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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少华

  四十年前,我所上的中学,叫北平二中。解放后,改名北京二中。清末民初时候就很有些名气了,校名叫“京师八旗子弟第二学堂”,那么老气横秋的一个名字。
  校舍原来做过北洋军阀时期的内务部。所在的那条胡同,至今还叫内务部街。校门开在路北,三间口面,青砖墙,白石头拱门,很威严,自然也仍免不掉老气。进了大门迎面一座二层砖木结构的楼房,上面由校长室、文牍室占着,下层就是教员预备室和理科标本仪器储藏间。楼梯旁开着一扇小门,里头住着一位老工友,姓翟,总不吭声儿,脾气有些怪,倒跟这座楼的样子很和谐。
  老翟师傅管的事挺多,头一桩就是摇铃。上课下课,老师学生,都得听他的。有一回,我不知是好奇还是怎么的,竟在那楼下走廊里迎上他,指着廊檐外挂着的一口钟,问了他一句:
  “为什么您不打钟?省得您摇着铃还得满处摇个到……”
  “它么,唉!”他望了望那钟,随口似地说,“老了……”
  我不明白这老头为什么这样说,是像国文老师讲的“睹物伤情”了么?他身子骨儿可硬朗呢,听说他会拿大顶,双手着地,头朝下,脚朝上,以手代脚,“走”得很从容,可以一直,“走”上二楼去。再说,他也很会给自己从生活里找乐趣的。比如,生物实验室里养着一只活猴子,老翟师傅不知什么时候,把那猴子领养过来了,闲下来就逗弄着玩儿……那还为一口生了锈的钟叹什么气?可我也渐渐觉出,他一年到头,竟极少有些笑模样……
  从那以后,我就不大敢也不大想跟他搭话了。
  可有一天午饭之后,我正站在一楼走廊上看着新换上的成绩栏里的作文,就觉得身后边站住个人。我还看我的,那人也不走开。我无意间一侧脸,见是老翟师傅,手里托着块湿抹布,大概刚擦完预备室的桌子、窗台什么的。他没看作文,倒直看我。
  “这榜上头有你做的文章吧?”他居然含了些笑,问道。
  我只“嗯”了一声,点点头,脸上大概有些红。
  “好,好,榜上见彩,好……”他许是想拍拍我的肩头,又想到自己的手不大干净,就又缩回手去,“我想求你……”
  说着,他在自己底襟上揩了揩手,摸出个信封来。那是他老家里寄来的一封家信。
  等我念了这“平安家信”——信里告诉他的事,却没一件平安,他就又笑笑,说是要我——他用的可是“请”和“劳你的驾”,为他写封回信。我跑回教室,取了笔,进了他的小屋,按他的口述,写完信,就觉得心里发沉。只好找句话来填这让人发闷的沉默的空隙,说了句“您儿子这笔字写得真熟……”可他却又一笑,说:“是求村里先生写的,就像我求你——这京里学堂的先生我不大敢求。孙子都十二了,也是个大字不识。祖上的德浅,自个儿的福薄……比不上你们,说不定都是天上星宿,地上人物……”
  从那以后,每遇上他,他都抢先搭话,还总是要陪上些笑。又总轻搓着手——如果手上没拿着摇铃或抹布的话。仿佛正为不能为我干些什么而深觉不安……
  有一天,下起雨来。“一场秋雨一场寒”,俗话是不错的。放学好一阵子了,雨就是没个住的意思。我挎著书包,冷得有些瑟瑟的,正在走廊上踌躇,忽觉得头上伸过一把伞来。回头一看,见老翟师傅正一手撑伞,一手拿块抹布擦那伞柄,擦得很细心,陪着满面笑容,说了句“打上它,打上它,你家大概不近……”
  我愣着,无话可以回复了。心中只觉得一暖,又一酸,只端详着那把伞:油纸伞面,伞边破损不少,像一支老荷叶;伞柄却洁净得很,且光润可爱……我接了过来,只说了声“您费心了”……
  “不费心,我费什么心……”
  我,不觉朝他鞠了个躬,如同面对着师长。
  他正目送着我。虽没回头,可我也觉得出,觉得出他轻搓着手,含笑瞩望着的目光……
  近四十年了,后来没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却记得他被辞退,扛着个细细的行李卷,离开校门时留下的那句活:
  “难得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又没啥报答的,没啥……”
  他走了,背影消失得很慢。只见那小行李卷里,裹着那把老伞,在斜晖里渐渐远去……
          一九八六年立春后一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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