大的努力要从这十六枝长长短短的竹管里吹出悲壮的感人的声音。这声音在听者的耳中时而呈现出一条日夜不息的江水,多少只战船在江中逆流而上,在这艰难的航行里要显出无数人的撑持;时而在一望无边的原野,有万马奔驰,中间掺杂着轧轧的车声,有人在弯着弓,有人在勒着马,在最紧张的时刻,忽然万箭齐发,向远远的天空射去。
  水上也好,陆地也好,使听者都引领西望,望着西方的丰富的楚国……
  再吹下去,吹出一座周围八九百里的湖泽,这比吴市之南的广大的震泽要神秘得多,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产,灵龟时时从水中出现,如果千百只战船从江水驶入大泽,每只船都会在其中得到适宜停泊的处所;还有浓郁的森林,下面走着勇猛的野兽,上边飞着珍奇的禽鸟,如果那些战车开到森林的旁边,战士的每枝箭都可能射中一个美丽的生物。湖泽也好,森林也好,使听者都引领西望,望着西方丰富的楚国……
  再吹下去,是些奇兀的山峰,这在吴人是怎么也想像不到的,每一步都会遇到阻碍,每一望都会感到艰难,岩石峭壁对于人拒绝的力量比吸引的力量要大得多,但是谁若克制了那拒绝的力量,便会发现它更大的吸引力;在山的深处有铜脉,有钦脉,都血脉似的在里面分布,还有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宝石,在里面隐埋……吴人听到这里耳朵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听下去,好像登山一样艰难。
  但是谁也舍不开这雄壮的箫声了,日当中天,箫声也达最高峰,人人仰望着这座高峰,像是中了魔一般,脚再也离不开他们蹲着的地面。
  午后,这畸人又走到市中心,四围的情调和上午的又迥然不同,他用哀婉的低音引导着听者越过那些山峰,人们走着黄昏时崎岖的窄路,箫声婉婉转转地随着游离的鬼火去寻索死者的灵魂,人人的心里都感到几分懔懔。但箫声一转,仿佛有平静的明月悬在天空,银光照映着一条江水穿过平畴,一个白发的渔夫在船上打桨,桨声缓缓地,缓缓地在箫声里延续了许久。人们艰苦的恐惧的心情都化为光风霁月,箫声温柔地抚弄着听众,整个的吴市都在这声音里入睡了……
  忽然又是百鸟齐鸣,大家醒过来,箫声里是一个早晨,一个人类的早晨,像一个女性的心,花一般地慢慢展开,它对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领悟了许多事物。——箫声渐渐化为平凡,平凡中含有隽永的意味,有如一对夫妇,在他们的炉灶旁升火煮饭。
  听者在上午感到极度的兴奋,神经无法松弛,到这时却都融解在一种平凡圣洁的空气里了:人人都抱着得了安慰的心情转回家去。
  第二天这畸人又出现了,人们都潮水似地向他涌来,把他围在市中心。箫声与昨天有些不同,可是依然使人兴奋,使人沉醉。这事传入司市的耳中,司市想,前些天那个研究梼杌的人,在这里讲演,为的是贝壳;今天又有人在这里吹箫,听说他既不要贝壳,也不要金银,可是为什么呢?他必定是另有作用,要在这里盅惑人民,作什么不法的事。但当他也混在听众中,一段一段地听下去时,他也不能摆脱箫声的魔力了,一直听到傍晚。他本来计划着要把这吹箫人执入圜土里定罪,但他被箫声感化了,他不能这样做。
  他没有旁的方法,只有把这事禀告给吴王。

  (原载《世界文艺季刊》第1卷第1、2期,1945年8月、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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