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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校园里静悄悄的。 教师宿舍里出来一位年轻姑娘。她抱着讲义夹子,脚步轻快。这姑娘才从师范学院毕业。今天开学,她就要上生平的第一堂课了。 进了教研室,一个人也不见——太早了。她到自己桌子前面,嗯?桌子上,不知道是谁,放了只小玻璃杯;杯里清水晶亮,插着几枝天冬草,两朵叫不上名儿的小红花儿。 这是谁插的、谁放的?姑娘想了想,笑了。望着眼前的花草,又想起上星期来学校报到的那天…… 那天,半路遇上雨了。姑娘刚进校门,几位老师迎了上来;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一手递过自己的雨衣,一手夺去姑娘的提箱。 女老师帮助姑娘安顿好了床铺,又端来一只大搪瓷杯子;姑娘接过来,双手捧着——啊,从手心一直暖到胸口窝儿。 晚上,俩人睡了个顶头铺。睡不着,就谈开了。 姑娘问:“老师,您说我开始工作应该努力做到什么?” “热爱孩子。没有热爱,就谈不上教育。” “嗯。还有呢?” “还有,必须勇于严格要求自己,也必须善于严格要求自己。自己没做到的,就要求学生做到,我们没有这种权利。” “嗯。”姑娘应着,心里却一动:“是,一定是!这位老人家,一定是区里负责同志特地提出的教龄三十年的著名老教师!” 谈着谈着,姑娘知道了她将要接的班,正是老人家上学年才教过的。两个人共同语言更多了。 姑娘心里,已经认下了自己的老师。 昨天晚上,姑娘到老师书桌前去。老人家拉她坐下,闲谈了几句,就说:“明天开学第一堂课,讲好了,当然好;讲坏了,孩子们也不会一下子就否定我们。可我们要是掩盖自己的错处,那——孩子们就不会谅解了。” 老人家端详着姑娘,一伸手,摘去姑娘头上那只耀眼的花卡子,把自己头上一只黑颜色的给她换上,说:“就这么个小花卡子,孩子们能嘀咕半堂课。穿戴小事也马虎不得。这,是不是也可以叫做‘严格要求自己’啊?”说着,笑了起来;可接着又轻轻他地:“我们教师身上是没有什么‘小节’的。” 姑娘听着,微笑着;眼光偶然落在老师的书桌上,一盆天冬草,绿秦秦的;另一盆,是叫不上名字的小红花儿…… 这花,这草,现在就插在小杯子里,放在眼前。姑娘什么都明白了;抬起头,玻璃窗上正映出自己的影子;头上,一只朴素的黑卡子,闪着柔和的乌光…… 起床铃响了。校园里一下子欢腾起来。 姑娘出了教研室,走着,看着,笑着。走到小植物园旁边,她放慢子脚步。倒不是这一片明快的绿色吸引了她,是她听到有人在园子里说话。 一个细嗓音:“听说是个新毕业的。” “嘿,倒霉!”一个粗嗓音,倔巴巴的。 又是细嗓音:“唉,不换老师多好……” 姑娘透过枝枝叶叶,见两个孩子正浇园子呢。有个大个的,头发像鬃刷子,直翘着;幸好没戴帽子,要不,真该“怒发冲冠”了。 这孩子,老人家特别提到过他……姑娘想着,低下了头,放轻了脚步,转了回来。在走廊上正遇见老师。老人家紧赶了两步,说:“有件事忘说了。昨天星期日,出城进城的人多,今天早晨车准挤。班上可能有迟到的。孩子们懂事,迟到了,怕影响上课秩序,就在外边等多半节课,这你要留意。” “好。”姑娘应着。望着老师的背影,她想:连这样的小事都想到了;真的,让这样的老师教过谁都会有倔孩子那种心情的。 上课了。女教师进了教室,开始讲课。 一切还好。只是气氛太紧张。墙角就坐着那个孩子,满头“怒发”。姑娘的心有些乱……哦,该写板书了。 打开小铁盒,取出粉笔,写好板书,继续讲课。 忽然,半空中飞起个小纸团儿;显然,没有“发射”到预定地点就“着陆”了。女教师走上去捡了起来,展开——“瞧!黑板!!错字!!!” 女教师回头一看黑板,脸涨红了。怎么办?当然是——改!……不,慢着。女教师从小铁盒里把那支备用的红色粉笔拿出来,在黑板上那个错字旁狠狠地划了个好大好大的红叉子!然后写上对的。 “这个字是我写错了。有同学看出来了,很好。要是能举手告诉我,就更好了。” 说着,放下红粉笔,把那张皱巴巴的小纸头儿展平了,轻轻地放在了讲义夹子里,孩子们望着女教师每一个细小动作,大气儿也不出。 猛然,腾地站起一个孩子,满头“怒发”,低着头,说:“纸条儿是我写的,我错了……” “好,我知道了。坐下。” 不知道怎么的,教室气氛一下子变了。那个倔孩子的“怒发”,都似乎柔和了好多。 该继续讲课了。女教师偶然发现有个位子空着呢。对了,才上课,班长就报告缺席一人。女教师向窗外一看,走廊上,有个孩子蹲在墙边,地上放着课本,膝盖上放着笔记,正侧着耳朵;她拉开门:“进来吧,下星期可要注意了。” 教室气氛活跃了。课,讲得多好啊。孩子们可满意了;要不,下课起立能这么齐、这么精神! 孩子们围上来,问这问那。女教师笑着,回答着,眼睛却在找那个倔孩子。哪里去了!哦,在擦黑板,使劲擦那个大红叉子呢。 女教师心里一热…… 午饭后,她去教研室。桌子上,插花小杯子底下压着一页淡蓝信纸:—— ……你这第一课上得很好。孩子们什么都对我说了。你做得对。孩子们信任你了。你也取得了严格要求他们的权利。第一课上好了,这意义,也许十年之后我们才 会充分理解啊。我去开会。晚上见…… 姑娘把信紧贴在胸前,心头低语着:“老师,这次您可说错了。不是我给孩子们上好了第一课,是您和孩子们给我上好了这堂永远难忘的第一课!” 她抬起头来,啊,窗外,万里无云;九月艳阳,好极了。阳光朗照的校园里,满是孩子们的欢笑,歌声…… 一九六三年夏末,于北京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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