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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练


作者:何顿


  “拉练”是军队里一个很重要的训练节目,这是为了增强下级军官和士兵的体质及加强战斗力的一种训练。在拉练过程中,每个人都会在一种纪律严明的压力下磨励自己,使这支队伍变得更加团结和更具有凝聚力。倘若这支原本只有七分战斗力的队伍,在拉练的锻炼中会变成一支顽强的有十分战斗的队伍。这便是军队里经常拉练的目的。
  一九七0年七月里,长沙市B中学的大操坪上,吵吵嚷嚷地伫立着现两百多名高中学生。他们背上压着自己打的方形背包。所谓背包,这是一床草席、一床蚊帐、一床毯子和换洗衣服,和十五斤大米及一本毛主席著作。男同学的脖子上均吊着一个军用水壶,女同学的脖子上除了一个水壶外,手上或背包上大多吊了一个塑料桶子,红的绿的黄的都有。这在男同学眼里,她们是为了洗脚而准备的。这些桶子不是一颤一颤地打着她们的屁股就是撞击着她们的大腿。这在何建国、李林和杨小平看来特别好笑和可怜。
  “搭帮我们不是妹子,”杨小平望了眼周围的女同学,见她们手上都多一样东西,不免同情她们道,“你看她们好麻烦,拉练还要多带一样东西!”
  何建国一笑,“工宣队的说,每天要行军三十公里。”他说,“那会累醉去。”
  李林说:“要走到平江的革命根据地看革命历史。”
  “先走到开慧公社,”杨小平说,瞧了一眼周围的同学,又望了一眼瓦蓝的天空,“再去平江革命根据地,然后再走回来,反正要走死一条命。”
  “瘦一身肉罗。”何建国笑笑,“炊事班的早上就出发了。”
  “炊事班的就有事做埃”李林折过头来看着他们,表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两百多个师生要吃饭。我看见他们挑着锅子和菜,背都压弯了一截。炊事班的会累醉去。最开始高老师问我去不去炊事班,我一听,脸都白了,我对高老师说,我不晓得做饭菜……”“炊事班比我们好,我要是你,我崽就不去炊事班!炊事班行动比我们自由,炊事班的有吃,肚子不会亏。”杨小平说,一双眼睛四处看着,在人堆里寻找那个将率领他们野营拉练的工宣队的赵营长和彭指导员。“没看见赵营长埃”“我来的时候看见赵营长在校门口。”杨小平说,望了眼校门那个方向。
  工宣队的赵营长是个三十几岁的湘南大汉,浓眉虎眼,大鼻子,皮肤黝黑,身材称得上伟岸。B中学的老师和学生都尊称他为“赵营长”。赵营长是个转业军人,他在部队里的职位是营长。他不过是刚刚从部队里转业到工厂,就率领工人阶级进驻了学校。工宣队进驻B中学的那天,赵营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头上戴一顶摘去了帽徽的新军帽,很军人地昂着头站在大操坪前的主席台上,这让在台下的师生都觉得他不像个工人阶级,而像个解放军。为此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即校长)在全校师生的大会上,居然冲赵营长敬了个使很多同学事后讥笑了很一向的军礼。当时同学们和教师都坐在沙子和炉渣鲠屁股的地上,抬头瞧着端坐在主席台上说话的一脸麻子的校长和绷着脸坐在一旁的赵营长及另外三个工宣队代表。“我首先代表全校师生向工人阶级,向领导我们革命的首长同志敬礼!”校长说了这句话,就一脸庄重地站起来,冲坐在一旁的着一身军装的赵营长敬了个手心朝外的军礼。
  这让坐在台下听校长讲话的杨小平、何建国和李林差点大笑起来。他们相觑着暗笑,因为这个在他们眼里长相像汉奸样的麻脸校长敬了个令他们要笑死的军礼。在他们对军礼的认识里,应该是手掌伸直,手心朝下,手指头贴近右边的太阳穴。
  那天散会后,他们从学校里出来,便在马路上相互敬着手心朝外的军礼。“向首长同志敬礼。”杨小平对何建国敬了个校长式的军礼说,一边嘻嘻笑着,露出了一大片牙齿。接着他又向李林敬了个校长式的军礼,“向首长同志敬礼。”他对李林笑嘻嘻地说,一边捂着嘴巴笑得把脸扭了过去。他不愿让何建国和李林欣赏他脸上的缺点--那副龅牙齿。
  “校长是个乡里人,不晓得敬军礼。”何建国说,“赵营长都笑了。校长跟电影里的汉奸一样,校长说话也是一口乡下腔,咕叽咕叽的,我最不喜欢听他作报告。”
  李林说:“我也不喜欢听他作报告,他一说话,我就要打瞌睡,听不懂他的话。”
  “他要我们向工人阶级学习。校长说,工宣队的赵同志在部队里时是营长,”杨小平又笑得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露出他那口不好看的龅牙齿,“我爸爸就是从部队里下到地方上来的。”杨小平趁机又卖弄一句,“我爸爸转业的时候就是个师长。”
  “我们晓得你爸爸是个大官。”何建国说,“我们全班就只你是高干子弟。”
  “什么高干不高干,还不是一样。”杨小平不想跟他们把距离拉开说,“高干不高干都是人,人又没有区别。”
  “人当然有区别,你爸爸有小车坐。”李林说,“我天天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车接你爸爸上班。校长都只有骑单车的份,你爸爸的官比校长要大几倍。你说是不是?”
  杨小平就觉得脸上非常有光地一笑,“那我不晓这些事。我不管的。”
  杨小平生一张圆形脸,眼睛黑而亮,尖鼻子,嘴巴很大,包容着一副一颗颗玉米样大的龅牙齿,这使他笑的时候产生了一个习惯动作,那就是用手去捂嘴巴,好使别人看不到这副黄黄的龅牙齿。杨小平的父亲是什么干部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父亲是高干,是“二野”下来的干部。杨小平因为是高干子弟,自然是班上最目中无人的,在他们班上,高干子弟就他一个。原来还有一个女同学的父亲也是高干,这个女同学姓孙,名小燕,可惜孙小燕的父亲去年被造反派揪了出来。她脸上的光彩一下就阴了下去,好像太阳阴了一样。杨小平的父亲没有被打倒,他当然就还有资格调皮,虽然他们已经读高中了,可他仍然跟没长大一样,还经常上课时用弹弓打女同学的后脑袋。他使用的弹弓很小,一根铁丝拧成一个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丫”字,上面缠一根女孩子扎头发的橡皮筋,用作业本纸做一些小子弹,时常在上课的时候弹女同学的后脑袋。有天上语文课,一个名叫叶小秋的女同学愤怒地站起身,对班主任高老师说杨小平用弹弓打别个的脑壳。
  “高老师,”叶小秋生气地指着把眼睛望着天的杨小平,“杨小平上课用弹弓打别个的脑壳。”这个“别个”当然是叶小秋自己。高老师黑着脸走到杨小平的课桌前,弯下腰检查杨小平的抽屉,又低下头,查看杨小平的书包,搜索了半天,结果只发现几颗用作业本纸折成的子弹。高老师把那些纸弹没收了,附带还没收了半包飞马牌香烟,但没找到弹弓。下了课,何建国和李林躲到臭烘烘的厕所里抽烟,杨小平跑来要烟抽,边笑得嘴巴很开地炫耀地告诉李林和何建国说,他把弹弓藏在袖筒里了。弹弓很小,藏在袖筒里高老师自然找不到。
  赵营长在全体同学和老师的期待中出现在操坪的主席台上了,随赵营长登上主席台的还有B中学高一年级的彭“指导员”,当年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时,长沙市的任何一所中、小学都把原先“班”的称号改成了“排”,把年级改成了“连”。以前的年级组长马上就摇身一变成了部队建制的“指导员”了,当然就显得神气些。彭指导员手上拿着一只装电池的电喇叭,那时候这可是不可一世的新式武器。这么多人搞野营拉练,当然要配备能让两百多人的耳朵可以听见的电喇叭了。赵营长站在台上笑着——露出了两排很大一颗的藏满烟垢的牙齿,瞧着眼下这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对彭指导员说了几句什么,于是彭指导员举起电喇叭,把嘴唇对着电喇叭开口作指示了。“请同学们注意,各排按做广播操的位置迅速集合!”他扯大嗓门喊道,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队伍马上将要出发了,请班主任迅速清点各排的人数!各排的排长迅速向主席台报告!”
  何建国、李林和杨小平被班主任叫到队伍里去了。班主任高老师是个高个子男人,戴一副酒瓶子底样的近视眼镜,一张猴脸,一口常德腔,见他们仍站在树下说话,猴脸上就很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硬要挨点名批评好过些是吧?集合了。”
  何建国、杨小平和李林就把搁在地上的背包掮起来,迅速走进了自己排里站好。他们三人站在了一起。杨小平个子矮一点,平时上体育课站队列时,杨小平被体育教师排在稍前面一点,这会儿排长高艳红跑过来,要求杨小平站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去。“我要站在这里,我想站在这里。”杨小平不服她的管说,“这又不是体育课,这是去拉练。”
  “站前面去罗,你又不是站在这里的。”高艳红说。
  “我要站在这里,站在这里又没犯法。”杨小平不听她的指挥地扭开了脸。
  何建国虽不是排干部,但在87排就是有凝聚力,这要归功于他个子高,会打架,而且既是校田径队的运动员——掷铅球和扔铁饼均打破了当年市中学生运动会记录面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又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我们就是要站在一起。”何建国为杨小平说话,坚决同排长高艳红作对道,“这又不是上课做广播操,你不随我们站在一起!”
  高艳红瞥一眼何建国,“你们几个人玩得好,就要站在一起是罢?”
  “就是的。”何建国不笑地盯着她,“我们好你帮我我帮你。”
  高艳红“哼”一声,走开了,何建国这才嘻嘻一笑,表示他们胜利了。他潜意识里知道高艳红喜欢他,高艳红时常拿眼睛瞟他,这可不是随便望一眼的那种“瞟”,这种眼光亮亮的,含着信息,这种信息传达给何建国的直观感觉就是她喜欢他。但何建国心里却喜欢身姿婀娜的孙小燕。他抬起头,望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孙小燕,她一身绿衣服,背上一只大背包,一床草席卷成筒斜斜地插在背包上,手上拎一只红塑料桶。何建国真想走上去,接过孙小燕手中的红塑料桶,减轻一点她身上的负担,但他又知道这是一种自己根本不会去实现的思想,因为同学们会笑。这时他们听见彭指导员站在主席台上施口令了。“全体同学注意,立正!”彭指导员对着电喇叭大声喊道,“向前看--看齐看齐看齐!”他一连叫了三个看齐,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下面的队伍,“还有同学没看齐,还有同学心不在焉!还有几个同学眼睛望着别处啊咧,87排的男同学不要我点名罢!”
  87排就是何建国、李林和杨小平他们所在的这个排。他们赶紧站好了,因为他们看见彭指导员正好是望着他们。他们确实没站好,杨小平甚至站出了队伍,而李林正把背包对着主席台,转过身来与何建国说话。“快站好,”何建国说,“彭指导员盯着我们。”
  何建国在他们两个中有点当“角色”的味道,这不是他想当这个控制他们的角色,而是他们喜欢听他的。三个人中总有一个为主的,何建国就是那个为主的。何建国生一张被太阳晒得很黑的脸,这张脸很乐观也很自信。这张脸上的眸子很黑,鼻子很大,嘴巴也很大,牙齿生得很齐很白,是一张准男子汉的脸。他是全排较成熟的和被老师认为难以对付的男学生。这会儿他对杨小平和李林说:“听听彭指导员在台上说些什么。”
  彭指导员在主席台上宣布拉练的纪律,例如不能掉队,不能一到什么地方就私自买零食吃,不能下河或跳到塘里游泳,一切都要听从班主任和工宣队的指挥等等。彭指导员最后大声宣布说:“如果哪个同学不听指挥,违反规定,学校就要严肃处理,绝不宽容。”
  接练的队伍在上午十点钟的灰尘弥漫的太阳里,在彭指导员手中那醒目的电喇叭的指挥下,从B中学的大操坪上出发了,一路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革命歌曲,浩浩荡荡。拉练的队伍以排为单位,一共五个排,87排走在中间,排长高艳红手里提着一只红塑料桶子,背上背着一个一床席子横插的背包,背包上还耷拉着一个蓝布米袋。班主任高老师走在最后,但没走在队伍里,而是走在队伍一旁。他是个不计较小缺点,但在大事上绝对坚持原则的老师,他对何建国、杨小平和李林几个调皮学生,总是用一种宽容的口气说:“算了,拉倒罗。”这句话当然是针对他们犯的缺点而言的,例如他们同任课老师顶嘴或者在教室外面抽烟被他撞见了,他在每天放学时刻,便昂着他那张拥有两个“酒瓶子底”的猴脸,总结时表示宽容地挥着手道:“算了,我们拉倒罗。”那意思是他不计较了。
  何建国知道高老师最讨厌他和李林,其次讨厌杨小平,因为他们三人是他鼻子底下的调皮鬼,不读书,不做作业,就是他布置的作文,他们也不做,问他们做作文没有,他们总是回答说“不晓得做”。“不晓得做,抄一篇也是好的。”高老师在教室里黑着脸宣讲说,“我是为你们好。你们学了知道是自己的,不是我高老师的。你们将来总要写写家信,或者参加工作后,要写写学习心得什么的。不晓得做作文,总晓得抄吧——?”高老师拉长声音说,一双眼睛有气不敢发地瞪着他们三人。
  但是他们也不抄,高老师就不再管他们的学习了,视87排没有这三个学生。“我只要求你们调皮不要调过了头。”高老师对何建国说,把何建国叫到他房里,还给何建国泡了杯古丈毛尖茶,“调过了头,管你们的就不是我高老师了,而是工宣队,到时候何苦罗?”高老师喜欢说“何苦罗”,这是他语重心长的口头禅,就是说他总是语重心长地在教室里高声反问五十几个同学“何苦罗”。高老师是那种外强中干的男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被比何建国他们高两届的学生揪着斗争过,还押着他挂着“走白专道路”的牌子,从学校里出发,游到南门口又游到五一路,然后再揪着他一路打骂地走回来,把他身上本来就不多的锐气完全彻底地“打”掉了。他现在给何建国和杨小平他们的感觉,就像一只走了气的篮球,拍不起来了一样,这让他们心里非常不屑。
  拉练的队伍在大街上行走时,前面和后面的唱歌唱得非常有劲,唯独87排唱歌体现出一种要死不落气的形容。这让骑着单车来回检查的彭指导员,在前面路旁停了下来,专等着他们87排出现。彭指导员的单车上捆着他自己的背包。他穿着洗白了的旧军装,脚上一双黑凉鞋,背上横背着一只灰布袋,肩上背着一顶画着红五角星和“八一”的草帽,这无疑是某部队生产的军用产品。
  “你们87排的唱歌声音不行,不嘹亮啊咧。”他举起胸前的电喇叭对87排的同学嚷叫,“要用劲唱,唱出革命的激情来啊咧!就是你们排的声音最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预备唱!”他给87排的起歌道,自己率先对着电喇叭唱了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一脸亢奋,还不停地挥着他的右手,直到87排的全体同学并不像他鼓励的那般积极地唱着“下定决心”,从他眼皮底下走过去。
  中午边上,拉练的队伍声势浩大地走出了长沙市,向东郊农村挺进,路的两旁开始出现农舍、田野和一排排树木了。农民的孩子看着这支背上背着背包和米袋的不很整齐的队伍在太阳下走着,就像看耍猴把戏的班子从门前路过一样,边嘻开嘴巴笑着。这支队伍不再像出发时那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开始露出疲倦了,歌声从这支拉练的队伍里消失了。这支队伍里每个人的衣襟和背上都被汗水浸湿了,脸上也尽是酸苦地流进嘴里咸咸的汗珠。
  “我这一世还没是这样受过累。”何建国说,望了眼空旷的田野,“背着背包每天要行军三十公里,晓得现在走了好多公里了?
  你猜有十公里没有?”
  杨小平说:“十公里绝对不止,我估计快二十公里了。”
  “我脚都疼了,”李林说,“烟瘾也上来了。抽烟不?他妈的抽支烟不?”
  何建国听他一说,也想抽烟了。他们的口袋里都带了飞马牌或大红花牌烟。何建国看了眼高老师,高老师此刻走在队伍的前面,走在徘长高艳红的旁边。队伍已经放慢了行军的速度,步子明显变得沉重了。“抽烟罗。”李林从他口袋里掏出了大红花香烟。
  “抽我的。”杨小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大前门香烟,一脸卖弄的样子,“这是我昨天晚上偷了我爸爸的烟。偷了两包。”
  “你爸爸晓得了不会把你打醉?”何建国接过烟说。
  “我爸爸不打人的,”杨小平得意地说,“我爸爸只骂人,晓得了也只骂几句。”
  “我爸爸打人,”李林接过杨小平递来的大前门烟,一本正经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跟老烟鬼一样。“我爸爸用皮带抽,打起人来不做人打,有次打我弟弟……”“你爸爸是拖板车的,”何建国看不起道,“杨小平的爸爸是干部,当然不同。”他说完,掏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燃,立即点燃了烟,自然就深深地吸了口,然后把烟吞进肚里,眼睛两边望望,看看有没有老师注意他们,接着让烟从两个鼻孔里缓缓地飘出来。
  杨小平也点燃了烟,吸一口憋着,也学着何建国的模样谨慎地两边看看,再让烟从鼻孔里飘出来。李林也是如此。现在他们有烟抽了,疲劳感被烟提起的兴奋取代了一部分。并不是烟真的能消除疲劳,而是抽烟的行为中产生的那种做贼的警觉心理取代了疲劳。抽烟是B中学三令五申禁止的,而彭指导员又总是骑着单车来来回回地巡视,这就让他们不得不警惕,毕竟他们不想受批评,虽然他们也知道发现了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彭指导员来了,”杨小平看着骑着单车驶来的彭指导员说,忙把半截烟藏到了手心里,就是说手握成一个球状,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烟头,另外一截却隐藏在手心里。
  何建国的烟抽得快,他的烟瘾在三个人中是最大的,这会儿烟已经燃到了烟头上,他把烟丢到了路边的草地里。李林也学他的样丢了。李林在他们三人中,相对来说又是胆子最小的,他之所以抽烟,是因为他交的朋友都抽烟,而他自己并没有钱抽烟。他的父亲一分钱都不给他,他是靠捡破烂、偷铁偷铜卖钱再买烟抽。
  他的烟瘾并不大,他甚至可以一天也不抽烟。他常说:“老子今天一根烟都没抽,饿醉了。”然后做出一副饿醉了相,不得了样地抽着烟。但在何建国和杨小平看来,他抽烟的样子虽然如狼似虎,其实根本就没把烟吞进肺叶里去“熏陶”自己,他只是让烟做客样地在口腔里打个转身就飞快地吐了出来。李林抽烟,完全是喜欢上了抽烟的那种男人派头,在他看来,一抽烟就标志着一个男孩长成男子汉了。所以他就假模假样地抽着烟。
  彭指导员看了他们一眼,在单车上大声问何建国道:“累不累?”
  “还好样的。”何建国回答说,“就是肚子饿了。”
  “我也肚子饿了。”李林说,“我早上只吃了碗稀饭就到学校来了。”
  杨小平却不敢吭声,因为他手上还夹着烟,他怕彭指导员注意到他手上正有蓝烟缭绕。
  拉练的队伍在一处路旁年轻的树林里休息了,这是预先就选择好了的休息处。炊事班的同学在这里忙着做饭。这是一处斜斜的山坡,遍布着年轻的马尾松、樟树和杉树等交错的树木。何建国、李林和杨小平等十个同学径直奔到了山坡顶上,就好像解放军抢占制高点一样,他们不怕艰辛地爬了上去。他们之所以把疲倦置在脑后,爬到远离群体百多米的山顶上去,就是想背开老师和工宣队的视线,在那里心安理得地抽烟。从山顶上望下去,两边风景都挺好,到处是田野、农舍和郁郁葱葱的树木。远处农舍的黑屋顶上蓝烟袅袅。天蓝盈盈的,有几缕白云在高空中游荡。何建国解开衣扣,解得只剩了最下面的一粒扣子,露出了白白的胸脯。他谁也不在乎地点上支烟,猛吸了几口,东张西望地看了几眼四周,觉得周围青青的全是绿色,于是疲劳都减少了很多。
  “何建国,你们在这里抽烟啊!”孙小燕走过来盯着他。
  孙小燕是何建国心中的秦怡。当年秦怡在很多中学生心目中是个大美人,秦怡主演的电影,他们在读小学的时候就都看过。秦怡成了他们心中最温良最美的女性。父亲被打倒了而脸上失去光泽的孙小燕,便是何建国眼中的秦怡。要是别的同学对他说这句话,他一定会骂一句脏话,比如说“关你卵事”,但是孙小燕用责备的眼神对他说这话,那就是另回事了,“我是好玩抽烟。”何建国男子汉奸样地望着她。
  “你就只晓得抽烟!”孙小燕瞪着他,“会把你的肺和肠子熏得很黑的。”
  何建国望了眼四周,“我不抽了。”何建国瞅着他喜欢的孙小燕,在地上揿灭了烟。“妈妈天天骂我哥哥抽烟。我妈妈不喜欢男孩子烟飙飙的。”
  “要开饭了,”何建国转移话题说,“你安排班上哪个去端饭吗?”
  所谓“班”是87排下面的建制,在部队里排下面就是班么,既然班被工宣队的改成了排(按部队编制,一个加强排正好是五十名战士),那么从前在班上设立的“组”自然就提升为“班”了。
  孙小燕便被班主任高老师临时提拔为87排第四班班长,因为原四班班长是个女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不参加拉练。孙小燕当然就拿出班长的责任心,向她手下的九个同学分配任务。“你和李林去端饭。”孙小燕顺势安排他说,说完一笑。
  “李林,班长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去端饭。”何建国对走拢来的李林说。
  孙小燕很愉快的模样笑笑,“你们两个去端饭,都要做事,不然就都没饭吃。”
  “我不去咧。”李林躲懒说,“我又不是干部,干部去,你是班长,你去。”
  “你就不能去?你是伢子,有劲些。”孙小燕望着李林。
  “我没有劲,我一两劲都没有。”李林很计较自己的劳动力,“我只会睡觉。”
  “那我也不去,”何建国说,他确实感到很疲劳,“我没一点劲了。”
  孙小燕见他反口,就生气地瞥他一眼,转身下去了。何建国看着军装在她身上显得过于肥大的她那苗条的背影,觉得她一定比他还累,就准备还是去打饭,但又觉得不好开口说“我去”。他看着站在一旁笑着的李林。他真想骂李林一句什么,但骂他没意思,就扭开头,眼睛望着树梢出神。树梢上有一对极漂亮的小鸟,正叽叽喳喳地叫得很欢,仿佛是欢迎他们来到它们的世界做客似的。“好漂亮的鸟埃”何建国对李林说。
  “要吃饭了。”李林说。
  “吃你娘的肠子。”何建国扔出这么一句话道。
  何建国把视线抛到山下,一些同学已经开始排队打饭了。饭是排长率领班长从炊事班的饭锅了里打来的,再由班长分配给自己班的每个同学。何建国陡然感到肚子饿得直叫,咕咕咕什么的。
  “我肚子饿得直叫,要吃饭了。”他看了眼蓝蓝的天空,又偏过头来望了眼李林,李林也望着他。“我吃饭去,我饿了。”
  何建国走下山坡时,见孙小燕提着一塑料桶饭,艰难困苦的样子向上面走来,就赶紧跑过去接孙小燕手中的饭桶。“我来提我来提。”他向孙小燕讨好地一笑。
  下午三点钟,休息了一个中午的同学,在不很强烈的太阳里站好队后,彭指导员站在一块高高的奇形怪状的石头上,扯开喉咙对着电喇叭作了些交代,于是队伍又开始向前方开拔了,自然是浩浩荡荡的。“我们唱一首革命歌曲,提高士气啊咧。”彭指导员举着电喇叭走过来,高声起歌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预备唱!”
  于是87排的全体同学就敞开喉咙唱毛主席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了。何建国没有开口唱,他没有劲唱。李林也没有唱,杨小平也没有唱。彭指导员的眼睛很好,耳朵也很尖,他走过来,“你们这里没有声音啊咧。”他指出说,脸上是批评的表情。
  彭指导员喜欢在一句话的后面老是加上“啊咧”两个语气词。
  比如说,他批评同学时总是说“你要表现好啊咧”或者说“你这种表现不行啊咧”。彭指导员总是用“啊咧”两字在他说的一句话后面结尾,大概是表示凝重什么的。彭指导员批评你时,眼睛就很革命地瞪着你,表示他不怕你。彭指导员在教室里宣讲他自己的家史时,总是一脸标榜的形容道,他祖宗十八代都可以请你去查,十八代都是深受地主压迫的正宗的贫农。他搭帮共产党,翻身做了社会的主人。他现在是恩格斯说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就这么回事。
  “你们这里没有声音啊咧,怎么回事?”彭指导员大声质问。
  何建国和杨小平马上就张口唱起来:“……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队伍继续向前走着,“彭指导员最讨嫌。”杨小平说,“我猜要我们拉练的馊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他只想体现出他最革命,一个祖宗十八代都是乡里宝的神经。”
  “他想当校长。”何建国估计说。
  在学校里,校长是最大的官。“他这乡里宝当校长,那我不读书了。”杨小平说。
  “莫说了,招呼他听见了。”李林小声说,望着站在那里冲他们鼓士气的彭指导员。彭指导员正站在路旁,手举电喇叭,一只手打着拍子地唱着歌。
  “听见了也不怕他。”杨小平讲狠地一昂头,“最多就是不读书了,把我开除。”
  他们待彭指导员离开他们后,杨小平又摸出了烟,递了支给何建国,但他没递给李林。李林问他要大前门烟抽,杨小平说:“你莫浪费,你只是好玩,又没真正的烟瘾。”
  “我有烟瘾。”李林继续问他要,“搞一根看?”
  “你是假抽烟。”杨小平说。
  “我是真抽烟。”李林伸手要,“来罗。”
  杨小平用不着讨好李林,骨子里他还有点看李林不来,因为李林的父亲是拖板车的,长期是一身臭汗地从他眼前过路,一张脸黑不溜秋的。“你自己有烟抽。”杨小平说。
  “我的烟比你的烟差些,”李林说,望着他,“搞根大前门给我,莫小气罗。”
  杨小平对他一笑,“我只剩一根了。”他说,“还有这么长一截路要走。”
  李林就不再问他要了,而是把眼睛四处望,看着路两旁的景色。路两旁自然是金灿灿的田野和树木,和正在田头上劳动的农民和抬起头看着这支队伍路过的小孩。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预备唱!”走在前面的赵营长情绪来了,回过头来对87徘的全体同学发出号召地唱道。前面86排的同学唱完一首歌后,为了消除大家行军的疲劳感,把上午出发时那种饱满的情绪调动起来,忽然就集体大声嚷道:“87排的,来一个!87排的,来一个!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87排的,来一个!……”赵营长7排的同学没有反应,就回过头来大声起唱道:“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唱!”他自己率先唱起来,87排的同学没精打采地跟着赵营长唱着,肩上掮着他们的疲劳,歌声当然就软绵绵的,听上去自然就一点也不宏亮。
  五点多钟时,这支拉练的队伍在一所大队(即现在的村)小学的门前停下了,这便是今天旅途的终点站。这所大队小学没在路边上,而是弯进公路的一片桔林后面,这也是事先就联系好了的。这所小学的门前是一块坪,有两个不符合标准的篮球架,即几块板子随便钉在两根粗祖的木头上的篮球架,上面嵌着一个不规则的要圆不圆的铁环。拉练的队伍依次在这块坪上坐下了,大家都举着绿绿的军用水壶喝水,边等着老师讲话。何建国在彭指导员举着电喇叭交代事情的时候,眼睛就盯着这种篮球架,心里却想笑。“这号鬼篮球架,”他对李林说,推了下李林的肩膀,“看罗,这未必投得球进去哎?”
  “今天的野营拉练同学们都表现得很不错啊咧,没有一个同学叫苦的啊咧。”彭指导对着电喇叭总结今天的成绩,脸上是一种不知疲倦的高兴,“没有一个同学掉队。这充分证明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野营拉练就是为了增强同学们的组织纪律性,培养同学们吃苦耐劳的思想品德……”“我肚子饿得叫了,他还说这些话。”杨小平低声对何建国说。
  “我们既然是学习解放军,那就要全盘学习。”彭指导员看了眼鸦雀无声的会场,“晚上睡觉,各个排都要安排站岗放哨的,轮流站岗,每人站一个小时,由各排自行安排。我们半夜里,随时都可能查岗的,不许躲懒睡觉啊咧,要学解放军保持高度警惕。”
  “还要站岗,”何建国说,“防止坏人搞破坏。”
  “从明天开始,我们的野营拉练会增加一些新的内容啊咧。”彭指导员兴高采烈地说,“比如在行军途中,发现敌机来了,马上会吹号疏散。一声疏散,两分钟内,路上要做到看不见一个人,当然不是要你跑到马路边上站着,而是像解放军那样卧倒……另外,我们是临时借用兄弟学校过夜,要爱护公物。”彭指导员对着电喇叭说。
  “这未必还要你罗唆,在学校里就交代了的。”李林对何建国说,“罗里罗唆。”
  “损坏兄弟学校的公物,一律要照价赔偿,还要挨批评,严重的,还要受处分。”
  “莫讲话,听他说。”何建国说。
  “还有一点要强调,不能私自下塘游泳啊咧。不要以为自己会游泳就下塘游泳,发现如有同学破坏纪律——游泳,学校会要严肃处理,一切行动要听从指挥……”“那我们怎么洗澡呢?”杨小平不服地嘀咕道,“我们总要洗澡才睡觉。”
  “洗澡只能提水洗澡,不能借故洗澡而下塘游泳啊咧。”彭指导员说,他扫了眼在坐的全体同学,见大家都对他讲话不耐烦了,这才宣布:“现在以排为单位解散。”
  大家解散后,就一心等着炊事班的同学吹号开饭,因为炊事班的同学不吹号,其他同学不能擅自走过去妨碍炊事班的紧张劳动,这是彭指导员在训话时交代的。炊事班的同学已经把米收去煮去了。班长把米从每个同学的米袋里收集起来,交给排长和班主任,炊事班的拿着米便去煮。“我口里都吐酸水了。”何建国对杨小平说,瞧了眼正忙着煮饭的那些炊事班的同学,“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开饭?我肚子都饿扁了,比中午时还饿些。”
  “我也饿得要死,中午时我没吃什么饭,吃不进。”杨小平说,他一身的疲惫,索性躺到了地上,把两手垫在一起,当枕头枕在脑袋下面。“我们现在是吃长饭的时候呢。”
  “你还以为你是在吃长饭?”何建国看着他,“你没有长了。”
  “那不见得,我还只十六岁,”杨小平推断说,“男长三十慢悠悠,老话说。”
  “还长六十呢,你睡了没醒。”何建国不屑他的论调,看他一眼,“我只希望现在就吹开饭的号声,赶快吃饭。我肚子都直叫了。
  炊事班的同学应该早点做饭。”

  半夜里,军号忽然在宁谧的充满蛐蛐和青蛙的叫声的田野上响起来:哒哒打哒嘀哒打哒什么的。何建国和杨小平睡得很沉。何建国一小时前刚刚把岗站完,不过是刚刚沉入到睡乡就被站岗的李林叫醒了。“何建国何建国,夜行军了。”李林高声喊他说。
  何建国脑子里闪现了前天在学校大操坪上,彭指导员面对全体同学交代事项时说的话:“还有,每个同学都要作好夜行军的思想准备。解放军是经常要夜行军的,而且在夜行军中还不能发出响声。军号一吹,五分钟内必须将背包捆好,整装出发。所以要行动军事化!万一将来有一天打仗,敌人来了,你捆背包要捆半个小时,敌人不会把你杀了?!”
  当时会场上发出了一大片欢炔的嘿嘿嘿嘿的笑声。
  何建国以为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因为他想他们也要睡觉的。
  现在夜行军来了,何建国真的有些不想起来地爬起来了。他平常在家里,不睡到早晨七点一刻,他的父母是不要指望他起床的,星期天有时候一个上午都是在床上消灭掉的。现在他得爬起来,还必须行动军事化!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输给女同学。他三下两下地扯下蚊帐,也顾不得折叠,放在当枕头睡觉的换洗衣服上,打开塑料布就摸黑捆扎着。那时候,老师要求每个学生把背包打成横三竖二的“日”字,因为解放军的背包就是这样打的。何建国在杨小平家里练习过不下十次,当然三下两下就把背包打好了。何建国见孙小燕还蹲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打着背包,就走上去替她捆。
  这是一间腾空了的破旧的教室,他们就睡在地上,地上铺着稻草,他们的席子铺在稻草上。男同学睡一边,女同学睡一边,脚对脚。
  教室里没有电灯,只有同学们自己带的手电筒光在教室里晃来晃去。
  “我不会打背包,”孙小燕感激地看着替她打背包的何建国。何建国不吭声,三下两下地将她的背包捆成了一个“日”字,又把孙小燕带的米袋扎在背包上。这时很多同学已经背上自己的背包走出去站队去了,因为彭指导员站在那里计算时间,看哪个排的行动最快。
  “今天的紧急集合,87排的行动最快啊咧。”当全体同学和老师都出来站好队后,彭指导员称赞87排说,“现在,敌人就在前面不远,我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走路要悄悄的,不能用手电筒照路,因为这会让敌人发现。现在出发,87排的走头。”
  87排在班主任高老师地带领下,出发了,天上星星满缀,月亮弯弯一线挂在远方的山巅上,世界还黑乎乎的,树木山丘都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左右农舍里,狗听见了齐刷刷的脚步声,当然就发出了叫声,而且叫得很凶,于是这里那里都是狗叫声。夜行军的队伍却不敢发出声音,连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来,甚至连脚步都尽量放轻。队伍朝前走着,走了一截路,瞌睡才如灰尘一样从他们脸上滚落下来。他们的精神都集中在地上,怕万一踩着石头发出响声而被假设的敌人发现。假设的敌人就在前面呢,他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天渐渐亮了,曙光从远远的紫色的山巅上漫溢过来,大地像沉睡的婴儿醒了。开始有农民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了,开始有牛出现在田埂上了。夜行军在军号声中停了下来……早餐是吃发饼,事先由老师在供销社买好了的,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由排长带几个同学提着洗脚的桶子去炊事班的几只大萝筐面前排队领,老师按各排人数每人两个地往下发,再由排长分发给自己排的同学,然后,大家就坐在草地上或路旁山坡下休息,边啃嚼着发饼。何建国、杨小平和李林自然是坐在一块,他们是被高老师在教室里点名形容的“三个油盐坛子”,他们的一旁坐着孙小燕等很多男女同学,这是因为一棵大樟树把火热的朝阳遮住了,他们是坐在这棵在长沙市内见不到的樟树的阴影里,这棵大樟树在他们眼里起码要五个人手拉手才抱得拢。他们的身旁有几堆半干的牛屎,黑黑的,就在他们脚旁,有几只绿头大苍蝇在牛屎堆上飞着。牛屎的臭气,时不时飘进他们的鼻孔,让他们没精打采地皱一下眉头。这毕竟不好闻,但他们也没有地方移动,所有的荫凉处都被老师和同学们占领了,剩下的则是暴露在阳光下的灼热的空旷处了。何建国嚼着发饼,一边不断地饮着水壶里的井水,眼睛望着前面金灿灿的农田,望着一条正在吃草的牛,又望着蓝盈盈的天空。风一阵又一阵地刮来,把他们身上的汗吹干了。杨小平看见彭指导员站在单车旁,裤腿挽到了膝盖上,脚上一双没有遮掩的黑凉鞋,就对何建国说:“只有他最好过,有单车骑,可以不要走路。我们是累蠢了。”
  何建国也看着彭指导员,彭指导员正跟着高老师说话,何建国说:“我有点看他不惯。他一时一个馊点子,制造一些假敌人吓我们,什么敌人就在前面,哪里来的敌人罗?”
  “敌人是假设的。”杨小平说,“没有敌人,他自己要为我们假设一个敌人。”
  高艳红走了过来,穿着背上湿透了的军装,顺便说一句他们身上的军装都是商店里买的那种深绿色的假军装,就如他们身上的军用水壶一样。高艳红昨天傍晚为何建国洗了衣服。何建国昨天傍晚吃过饭,借了孙小燕的桶子,提一桶水胡乱洗了个澡,然后提着换下的汗巴巴的衣裤到塘边想随便洗两下时,高艳红正蹲在塘边洗衣服。“来,我帮你洗。”高艳红看着他说。何建国当然就非常巴不得地把衣服交给她洗了。
  这会儿,她当然就有资格且理所当然地来找何建国说话了。
  “你还想吃发饼吗?”她一双眼睛亮亮地瞅着何建国,“我发饼吃不完,焦干的,吃不进。”
  “我也是霸蛮吃进肚子里的。”何建国说,“不吃。”
  高艳红觉得没趣,就泛泛地问:“哪个想吃发饼不?我吃不进了。”
  李林望着她:“给我吃罗。”
  高艳红不愿意给他,“哪个给你吃罗,你想得好。”她断然道。
  李林脸一红,把目光移开了。在何建国眼里,李林是很喜欢高艳红同学的,何建国有几次无意中捕捉到了李林内心的秘密——那目光充满爱意地望着高艳红。都是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大女孩了,虽然脑子里还不敢妄想有关性方面的事情,但爱显然已开始从心头上萌发出来了,就好像烟从点燃的烟头向上冒一样。87排的同学有一半以上都知道李林爱上了排长高艳红,但大家都认为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同时87排的许多同学都知道高艳红喜欢上了B中学的体育明星何建国,但是他们却没有看见何建国向高艳红献殷勤,反过来,他们倒是发现高艳红对何建国好。昨晚洗衣服不算,现在又开始要他吃发饼了。
  “她要你吃发饼,你怎么不肯接?”杨小平小声笑着问何建国。
  何建国说:“我吃不进,宝哎。”
  “你是不好意思当着我们的面吃她的发饼罢?”杨小平展开联想着。
  何建国没有回答,而是看一眼孙小燕,他心里喜欢的是孙小燕那双明澈如镜的眼睛,这双眼睛看人的时候习惯偏着脑袋,何建国就喜欢她这种神气。孙小燕此刻正坐在那里,眼睛瞥着前面的田野。他看她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她的心跳。她虽然什么都不说,而且很少与他对视但他感觉到她心里是绝对有他的。他喜欢这种不把感情放在脸上的姑娘,他喜欢她的运动头和瓜子脸——这张瓜子脸黑黝黝的,他十分喜欢这种黑黝黝。
  “孙小燕的脸乌黑的。”杨小平对何建国不屑地形容说。
  “这是一种健康。”何建国回答,“黑没有关系,她脸上的轮廓长得好。”
  “我喜欢脸白的姑娘。”杨小平说,“要是她的脸上有高艳红那样白,我就会喜欢。”
  “高艳红我不喜欢,她是一张船型脸,两头尖。”何建国说。
  杨小平看着何建国,“那你可以追求孙小燕,他说,“你保证能做到。”
  “我还没那样想。我不好开口,自尊心不让我开口。”何建国说。
  这是某一星期天的上午,何建国到杨小平家玩,坐在杨小平的床上说的话。
  拉练的队伍休息一个小时后,一声号响,又整装出发了。太阳很大,七月的太阳黄灿灿地晒得人头疼。何建国想起校长在拉练动员大会上挥着他那只肥胖的手说:“就是要在三伏天练兵。”校长取用了“练兵”两字,接着把他那只肥胖的手往下一劈,仿佛他是元帅一样。何建国真想太阳躲到云里面去,真想田野那边来一阵凉风好好地吹吹他们,因为他的脸晒疼了,而且衣服已汗湿得贴在身上,动都不动一下了。何建国注意到,走在他前面的杨小平,整个背都汗湿了,而且背上的那条鼓鼓的米袋也汗湿了,屁股也汗湿了。他又看走在一旁的李林,李林的肩头也汗湿了,衣服几乎全变成了湿淋淋的深绿色。
  “你热不?”何建国皱着眉头问他。
  李林说,“我现在不是感到热,而是感到脚疼。”
  “我脚也疼,我从来没走过这长的路,没这样磨过自己。”何建国说,“他妈的,现在离休息的地方还有很远,这会要走死一条命,现在有点风了。”
  他们走过一处杂草丛生的山坡后,刮来了一阵热风,可总算是风。现在展现在他们眼里的又是田野和农舍了。田野上金灿灿的一片阳光,正有农民在大太阳下忙碌着“双抢”,杀禾的、担谷的来来去去,脚动打谷机轰隆轰隆的声音很有力地传进了他们的耳孔里,分散了他们对燠热的注意力。“农民真是辛苦呢,”何建国有感而发地推了下李林,示意他看,“你看他们蹲在那里插秧罗,人都会晒熟去。”
  “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像我们。”李林说。
  何建国看到一些农民扭过头来望着他们这支队伍,就说:“他们望着我们。”
  “他们在看新鲜。”杨小平说。
  突然疏散的军号声响了,何建国、杨小平和李林没听见军号声,只见前面的队伍哗啦哗啦地往马路两边窜去。“疏散”。何建国意识到了是疏散,赶紧往马路边上跑去。马路边与田野之间有一条宽宽的长满荆棘的沟壑,嗅上去很腥臭和令人害怕,可能还有蛇什么的。若是在平时,你就是赌五块钱,知识分子家庭出生的何建国是断断不会为五块钱而跳下去冒险的,可是现在是一切都模仿解放军的拉练,这就让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何建国犹豫了下,还是被集体观念产生的巨大的推动力量迫使他跳下去了。但跑在他一旁的孙小燕没往下跳,孙小燕是个非常爱卫生的女孩,她的闺房内一切都井然有序,桌子上摆着花,干干净净,被窝折得有棱有角,还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一个小架上书本摆得整整齐齐。何建国曾经和杨小平到过她家里一次,尽管在她家里呆的时间还没有五分钟,但他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美好的印象。她可不想跳到下面去把自己一身弄脏。她来不及细想地就地倒下,伏在马路边的草地上。她这种怕脏的行为被彭指导员一眼就瞄中了,因为顿时就没有了一个人的马路上就只剩下孙小燕的婀娜的身躯,尽管她的身躯是趴在路旁的草地上。彭指导员赶紧跑过来厉声喝斥她道:“敌机来了,你想让敌人发现你吗?孙小燕,全体同学的生命都在你身上呢!”他说得跟真的一样。
  孙小燕脸忽地一红,慌忙爬起来,跳进了邋遢得要命的沟壑里隐蔽。
  解除警报的军号声在十点钟那种充满泥土腥臭和稻谷芬芳的阳光里吹响了,嘀嘀嘀嘀嘀哒打哒嘀哒,那个军号手就是这样乱吹的。大家在各自的隐藏处松了一口气,两百多师生一下子又涌到了马路上,重新站队。孙小燕最后一个爬上来,她的为了野营拉练而买的新军装——自然是商店里买的那种假军装,被荆棘上的刺挂烂了,在腰上,是一条寸多长的口子。孙小燕没有迅速爬上来,一是怕彭指导员那种严厉的目光,其次在她往上爬且用劲时,她听见自身的衣服发出撕裂的声音,她于是停下来检查哪里挂烂了,最后才发现是腰上。“我的衣服挂烂了。”她走上来对何建国说,一脸难过地望着何建国。
  何建国知道受到严厉目光指责的她,此刻需要一个人安慰,她潜意识里选择了他来安慰。何建国脸上露出了关心,找到挂烂处看了一眼,“这不要紧,缝几针就看不出了。”

  那天下午,当拉练的队伍到达营地,大家把背包和米袋子解下来,当炊事班的同学把米收去忙着做饭的时候,大家坐在灼热的太阳下听彭指导员举着电喇叭对今天的拉练作总结时,孙小燕受到了彭指导员的批评。“87排的有个女同学,我今天不点名,”他的目光越过很多个脑袋,落在孙小燕脸上,“疏散的号声响过两分钟后,全体同学都离开马路隐藏了起来,就她一个人扑在马路上。
  哪里那么怕脏怕苦啊咧?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啊咧!毛主席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你没有纪律性,就会给革命造成灾难。今天假如真的是敌机来了,发现了你,一扔炸弹,就会造成很多人因为你怕脏而白白地牺牲。拉练是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今天给这个女同学保留一次面子……”孙小燕是个有自尊心的姑娘,吃饭的时候她垂着她那张黝黑的瓜子脸,脸上没一点笑容。排长高艳红分饭菜时,何建国站在孙小燕一旁,他看见高艳红只给她舀了一团饭和大半勺蕹菜。他当时想说两句高艳红,但又没说。此刻,孙小燕仅只是把雍菜吃完了,饭只吃了几口。何建国真希望那个怕把身上弄脏而伏在马路边上的是他,而不是她,或者他陪她一起伏在马路边上,一起挨批评。他不在乎彭指导员批评,他是个男学生,他从读小学开始就时常挨批评,批评挨得多而就不在乎了。他心里很恨彭指导员,一个姑娘,你当着全体同学批评做什么?虽然你没点名,但至少87排的同学知道是孙小燕,很快别的排的同学也会知道,因为别的排的同学一打听,有的同学就会说是孙小燕。他想。
  “你要多吃点,身体会垮的。”何建国用一种认真的口气对她说。
  她瞥了一眼何建国,没说话,仍是一副吃不进饭的样子。
  “你把碗里的饭吃了,晚上会肚子饿的。”何建国说,“说不定今天晚上又会搞夜行军,到时候你会没点劲走路。不要去想批评,彭老师祖宗十八代都是乡里宝。”他大器的形容安慰她,“我一点也不怕他,所以你也不要怕那个乡里宝。”
  孙小燕抬起头来望着他。
  何建国在这种眼光下,心跳得很厉害,脸上的肉也在微微颤动。“你把碗里的饭吃了有劲些。”他继续要她吃饭说,“人是铁饭是钢,就是吃不进也要做药样地吃下去。”
  “我给你吃,我不饿。”孙小燕说。
  “你吃你吃,你自己吃。我已经吃饱了。你就把它做药吃,人是铁饭是钢。”何建国重复自己的话说,“不吃饭害的是你自己。我劝你把碗里的饭吃了。”
  “我吃不进。”她说,看他一眼,对他撒娇地撅起了嘴唇。
  何建国正想说什么,杨小平走了过来,“洗澡去不?”杨小平问他。
  “现在不想去,”何建国说,望了眼一些女同学,那些女同学正三五成群地提着桶子往什么地方走去,一个个嚷嚷叫叫的,跟电影里逃荒一样。
  “那边有一个水库,”杨小平是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后转回来的,他小声说,“我们可以愉偷游泳,天就要黑了。”
  “天还没黑。”何建国说。何建国想要杨小平走开,然而起身走开的反而是孙小燕。
  杨小平一屁股坐下了,“那边水库好大。”杨小平说。
  “你是想寻批评罢?”何建国说,“你没看见到处都是老师?说一些不现实的话。”
  睡觉分成了三个地方,87排睡觉的地方是大队部。这是一幢高高的土砖房子,很大一间,一共四间。没一间房子的窗户上有玻璃,全只是黑黑的窗棂,全用钉子钉死了。何建国和杨小平缓缓走进房子时,一些同学正自私自利地抢占好地方开铺,所谓好地方也就是两边靠墙的地方,都不愿意睡在中间被人挤压。地上垫着板子,一块一块拼在一起,中间还有门板,显然是临时为了这支拉练的队伍准备的,何建国和杨小平没有作这种选择,就在中间放下背包,铺开席子,把换洗衣服摆好,把毛主席著作搁在枕头上。等下会有老师带着同学来检查的,看是不是像军队里一样整洁。两人干完这一切,走出来,李林正提着背包走来,他走路走得脚上起了水泡,一踮一踮,很慢,咬着牙,痛苦不堪的模样。
  “你用针把水泡挑了,”何建国关心他这副吡牙咧嘴的可怜相说,“我保证你明天走路就没这疼了,我不骗你。”
  “好疼。”李林说,皱眉苦脸地看着何建国。
  何建国接过他背上的背包,放进房里,走出来,见李林一踮一踮地,不得了的形容。“我看看,”何建国瞅着他,“你脱了鞋子。”
  李林穿的是凉鞋,他好像屁股也疼似地扭着身子,缓慢地把手撑到地上,然后屁股才捱到地上坐下。他皱着眉头,脱下了他的两只凉鞋,搬起一只脚就给何建国观看。他的脚很肮脏,尽管肮脏得要命,但脚心上仍然呈现出一个很大的红红的水泡。“你是平脚板,”何建国还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的杨小平就发现了新大陆似地高兴道,“难怪走不得路。”
  “这只脚呢?”何建国关心李林这副可怜相说,“看看。”
  李林生怕踩死蚂蚁样地把这只脚缓缓放下,让脚跟着地,接着他抬起另只脚给何建国看。这只脚的脚心上也有一个水泡,不过这个水泡已破了,肮脏的脚板上有水泡破了流出来的水樱“你这只脚也是平脚板。”杨小平又快乐得要死的样子叫道,“怪怪!”
  “我给你把它挑破要不?”何建国看着李林,“挑破就没事了。”
  “挑罗,不会疼不着?”李林可怜巴巴的模样说。
  “那连不疼也不可能,但是总比你走路一副鬼样子要好些。”何建国说。何建国走进房里,拿出自己的针钱包(规定每个同学要带的),找出那口针,走出来,在李林的脚前蹲下了。他抓起李林的左脚,放到脸前。李林的脚是汗脚,自然很臭。“你的脚喷臭的。”
  何建国说了句,就用针对着那个水泡戳去。
  “哎哟,”李林疼得脚一动,踢到了何建国的鼻尖上,把对方的鼻子踢得一酸。
  何建国忙捂着鼻子,酸得眼泪水都从眼角涌了出来。“你把我鼻子踢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李林说,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板,水泡破了,含那么点红色的水流了出来,在他的臭脚板上缓缓地横流。
  天将近黑时,何建国和杨小平一人手上提着一只桶子,桶子里当然装着他们洗澡时的毛巾和换洗的衣服,两人来到了水库旁边。这是一个8形的大水库,水很清,跟镜子一样把高空的桔红色的云朵映得清清楚楚。一些男同学很听老师的话,站在水库边的石头上洗澡,穿着裤衩;一些女同学却挽起裤脚,站在水边洗衣服,弯腰勾身的;一个老师两手叉腰立在那儿监视,一是担心女同学掉进水里,其次看谁敢下水游泳。何建国和杨小平提着桶子,往那边走,两人走到水库进去的地方。这里也有几个同学,但没老师。两人观察敌情样的四处看看,边脱下衣裤,接着两人迅速步入水中,游起来。他们不敢游到水库中间去,因为天还是亮的,那边的老师会瞧见他们游泳。
  “好舒服啊,”杨小平游在他旁边说,“你觉得呢?”
  “我在想莫被老师看见了。”何建国说,并没有感到游泳的愉快,他主要是来陪杨小平游泳,他没有杨小平那么渴望游泳。“随便游下就上岸算了。”
  他们游了十几分钟,但何建国觉得已游了很长时间了,“我还是有点怕,老师晓得了讨嫌。”何建国游了几下,折过身往岸边游去说,“我们上岸算了。”
  “还游下,我不怕。”杨小平说,反而往水库中间游去。
  何建国只是刚刚上岸,高老师就走过来了,“何建国,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洗澡。”何建国说。
  “杨小平呢?”高老师斜着脑袋问何建国。
  杨小平这时已将自己的头潜到了水里。“他解手去了罢,我不晓得。”何建国感到心虚地回答,“我在这里洗澡,这里的水干净点,没有那么多人。”
  “刚才89班的一个同学对我说,你们在这里游泳。”高老师抓住他不放说。
  “我没游泳。”
  “杨小平游泳吗?”高老师盯着他。
  何建国选择了这样的回答:“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
  何建国还没来得及再回答什么,杨小平终于憋不住了,哗啦一下从水中探出了头。高老师当然就看见了他那颗湿淋淋的头,脸色自然就非常严肃地跌了下来。“杨小平,你干什么?”高老师对着水中喊道,“你胆子不小,游泳!”
  杨小平一脸灰暗地游到岸边,走上来了,形同做了贼一样。
  “你知道你的行为不?”高老师瞪着个子矮小且一身水淋淋的杨小平,“你连一点纪律性也没有,这不光只是破坏学校的规章制度,这还是破坏这次野营拉练制定的纪律!上午,孙小燕疏散时一个人扑在马路上,挨了批评,你也听见了的,点名87排!你现在又游泳……你们是不是要把87排的脸都丢尽?你们也给我争点气看!”
  何建国和杨小平什么话也没说地站着。
  “回去吧,赶快回排里去。”高老师说,“等下彭指导员来检查,看见你们站在这里,明天总结的时候,87排又会挨批评。你们、你们你们……太目无纪律了。”
  何建国和杨小平忙提着桶子,衣服也不洗了,匆匆往大队部走去。“就是你,”何建国谴责杨小平,很有火地横杨小平一眼,“就是你要游泳!再莫跟我说游泳了埃”六几天后,拉练大军开进了毛主席的前夫人杨开慧烈士的家乡——开慧公社,这个时候这支年轻的拉练的部队有点像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了。很多同学的脚都起了水泡,而且水泡溃烂,走路脚一踮一踮,充分体现出“路不平”和痛苦难熬的样子。几乎每个同学都掉了几斤肉,脸都晒得黑红黑红的。这是一支饥肠辘辘的大军,四天里没吃过一次肉,炊事班的同学做的菜,就是汤上也很少见到几颗油珠子飘浮(有的同学怀疑炊事班的同学把菜汤上的油水舀了吃了)。他们肚子里不多的一点板油,一部分化成营养供给了饥饿不堪的肠胃,一部分化成汗水从毛细孔里浸了出来。他们的肠胃严重感到供给不足,就好像一支强大的军队感到枪枝弹药供给不足似的。他们走路东倒西歪的,时而还眼睛发黑,在明晃晃的太阳下什么也看不清。女同学已露出了溃不成军的败相,她们走路叉着腰,苦皱着被毒日晒得黝黑的脸。她们身上的背包和米袋,不少已经移到关心她们的男同学或老师身上去了,而那些男同学不过是打肿脸称胖子地强撑着,帮助他们愿意去帮的女同学。
  拉练的队伍不再是勇往直前地向前走了。这支队伍走一段路就必须躲到树荫下歇气,不歇气就会有同学掉队,尽管有老师和校文艺宣传队的同学时时刻刻地冲这些体弱的同学的耳朵高呼“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可是“油”却加不起来,因为菜汤里的油被炊事班的同学舀了吃了。不是吗?只要一看炊事班的那些同学,你就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因为整支拉练的队伍就只剩下了他们有劲走路,而且可以挑着担子马不停蹄。这帮偷油婆(偷油婆的学名是蟑螂)!拉练的队伍原来规定每天走三十公里,现在减去了十公里,以每天二十公里的路程推进。先头两天,大家在路上都很起劲,一时高唱革命歌曲,“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什么的,一时军号一响,紧急疏散,一时又紧急集合。现在这支队伍没有精神唱歌了,虽然在休息的时候,彭指导员为了鼓舞士气,仍然要求大家唱歌,但没有几个人有劲唱歌。紧急疏散这个练习项目在这两天的行军中取消了,因为紧急疏散中,有好几个同学背上的米袋子给树枝或藤蔓上的刺挂烂了,白生生的米自然就撒了一地。而急不可待地想体现自己勇敢的排长高艳红,往路旁的沟里跳时,脚扭伤了,脚肿得同包子一样,摸一下她的红肿处都疼得她要命。老师见状,想派两个女同学护送搭车回家,但排长高艳红坚决地表示她“轻伤不下火线”,因为她是共青团员。
  “我是共青团员,”她不肯回去说,“我是共青团员,我不回家。我可以坚持自己走。”
  她当然不可能自己走,她得由87排的两个校田径队的女同学搀扶着走,一人架着她的一只胳膊,三人成了一排。她们的背包当然就理所当然地移到了像何建国这样体质很好的三个男同学的身上。高艳红却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电喇叭的再三表扬。
  “你回去休息,”何建国对被视为伤病员的高艳红说,“你这是害我们。”他是说的老实话,因为他不但背着自己的背包,肩上还扛背着高艳红的背包。
  高艳红看他一眼,表示出自己很革命的模样,“我就是要把拉练坚持到底。”她不在乎他的埋怨而反击他道。“你回去。我不会回去。我要把拉练坚持到底。”
  队伍在开慧公社准备休整两天,这也是事先安排的。一是作些社会调查,其次是访贫问苦,三是这支累坏了的队伍也确实要休息一两天了。天这么热,打着赤膊走路都要出一身臭汗,何况他们穿着衣服,而且肩负着背包,而且很多同学的脚都起了水泡。
  拉练的队伍走进开慧公社是下午三点钟,正是太阳当头晒得他们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们在开慧中学的门前停下来了。开慧中学在路旁,路旁有很多树木,都被太阳晒得树叶都涝了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树木下面自然就有一些阴影,但没有风。队伍就在这些没有风的树荫下停了下来,这是非停下来不可的时候了,因为有几个同学已经中暑了,正被校医手忙脚乱地抢救,又是喂十滴水和掐人中,又是掀起那同学的衣服,在背上扯瘀,用一些中西结合的办法与病魔斗争。队伍里开始出现了焦躁,有的同学担心会不会死人了。
  “经常有中暑死了的,”杨小平说,看着一脸忧伤的何建国,因为孙小燕中暑了,刚才他们才把她抬到开慧中学的传达室里,让校医去治疗。校医把他们赶了出来,因为孙小燕是姑娘,校医是要搂起她的衣服,在背上扯痧的。
  “你们出去,”校医说,“现在热死人,你们还围在这里碍事,风都没一点了。”
  何建国还不想出来,他想亲眼看见脸色死灰的孙小燕醒过来。
  但是校医发火了,“出去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校医吼道,“硬要挨骂,你们都讲不听的!”
  何建国对杨小平低声说:“真正要是热死了一个人,我看学校怎么推卸责任!这么热得人死的天气,把我们从家里拉出来拉练,我捅他的。”
  “刚才看孙小燕的脸色,就跟死人的一样。”杨小平说,“好吓人的。”
  “莫说了,你不说好话!”何建国瞪他一眼,“你好像还幸灾乐祸样的。”
  “畜生幸灾乐祸!”杨小平发誓说,“我只是说我的印象。”
  何建国没理他了,走到门口守着,他好像警卫一样站在那里,铁青着脸蛋。他的脸已经呈现男子汉的味道了,加上这些天的太阳一晒——使这张脸变得更黑,又一焦虑,就更体现出男子汉的味来了。“莫围在门口,把空气都挡住了。”他对走过来的同学说,“孙小燕现在正需要空气,她背瘀了。”
  李林走过来,他脚上的水泡早已好了,那个生水泡的地方已起了一层壳,自然走路就不再“路不平”了。他晒得同一只黑猩猩似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红色了。他身上的草绿色假军装,只有几处不多的地方是呈现本来面目的草绿色,大部分都是被汗水浸湿了的深绿色,裤子的大腿处和臀部也成了湿乎乎的深绿色。
  “怎么搞的?”李林关心地看着何建国,他的视力不好,眯着一双外突得难看的眼睛瞅着何建国。
  何建国说:“这怎么晓得!王医生要我守在这里,不让你们进去。”
  “不会有生命危险吧?”李林继续眯着眼睛瞧着他。
  “你莫站在这里挡风,王医生说现在她正需要空气。”何建国不客气道,“你站开点好不?你把空气挡了。”
  “我原以为孙小燕的身体好,结果并不是很好埃”“她这是背瘀。”
  “身体好就肯定不会背瘀。”李林说,“我和你都没背瘀,是不罗?”
  “你站开点,你挡了风。”何建国说。
  何建国赶开了杨小平和李林,高艳红又走了过来,尽管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女同学扶着这位共青团员,但她走路仍然体现出一副困难得不得了的样子,一瘸一拐,由于强忍着疼,脸上就呈现出几分狰狞并且遍布着汗水。“孙小燕怎么样了?”她问何建国。
  “这我怎么知道?”何建国说,打出王医生的牌子,“王医生要我守在这里,你们莫把风挡了,莫站在门口,你们两个站开点罗。”
  那个时候,中国大地上还没电风扇和空调,对付酷暑只有两个原始人采用的老办法,一是门窗大敞,让自然风与炎热作战;其次就是用蒲扇同酷热作斗争。“莫把风挡了。”何建国又这么说了句,脸上表情很严肃。
  高艳红望着这位像钢铁战士一样守在门口的同学,目光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心里装着这个校田径队的体育健儿,但这个校田径队的体育明星——两次打破长沙市中学生运动会扔铅球和掷铁饼的记录而为学校争得了荣誉、且受到了学校领导的三次表扬--心里却装着晕倒了孙小燕,这让她愤然走开了。“你对孙小燕蛮关心埃”她走开时说。
  孙小燕由王校医扶着从土砖结构的传达室里走出来时,那张瓜子脸蛋十分苍白,目光也是病人那种双眼无神的目光。何建国看着她,她也看着何建国。何建国心里有点酸,这种酸来源于他对她的关心,他盯着她说:“你好些了吗?”
  孙小燕没有说话,校医也没回答他,校医对孙小燕说:“你睡一觉会好一点。”她们抛下这个“卫士”,向一处屋檐下走去,那儿扔着一堆背包,坐着好些男女同学,炊事班的同学正分头一个一个地收着米,边嚷嚷叫叫。有几个女同学见校医扶着孙小燕走过去,便都举起黑黑的脸瞧着孙小燕,何建国听见几个女同学几乎是同时问道:“你好些了吗?”
  何建国没听见孙小燕回答,他感到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孙小燕绝不是一个不回答别人问话的姑娘,她的骨子里虽然看很多同学不来,但她表面上从不得罪任何人。她如果不是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她是不会不理人。何建国瞅着她单薄的背影,瞅着她草绿色的衣服上,像地图一样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白的盐迹——那是汗水干了后形成的,心里很想抽烟,并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口袋里的半包岳麓山香烟。他掉开头,望了眼树梢,树梢上发出很尖锐的蝉鸣声,刺激着他的耳朵,让他感到这个世界很单调和沉郁。他走开了,沿着上砖围墙走着,树上的蝉鸣和鸟叫声很有力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使他觉得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而是蝉和鸟的世界。他觉得他如果是一只蝉就好了,那就可以想唱就唱想飞就飞,而不要受这样的管。她在一处没人的树荫下站住了,他瞥了眼瓦蓝一片的天空,然后寻着蝉声看过去,发现一只蝉伏在树枝上,微微颤动着翅膀和黑黑的屁股,唱个不停。
  他想,这么好听的声音是从它屁股里发出来的,还是从它身躯上发出来的呢?他摸出岳麓山烟,左右望望,没有老师走过来,于是他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口。
  “你在这里抽烟罗?”杨小平跟踪过来说,他手上也夹支烟。
  何建国望他一眼,“烟瘾来了。”
  “我看见你朝这边走的,”杨小平望着他,“我晓得你是来抽烟。”
  何建国瞥他一眼,“那你灵泛嘛。”他说,又吸一口烟,视线从杨小平身上越过去,扫了眼不远处的山坡,那片绿绿的山坡在太阳下显得很疲惫,好像一个劳累人没有睡得醒一样,而山下那片刚刚插完秧的农田明晃晃的,那是田里的水反射出的阳光,白得耀眼。何建国盯了一气,觉得那田中还有一股淡淡的水蒸气在缓缓上升。“水都是热的,你发现吗?这样的天气还拉练,我们会热死去。”
  “要热死一个人,那就有事情做了。”杨小平盼望着热死人说。
  因为热死了人,家长一找到学校里来要人,自然就会热闹。杨小平想看热闹。“我肚子俄得吐酸水了。”
  “那你莫着急,炊事班的同学还没开始煮饭。”

  开慧中学有电灯,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洗了澡,赵营长便要求同学们像部队里的战士一样,自己在“营房”里学习毛主席著作。于是大家就坐在自己的营房里,一本正经地看毛主席著作,自己学。杨小平却觉得太沉闷了,就用一口长沙“塑料”普通话念着,逗得一些同学只想笑。“杨小平,我求你莫念要罢?”李林瞅着他说,“你念得我看不进。”
  杨小平横他一眼,“你不随我念。”他继续念着说,仍然是一口塑料普通话。
  “你可以不念不?”何建国也有意见了,望着他。“你跟一个神经样的。”
  “我在这里学毛主席著作,”杨小平说,“你就莫说我是神经就是的。”
  “你可以不念出声不?”何建国说,“你念的声音一点也不严肃,我们就学不进了。”
  “彭指导员说,毛主席著作要用心去学。”杨小平笑笑。
  “所以你就更不要念。”何建国望着他,“你让我们都看着你,你好看些是罢?”
  杨小平不念了,一个哈欠冲到了他脸上,打了两个哈欠,一歪头就跑步进入了睡乡。这天半夜里杨小平梦见了一条鱼,“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他坐起来大声讲着梦话,“喋”字是长沙话里的一个语气词。他的大声嚷叫使很多人惊醒了,以为又是要夜行军。他的梦话“一条鱼喋”成了那一向同学们大肆取笑他的话题。
  杨小平在家里肯定是非常喜欢吃鱼的。“一条鱼喋,一条鱼喋。”吃早饭时,几个人坐在地上,李林忽然指着空中说,脸上挂着嘲笑杨小平的笑容,那是一种抓住了对方弱点的得意得不得了的笑容。
  “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一个同学马上模仿道。
  “啊呀,一条鱼喋,一条鱼喋。”又一同学指着空中兴高采烈地嚷道。
  “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何建国也取笑杨小平说,脸上当然是那种不屑的笑容。“一条好大的鲢子鱼喋!杨小平,你是梦见什么鱼?”
  “卵鱼。”杨小平说,脸上很不高兴。
  “卵鱼是什么鱼?”李林自我没趣道,希望杨小平回答。
  “卵鱼就是你的卵。”杨小平怒视着他说。
  吃过饭,拉练的队伍便迅速在门口集合,准备有组织有纪律地去杨开慧出生的屋子参观学习。彭指导员笑呵呵地站在一处台阶上,手举电喇叭,对上午的活动作了很多约束。不准这不准那什么的,说了好一气“要注意啊咧”,接着这支拉练大军(身上第一次没背背包和“讨米袋”)便向开慧纪念馆轻装出发了。
  “同学们请注意,我们唱首歌鼓把劲埃‘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预备--唱!”赵营长接过彭指导员手中的电喇叭,用他的浑厚的嗓子起歌道。
  这首歌名叫《打靶归来》,是一个很好合唱的歌,有一种欢快的调子,歌词的结尾处还包括着战士大声吼叫的“一二三四”的口令。赵营长在部队里听熟了这首歌,一开口就是起这首歌。赵营长自己起了歌,自己就对着电喇叭唱起来,另只手还打着拍子。
  “35635,65312,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一、二、三、四!”歌声使路上的灰尘腾起来了还不算,还使阳光都颤抖了起来,真可谓响彻云霄。
  “唱得好,唱得有力。同学们都唱得不错。”赵营长用电喇叭表扬全体同学说,“这才像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我们再唱一遍。
  ‘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唱!”
  于是大家又大声吼唱起来,朝开慧纪念馆雄赳赳地迈去。
  杨开慧纪念馆就在马路旁,是一栋土砖黑瓦屋子,前面一块坪,两旁是山坡、树木和竹林。杨开慧纪念馆没什么好参观的,这是一幢人去楼空的房子,里面没什么东西,仅仅是几件什物和照片而已,照片也是那种黑白的像剪影似的照片。在何建国和杨小平看来,杨开慧应该是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因为房间还不少,一间一间的,尽管是土砖房子。
  “按贫下中农上无片瓦下无寸上来衡量,那杨开慧的父亲就是个地主。”杨小平对何建国小声分析说,“这么多房子,这在旧社会是好过的。”
  “杨开慧的爸爸是教授,介绍上说的。”何建国对杨小平说。
  “那她爷爷是个地主。”杨小平判断说,“贫农的儿子哪里有钱读书罗?旧社会读书很要钱的,你怕是现在像我们读书,只交点学费哦?不晓得好要钱读书。”
  “一条鱼喋,一条好大的鱼喋!”何建国转移话题说。
  “啊呀,一条蛮大的鲤鱼喋。”李林附和道,对杨小平嘿嘿嘿一笑。
  他们只在杨开慧纪念馆里转一圈就出来了,因为人多,很热。
  另外,他们对杨开慧一点也不感兴趣,毕竟杨开慧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为了参观这个两分钟就看完了的纪念馆,他们背着背包,顶着七月里晒得死人的大太阳,从几十公里外的长沙市绕一个大弯跑来,心里对革命先烈的情感不免就很有点匮乏,他们站在两棵梨树下,等着参观完毕而整队回营地上去,他们的眼睛时不时盯着树上的梨子,那些梨子还只有鸡蛋大一个,其中有几个只要踮起脚就可以伸手摘到。“搞梨子吃不?。”李林走过来说,眼睛发亮。
  “我不敢,”何建国说,望了眼前面空旷的阳光灿烂的田野和树木。
  “晚上出来搞,又不是说现在。”李林口馋道。
  李林有点小偷小摸的行为,这是他那个不肯给他一分钱花的父亲造成的。他在外面捡破烂铁卖钱时,自然就有点顺手牵羊。前天晚上,一个男同学向高老师报告说,他在塘边上洗衣服时,书包里的一块三毛钱和两斤粮票不翼而飞了。高老师把全体男同学召集到一起,审查了一个多小时,要大家检举揭发,但是没有人揭发。大家都低着头不吭声,任高老师一个个叫出去盘问。当高老师把何建国叫出门询问此事时,何建国很想把自己怀疑的对象提供给高老师,“我怀疑是李林,也有可能是别人。”但他没说出这句话来。“我不知道,偷钱的人不会当着我的面愉。”他对高老师说,“我当时不在房里。”
  何建国瞧着李林:“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林脸一红,开口说:“我只是好玩说说,又不是真偷。”
  “你有这样的思想都不对。”何建国说,不屑地瞥着他。
  参观的队伍拉回到营地后,交代了这两天的日程安排后,就全体解散休息了。今天余下的时间是这样安排的,下午以班集体为单位访贫问苦,每个同学需写一份社会调查报告,晚上开大会,听贫下中农作忆苦思甜的报告。明天呢,下到开慧大队劳动,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帮助贫下中农“双抢”。这便是这两夭的日程安排。
  说来说去,下午是在没有老师监督下的自由活动。吃过中饭,何建国坐在荫凉处喝开水时,孙小燕向他走来。孙小燕手上拿着一条淡红色洗脸毛巾,她刚刚洗完脸,脸色比昨天中暑时好多了,不是那种令人焦急的苍白,而是太阳晒黑了的颜色。何建国望着她,她当然知道何建国在她中暑时很关心她,她不但把他的关心看在眼里,而且还有女同学在很多公开场合,例如在杨开慧纪念馆前集合的时候,就有女同学眼睛发亮地对她开玩笑说“何建国好关心你的”。这句话当然是意味深长的,用心去听内容自然就很丰富。
  “何建国,我们班什么时候出发?”孙小燕说。
  何建国看了眼头顶上的太阳,正当中,地上黄灿灿的。蝉在树梢上唱个不停,这棵树那棵树上都送出尖锐的蝉叫声,显得很热。“随便你决定,你是班长。”何建国说,瞧着她那张脸色让他放了心的瓜子脸,这张瓜子脸上的两颗黑眸子也看着他。
  “我们等下就出发?”孙小燕盯着他说。
  他没有反对她,他心里从来都是维护她的,自从他们三年前,进入初中的那天成为同学起,他心里就总有一股什么力量把他的感情往她身上拉,心里总觉得她很重要。杨小平站在那头观察着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新动向。他看见杨小平的目光很暖昧,他和杨小平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后者马上就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了。“出发,我们四班的准备走路。”他大声嚷叫,站起来时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路走路走路,访贫问苦去。”
  他们开始向一处山坡上走去,非常高兴,因为这是没老师督促和不要排队的自由活动,人在这种无督促的情况下自然就显得很放松。“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导我们向前进……”用不着彭指导员或赵营长用电喇叭起歌,一行人就自娱地边走边唱起来,而且很高兴。他们身上照样没背背包,有的男同学身上甚至也没背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书包。他们一路蹦蹦跳跳,东看西看,很起劲地啪地拆断一根长满绿叶的树枝,在头上挥舞着,像挥舞马鞭一样,然后随便扔掉。他们翻过山坡,很快就走近了几幢连在一起的农舍。他们向那些农舍走去时,发现一些小孩和农村妇女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一些农民也用那种是很好玩的眼神盯着他们。他们看见已有别的班的同学先他们一步进入了这几间农舍。“他们已经在这里访贫问苦了,”何建国说,“我们去别的地方。”
  于是他们离开了这几间破破烂烂的农舍,跨上了一条通往田头的路。从他们脚下望过去,田野十分开阔,一边已经收割了,就好像男人剃了头似的,几个农民正赶着牛在那儿犁田;一边还金灿灿的,已熟的稻子歪着它们的脑袋。那片金色的田头那边有几间呈青灰色的农舍,它们在阳光下没精打采的,像几条邋遢的病狗趴在那儿喘气一样。
  “我们到那边去访贫问苦罢?”孙小燕说,望着他们。
  他们用目光选择了一条从田野里穿过去的近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向那几间看上去很破旧的农舍走去。结果到快接近农舍时,一条好几米宽的深深的水沟横躺在他们面前,拦住了他们前进的去路。水很清,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清,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水里的卵石和水草,甚至还可以看见小虾子在水中游着。他们的视线顺着水渠搜索,寻找横跨水渠的小石桥,但是他们的目光寻到的小石桥却离他们站的地方很远很远。他们只好向那石桥走去,这样一比较,他们想抄的近路反而成了远路。
  “就是你,要抄近路走。”杨小平把责任推到何建国头上说。其实他也是主张走近路中的一个。“现在又得走一截冤枉路。”
  何建国瞧他一眼,在太阳下一笑:“那有什么办法。站在这里跟宝样,热死人。走。”田野上可没有什么东西遮荫,他们硬着头皮,顶着可以把人的脑壳晒晕的太阳,急步向那处石桥走去。“好热啊,”何建国禁不住说,“热得要命。”
  他们步入山坳里那几间农舍时,农舍里只有几个点点大的小孩和几个做不得事的老农民。他们坐在门坎上,手上拿着水烟袋,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看他们走来,他们身上的军装和他们脸上的汗水以及那一口标准的长沙话,让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
  “老伯伯您好,”孙小燕开口了,一边理了下垂到眼角的头发,“我们是学生,是来访贫问苦的。我们要对您进行采访。”她用了“采访”两个字。
  那个被她问话的老农民盯着她,不说话。
  “他是个聋子。”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农妇说。这个老农妇一脸槐树皮样深刻的皱纹,皮肤跟泥巴的颜色一般,正是他们所看的电影里那种苦大仇深的农民形象。
  “老奶奶,”孙小燕觉得她就是电影《苦菜花》里那个一生凄苦的大妈的翻版,忙脸上不乏高兴地说,一边拿着她的笔记本当扇子扇着脸,“我们是来访贫问苦的,您一定在旧社会受过地主的很多压迫吧?”
  老农妇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即就有些阴沉,“你们问这些做什么?”
  “我们老师要我们搞社会调查。”孙小燕很诚恳的样子说,“要我们了解贫下中农在旧社会受的压迫……您是贫下中农吗?”
  “我在大队上的成份是地主。”老农妇说,转身步入了房间。

  何建国梦见自己要屙尿了,梦见自己对着墙壁撒尿时被孙小燕走过来看见了。何建国赶忙把尿缩了进去。他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他的尿没屙完,他只想孙小燕离开他,他好继续把缩进膀胱的尿撒干净。孙小燕却站在他后面望着他,对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想问题。”他回答说。他想的问题就是希望她别打搅他撒尿。
  “你站在这里想问题干什么?”她不肯走开地问他。
  “因为这里没人。”他回答说。他觉得他的尿就要屙在裤子上了,因为膀胱已经载不下他那一大泡尿了,“你莫打搅我想事情好不?”他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尿噤。
  这个时候,他被站岗的同学叫醒了。“你要站岗了,”叫他的同学喊醒他说。
  他醒了,觉得自己的小鸡鸡很胀,那是夹着一泡尿的前兆。他迅速爬起来,走出门,只见月亮很大,地上呈一片银灰色,世界朦朦胧胧的。他往墙角走去,那里有一个别排的同学守在门口站岗,他没同他说话,走到墙角,对着墙撒了一泡好大的尿,这才感到舒畅起来。他走回来时,这才有心思辨认那个同学是不是他认识的,结果发现那是个剪着运动头的女同学。他刚才不过是绕到他们的教室后面撒尿,他觉得很惭愧,瞌睡顿时就醒了。他点上支烟,想更进一步醒磕睡,但查岗的老师走过来时看见了。查岗的老师是89排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你抽烟?”女老师说,用批评的目光瞪着他。
  何建国赶忙把烟在墙上按灭,然后把烟蒂往黑夜中一弹。
  “你现在还没有自食其力,还是吃父母的饭,你怎么就抽起烟了?”女老师小声说。
  “捡的一根烟呢,”何建国撒谎说。
  “何建国,你们现在还年轻,抽烟对身体有害你懂不懂?”女老师说。
  何建国看了一眼月亮,月亮金黄一个,椭圆椭圆的,似乎就悬在对面山头的树枝上。“我晓得了,杨老师。”何建国说,瞌睡完全醒了。他听见几个同学说梦话,其中一个说“菜里没一点油水”,还听见一个同学非常有力地磨牙齿的声音。
  女老师走开后,何建国觑着她的背影消失于一间房里,就松了口气。他继续望着夜空,他想为什么要有白天黑夜之分呢?要是这个世界天天都是白天那多好?他想起孙小燕昨天背痧时那种要死了的样子,就觉得孙小燕的体质并不好。孙小燕的胸脯上已经有了两个小乳房,六月里的有一天上体育课,孙小燕跑百米赛时,他隐约看见她的两个小乳房在衬衣里一颤一颤的。他当时一颗心几乎要蹿到喉头上了,他当时脸都红了,仿佛他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东西一样。那天晚上,他满脑壳都是那两个隐藏在白衬衣下的颤动的乳房,以致很久都没睡着觉。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分出男人和女人呢?他不解地想。他觉得他的肚子饿起来了,他觉得他的胃饿得疼,吃进肚子里的饭菜,早就演变成急需的军用物资被几路大军(肠胃)瓜分了。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了,胃与胃磨擦着,产生了疼感。乡下很厉害的蚊子,也不断地侵袭着他的脸和脚,使他时不时一惊,而忙着去对付这些毒蚊子。他点上了一支烟,偷偷地又抽起烟来了。他想让烟里含的尼古丁麻醉饥饿的肠胃。一个小时后,他把换岗的同学叫起来,自己一头栽进蚊帐里,思想就跟滑轮一样滑进了梦乡里。
  他在梦里面看见孙小燕打乒乓球时,连一个对手也没碰到。她成了长沙市中学生乒乓球比赛的冠军。她发的转球没有一个人可以接得起,一接就飙到外婆屋里去了。她用不着跟别人对打,她只要发发球就可以拿冠军,她发的球成了别人解不开的谜。大家都盯着她发球,把每个动作都记下了,但就是不能“破”她发的球。她的球没有人接得起,甚至连世界冠军也只能接下她发的一到两个球,很多优秀的运动员都感到惭愧,因为全部都输在她发的球上。她穿的衣服是奖状做的,很漂亮,背上有一张字体很漂亮的大奖状,写着“发球冠军”。这个梦很美丽,唤醒他这个梦的是嘹亮的军号声,那个吹号的同学就站在他们“营房”门前吹,憋足了力气,一遍又一遍,把他一生中最美丽的梦破坏了。
  “他妈的,我没睡得好。”他非常留恋那个美丽的梦而骂道:“就吹号,会死。”
  杨小平嚷道:“莫站在我们门前吹罗,耳朵都聋了。”
  那个吹号的同学没有听见,仍然吹着嘀哒打哒嘀哒……李林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站在门口吹号的同学身旁说:“走开走开罗。”
  那个吹号的同学走开后,他们还躺了几分钟,着一身草绿色旧军装的彭指导员跑过来大声嚷叫“起床,起床起床了”,他们才爬起床,忙着去洗脸漱口。
  迎接他们的是忆苦餐,所谓忆苦餐,就是要让新的一代忆苦思甜,翻身不忘共产党。何建国看见有几个贫下中农正在那儿动看脑筋煮忆苦餐,彭指导员和赵营长也在那里盯着。炊事班的同学却在井旁洗苋菜、马齿苋和蕹菜。他们把这些菜放到锅里,把一袋糠倒进锅里,一个农民蹲在灶前烧火。一锅忆苦餐出来了,又一锅忆苦餐热气腾腾的出来了。“今天早上吃忆苦餐,”高老师把87排的同学召集到一起,对同学们绷着脸交代说,“亿苦餐虽然难吃,但吃不吃是态度问题,要想想贫下中农的苦,不能倒掉,都要吃一碗!”
  同学们一齐回答道:“好。”
  “何建国,你个子大,你去提。”高老师吩咐说。
  何建国提了两只已经洗干净的红塑料桶子,走到炊事班前去领忆苦餐。已经开始有人吃起忆苦餐了,“好吃不?”何建国问86排的一个男同学说,见他吃得很香的样子。
  “我觉得蛮好吃,”那个男同学回答。
  何建国在赵营长手上领了忆苦餐,提到87排的同学面前,“吃忆苦餐了吃忆苦餐了。”他嚷道,“站好队站好队。”说着,就开始分发热气腾腾的忆苦餐。
  彭指导员和赵营长站在那儿严密地监视着,看谁不肯吃。但用不着他们监视,这些同学都饿坏了,什么忆苦餐对于他们来说都成了美味,他们不但不觉得难吃,反而觉得很香,而且敞开自己的肚子吃着。“还有吗?”李林嚷道,“我还想吃一碗。”
  “我也还要吃一碗。”杨小平说。“还给我一碗,贫下中农煮的忆苦餐就是好吃。”
  “我也还要一点,彭老师。”何建国走过去向彭指导员讨忆苦餐吃。
  站在一旁抽烟的大队干部和精心设计忆苦餐的几个农民都瞪大了眼睛,他们没想到他们用心设计的忆苦餐被这些城里来的学生吃了个精光。他们以为他们吃几口就会呕吐什么的,或者会拧着眉头不肯再吃下去,那他们就会笑,就会说他们在旧社会闹讥荒时就是吃这些东西。此刻他们只有瞪着眼睛的份,因为这些城里的学生把锅子都吃了个底朝天。
  “到底是城里的学生,”大队干部对工宣队的赵营长和彭指导员赞扬说,“比比我我我们乡下学学生有觉觉悟些,这都都都能接接班。”他钦佩得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吃忆苦餐时,又来了一些农民,他们是大队干部让支部委员昨天就通知了的,他们来带这些学生分别去他们的生产队参加劳动。带87排去参加“双抢”的是一个剪平头的面孔和善的中年农民,长一张很大的嘴巴,一笑整个牙床都暴露无遗,他是生产队长,姓江。高老师同他握了握手,笑容满面地问他:“贵姓?”
  这位农民很懂礼貌地一笑——当然把牙床都露出来了,“免贵,姓江。”
  江队长率领87排的同学,离开开慧中学,穿过面前金灿灿一片等待收割的稻田,向一处山坳里走去。山坳两边的山上栽满了要绿不绿的马尾松,这些马尾松很年轻,都不过是一两人高的树木。农民种这些马尾松,主要是为烧柴考虑,这种树枝只要晒几天,烧起来火力就很旺。他们走过这条弯弯绕绕的山坳,面前却是一片开阔的田野。田野里云集着许多农民,打谷机在农民有力地踩踏下,发出嗡隆嗡隆的声音,这种疯叫的声音持久不散地在田野上空回荡。很多农村妇女把屁股撅得老高,低着头插秧。一些小孩却昂着他们肮脏的小脸蛋,惊奇地瞧着这支陌生的队伍急步踏入他们赖以生存的境地。
  “江叔,”何建国走在江叔一旁说,“到你们生产队没有?”
  “这是返江生产队。”江叔说,“这不是我们生产队。我们生产队要过那个坳。”
  何建国一看,在这片开阔的农田前还有几座山包,这会儿呈紫灰状况展现在他们眼前。“还有这么远哎?”他不觉说了句,感到遥远地吐了下舌子,“还要翻过那个山坳。”他对后面的同学说,跟着江叔迈上了一条可以行驶手扶拖拉机的凸凸凹凹泥巴路。
  他们经过烈日炎炎的田野,他们感到太阳晒得他们背发烫。他们走上了那片山坳,这些山上又栽着很多马尾松,但这些马尾松下端的树枝几乎被农民砍光了。走过这片在太阳下没精打采的山坳,前面又是一片嗡隆嗡隆直叫唤的田野,那是打谷机在农民脚下不停地运作。这是一片比他们刚才经过的田野更加开阔的田野,田野左边的稻田尚未收割完毕,打谷机就是在这片正收割着的农田上叫唤。右边的农田基本上收割完了,只有靠着山坡的几块农田尚未收割,那是因为稻子还没有熟。几个农民正在那儿赶着牛忙于犁田,一些农妇却撅着屁股在犁好的田里插秧。他们的走来吸引了她们的视线,她们有的索性直起身来,嘻开嘴巴,瞧着这一群陌生的走路走得汗水涔涔的城里学生。
  “老江,你带他们来做么呢?”一个妇女昂起头问江叔。
  “带他们来劳动咧。”江叔回答。
  “他们晓得么哩劳动哦?”另一个农妇笑着说。
  “你教他们咧,”江叔说,“王支书说了,要让他们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
  87排的同学在田头上站住了。他们都脱了鞋子,低着头,看江叔教他们插秧。“插秧是这样插,”江叔举着手上的一把秧示范给学生看,他分出四五支秧,弯下身插进了田里。“看见吗?就这样插,三个指头抓着秧戳进地里就是了。”
  “看见了,”同学们机械地回答道。
  那个笑他们的妇女这会儿也教他们插秧,怎样分秧怎样插秧,她说得非常认真。高老师捡起一束秧,一步踏进水田,依照农民示范的动作插起秧来。“就这样插。”他对同学们说,“我想你们都应该看懂了。”
  于是大家排成一排,纷纷下到了田里,捡起一把把秧,慢慢插起来。他们插得很慢,也很认真。他们不希望他们插的秧死掉,他们很想他们插的秧长出很多稻谷。太阳在他们头顶上非常热烈地直照下来,不几分钟,他们就感到了背发烫,而且感到水也烫脚。何建国感到腰疼地直起腰来看着,只见那些农村妇女望着他们笑,那自然是笑他们笨手笨脚的样子。他的左边是杨小平,右边是另一个女同学。杨小平见何建国直起了腰,他也就直起了腰,做出夸张的腰疼的样子,手撑着腰,眉头拧到脑门顶上。“啧啧啧,腰弯得疼得要死。”杨小平说,阴着眼睛看着何建国。
  何建国望了眼周边的同学,只见几个女同学手脚稍稍快点,本来是一条横线的队伍变成了一条波浪形的曲线,他和杨小平及旁边的几个男同学是落在最后面的。孙小燕等几个女同学却撅着屁股插秧插到了最前面。她们勾着腰,很认真地插着秧,她们的裤脚都卷到了高高的大腿上,她们的小腿肚上粘满了褐灰色的田泥。
  “妹子插秧插得快些。”杨小平说。
  何建国见周围的几个农村妇女仍看着他们嘻开嘴巴笑着,就对杨小平说:“她们望着我们笑,你注意吗?”
  “那不随她们去笑。”杨小平看得开道。
  何建国看了眼田野那头,那头的农民正忙着打谷和挑谷,打谷机在那头发出有力的嗡隆嗡隆的声音,两个农民在那里狠力地踏着打谷机的踏板,将一把一把的稻子伸进打谷机里去。太阳照在他们身上,使他们的脸和胳膊泛出黝黑的油光。何建国觉得腰不那么酸了,就弯下腰,捡起一束绿青青的秧,解开,分出五支秧,用三个指头抓着插进了田里。
  歇气的钟声敲响了,当当当。农民们一一离开了阳光灿烂的田野,他们也纷纷跨上田埂,往树荫下迈去。树上蝉的叫声不停,这棵树上那棵树上响成一片,十分单调。时而有鸟的叫声,不过那是在蝉的叫声停止的当儿才能听出来。几只喜鹊从田野那头飞过来,立在几株枫树上,喳喳喳地叫着,又噗哧噗哧地飞了过去,不一会又喳喳喳地飞过来。
  “喜鹊都欢迎你们呢。”江叔说,笑得嘴角扯到了耳根旁。
  他们就继续望着在田野上飞来飞去的喜鹊,一只喜鹊飞到何建国身前的樟树上,立在高高的枝头上叫着,昂着黑亮亮的脑袋。
  它的叫声召来了另一只喜鹊,这肯定是一只雄喜鹊,它飞到它身旁,喳喳喳叫着,扇动着它的翅膀,企图将身体趴到那只雌喜鹊背上去。那只雌喜鹊却躲开它,跳到了另一根枝头上叫着,然而这只雄喜鹊却飞过去,仍然想欺到雌喜鹊背上。雌喜鹊让雄喜鹊在它背上伏了几秒钟,接着弃下它飞走了,雄喜鹊自然就追踪而去。“喜鹊也打架埃”坐在一旁抬着头看着这一切的孙小燕天真地说。
  “这不是打架。”何建国说。
  孙小燕侧过脸来瞥他一眼,“你怎么说不是打架呢?”
  “这是一公一婆。”何建国回瞥她一眼。
  孙小燕扭开了脸,她的脸扭开时脸红了一下。她被他意味深长的回答弄得脸一红,一公一婆,那刚才不就有作风问题吗?孙小燕不光是为他的回答脸红,还为自己的无知脸红。她的眼睛望着天上,天上飘着白云,蝉的叫声让她耳朵里都产生了耳鸣声。又一只喜鹊飞了过来,仍然落在那棵樟树梢上,喳喳喳叫着,叫得很欢快,接着另一只喜鹊也从田野那头寻声飞来,落在了这只欢快地叫着的喜鹊旁边。孙小燕赶忙低下了头,宁可把视线抛在肮脏的草地上。她害怕看那一公一婆在她头上产生作风错误。
  出工的钟声响了,农民们又从各处地方涌到了田头上,打谷机的嗡隆嗡隆声于是又在田野上飘扬起来。他们在高老师的催促下,走进了田里,在各自的位置上插起秧来。孙小燕等几个女同学仍然在认真而努力地干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孙小燕对身旁的一个女同学说:“我想起了那首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女同学立即打断她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真的是这样埃”“现在真的体会到浪费粮食是可耻的了,”孙小燕说,“以前觉得无所谓。”
  “粒粒皆辛苦,就是说每一粒粮食里都有农民的汗水。”那个同学说,望一眼开阔的田野,“如果农民伯伯不种田,我们就得饿死。农民伯伯最重要。”
  “工人不生产,我们就没衣服穿。”另一同学说,“哪个都重要。”
  “解放军也重要。”另一男同学搭腔说,“解放军保家卫国,没有解放军,我们今天就不会有书读,你还想坐在教室里?日本鬼子屠杀百姓,一来,你跑都跑不赢!”
  “日本鬼子早就滚到他的小岛上去了。”一个同学说,“还有什么日本鬼子罗!”
  “我是打比方,”那个说起日本鬼子的同学说,他为了证明日本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野兽,举了日本兵在湖南境内,在沅江厂窖——他母亲的家乡实施的暴行。“我妈妈是沅江人,是从日本鬼子的屠刀下死里逃生的。日本鬼子在厂窖,一下子就杀了一万多老百姓,我妈妈是装死躲在死人堆里,等日本鬼子离开后,才捡的一条命。”
  “现在我们不怕日本鬼子了,”孙小燕为自己出生在新社会而高兴道,望了眼那个说日本鬼子的同学,“现在我们有解放军,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是毛主席领导的。”
  这是孙小燕在何建国等几个同学的耳朵里留下的最后一句振振有辞的话,大半个小时后,那个说日本鬼子的男同学的发现和嚷叫,让孙小燕一脸苍白,濒临绝望。
  孙小燕的裤子上有血,血是让任何人都感到恐惧的,血在一般人眼里,“代表着病疼和死亡,不是吗?当一个人流血,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有生命危险,这是一般的道理。孙小燕裤子上的血自然就让这个男同学产生了这种担忧的感觉。孙小燕那天没穿草绿色的假军装,因为是搞劳动,而且领导明确表示是帮助农民“双抢”,孙小燕就穿着一套工人阶级爱穿的工作服。这套工作服不是新的,是她姐姐穿得不爱穿了的,差不多已经洗白了。那时候,长沙市流行三种类型的衣服,军服、文工团服和工作服。军服是草绿色的,文工团是灰色的,工作眼是蓝色的。现在穿在孙小燕身上的这身工作服已洗和晒成了要蓝不蓝要白不白的颜色了。这样的颜色是很能反映出红色的,那种红色当然是女孩子来的月经。可是男孩子并不知道女孩子会有这样来月经的,而且就是知道月经是什么东西,在当时的那一刻也没反应过来。那一刻太阳灼热地照在他们头上,田里的水明晁晁地刺眼。那个大谈日本鬼子的男同学不以为那是女孩子每月必来的月经,而以为那是孙小燕病了,或者说是累得流血了。书上不是说旧社会有些劳动人民累得上呕下血吗?那个男同学可是记得这篇文章的,于是他惊讶和不无关心地指出说:“啊也,孙小燕,你裤子上有血。”
  这个男同学一指出来,自然就有许多同学起头来看,于是就看见孙小燕的裤腿上,这里那里都有血。孙小燕侧过头来一看,当然就看见自己裤腿上有血,于是就一脸死灰。她旁边的女同学立即看着她,她却没有了主意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得出她很紧张,而且要哭了的样子。孙小燕不知道自己会来月经吗?月经来了她没有感觉吗?她真的是太专心劳动而丢掉了那种生理感觉?
  还是她知道月经来了却已经迟了呢?这都是令87排的男同学深感困惑的,他们都停住了手中的事情,望着可怜巴巴的孙小燕。高老师也看见了,高老师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事情,他不惊慌。“孙小燕,你去休息。”高老师说。
  孙小燕当然就在众目睽睽下去休息了。她像一只受伤的鹿逃离猎人的枪口一样,拔腿几步就登上了田埂,不知所以地走了。她没有在哪里停留,而是只身回了营地。谁也没解释孙小燕的裤子为什么血迹斑斑,大家又继续做事,但是这在男同学眼里却成了一件事情,一件荒唐可怕的事情,虽然他们中有的人已经联想到了“月经”这两个字眼,毕竟这两个字眼在书上见过,但谁也没说,而是表情生硬地继续插着秧。

  这天傍晚回到营地,大家都没有见到孙小燕,至少男同学都没见到孙小燕,因为她至始至终没露出脸来。何建国非常想见到她,因为她走时那种凄凉的样子让他心里十分挂牵。他几次想找个什么由头走进女寝室去,但他怕这样反而伤害了她。而且老师也禁止男同学步入女寝室,因为大热天里,许多女同学都只是穿着短裤在自己的营房里,何建国时而走过来时而走过去,故意在门外嚷嚷叫叫,企图逗孙小燕出来,但是孙小燕没出来。他觉得这没有什么,他已经知道这是女孩子的月经了,因为中午吃饭时,杨小平一本正经地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说:“王强(那个率先发现孙小燕裤子上有血的同学)好蠢的。其实那是女孩子来月经。我姐姐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事,裤子上有血……”“这无所谓的。”何建国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
  “那也不能这样说。”
  “怎么呢?”何建国盯着杨小平。
  “对于女孩子来说,这毕竟很丑。”杨小平说,“这你应该承认。”
  “承认什么?”何建国回答,“你莫跟我讲这些话,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
  现在,何建国看着已经升起的淡红色月亮,希望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她,安慰她几句,甚至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但孙小燕不肯出来,而何建国又不愿意走进去,在众多女同学面前展览自己的爱情。他瞧着前面的树枝,树枝黑黑的,纷乱地刺着天空。一只青蛙蹦到他脚背上,吓了他一跳,他走开了,走进了乱糟糟的营房。
  黎明时分,军号声响了。大家行动军事化地爬起来,赶忙收拾着自己的行装,今天队伍要向平江革命根据地开拔了。何建国三下两下地将自己的背包打好,又帮杨小平把背包打好,杨小平总是打不好背包,有两次他自己打的背包,在行军途中几乎都散了,只好蹲在路旁重新打,为此他还受到了彭指导员对事不对人的批评。何建国帮他打好背包,两人提着背包走出营房。天麻麻亮,还有星星嵌在灰蒙蒙的天上,不过已退到不重要的位置上去了。何建国的目光向女寝室那头望去,看孙小燕是不是出来了,孙小燕没出来。
  “集合集合。”高老师说,“87排的到这里集合,快点快点。”
  这是要趁着太阳没出来时练习急行军,赵营长领着炊事班的同学在半夜里就出发了,在指定的地方等着他们吃早饭。87排的同学陆续走到了高老师的面前,开始按体育队形站起队来。女同学在高老师的催促下也背着背包,提着桶子陆续出来了,过来一一站队。但何建国发现孙小燕没出来,“孙小燕呢?”何建国再也不顾自己的什么面子,走过去,问一个女同学,“孙小燕还没打好背包?”
  女同学当然心领神会,“孙小燕病了。”
  “什么病?”何建国急不可待地问,脸上都露出了焦急。
  “发高热,还呕。”女同学说。
  “高老师晓得吗?”
  “高老师晓得,王医生昨天晚上还看了孙小燕的病,王医生说,那她不能拉练了。高艳红也不能拉练了,王医生说她的脚还不好好到医院里治,将来就难治了。”
  “有这样严重?”何建国不相信的样子说。
  “杨老师送她们两人回去。”女同学说。
  杨老师是英语老师,还是学校党支部委员,思想先进,头脑简单,曾经因揭发自己的丈夫乱搞男女关系而受到了领导的青睐,认为她有觉悟。何建国看见杨老师扶着高艳红走了出来,高艳红仍然走路一拐一拐,脸上布置着苦涩的笑容,她是出来看拉练的队伍出发的。“高艳红,你不拉练了?”何建国瞥着她说。
  “我脚走不得路。”高艳红说,瞅着他,“彭指导员批准我不去。”
  “那你好过罗,”杨小平说,“我们还要天天走路,晒太阳,人都会晒蠢去。”
  “孙小燕病了吧?”何建国问,“没看见她罗?”
  “她和我一起回去。”高艳红说,那意思是你也看不到孙小燕了。
  彭指导员没有用电喇叭训话,拉练的队伍就出发了,也没有唱歌,因为天还早,除了这支拉练的队伍,整个世界还在睡眠中。
  事实上,这支队伍里的一些同学,也是处在半睡眠半醒的状态中,脑壳里迷迷糊糊且沉甸甸的。但是必须打起精神,硬着头皮走,因为这是学习解放军的拉练锻炼,是为了“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而作出的统一行动。
  何建国再也没看见过孙小燕,拉练的队伍到达平江革命根据地,然后又返回长沙后,休息了大半个月,接着就开学了。何建国以为一开学就又会见到孙小燕,结果开学的那天,他没见到孙小燕。那个位置空在那里,空了三天,第四天上午,高老师让一个坐在后面的男同学填补了那个空位置。谁也没提起孙小燕,似乎孙小燕压根儿就没在87排存在过。大家照样玩大家的,照样子一些自己想干的事,回忆起暑假的拉练来,也只是说自己如何累得眼睛冒金花,脚上起了好多泡,脑壳上生了几个疖子,幸亏顶过来了什么的。没有人去回忆孙小燕,似乎大家都有意回避她一样。有一天,上体育课,何建国打了气篮球,觉得没劲就走到操坪旁的草地上坐下,坐在一只橡皮篮球下,眼睛望着蓝蓝的天。高艳红走过来,她的脚走路不拐了,一踮一踮很有朝气的形容,她的那张船形脸布满了少女的红霞。
  “何建国,把你坐的篮球给我。”她说,看着何建国。
  何建国望着她,没有打算给篮球给她的样子。“那边还有篮球。”何建国指着那边说,那边有一只装篮球的箩筐,内里确实还装着一只橡皮篮球。
  “那只篮球气不足。”高艳红说。
  何建国就把自己屁股下的篮球拔出来给她,他以为高艳红拿着篮球就会上前面的篮球架下去投篮,结果并非他所想。高艳红就在他面前不停地拍着篮球,模样很生疏,时而篮球从她手心下跑开了,让她几步蹿上去抓着,然后又继续拍着,何建国奇怪她为什么围着他拍球,而且被她在面前拍球拍得心慌意乱起来,甚至都有点恼怒了,“高艳红”,他忍不住自己的思想,直截了当地问她,“孙小燕怎么没来读书了?”
  “孙小燕转学了。”高艳红回答,仍然拍着手中的篮球。
  孙小燕当然只能转学,她的那张薄脸皮和少女的自尊心迫使她转学,她在开慧大队红星生产队发生的事情,是她执意转学的原因,她那条洗白了的旧工作裤上,沾着她体内流出来的月经,这本身并没什么,关键是全排同学都有目共睹了,这就使她感到没脸见人了。她不可能再背着书包,穿着草绿色衣服走进87排的教室,让男同学在背后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她知道自己的形象在87排已经一落千丈了,任何人都可以直指她的心脏,对她说“你算了,我是懒得说你。”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因为谁也不可能保证和她不生意见,何况她还是化学课代表,一收作业本,一闹意见,舌头是很打人的。她可是个脸皮很薄的姑娘呀,但不该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在她身上,话又说回来,这事发生在另外一个女同学身上,比如发生在排长高艳红身上,八成也会转学。
  “她转学了?”何建国费了点劲才说出这句话来,瞧着高艳红。
  高艳红把从地上弹起来的篮球抱在手上,“她转学了,我听高老师说的。”
  何建国把视线移到操场上,操场上正有一群男同学在那儿打篮球比赛,跑来跑去,喊喊叫叫,一个个全身心在球场上拚搏。何建国为了不让企图窥伺到他心里的高艳红看出什么,他又把失意的目光抛到天上,天上飘着散乱的灰白色的棉絮云,它们正朝西边移去,移得很缓慢。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真想跟谁打架,用斗殴——这种的形式驱赶自己的忧伤,她转学了,他难过地想,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缺了好大好大一块东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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