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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这条林荫小路转弯的地方了。我不知不觉地,随着妻子,也渐渐把脚步放慢。 妻停下步子,依旧站在转弯处那个花坛旁边,望着小路尽头那掩映在绿荫里的月洞门。 她等着什么人,我知道。 这几年来,我跟妻每天清早都要到这小公园来散散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然后再各干各的一份儿事情去;也不知不觉地,又恢复了二十多年前的样子,由她轻挽着我的胳臂……这或许真比年轻人的同样举动更惹眼些。 莫非真是相爱越深,越久,那种只需意会、不必言传的内心感应就越多么?近些日子,每次陪着妻散步,几乎总是默默地;以致那天,妻被迎面过来的那对老夫妇的情态所感动,也只是把我的手臂挽得略紧些而已。 那天,就从这小路尽头的月洞门里,过来一辆手推轮椅。上面端坐着一个老年妇女。等临近了,见她花白了的鬓边,没一丝乱发;衣服上也没一绺儿绉褶儿。面容么,白皙,细润,略显丰满了些,只右颊上印着一块不大的寿斑。嘴角儿含着的笑纹虽那么浅浅的,可让人感受到的,却……哦,那推着轮椅的老者,稳稳地扶了车把子,轻轻推着,也含着些笑意…… 就在同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妻把我的手臂挽得略紧了些。 后来,几乎天天相遇,却总是擦肩而过,相背而去。只在星期日,我和妻能在这里多流连些时间,才见到那老者搀着老妻,慢慢挪下轮椅,用自己的手臂当拐杖,让她挽牢,陪着她重新学步……每到这时候,我发觉妻总是先注视着那老妇人艰难的步态,继而又凝望着那老者让汗水渐渐浸湿了衬衣的背影——同时,我觉得出,妻挽着我挽得更紧了些。 每到这时候,早晨的阳光透过林荫,总要洒在空着的轮椅上。椅座间,一小团一小团的细绒线,红的,紫的,黄的,散放在那儿,任凭漏下的阳光抚弄着;而那椅座一角,撂着件没织完的小绒线衣,湛蓝的铝质编织针也闪着柔润的光。有一次,妻竟挽着我凑近那轮椅,把那件绒线活计的花样、针法什么的,都细细观摩一番——从那绒线上,似乎还散发着一阵阵淡淡的素馨型的香气——弄得我只好悄悄地从妻的臂弯里抽出手来,暂退到一旁去…… 今天,又一个星期日,妻好像怀着足够多的期待,等在这里。 一对年轻人,从我们身后边赶上来,绕过花坛,信步而去。远远地,见那小伙子微低下头来,就着姑娘的耳根说了些什么,逗得姑娘双手拈起肩头纱中的两角儿,亮亮地,却又那么轻轻地笑起来,笑得林荫间投下的斑驳的阳光在她的衣裙和纱巾上洒了一层亮点……我瞥了妻一眼,她却还张望着那月洞门,张望着,仿佛别无所见。 不一会儿,那老夫妻俩出现了。轮椅穿过月洞门,林荫间透下的光斑,一路从他们身上缓缓漾过,等那轮椅在花坛旁停稳了,老妇人又在这小路上开始了她学步的早课。 妻子望着,望着,两丝笑纹渐渐深着…… “别动,让我来!” 一个亮亮的,却又轻轻的嗓音,吸引了我和妻。哦,不知什么时候,那对年轻人折了回来,又停在花坛那儿。小伙子好大身块,却只愣着;那姑娘呢,正一边盯着花坛,一边从肩上抽下纱巾,悄悄儿抖开来——花间正落着一只五彩凤蝶…… “瞧,都怪你……”姑娘眼巴巴仰望着那高飞的彩蝶,叹了口气,把纱巾轻轻一甩;可一见小伙子陪在旁边的那副愣样子,又禁不住笑了起来。 妻却早用目光迎回了那对老夫妻,望着那老妇人坐回到轮椅上去,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侧身给老者轻轻地擦去额头鬓角的汗珠儿。直看着老妇人收起手帕,拿起椅角里的绒线活计,妻才用指尖按了按我的手臂,示意我可以继续我们的散步了。 就在那片刻间,两个年轻人也刚要离开这花坛,却又嘀咕着退离花坛半步——原来,那只蝴蝶竟然翩翩地去而复返了。它在花坛上空徘徊了一阵儿,并不栖落,却一斜翅膀,扑向那轮椅上的老妇人,稳稳当当地落在她手中的小绒线衣上,一动也不动了。 老妇人惊喜着,也一动不动。 “还是让我来!” 姑娘亮亮的话音更轻了。见她又抖开纱巾,朝着轮椅,朝着老妇人,目不转睛,直盯那蝴蝶,蹑手蹑脚,靠近前去——就像那老妇人是一棵树,那绒线衣是一丛花儿…… 老妇人似乎也真的成了一棵树。她大约唯恐把怀里这只小生灵惊动了,就保持着自己的姿势,纹丝不动,看上去连呼吸都屏住了,脸色也由白哲渐渐红润了;神情也更显得端庄凝重,真如同已经投身到一项庄严的、美妙的事业中去了似的。 林荫里,一片寂静。 纱巾,在寂静中展开了,展开了;正悄悄儿靠近那“老树”,那“花丛”…… “瞧你,又是你!”姑娘瞪了小伙子一眼,任纱巾垂到小路上的一片树影里。俩人只得眼巴巴瞅着那彩蝶飘然远去。 忽地,不知小伙子从哪儿得来一点儿灵气,竟从姑娘手指缝儿里轻轻抽出那条拖地的纱巾,抖了抖,在空中一晃,一摆,宛如一只大大的彩蝶;又随手搭回到姑娘肩上,也不容说什么,拉上她就要往那蝴蝶远去的方向跑,姑娘还是叹了口气,然后才离开这林荫中的轮椅,轮椅中的老妇人和老妇人手上的小绒线衣——就像真的不过是离开了一棵树,一丛花儿,任她的意中人拉着,任肩上的纱巾漾着,也飘然远去了…… 这老夫妻俩,反倒惋借着,歉疚着,目送着那对年轻人。直到他们的身影跳进那月洞门里,一路晃动着林荫间的光斑亮点,渐渐消失在那绿荫深处,这老夫老妻,才在无言中,相视一笑。 这时候,我才觉出,妻子悄悄儿地把我的手臂挽得紧紧的,紧紧的……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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