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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流浪


  沉重的腿曳着你沉重的影子在小胡同大马路上路过。从小,这双曾经像麻秆一样的小腿就拖着你丈量着这座城,几乎走遍了北河的角角落落。那时,这城显得那么大,大得无边无际,你像一个钻入迷宫中的小精灵,在这城里的小胡同中“探险”,每一座门楼,每一道滴水的屋檐,每一头把门的石狮子都让你流连。
  似乎这里就是世界。
  可今天在这寂冷的街上大步流星地穿行着,似乎几步就横越了一个街区,像是在故乡的一座微缩景物上行走一样。是因为你长大了 为什么这城似乎在你脚下矮了下去?
  十岁时从西大街的这一头走到“大舞台”剧场来看话剧《农奴戟》,在这条热闹非凡的商业街的人流中钻来钻去,似乎是一场长征,那遥远的距离足以令人生畏。怎么今天这么快,飞一样几步就走了过来?又到了北大街的街口,记得当年这里是最有小城风韵的一条街。几家店铺是那种老辈子的门板式活动店面,打烊时伙计们一块块地上门板,早晨开门时一块一块地卸那上红色的门板,生意兴隆,红红火火。东边有一座十分古朴的澡堂子,里面点着几盏暗红的灯泡儿,水雾迷蒙,人影绰绰,里面有几个永远黑腥汤沸沸的池子,有几个白瓷洗脸盆,但需要用一只巨大的葫芦水瓢去舀开水,那只一剖两半的大葫芦,有一口小锅子那么大,盛上水后变得十分沉重。小时候就爱在那只大瓢中兑好凉热水,兜头浇下来,一瓢一瓢地浇,痛快淋漓。那澡堂子里还有几块搓澡石,是那种满身蜂窝眼的石头,专门用来搓脚后跟上厚皴的。池子边上还备有几条干丝瓜瓤子,是用来搓背的,长长的丝瓜瓤斜在背上狠拉几下,一个星期半个月的痒全然消失。
  这条街现在衰败得不堪入目了,全没了那种古朴安详温暖的样子。倒像是日本鬼子轰炸后的废墟一样。可能这条街是要彻底拆了的,没人再爱护它,只管让它破烂下去,只管往街上倒垃圾,泼脏水,一堆堆暗红的炉灰上泼了胜水,硬硬地冻在路灯下,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头在闪着鬼火。那座结了少年的你多少乐趣的旧澡堂子早就颓败不堪 咦,好像这就是那座医院吧?怎么这么小,这么破旧?当年来这儿看病,外婆说这儿曾是大军阀的公馆,十分气派,几道花雕木门,凡进大院,朱栏碧户,木楼回廊,红漆地板,曾令你病痛全消,只顾在花园里玩耍。如今它却蓬门采户般不堪入目 可能也是几年内要拆的吧。
  这座城早就装在了心中,梦中不知多少次流连,所以身临其境时它反而变小 可能这就叫了如指掌,完全可以像把玩一张风景画一样把玩一座心中的城。
  你走着,午夜昏暗的路灯下影子拉得半街长,脚下发出空空的回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党是这样有力。
  十五岁那年在大明家你和他偷偷读一本诗集,是戴望舒的。
  那首《雨巷》读得人心中怅然愁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李大明沙哑的声音缓缓朗诵着,苍白的脸上果真是愁苦一片。他第一次告诉你他在雨天里真地撑着一把伞到胡同中去走一会儿,一边走一边想许鸣鸣,会有一种幸福加酸楚的感觉,他和鸣鸣开始恋爱 诗集是鸣鸣借给他的。
  大明的一番话让你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你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这一条条普通的胡同,看那一孔孔小窗中射出的红的白的灯光,倾听那里传出的一声声隐隐约约的对话,像听痴人说梦。
  这些年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奔波奔命,钻进钻出小轿车大饭店,觥筹交错,口蜜腹剑,心早已麻木。只有梦才是无情的惩罚者,它不让你麻木,它让你偶然回故乡温馨一下,让你在绵绵细雨中怅然若失。于是你会在那门楼夹道的悠长胡同中空无一人地走着走着突然寂寥地醒来,耳畔依稀回响着的是“空空”的脚步声。有时是独自一人,寂苦得难以自制,走上阳台,让深圳夜半时分的人声气浪滚滚涌来,似乎迷失在灿灿的灯光如星的夜影中下沉,下沉;有时醒来,正与陌生的半陌生的女人睡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在黑暗中借着街上射入屋内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恍惚地喝上几杯,吸上几支烟才能睡去。渐渐地,你吸上了一种特制的烟叶,那是生意场上的老朋友送你尝尝的,结果是一尝而不可收。当体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已为时太晚 这东西不太强烈,但足以使人上痛,只认这一种烟叶,任什么“万宝路”、“红塔山”都从此不对味 你似乎从中找到了一种接近于上腐的境界,既获得了快感又不至于堕落至不可救药。这似乎就是英国大文人德昆西在《瘾君子自白》中道出的那种似醉非醉介于出世与人世之间的舒坦。
  而今走在故乡午夜的街巷中,你再不需要那种特制的烟叶子了,尽管它就在你大衣兜里。故乡的寒夜就是一支掺了些微鸦片的烟,它令你沉醉,但是清醒的醉。
  八二年到九0年,在北京的一座筒子楼中,一混八年,自以为是在为文学奋斗着。可猛然在一个早晨发现那个三四百人的出版社里竟没有几个人爱的是出版什么书,全是在为争个一官半职而呕心沥血死拼活拼,全在为瓜分那可怜见的几套房子而明争暗斗,你这样的文学痴子只能永远煎熬在那座三天二头泛屎汤子的单身宿舍楼里。没人关心你要出版什么样的文学书,你的上司关心的是每出一本书不要被一层层的上级怪罪下来影响他们一层层地往上升官。你辛辛苦苦跑基层挖出来的优秀作家作品在他们眼里蹦子儿不值,他们可以用‘着不懂“、”乱七八糟“、”弄不好惹麻烦捅漏子“一句话宣判你申报的作品的死刑。你成了著名的退稿编辑、你退的稿件时不时被别的出版社出版甚至获得什么文学奖,令你在全国的同行面前抬不起头来。你忍不住要在会上抱怨,但招来的却是”觉得这儿不能施展才华不妨换个地方“的驱赶。
  你知道他们这是在羞辱你,因为你孤身一人在北京,要调个单位就得先退掉出版社的单身宿舍,而要调去的单位一时连个床位都安排不下,你只能去往办公室。那么大的北京,似乎找个能放平身子堂堂正正睡一觉的地方都是那么难。你似乎是卖给了这个单位。对,是卖。于是你明白了许多人为何会那么低三下四的人格依附着他们并不喜欢的人。他们的依附换来的是实惠。你则因为精神上的猖介而变得连个床位都保不住。你是不敢往外冲的囚徒,一冲出去,连张床也不会有。每个人身上一层层套着的枷锁真够厚重的,它让你永远无法充分成为你自己。一份工资单只够让你吃喝生存,你没有属于自己的窝。你被死死地拴住,仅仅一间房一张床就可以拴住你,那房子那床就像一根锁链。
  但是为了你的文学,你留情愿拴在这根锁链上,因为你深知从一个小地方奋斗到北京的艰辛。你熬着年头,像一个永久的客人那样生活在北京,像一个路人一样应付着同事们,而你的心却拴在你为之向往的文学梦上。真正是“生活在别处”。文学的灵魂在于流浪。流浪不见得是形式上的漂泊,更在于精神上自由畅游在另一个王国。让俗世的肉身真正行尸走肉地混迹在红尘飞扬之中,而精神则不染一丝尘埃。
  那座长安街旁的肮脏筒子楼让你住得灵魂出壳。一楼外地“移民”终日忙于在那臭气冲天的楼中生儿育女混着吃喝,几乎要让那楼脏得创基尼斯纪录。厕所泛水,厨房里积起半尺深的污水,人们仍然穿着胶靴挺立在水中炸着鱼妙着肉。你简直无法弄明白人们的心态。他们是面对命运无可奈何了么?还是麻木
  或者说是从农村和小地方混入北京后十分满足 君不见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走马灯似地鱼贯而出鱼贯而入地在那楼上不断涌现?他们大概是满足 在中国这样的第三世界里,他们足以成为一个村一条街半个城市的明星。你深知小地方人的这种不可理喻的心态。于是你拒绝同当年的同学来往,你从不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这个城市来,宁可独自一人在那个脏楼里度过。
  那年春节,你同大明和文海约好了都不回北河,你们轮流在各自的破单身宿舍中会。那几天,你发现他们的楼上也有这样几拨凑在一起不回老家的单身男子。节目的楼里格外冷清,大部分人都回老家过节去 厨房里的目光灯又坏了,没人去买灯管,各自提了家中的台灯来照明。厕所又泛水了,但家家户户门前已用水泥垒起了水坝,脏水涨到一定程度就会向楼梯口涌去,缓缓顺楼梯流到一楼,再流到街上的下水道。楼道和厨房里铺了一条又一条的砖桥。人们就那样在一座终日流水潺潺的楼中度日。大明和文海单位的单身楼情形也差不多,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奇怪,宾至如归地踏着砖桥来回穿梭着帮你做年饭。你十分抱歉地说:“瞧,让你们赶上发水 ”他们毫不介意。大明说:“我们宿舍还没煤气呢。想吃口儿,得烧电炉,一烧准憋保险。一断电,满楼的人南腔北调地操着北京话骂‘操他八辈儿,烧电炉子的!’”
  一桌烧得一塌糊涂的鸡鸭鱼肉,吃了热,热了吃,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抽烟。文海的老婆英子一会儿给这个拧热手巾,一会给那个削苹果,不住嘴地说“别喝了,醉了多难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回老家去过。”
  文海不耐烦了:“就你事儿多!回家,回家,你的家在哪儿?
  没家!跟我在一地还分居着呢。过节人们不在,咱俩也好团聚团聚,借间空房住住,安安生生过几天舒心日子。回那个破村子去,杀猪包饺子,睡到半夜有人还在窗户根下听咱们说话呢,讨厌不讨厌?“
  “也是,”文海的妻子说,“回去过个年还不够累的。人家把我们当成北京的大记者,看希罕儿似地看我们,整天挤一屋子人,我们快成动物园里的大熊猫 算了吧,还是别回去吧。”
  “关键不在于别人怎么把你当希罕物儿,”大明说,“关键在于你心里无法平衡。你们是要衣锦还乡,可实际上却是在北京连间房都没混上的人所以才越看越难受。我这在职博士,还不是照样跟一群人挤一间宿舍?”
  “你好歹还有个岳父家可以避避难。”
  “得了吧。住她们家还不够受气的。我也就周末去一次,那叫难受。人家总以为我是高攀了,好像我捞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大明愤愤地说,“所以,今年过年,我向他们家请了假,跟你们一块儿过,他们家也拿我没办法。”
  “干嘛不请你那博士老婆也出来跟咱们热闹热闹?这楼上有空房。去,打个电话叫她来!”
  “别出我洋相了,那她们家还不气疯了!”
  “喝酒!喝酒!”
  “唉,有家难回!就他妈几百里地。”
  “谁拦着你 要走,还不就是说走就走的事儿,一小时一趟火车。”
  “没人拦着我!是我自个儿拦着我自个儿。”你那天喝得满身流汗,毛衣都扯掉 “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见他们,不想跟那个小地方儿的一切有什么关系,只当我是无根无源,风吹到北京来的。我们这一楼人真正是不可理喻!混在这么一个脏窝里头,还木忘享口福,一天到晚把个厨房折腾得昏天黑地,吃呀吃呀,永远在吃。躺着臭水做饭,整天价乐不可支。还不忘从老家往这儿招人,一个个土包子跌份,上头土脑地钻这楼上来,一家几口挤一屋子里胡吃闷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难民接待站。
  过年过节,他们又大包大包地带了东西回老家去了,冲七大姑八姨臭谝去了,七村五乡地串去了,谝他们在北京混得多么拔份儿!这些人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呀!我的天,我真服了他们了,还他妈一个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呢。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太贱了!
  !“
  那天文海说了一句刻骨铭心的话,一辈子忘不 他说:“我说句难听的吧,大过年的,本不该说的,反正咱们都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哥们儿不在乎就是 咱们呀,别看上了几年大学,骨子里还是中国农民。别看你们俩长在城里,那毕竟还是个小地方不是?你们比我的农民意识少不到哪儿去。咱们闯到北京来,没混好,有什么好难受的?要是个美国人,背景离乡到了外地,他肯定不去想怎么衣锦还乡,人家没那么重的乡土观念,人家流动惯 咱可好,尽想着自己养好地方来了,不混个人模狗样回去心里就别扭。想开点,就当自己是头羊,专拣水草丰美的地方歇息,什么家不家的。”
  “家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自己脸上光彩不光彩,”李大明讥笑说。“咱们太看重自己,也就是说太拿自己当回事儿 噢,在大电视台工作,在大出版社和名牌大学工作,就了不起了!就比别人优越了!谁拿咱们当人?混个讲师工程师记者的,在中国,算什么?还不如去混个办公室主任后勤科长。可咱们骨子里傲气,自以为是。所以,自己活得一塌糊涂却还不忘光宗耀祖。
  真累。再说白点,咱不就是混在北京么?北京没咱们照样转,可咱们没北京不行。要是当年大学一毕业就给打发回去,不也得照样窝着?“
  “在这儿窝着总比回去窝着强。”文海说。
  “其实是咱们情愿赖在北京的。”你恍惚明白地说。
  “还不忘写小说,写什么?写故乡的城门楼子?写小胡同里你外婆年轻时的风流故事?文海老想着给他的山村拍电视,辛辛苦苦拍了一部什么《太行传奇》,说什么?除了抗日战争的光荣传统,末了儿来几句‘这里的人民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奋勇搏击建设新山区’,跟没说一样,谁记住了,谁看了你的片子去投资兴业 ”大明悻悻然,一口一口地闷着酒。“我做梦都想着回去办大学呢。等着吧,五六十岁的时候,功成名就了再办吧。现在就别想什么故乡,赶紧自个儿朝前奔是真的。我得赶紧出国镀金,一直扎在中国,别说不能光宗耀祖,说不定四十岁也混不上两间一套的房子。”
  很快你们就散了,大明出国去镀金了,你奔深圳下海了,真正回来干的却是文海。文海敢于抛弃大记者的身份,回他的山村。农村出来的孩子就是实在。你真为他捏一把汗。他那个什么表舅,谁知道在台湾有没有实力?现在的港商台商,有几个是真投资的?多数是买空卖空耍弄大陆的土干部而已。有的就是大陆官员拉个小台商充门面,享受几年免税几年半税的特优政策,养肥了那些港台的小业主儿小摊贩儿。文海是下了大赌注的。他是太牵挂那条养育了他十几年的穷山沟子 当年他拉着一车山里红、柿子、红薯进城来卖,城里人不理不睬,现在他拿山泉水装了瓶儿叫矿泉水,拿山里大红枣做了饮料,拿红薯炸成薯条装在精美的密封真空袋里,印上合资公司的字样,就成了精品,身价百倍 那个小山村真的就变了样,像一座小城市 大明成了名教授,但离回来办大学的目标尚有十万八千里。你还在无耻地流浪,当你的电脑推销商,故乡传奇的小说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辈子回来办个出版社 这个百年前就有过印书馆和书局的城市现在需要文化 养得起文化 为什么不能同文海合作,他办企业你办文化?叫什么名字?“祖泉延寿出版社”?笑话!不,一定要有自己的企业,用自己的钱办自己的文化。想到此,你又笑了——又拿自己当人 这个时代谁关心文化?你还操心到这个小城市来办出版社。真是太可笑 再说了,谁能允许私人办出版社?你还想用自己的名字叫它“吕峰书局”呢!做梦去吧。想当自己的老板,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圆个文化梦,真是一根筋。
  难道忘了当初南下时的遭遇 跟几个南下文人合办刊物,就得为自己的刊物找个什么挂靠部门,俗称找个爹。多难!给他们白送钱的事儿,还让你费九牛二虎之力。你们托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折腾个昏天黑地才找到一个“爹”,算申请下了刊号,这时人已经疲惫得不想办刊 什么是挂靠?就是你拼死拼活折腾,赚了钱后让他来白拿一笔管理费。他别的不用管,只管看每期的文章大样。每月一万块就喂了这个部门,供他们发奖金用。
  就这样“爹”还常常犯脾气,东挑西挑,三个月后不再当你爹,刊物就此沦为孤儿,没了“爹”,不配活着,自生自灭。半年多你找了十个“爹”,有三个应允当爹,又纷纷弃儿离去,可怜的刊物一亏再亏,生生死死几轮回,终归走向灭亡。
  你们不甘心,又去买书号出书。眼看着东北的小盖买书号自费发行出版图书一日千里地赚大钱,就以为自己也能,便又揣着一沓子一沓子的人民币去找“爹”。牌子硬的一本书给它一万五,牌子软的五千块一个书号到手。当权力只是权力的时候,一级权力是另一级权力的孙子。而当权力可以变成钱时,权力便以爷的面目扮演着孙子的角色卖大价儿。你有钱,你给他钱,你管他叫爷,其实他当了你的孙子。批文外汇额度土地都可以炒卖,卖书号仅仅是最小的小巫
  就连那个一贯号称青年的良师益友的“向导出版社”也羞羞达达地卖起书号来 你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大救星,一方二万地给他们填。你知道那钱落到穷编辑手里没几个,大头全让那几个管事的私分 可你还得昧着良心这么干,还不敢把实情告诉你以前的穷编辑哥们儿。
  你三天两头跑回北京来,请他们头儿上桌一桌地造,桌下一信封一信封地塞红包,把那几个你恨之入骨的旧日领导巴结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再突出重点,给每家送几盘“毛片儿”,就全齐 一万五一笔书号管理费,名曰“合作出版”、“计划外选题”。一本书下来你们赚几十万,区区一万五书号费仅仅是一根筋筋拉拉的骨头罢
  真不明白中国这是怎么 当年这个十二分正统的出版社里曾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工人的儿子爱上阔小姐的少年恋很是争论一番,成了出版界最左的旗手。以后便是标谤“建社几十年没一本书受上头批评”,美其名日“没出过一本坏书”。在一茬儿运动一茬儿新官的几十年中,竟能做到让每一茬儿领导都不批评,这等本事不是凡人能长得出的。一个选题东审西审,哪个头儿一句“再看看”,就毙一本稿子。等看准了再出时,早已是时过境迁。小有名气的青年翻译家胡义当初热血沸腾地译《儿子与情人》,被二审刘头儿一句话就毙 “什么东西,闻所未闻。恋母情结,那是乱伦。”胡义只好拿到别的出版社去出版,一下印了好几十万册。可背地里,这几个头儿却向胡义措《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转了一圈,人人看一遍,直到把书页都翻黑了摸烂了才还回来,胡义回宿舍来把那本烂稀稀的《……夫人》甩到桌上,立即摔碎,涨红了脸骂:“什么东西!假道学,生生儿把《查太莱……》当黄书过瘾,给模成这副惨样儿,给他个女人还不定要弄成什么尊容!”
  你记住了这一幕,八年后回来跟他们侃书号时,起劲儿地往他们手里送“毛片儿”,并告诉他们:“《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可不是黄色文学,想过瘾别看那个。我这片子,纯动作的,连情节都没有,一上来就脱,还有‘女上位’呢!”那几个人便瞪直了眼,异口同声地问:“女上尉?”你便哈哈笑着,借酒撒疯,说:“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女的在上头,那么干。回去试试!张社长,这几十年,一个姿势到老,腻不腻?开开眼,也享受享受清福儿,就怕咱大婶抹不开面儿跟你合作吧?”他们便红着脸笑,说:“这小子上了南边儿真学坏 ”随后又喝酒。这群人,转过脸去又在全社大会上作政治报告号召“春季大扫黄”去了,依然是正人君子。你把这些事告诉胡义,这个天真无邪的翻译家愤愤然地用英语骂着:“Sons of bitch !Fuck these ambidexters !”有什么办法,真正关心文化、真正有信仰的人有多少?得过且过,异己地活着,把自我深深埋在心灵的最深处,戴着面具自以为得意地混著有数的日子,不知老之将至,迷迷糊糊死而后已。
  你倒了几个书号辛辛苦苦出了几本自以为得意的上档次有品位的文化书,又辛辛苦苦找书商推销,最终发现自己背了一身的债,同伙们一个个怨声载道,忍无可忍地命你三个月内改弦更张,赶紧积累资本,弥补赤字。你必须停止出版那些纯文学纯艺术的项目,改出华莱士、西村寿行之类,最终连劳伦斯的作品也给贬成性文学推出去。眼看着东北那小子倒黄书赚了一百万,哪个还守得住?你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去,把几年大学学来的功夫全用在推销辞上,把在中文系里练出来的演说本领全用在滔滔不绝的砍价上,而你的对手是些个大字不识一碗的书贩子,你要有本事一分钟内说得云山雾罩,让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瞳孔放大,从而降低折扣大量进货。
  你就在推销时有的那次刻骨铭心的艳遇。
  那是个黑美人儿,干瘦的身材,乌亮的眼睛像两泓深泉,胸脯却丰满得与身架木成比例,双唇黑红黑红的十分厚实丰泽,令你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的下部。她是个小批发商,管着几十个书摊贩主。她那天一走进你在“白天鹅”的房间,那个阴雨天立即转阴为晴。你有点感到头脑出现了空白,你知道这是每次性欲涨潮的前兆,你忙去洗手间用冷水援脸,可双手还是开始发胀发抖。
  你知道今天要栽在这个广东娘们手里,只要你一犯病,就会由她去,折扣就会痛痛快快让出三五个来,一迷糊就会六零折批给她。于是,你控制着自己,甚至用冷水冲了一遍头发,才似乎冷静下来,心里坚定着自己“六五,最低六三”。擦着头发出了卫生间,报歉说:“广东这天气,啊,让人犯晕。”她早已挑了几本样书在桌上,封面都是裸照的。她让你再介绍介绍。乌亮的眼死死盯着你。
  你拣起一本西村寿行的,连看都不看,如数家珍地开始你的“一分钟击倒”式推销。你讲那本受虐狂小说,讲一个施虐狂怎样把几个女人绑在树上……,讲了不到一分钟,发现那女人已经无法自持地放大了瞳孔情不自禁地呻吟。你依旧空白着大脑滔滔不绝地讲,似乎感到口腔发于发涩,嘴角泛起了泡沫。待你清醒过来,你已经和那女人紧紧拥在一起。
  “说呀,他让那几个女人赤裸着满地爬,然后呢,说呀!”她在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身体软软地依着你。
  “说呀,”她在催促着。你不再说什么,只顾紧紧地拥住她,滚到地毯上。当你颤着手去除她的内衣时,你嗅到了一股久违了的味道,像隔着一座山,一头雄性动物也能闻到山那边雌的味道一样,那股求欢的味道太浓郁了,几乎令你窒息。那一次,大概因为一连几个月一直处在紧张工作状态中的缘故,一直没有性生活,遇上这黑美人,竟然过分激动,刚刚滑人那黑暗的渊薮之中便抖战出生命的喷泉。
  她绝不放松,仍旧与你缠绵着拥在地毯上。她说像你这样纯洁的男人很少见到,竟然会如此被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轻而易举击倒,居然会早泄。你冷冷一笑说你一点也不纯,这方面是老手 今天早泄是因为几个月来一直禁欲的缘故。
  第二次,则绵绵不断。你们在地毯上绞动着,把那片地毯滚得水湿一片。她一次次高呼着昏迷了又醒来,也让你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了幸福的极点。这一次,你才感到从前那些艳遇不过全像早泄一样,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只有这一次才叫刻骨铭心。
  和这个女人正正经经过了一段日子,似乎真正地有了感情,一时间也有了归宿感。离开广州一些日子,心里就惦着早点回去,虽然是住在旅店里,没有家,但那个城市里有她,她会煲了汤,温热地送过来。她也有了要结婚的意思,几次要你去她家看看。心不再野了,每到外边野鸡们的电话打到房间里,你都会十分厌恶地痛骂出声把她们赶走。连自己都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改变了自己。你常住的几个旅店里的服务员一直是在为你拉皮条,你开始对他们说“吕大爷我改邪归正了,别再把‘鸡’轰我身上来。”大家便嘲笑你,向体讨钱,保证不再有鸡打电话骚扰你。
  这些人,拉皮条赚钱,断皮条也要钱,真正是生财有道。你便每到一处先塞钱给他们,“多加关照,拦住那些‘鸡’”。
  那个痴心的女人,坚决要生下孩子。那种目光令你惊讶。这是那个疯狂求欢的放荡女人 她有过那么些男人,何以独独为你动了真情?此时她的眼神是圣洁的,像一座神女的雕塑。她赤着汗水淋淋的身子,跪在同样是汗水淋淋的你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话,令你一惊,慌张地从床上跳起来。“真的有了,两个月
  我一定要这孩子。“
  “弄掉,早点处理 ”你冷冷地背对着她。
  “不,我要这孩子。你不要我要,你就是不要我了,我也要这孩子。”
  “你!”你回转身,看到她淌着汗定格在那里,目光坚定地盯着遥远的什么地方。
  “天 ”你痛苦地叫道。你有生以来与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连在了一起,被一根看不见的红线连在了一起。那么多次的艳遇,从来没产生过感情,那些女人,再风骚多情也无法让你情动于衷,有时你厌倦了,敷衍她们几下,她们会调动起全身的风情来挑逗你,令你欲火填膺,在她们的呼嚎中疯狂地发泄。可是,没有生出那根无形的红线。
  只有这个黑子,让你割舍不下。那是因为她用全副身心爱着你。她说从她看到你水湿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就爱上了你,那样子让她想起了《红与黑》中的于连。这句话一下子就打动了你。于连,这是多少个底层野心青年的代名词。你念了几年大学,几乎只为这一个文学形象所动,认定那就是你的影子。一想到于连就想到自己,那种自恋自怜之情,久久挥之不去。可是第一个把你比作于连的却是这个黑美人书贩子。她最早连考几年中文系落第,但对文学的狂热一直木减,就开始卖书,一边卖一边读一边幻想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把心中的爱聚焦到于连身上。天知道她怎么会把你认作了于连!你住她抚慰着,填充着她久远的幻觉。她说她的于连就是这样的,一个健壮结实肌肤白净的高大的北方小伙子,最理想的是他有一头卷发。所以当她看到你湿流派蓬乱的头发时,她终于发现了一个完全的于连。这样一个如醉如痴做着艺术梦的南国女人,真叫你肝肠寸断地怜爱着,你无法不用全副的身心回报她。在最初的日子里,每一次,她几乎都是在扑在你身上时就先自达到高潮,发出梦幻般的苦吟,教你顿生怜悯,望着她急迫求欢的颤抖的全身,心头涌起狂热的血浪,去爱,去回报,去迎合,去给予也是去感激。这样的女人比那些张开血口品萧的浪女子来,自是多出了无限的温情和真切,像磁石叫人留恋。久而久之,你说她像一只遇上猫的小老鼠,碰上你的身体她就会科成一团呻吟不已。你就叫她“小老鼠”。她就叫你“老猫”。
  可是怀孕的她不再柔弱,似乎是偷去了你的力量藏在心里一样,她勇敢地直视着你,尖尖的乳峰高耸着,晶莹的汗珠在乳头上闪闪发光。
  “我肚里有了你的生命,我占有了你,你别想像甩别的女人那样甩了我。别想。不管你走到哪里,这里有你的根。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不会忘了你的血骨。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定了你。要不,你就别离开广州,跟我过一辈子。”
  “你想拴住我,你休想!”你叫着,那声音一定穿透了房顶,在屋外的小河上回荡。
  “我是注定要流浪的人,我不想被拴在一个地方,不想拴在一个人身上!让我过小日子,你太小看我了,我吕峰是成大器的人!我他妈放弃了北京,决不是来跟你过小日子的。”
  她仍坚定地望着你:“你走吧,孩子留给我。”
  “打掉!”
  “不!”
  那是一声带血的吼叫。它让你再一次深深地爱上了她。但就在那一刻,你铁了心:离开她,永远离开她。
  为了告别的交欢,那一次,你流泪了,泪水和汗水一起流进嘴里,咸腥咸腹地淹痛了干裂的嘴唇。
  醒来时,你发现自己独自躺在被汗水浸透的地毯上。她早已了无踪影。她给你留下了一张条子:“去流浪吧,我这里有你的根。早晚你会回来。”
  她就那样走 那个黄昏。你挣扎着爬起来,从窗口向外望去,早不见了她的身影,只有夕阳透过红棉花散落在小河上的金黄斑影,恍若灿灿的花瓣。那幅晚景,你永远忘不 东山一带的一条石子小弄,弄堂口正对着那条玉带似的小河。你痴迷地凭着窗口沐在夕阳中,一定也像一尊金黄的奥斯卡塑像。
  她后来生了一个男孩,她来信说,可惜,皮肤不像你,像她。可那孩子长着北方人粗大的骨骼,长着与你一样的脸膛。将来一定是个黑黑的你,可能比你要有魅力得多。
  一想到那孩子,你就会心头一阵酸痛,那不争气的泪水就会涌上来。去你妈的,你骂道,既然选择了流浪,就不要后悔。你这种人配有家 有得起 你能保证将来你在你儿子眼中,不再成为你父母在你眼中的形象 你知道你的儿子无论像你还是像那个女人,都会是个聪明过人的人,他无法容忍你这样的父亲,他会十分十分敏感,十分十分挑剔,你在他眼中将一无是处。你和这个女人的结合也会被他看做是一种耻辱。没有什么比让儿女当作废物当作无耻之徒看待更加让人感到徒劳的 最不幸的事似乎就是这个
  你真是怕 怕你和你父母的故事在你的儿子和你身上重演。所以你宁可选择孤独。
  又能怎么
  那个胆小如鼠又色厉内荏的父亲,几乎成了中国男人的缩影。他的一部历史几乎就是中国男人的宦途史提纲。那么母亲 你一直把她看得那么高雅脱俗,可一旦在某个瞬间认清了她的全貌,你开始疏远她,甚至羞于叫她一声妈。你永远不会对他们讲出你的。心里话,你只能靠流浪,靠躲避他们未忘却心中的厌恶。你知道如果你向他们讲了真心话,他们会感到白活了一辈子,会无聊地死去的。算了,让他们沉醉在功成名就的幸福感中吧,也让他们为他们眼中你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既担忧又操心吧,当他们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为你找个媳妇成家立业时,他们无疑是幸福的,即使是操心,也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至少不会感到伤心徒劳。就让他们至死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吧!那样他们在闭上眼时至少还是幸福的,还在为一个儿子没有安身立命牵挂着。
  我的父母!你们这辈子活得多么不值!
  那个爹,一走进办公大楼就变成个小媳妇模样,也不想想还有一年就该退休了,那个副处级就跟你进火葬场了,凭什么不直起腰来堂堂正正面对你的上级?
  永远加着小心,一张干巴脸永远保持着最快的调整速度,在上级面前能在千分之一秒内调动起灿烂的笑容,又能在下级面前拉下尊严的脸不苟言笑。正因此,那张脸才过早地缩成了一团,木乃伊一般。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明白。他让你想起当年在向导出版社工作时的那些人来。可能也正因为你家中有这样一个父亲,你才会对官场上的一切了如指掌。你也就更能想象得出父亲在他的下级们眼中的形象。你觉得他就是太监那一类的人物,虽然他长着一副健全的生殖器。男人一进入官场就难免成为精神上的阉人,成了变态人。一方面没了自我,另一方面又在弱者面前发着淫威,试图找回自己失去的尊严,以至于那尊严早已变态,成为一种威严的喜剧。
  想起父亲在办公室“工作”的镜头你就恶心。他的那个长着黑粗脸的老粗儿上级简直就是父亲的克星,随时在向父亲发号施令,随时破门而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父亲。父亲则像个小学生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局长一走,他会把文件稿纸狠狠摔在桌上,站在门口大呼小叫他的下级小孙或小李过来,像局长刚才一样训斥他们一顿。那几个小青年则像父亲一样默默不语,把文件稿子捡起来带去修改,再毕恭毕敬地交回来“请吕科长过目”。
  六七十年代,又是在那样一座小城,人的机遇和选择几乎是零。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们只能一个个做着十年熬成婆的“媳妇”。渐渐地,异化为一个模式,再纯良的人也会变得麻木不仁,变得不自觉地残忍起来。没有什么能感动他们,没什么能震撼他们,淮一的信念就是挤上去爬上去,一级级地。
  一批又一批知识青年唱着“革命时代当尖兵”的歌,“巨浪滚滚永不停”地上山下乡去了,不出几年他们又开始涓涓细流地钻回城里。有本事的上大学招工,没本事的就想尽办法办“困退”或“病退”。父亲这个知青办的的科长成了一道小小门神,别看只是一科之长,却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有利地形。他在装模作样地安慰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知青,训着那些开了假证明的男知青,迎来送往着老朋友老关系户,家里每天川流不息成了接待站难民营。小仓库里成了副食品店,恍惚过得像土财主一般。他在每天的饭桌上像背《圣经》一样念念有词:“吃,吃他个王八蛋!不吃白不吃。他们他妈的想钻政策的空子,不愿呆在农村炼红心,就得付出点代价来。吃啊,你爹这一关就能捞这么一小把儿。大把儿的让大官们捞去 ”
  现在你一想起那一屋子的月饼点心水果就想吐。长大以后你再也不想吃任何甜点之类的东西,只爱喝粥吃面条。
  最让你恶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场荒唐的娃娃亲事。
  爸爸的那个黑脸上司虽然对爸爸从没有好脸色,可一见到你就眉开眼笑,臭烘烘地凑过来端详一番,摸摸胳膊捏捏肩膀抚弄抚弄头。他会拉着长脸冲爸爸说:“老吕啊,别看你们两口子模样儿不济,可养的俩儿子都挺顺眼。怎么样,给我当倒插门儿女婿吧?我屋里有五朵金花呢,让我他娘拉个X 的老绝户了,到我家来可是又当女婿又做儿啊,我准宝贝他们。你这俩儿子顶俩名额,我再找仁来。”
  爸爸便每次都哈着腰:“我们哪儿敢高攀?我这俩犬子哪有那福气?”
  “怎么,你是看不上我这大老粗儿吧?”大黑脸拉长声音不屑一顾。父亲忙不迭地:“哪里哪里。”
  这种玩笑后来竟成了真。
  那天父亲颤颤巍巍地下班进了屋,不知所措地同母亲商量着。原来是大黑脸有话,星期天有请,请你和弟弟去他家吃饭。
  弟弟听说有人请饭,自然兴高采烈。可你明白大黑脸的用意。那时你早就当了几年团干部,是个大会小会上振臂一挥能召唤起一队人马的风云人物,在宣传队里也唱过李玉和严伟才刁德一温其久,似乎没有不曾经历过的场面,没有不曾不能识破的人间诡计。尤其在95班那个一班小法西斯的人群中混过几年,似乎早已成了大人。
  “大黑脸请我们哥儿俩干什么?”你故作天真地问。
  “别胡说,怎么能给局长乱起外号?这是市府宿舍。”爸爸说着紧张地去关窗户。
  “就是大老黑嘛,”你说,“他不光自己黑,他屋里那个糟糠也黑,一对儿土鳖。那五个刚农转非的土丫头片子,怎么着,刚跟她娘进城就想找我们兄弟俩建立感情呀?让她们上咱家当童养媳来。”
  平常在家说一不二的父亲此时竟宽厚地笑 点上一根烟悠悠驰说:“你小子别嘴硬,人家局长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跟他成了亲家,你一毕业下农村去镀半年金保准你能上来。”
  “然后娶他大女儿或二女儿,你也就不受大黑脸的气 这跟黄世仁逼喜儿成亲有什么两 !”你没说完,父亲早已一脚踢上来,压低了嗓门脸上暴着青筋怒吼:“混蛋!老子是为你着想!
  凭我一个小科长,又在知青办,我能大模大样地不让你不乡?下去了我敢半年内调你回城?不靠局长靠谁?“
  “骗人!你们骗人!”你气呼呼地叫:“把那么些人动员下了乡,说是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到了儿你们这些人的子女全上了大学,招了工,农村谁去改造,毛主席的话以后谁还听?毛主席是让我们下乡反修防修的,闹半天你们这些人先修了!人家还是中学生,就给人家找对象,这不是修正主义又是什么?”
  你的话,很奇怪并没有惹怒父亲,他和母亲反倒憋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母亲说:“你看不上他们家的女儿,也没人非让你答应。可人家局长请你去玩玩,总不能驳人家的面子不是?礼貌总还要讲的。再说人家明天又不是请你一个,请了好些人家的孩子,算是个聚会,干部子女们之间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让弟弟去吧,我不去。我就看不慎他们家。再说了,爸爸才是个小科长,他儿子跟人家大官的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你他妈放屁!你也挤兑你老子,嫌老子官小,你投生局长市长家当儿子去!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爹妈这辈子辛辛苦苦为了谁?在外头整天跟孙子似的,我也四十好几了,好歹也是个大学生,我他妈容易 以后再你妈胡吣,看我扯不烂你的X 嘴!”
  父亲也是农民出身,发起脾气来就开始暴露劣根,一口农村土话,骂得有荤有素。木过,每到这个时候,你反倒看着他顺眼多了,看着他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听他那一口土里土气的粗话,你觉得这至少还像个男子汉,比他在办公室里生硬地撇着京腔挤着一脸烂笑点头哈腰要有人样儿。看着看着,你不知怎么竟眼睛发酸,两眼泪汪汪起来,嘴角开始一撇一撇地抽动,你觉得自己要哭。骂到最后,父亲的那一串“妈拉个X ”开始变得柔和,人也骂累了,不坐,而是像农村人那样撸起裤腿蹲在地上,背对着你们气哼哼地叨念着,声音有点语重心长地哽咽着:“当家长的,什么时候不是为你们好?难道能往火炕里推你不成?你们还小,懂什么,社会上复杂着呢。等你出了学校门再明白就他根的晚 ”每说两句他会梗着膀子朝后扭扭脸眼睛狠斜你们一下,“真他妈拉个X 的白眼儿狼!”
  “行了行了!”每到这时母亲就会来拉他起来。“孩子们懂什么,犯得着动真气吗片再回过身冲你们叨叨几句”你们也是……“之类算宣布一场戏结束。
  长大了每每回想这一类场景,心中不禁又是苦涩又是温馨,对父亲既怜又恨。
  有时和父亲一起洗澡,帮他搓身,倒发现他比穿着衣服要高大雄壮得多。裹在那身褪了色的蓝布中山服里,他看上去是那么瘦小,像一个空衣架子上顶着一个抽抽巴巴的脸。脱去衣服,袒露出精干的肢体来,竟然有隆起的胸肌和强健的两条长腿。这年轻的躯体与那张老干巴脸拼在一起显得很滑稽。你帮他搓背,发现他的后背上有一棱一棱的肌肉,很结实。便问他你也不锻炼怎么还有肌肉。他便自豪地说他年轻时是师范学院里的百米冠军,在省里也拿过个第三名。说着他很得意地伸出他的脚来,指着细长的脚腕子说:“这是天生的飞毛腿脚腕子,像不像马的脚脖子?
  越细跑得越快。现在我百米跑个十三秒也能大气不喘。“他说你随你妈,跟你几个舅舅一样跑不快,是那种大骨头架子不挂肉的马,宰了也只能熬骨头汤。你看看自己,又看看他,看到他胯下那根那团物件儿,真奇怪这样一个健全的人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更奇怪,你会是从他那地方冲出来的。他怎么会是你的父亲?古希腊人爱说”健全的肉体生出健全的灵魂“,父亲的魂
  你很庆幸他的灵魂没有转世在你的躯体里,你生来就没有苟全的因子。
  那个星期天,为了你可怜的小科长父亲,你和弟弟去了黑脸局长家。来了不少干部子女,在小四合院里济济一堂。局长老婆是个憨憨实实的农村妇女,乐得合不上嘴,忙里忙外给孩子们拿水果瓜子,推着她那几个刚进城的腼腆女儿跟大伙儿认识。那几个村姑果然扭扭捏捏很娇憨,粗粗黑黑像她们的老子。看她们那副土头土脑的样子,大家忍不住地笑,像看什么热闹。中午饭是一大多馒头和两桌油汪汪粗粗拉拉的北方农村菜:一盆粉条炖肉,一盆油豆腐,一盆饺子。那会儿正是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三两油半斤肉百分之三十细粮的年月,省会从北河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后,北河人每月五两油的省会级待遇取消,降至每月三两的普通待遇,北河人吃饭便先背几句顺口溜“刘省长,省长刘,还我北河二两油”。肚里缺油又在长身体的孩子们炒上这两桌丰盛的饭菜,大家便没命地狠吃一气,弟弟居然吃了太多的炖肥肉,禁不住当场哇哇大吐不止,闹得丢人现眼。而那天你遇上了老同学刘芳,她下乡没几个月就走后门给招进了市文工团唱小常宝,早已没了学生样。上初中跟她同班时你打过她的主意,可她心中只有李大明和冯志永,还喜欢看那个体育委员叫什么红军,算让你尝到了初恋的痛苦。那天见面后,便不舍分秒地缠住她大聊特聊,竟引来旁边几个男生的醋意。他们也不失时机地凑过来献殷勤,给她削水果递糖果瓜子,没完没了地打断你们的谈话,令你怒不可遏,拉起刘芳便要出门,被那几个人恶声恶气拦住,“也让给我们几分钟,哥们儿别独吞呀广你们就在门口支起架子准备打架,被黑脸局长大声喝住:“金滚你妈的蛋!城里的兔崽子们全是流氓。“
  第二天爸爸肯定又受了局长的气,气冲冲回家,抄起鸡毛弹子把你和弟弟狠抽一顿,大骂了一通“败家子儿”、“饿死鬼”。
  “流氓渣滓”之类,算是结束了一场攀亲戏。或许他以后好几年一直要在科长位于上原地踏步了,若木是母亲为他奔走,他怕是要一科到底,死而后已。
  比起那个让你爱不起又恨不起的爹,母亲似乎更让你失望,因为你曾把她当成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爱着。小时候越是厌恶父亲就越是心爱母亲。简直不知道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怎么会与那么一个报琐的男人做了夫妻。看家里的旧照片时,母亲会指着胸前挂着奖牌的年轻父亲说那时他是有名的飞毛腿,跨栏最棒,就是这些年老得太快,头发都脱了,便感叹人活着不容易,硬是把个健步如飞的运动员熬成个小老头儿。你定睛看着照片上学生时代的父亲,一脸灿灿的笑,和他身边窈窕玉立的母亲一刚一柔,十分般配。你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似乎你身上有这个人的影子,似乎你的眼睛鼻子都很像他。“这个人才是我爸。”你叨念出声。母亲惊讶地笑着:“说什么呀?他不就是你爸爸 ”“我说的是照片上的,不是家里这个。”你执拗地说。母亲便哈哈大笑,“我也才注意,徐其实长得像你爸爸,怎么人们都说像我 ”“他们没见过爸爸年轻时的样子。”你说。“唉,催人老的日子 ”母亲感叹。
  岁月对母亲却厚爱有加,只能为她增添成熟的美,叫人敬重。住四合院时,母亲是那条街上的女王,没人不敬重她,每天从街上走过,都像女王巡视一样接受着人们的注目,优雅地同人们打着招呼。那些个大奶子邀遇娘们儿,同男人打架受了气总是来找母亲公断,每到这时你和弟弟就跟上母亲去人家家里,听母亲满口文词儿批评那家的丈夫,一会儿慈祥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和风细雨一会儿义正辞严说得他们鸡啄术似地点头和好如初。最叫你佩服的是母亲能整治那些粗鲁老爷们儿,拍桌子瞪眼睛讲道理,让他们当场给挨了打的老婆下跪认错儿。那些贱女人一见男人下跪就眉开眼笑烟消云散,第二天又会屈颠儿屁颠儿地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根,交流挨打的经验。这些人,男人连名字都不叫她们,就称呼“他妈”;公婆指着儿子叫她们。“闹儿媳妇”或“臊儿家的”。她们脏兮兮地拖孩子做家务,随时能撩开衣襟亮出大奶子喂孩子。说不定哪天半夜男人打起老婆来,三院五院的能听见女人杀猪般的嚎叫。第二无茶余饭后,她们拿着针线毛活儿又会扎堆儿你劝我我劝你。这种事周而复始,也没见闹离婚,一家家仍旧过得很和美。母亲回到家就叹气:“这些没文化的老娘们儿,好了打,打了好,烦死人 ”
  可你突然发现你眼中那个高尚的母亲同那些大奶子女人们有同样的毛病,那似乎是你有生以来最伤心失望的一天。
  记得七几年又闹新运动,全国上下大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
  你作为学生干部在学校里跟着老师听一遍一遍的文件传达,一遍一遍的辅导报告,大会小会一开就开到晚上八九点。你槽槽懂懂地跟着学,先行一步,接下来还要组织团员干部学,不停地抄报纸,抄文件,记笔记,似乎多少明白点。
  回家后,父母也在挑灯夜战,桌上摊了一堆书报和辅导资料,他们在写一篇“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长篇大论,是她要参加市妇联大会的发言稿。这两个党史系毕业的大学生你一句我一句弄着提纲,谈着党内十次路线斗争,一次次换总书记,谈第一国际第二国际资产阶级法权,说着一串串外国人的名字托洛斯基考茨基巴枯宁李卜克内西,听得你天旋地转但你明白他们在谈“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资产阶级在革命阵营中总有代理人尽管这些代理人并不是资产阶级派进来的特务但他们是投降派是右倾是革命大厦中的蛀虫……总觉得很可怕,连总书记都会成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代理人。
  他们说你听,他们写你在一旁看。奋战几个晚上他们的批判稿终于完成了,母亲兴高采烈地说:“就凭这就能把全妇联的人给震 妇联这个老娘们儿扎堆的地方我算混够了,这次得了奖我就赶快调宣传部,不能跟那些文盲老大妈们为伍了,都是些什么东西,解放战争的村妇救会主任,什么万米无疵布挡车工,什么养猪能手扫大街的卖大白菜的,一股脑儿往妇联塞,还管我。
  妇联成了妇女扫盲班 “父亲便半嗔半疼爱地说她:“又看不起劳动人民,臭知识分子毛病,你就不能学我的样儿夹着尾巴做人 你这样子招人恨知道不?本来就小业主儿出身,还整天冒小资产阶级味儿,你怎么指望提升?“母亲反驳:“早怎么不嫌我小业主儿出身 咱们班上根红苗正的农村妞儿也不少,你干吗追我?你原先那个翠姑怕是让你这个负心汉伤透了心吧?”“还不是为了改造你?“
  他们信心百倍地要拿这篇发言稿去挣个奖。果然母亲拿着这篇稿子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讲到市直机关大会上去 可最后评选结果下来,她却没评上“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先进个人”。评上的是某个局长的老婆。理由是那个人的讲稿中比母亲多引用了一条恩格斯的语录。
  那个下雨天,母亲阴沉着脸回来,晚饭也不做,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父亲回来后你就听到他们的争吵声和母亲的哭声。母亲在痛说这全怨父亲无能,只混个科长。人家把奖给局长老婆实则是巴结局长,那个局长不过是比咱高一班的,你瞧人家怎么爬那么快!又骂他老婆那个臭不要脸的,什么货色,大资本家的女儿耍美人计靠上一把大红伞,她懂什么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不过是唱哈哈儿腔阿庆嫂出身,稿子是动用市委写作班子的大笔杆子写的。“你这窝囊废,老婆孩子全跟你受气!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出头之日 让人这么欺负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还是男人不是!”
  她说到痛心处便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死去活来地哭,不住骂父亲“窝囊废”。父亲在小声地劝着,连声说你打我打我吧,我他妈没本事没出息你打我几下子出口气。
  那真是丑恶的一幕。从此母亲的形象大打折扣。
  那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开始精神焕发地为父亲升职四处奔走,像自己要长一级似地斗志昂扬游说。他们每天晚饭后的事就是母亲汇报近期成果,今天攻克了哪个局长明天又说服将要去说服哪个副秘书长处长办公室主任,甚至把她最恨的那个局长夫人请到家来大姐大妹地亲切个不停,又送了什么东西。最终吕科长终于从茫茫科长之海中脱颖而出升了副处,那天母亲做了十几个菜庆祝。弟弟又吃撑了,但这次爸爸没打他,而是慈父般地帮他拍背,给他灌醋,说小时候过年杀猪他也常常撑坏了,爷爷就是给他灌醋助消化的。“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个毛病,哈哈。”从此以后父亲便更加对母亲百依百顺,听她指挥该怎么处理办公室里的关系,母亲像个战略家又像个情报员。真奇怪她自己为什么不去亲自当个官而是在家当丈夫的女诸葛,家里整天就听他们在议论单位里的事,怎么对付张三李四,他们根本不关心你和弟弟在干什么,似乎你们不过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只要有饭吃回来睡觉就行,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是个赫赫有名的团干部,不知道弟弟整天和班上的小痞子混,直到有一天他们偷东西让公安局抓了起来,送少管所劳教一年。
  弟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什么都无师自通,小小年纪已出落得英俊帅气,一门心思喜欢上了唱戏,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唱什么像什么,不出几年就把自以为天生演革命英雄的你比了下去。
  你便陪他偷偷地去考文工团考剧团考部队宣传队,哥儿俩苦苦地哀求人家收下弟弟,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安排上戏就行。弟弟简直为当演员发疯,就喜欢不知疲倦地唱。最拿手的高腔是李玉和“我迈步出监”和杨子荣“气冲霄汉——啊——啊”人家说他太瘦,他就回来拼命练哑铃,说他个儿太矮,等长高点再来,他就发疯般地早起去跑步,压腿,练单杠,要把自己拉长。
  弟弟太能吃苦了,可又太倒霉,几试不中。你劝他算了,将来可以下乡当新农民,科学种田,当工人当教师,活法儿很多。
  他想不通。学校宣传队里好几个条件不如他的都走后门进了部队文工团、京剧团,惟独他这个台柱子进不去。
  那时你正“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打算毕业后去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练一腔赤胆”,组织全班同学“开门办学”,一会儿去农村学育种,一会儿去工厂学修理农机和电工,一会儿又去医院学习中草药和针灸,恨不得学一身本事去为贫下中农服务。
  你们班分成几个专业组,大家准备毕业后一起去一个地方,红红火火地进了村就各就各位。那种学习的劲头并不比后来准备高考差,似乎比准备高考目的更明确。从农村回来几天就忙于整理笔记,和班干部们规划下一步开门办学,去哪个厂去哪个县。
  而弟弟还是痴心不改地在家练唱,你便嫌他烦,要他死了心,好好儿学点本事准备下农村去。就那么一年的时间,你没工夫去理会弟弟在做什么,很少关心他。你那时根本没有发现他和什么朋友在一起,当你发现时为时已晚。你没有告诉父母弟弟和几个坏学生傍在一起,你知道弟弟很难自拔 你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你顶嘴:“你别说好听的 家里谁关心我?爸妈关心的是他们自己,你关心的是你自己下乡去捞资本将来当先进知青爬上去。谁管我 我有这么好的条件当演员,可我没后门进木去!人家肯帮我去走后门进文工团,比你们都关心我!”
  可怜的弟弟,文工团没进去却进了劳教所。他太娇气,什么活都干不好,挨了不少打。那些流氓地痞又对他起了歹心,不断折磨他,因为他太帅。在那个丑陋的环境中,性变态是一种普遍现象。他每天都在惊吓中度过,实在躲不过人们的骚扰,竟傻乎乎去告状,反倒被说成是流氓。这些是他出来后只对你一个人讲的秘密。他的神经受了太大的刺激,人变得恍恍惚惚,全没了小时候的美少年样。胡吃闷睡,二十几岁就已经大腹便便臃肿得像一摊泥 你不敢面对他,不敢同他讲话,他也很少跟家里人讲话,只爱守着电视机一盘一盘地放卡拉OK带,唱什么“大家唱”,不倦地唱着那些老歌儿,似乎还在圆他当演员唱李玉和的梦。
  只是那天你偶尔过他工作的那个小饭铺儿,看到他在抖着一身的肉揉面烙馅饼,数九寒天只穿一件脏兮兮的秋在,你感动了,看得泪水哗哗掉下来。这是我的那个可爱的漂亮弟弟 他正快活地翻着一个个馅饼和小窗外的顾客有说有笑开着粗粗拉拉的玩笑,大家起哄让他唱,他就亮开嗓子唱“今天你跟我咱俩是兄妹/明天你和我睡一个炕头/不怕丢脸不害羞/叫声妹妹你跟我走”。外面的人便大叫:“再来一个,吕大胖子!”聪明的弟弟,他并没变成弱智,他有他快活的地方,但不是在家里,这个家不是他的家。如果他能有个自己的住处,他决木会住在这个家中。
  可命运注定他永远离不开这个家,永远在父母的冷漠和白眼下度日。当年他和你最知心,现在却像个傻子看着你,连声哥哥都很少叫。你给他买一箱一箱的卡拉OK带子,你给他一沓一沓的钱,他都漠然地收下,只淡淡地说“谢谢哥”。你知道你这纯粹是理智在支使你这样做,感情上没有一丝手足亲情 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叫你留恋的,那只能是儿时和弟弟牵着妈妈的手欢蹦乱跳的情景,只是弟弟儿时聪明调皮的身影。你极力想在弟弟的脸上找出一点当年的痕迹,想寻找到当年你们一同练唱腔一同冒雨去考文工团的影子。可你什么也找不到 这一家人已变得谁也不像谁,好像四个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一样。不忍进这个家,不忍回忆。
  他们老了,老得惨不忍睹,人似乎也迟钝了许多。你越是隔很久回来一次,这种加速的变化就越是让你心寒。才几年的工夫儿?怎么这么快就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叫人痛心?这个家,这座城,这群人。二十年前的一切还恍若昨天,可这景物却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人的故乡和亲人到底是什么?真的有么?或许一切都不过是一段段过程经验,是流过的水,永远不能在同一地点再次过同一条河。
  真的不想回那个家,不想再见他们一眼。只想这样一个人与过去交流,感知一下曾经在熟悉的路上留下的气息,这就够
  他们老了,似乎开始牵挂起你这个儿子来。他们像往银行存款一样把你和弟弟存上。现在他们准备取出来花。弟弟让他们彻底失望了,像个沉重的包袱压着他们。他们便把全部的感情转移到你身上。小时候他们好像更喜欢弟弟,弟弟比你乖巧听话。现在你成了他们推一的寄托,却这样成年流浪在外,三十几岁还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安身立命。你看得出他们老眼昏花地随时流露出关切。他们永远在欲语还休地望着你,那种情形极其教你难受。
  你便不去看他们。无法面对,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儿!
  理智上你总是歉疚着,总想让他们快乐,想制造点笑声,想跟他们说点什么。可感情上却没有任何这样的要求。看到他们翁动着嘴巴冲你默默无语,你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纵使心中有一千个酸楚的歉疚,没有感情的冲动,你也无从开口。
  弟弟永远关在他的屋子里唱他的通俗歌曲,你和他们面对着无聊的电视剧,手中的遥控器不断地换着频道,心中是无尽的烦躁。
  交流在于你们是一种陌生的开始。小时候没有过。长大了,弟弟进了劳教所,你上了大学远走高飞,永远不曾有过交流。对他们除了一点厌恶,没有过一丝依赖和依恋,活得战战兢兢一心向上爬的他们也从来没理会过你们兄弟二人。这个家是一片感情的荒原。
  你在想,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儿无权无职无文化的老百姓,或许你们之间会有一种纯感情的交流。你们之间会有一种质朴的感情流溢,把你们紧紧粘合一起。或者如果他们是一对高雅脱俗满腹经纶气度不凡的知识分子,至少还能让你敬佩,即使缺少感情的交流,还能有一种智力的吸引。可他们偏偏是这么一对蝇营狗苟的小官僚,感情上没有支出,智力上没有扭力,令你无所适从。
  小学和中学的同班同学大部分出身于那种大杂院的工人家庭,他们的父母是很粗鲁,没文化,可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是那种小人之情浓于血的热乎劲儿。那些同男人吵架让男人打得鬼哭狼嚎的大奶子也退女人尽管活得无聊但她们至少对孩子的感情是百分之百的真挚,是那种母兽护犊的爱。那种舐犊之情虽俗气繁琐,可实在而温暖。她们会敝帚千金地珍惜自己那些并不争气的子女,为他们操劳。这一点叫你感触最深。李大明那个小而干净的中学老师之家,实在叫你生出无限的向往。那对老实巴交的教师,他们会坐在桌旁看大明一口口吃饭,从旁叨念着“慢点儿‘、”再喝口粥“,时不时发出由衷的痴笑,弄得大明或皱眉喷怪或赤子般随母笑啼,那种感情的自然流露好教人艳羡。因为你是大明的好朋友,他们也拿你当自家人看待,看你吃喝时的表情也是那般温馨慈爱。你能同大明变得那么知心,与他的父母很有关系。那个家让你一进去就不想出来。每到假期你会在大明家一住几天不回家,倒是让那一对憨厚的教师劝回家,他们不是嫌你而是怕你父母牵挂。”我巴不得你上我们家来当儿子呢,我就是喜欢虎头虎脑的儿子!我越喜欢你就越想到你妈妈,她肯定想死你了,你该回去住几天,别让当妈的着急上火。“这样的话大明的妈妈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一辈子也忘不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感情惯性,才使得大明仍然心系他那个破烂的四合院。凭得全然是惯性,人生在世,哪怕能有这样的感情惯性也算不容易
  你没有,他们不曾给过你,他们是把你当存款扔进银行那样对待你和弟弟的。你有权利不回报他们。事实上是你想原谅他们,想同他们呼一阶。可没有话题,没有冲动和欲望。他们根本记不起你们小时候的样子,只偶尔说起你小时候抓着屎往嘴里塞,别的就再也记不得什么。在你们的青春期最需要父母时他们在忙着与人斗其乐无穷,让你们迷迷糊糊地成长。
  你第一次梦遗,一连几天魂不守舍,你以为自己是得了夜尿症,吓得不敢出声,就那么湿乎乎地睡半宿用体温烘干衣裤,一直到上课同桌的说你身上太臭。你很恐怖,晚上就不敢喝水,渴得嗓子冒烟,可仍然“尿裤子”,且尿出的是那种怪味的粘液。
  你真想去问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可看到他那副样子你却又张不开口。他既不是个慈父也不是个严父,只是一个与你不怎么相干的人。最可怕的是,那时你死死地盯住了刘芳,这个能歌善舞的文艺委员就坐在你前面一排,一到课间和自习课她就在座位上哼起歌来,唱什么《闪闪的红星》里的《夜半三更盼天明》,唱《白毛女》唱《春苗》,不知为什么她的歌声竟令你心烦意乱,你根本没心思欣赏,因为那阵阵歌声令你的下面发沉发紧胀得厉害,似乎随时要有什么从中冲出来。她的歌声停止后你才会感到一阵松弛。那是怎样一种难以启齿的折磨!去问谁 无人可问。没人关心你。于是你便以班长的身份狠狠批评刘芳,不许她上自习时哼歌,一派义正辞严,把她说哭 至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阵子你变得突然勤快起来,每天一放学便急急赶回家钻进卫生间冲洗那阵阵酸臭的地方,然后洗衣服,为掩人耳目,连内衣外衣一起洗,而这以前你的衬衣总是穿得领于发黑才洗。
  他们从来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积极地洗衣服。
  最终你实在忍不住了,去看医生。一共去了三次,你盯准了那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大夫,他让你感到可靠。你摸准了他值夜班的时间,在空无一人的时候冲了进去胀红了脸嗫嚅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问题,那蚊子样的声音竟让他听懂 他宽厚地抚摸着你的头笑着:“傻小子,这不是病!千万别害怕。这说明你长大成熟了,快成为男子汉了,是好事 ”那天晚上你是多么幸福 那个老人在你眼中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谢谢你,爷爷!”你红着脸飞跑出医院,沿着马路一路飞跑,整个城市都在飞速地向后退去,为你让开一条光明大道。
  你从那天起突然开了窍,世界在你面前像揭去了一层面纱变得更加深远广大。你开始以一个男子汉的目光看待一切,感到一股丹田之气充溢了全身让你变得自信。
  你从此更加蔑视那个有着父亲身份的人。你心中一直在说“他不配”。你为母亲跟了他感到十足可惜。你留心起他们屋里的动静,常能听到那种令人心跳口干舌燥的声音在半夜响起。奶奶在外间屋的黑暗中叭叭用扇子拍在身上长吁短叹着,时而咬牙切齿道:“又犯贱呢!又闹耗子!”
  你便捂住耳朵不去听。可忍木柱第二天看他们的表情,看得饭都忘了往嘴里吃,像看两个陌生人。无法想象,这个在领导面前大气不喘的男人,黑暗中会发出那种粗护的喘息。换句话说能那样“啊啊”大叫的男人怎么会在办公室里那么臊眉搭眼的?洗澡时你看到他那副颇为齐全的配件重重地垂吊在裆中像挂上去似的,松松拉拉地吊着。长着这样阳刚物件的人怎么会一出门就成了骗种?母亲怎么会跟了他?怎么会那么为他鞍前马后地奔前程?你不仅想把这个人从家里轰出去,而且也为母亲感到可怜可悲。
  你有时几乎要告诉他们:“你们不是绝户,你们有了孙子了!”可你说不出口。因为你觉得你本来就同他们没什么联系,还提什么孙子。
  儿子,哈哈。养儿何用?你越发认为你不去理会那个儿子是对的,你说服自己不去对他产生感情,因为你怕他有一天会像你看待你的父母一样。你这样的浪荡之人,就不配有儿女情长。生命的创造既可以伟大也可以卑鄙,何必太认真?等你哪天认为自己配做父亲了再创造个孩子出来,你为他付出爱,也成为他的严父,从感情到心智上都让他感到你的存在价馆。到那时再做父亲,否则就不做。人类有多少想这样做父亲这样做母亲的?
  大明无疑是幸福的。他有那么关注他的父母,至少他在青春期困惑的时候他能够自然地求助于他的父亲,那个豁达善良的语文教师。冯志永这样的人无疑也是幸福的,他从小活在那个本能的大家庭中,粗鄙的父母把一切本能的东西本能地暴露给孩子们,像动物遗传和模仿,他们在很多成长和人格的问题上无师自通,习惯于本能,习惯于恶,习惯于喜怒哀乐的自然爆发与流露。
  记得小时候去冯志永家,那一带是!日时候八条胡同的所在地,叫什么辅誉街。那一屋子人的模样让你吃惊。在炎热的夏天里,他们家的男男女女全光着上身围着地桌在汗流浃背地大口喝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粥。他母亲的双乳在胸前钟摆一样晃着,一下一下地擀着面条,那硕大的乳头不时碰到案板上的面片。他的嫂子就那么光着上身给孩子喂奶。那简直是个动物之家。也正因此,冯志永这样的孩子在七十年代那个不要文化的年代里才能在学校里称王称霸,因为在李大明和你这类仍然未开窍的良家子弟面前,冯志永几乎是个无恶不作的恶霸,他从小就耳濡目染着一切本能的东西。生在那样的家里,无疑也是幸福的,他从来不知道耻辱,只凭本能占有和发泄,这样的人往往成为社会的强者。
  而当你既不能给你的儿子以李大明家那样的温情又不可能像冯家那样全然凭本能活着并影响你儿子时,你凭什么要做父亲?
  一个流浪的人只配像一条野狗寻着温暖随遇而安,承受不起为别人的责任。生在这样的家,投生在这样的小城,你还能祈求什么?你本不配有什么理想和欲求,既然有了,就只能为它而流浪,冷漠地活下去。有朝一日或许就一头倒在雪野中,让别的野兽分食了你那没了魂的肉尸。让自己那升天的灵魂看着野兽们分叼你的肉体时发出快活的笑吧,因为那与被孝子贤孙哭哭啼啼送进火葬炉中没什么区别,或许比看着它在火中抽搐还更好受些。
  最早人兽不分的时候,不就是这么个结局?你曾食了别的死尸成长,再喂了别的动物,如此生生死死,周而复始的肉体生命。那样,大地岂不更干净些?你在寻找着,寻找着一千个理由来证明不要那个儿子是对的。证明着这样流浪是辉煌的,是命中注定。
  你别无选择。这样一个活法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你甚至在想,如果你真地生在一个小人之情浓于血的家庭,像大明家那样,可能也很累。现在的李大明,揣着一颗备受创伤的心,以他的高智商和脱俗境界,恐怕与那对儿老父母交流起来也是困难的。他怎么对他们说他同意大利女人在德国的一段有欲无爱的经历?怎么说他那个永远无法见面的私生子?又怎么说他现在孤身一人混在北京与青木季子的同居关系?那对老父母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们那个礼教之家养出的乖儿子会在三十岁上既成了一个名教授又成了一个痛苦的风流单身汉。大明的痛苦他们能懂 他们过分的善良和任人宰割曾使大明成了一个善感纯真的好学生乖孩子,可他们并不知道这样纯洁的孩子遇上冯志永那样天性丑恶的人竟无所适从,只能成为牺牲品。他们使得大明心地洁净聪慧敏求,可在一个文明扫地的时代里这样的人只能以卵击石,他那童话般的理想让人木废吹灰之力就摧枯拉朽 大明这样的孩子,幸好赶上了恢复高考招生,又幸好赶上了开放,使他得以以世界为舞台,游刃有余地躲避邪恶与庸俗,充分使用自己的才华横溢。否则,即使他考进了北京这首善之区的名牌大学混入上国衣冠之列,却依然难逃抑郁埋没自生自灭的下场。
  京华大学那样的地方绝不是什么净土。这几年中国的教授头衔似乎在贱卖,熬够年头七老八十总算得一头衔带带研究生享受特别津贴一百元,无中生有的硕士点博士点蟑螂般核裂变般繁殖,可真正能称得上知识分子的又有多少?有多少人真正具备了知识分子的。动态?知识阶层的媚俗则是披上优雅外衣的庸俗。在一个僧多粥少的知识劳动力市场上,当看似众多实则标准统一的买主千人一面地高居拍卖台上时,能不白削自足的又有多少?李大明这样卓而不群的孤傲才子,混在浑浑噩噩的知识混于中与他们一样参加什么分房大战评职称大战,永远只能吃败仗,与他当年混在那个95班同冯志永这样的人做同窗没什么两样。大明似乎永远逃不出这样的劫数,但他不妥协,很悲剧地清高着。那对可怜的老父母,他们可以与世无争地清闲度日,他们用这样的家教熏染出来的乖儿子却几乎总在面临着灭亡,永远有一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这个极易被世俗毁灭的天才。他会埋怨他的父母 埋怨他们没有过早地给他点恶的知识?埋怨他们迂腐?
  这样的家一定不会让他感到很幸福。如果不是有那么些个“如果”,大明会早早地被埋没掉
  做父母其实是件太难太难的事 我们太少考虑怎样做父母,因此给后代留下了太多的灾难而不自知,真正是浑浑噩噩而已。有时看到那些带着脏兮兮的孩子兴高采烈逛游乐场的父母,看他们一手抓五六支羊肉串吃得满脸流油孩子也辣得涕泗横流时,你觉得这比杀人还残忍。中国有太多这样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将又会变本加厉地发扬光大做这样的父母,而许许多多李大明这样的天才则会与这样的孩子混作一团甚至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一个种群里出现一个高档的变种,是难免被窒息而死的,一人一口吐沫都足以形成大海把你淹死。
  这样看来你又该感谢你的父母。他们既过早地让你懂得了恶也让你厌了恶。于是你得以与庸俗游戏而不被庸俗淹没。
  一个人的生存模式似乎在少年时代就固定了,他的劫数似乎总以同样的性质形式出现着重复着,像从小在戏班子里学戏,学了什么角色就永远或生或旦或净或丑地演一辈子。只有戏牌的不同,同台演员的不同,但扮演的永远是一类角色。
  这个城市就是你的戏班子。
  那时候你就扮演了介于冯志永和李大明之间的角色。以后的你永远在这两类人之间调和看妥协着。这两人又似乎都对你有一种扭力,让你无法抗拒又无法完全产生单一的认同。因此你永远无法安宁,无法像任何一种人那样活着。所以你选择了流浪,直到有朝一日能自己主宰自己。
  童年的张力,真是太强太强 它决定了人一生的人格。一生中的劫数、克星与走运似乎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最终老去的死去的是一个个肉身,而世界依然。“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上帝啊,果真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安排着这一切 如果真有,那就明明白白地昭示给人类,让他们不要像西西弗斯一样反抗自己的命运
  十六年一晃而过,当年的这些同学,无论走得远的还是寸步不离这座城的,他们的本性并没变,改变的只是外形和面孔而已。无论受了教育的没受教育的,你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看到他们当年的影子。生长在那个年代的少年,过早地成熟了一颗心。
  而95班的人则更是变本加厉。天晓得各路英豪怎么都汇集在95班,天晚得它怎么引起了方新这个“摘帽右派”的注意,成了他的实验品。95班成了一座炼狱,这样的大熔炉中还能不炼出几块金刚石来?这一班人成熟得太早太快,与肉体的发育不成比例。谁又说这全是方新的过错?这座城市的历史太久了,这座城市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和野蛮,经过了太多“革命烈火的洗礼”,“文化大革命”又是全国死人最多的城市。
  小时候曾为北河的巨大名声感到骄傲。那么多那么多的书是写它的,让人读得真想叫时光倒流。置身于那个城墙和护城河环抱的小城中,读《红旗谱》、《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看完了,就满城去找那书上写的街道,竟找到了不少,其中有条唐家胡同竟然真的就是与你家一墙之隔的胡同。还有那个热闹的城隍庙,古色古香,好大好高的一片去处,高门大庙,雕栏玉砌,大大小小的石狮子,恰似故宫的大殿一般宏伟。记忆中,那七百年历史的城隍庙早已凋敝,屋顶蒿草丛生,庙门里住了挤插插的人家,煤炉子就支在门楼里做饭。可那种繁华热闹却依旧是小城一景,放风筝摆小摊吹糖人儿耍杂耍儿的熙熙攘攘,依旧可据此绘一幅小小的“清明上河图”出来。很古朴,很闲适,也很市井,透着一种俗美。这样一片广大劳动人民喜爱的找乐儿之地,竟被一通破坏,拆拆建建,圈成一处市里的宾馆,弄得雅不雅俗不俗,可惜了儿的一处圣地古文物就这么给破旧立了新。城墙没了,城隍庙拆了,这是这座城市最悲哀的两件事,从此这座古城再难有魅力。不过书上写的那些传奇般的街道还在,你还可以访古,想象书上的人怎么在这迷宫样的小城里奔走。“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们居然照着书上的线索去搜坏人,今天撤出个汉奸刘魁胜,明天又揪出那个“哈叭狗”,后天又断定谁谁就是妓女二姑娘,全对号入座,给他们穿上戏装押上大卡车跟打了花脸被了戏袍的省委大官一块儿游街,看得大人孩子好不开心。
  这种文戏后来演变成武戏,人们从“文攻武卫”发展到大炮轰,机关枪扫。军队分成两派,发枪发子弹,满城枪林弹雨,满城高音喇叭彻夜放着哀乐,“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英勇牺牲”
  的烈士雨后春笋般涌现,广播中仍在高呼“烈士回眸应笑慰,革命自有后来人!革命者是赶不尽,杀不绝的。革命木怕死,只为主义真!”城里总有地方在向烈士遗体告别,百姓们便赶场似地去观看。山一样海一样的花圈,半城的来苏水味,整个城就像战场加太平间。死去的人千姿百态地展览着,头炸开花的,浑身打得铁青的,折胳膊断腿的,作为敌对派的罪证展览着。满城贴着烈士们的黑框照片,死的全是些风华正茂的青年。
  胡同口上小院里刚刚死了一个女儿,才二十一岁的棉纺厂工人。那个叫什么兰花的姑娘,在那一堆死者中是最纯美的一位。
  真无法想象她死得那么惨,是在被另一派包围在楼里许多天断粮断水的情况下,她偷偷溜出楼到食堂附近的垃圾堆上捡烂土豆时被发现一枪射中的。人们纷纷传说,枪子儿是她弯着腰时从后面打进又从头部穿出的。“文革”中这样死去的人都算烈士,家门口挂上了小红牌“革命烈属”。“文革”后每逢到年节,学校里就号召大家去“拥军优属”,小学生们就成群结队地见挂红牌的家就进去,帮人家扫院子,擦玻璃、挑水。你就总是找几个同学第一个进那个兰花家去,帮她的老娘于这干那。你发现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中一无可取,只有见面墙上挂着兰花的照片才是光彩夺目的。那个老妈妈一定想女儿想疯了,墙上到处是同一幅兰花姑娘的照片。你凝神屏息,与那照片对视,多想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姐姐!怎么平时竟没见过她?逢年过节,一年中你那个小组总要去这家干几次活儿,你甚至用自己的零花钱给这个老妈妈打了酱油偷偷放在灶间。她永远也不知道是你干的。几年后,满世界的烈属红牌牌一夜间烟消云散了一大片,这里没有几个“革命烈属” 兰花家小院门上的那个牌子自然也是被摘了的。过个节想找家军烈属去打扫打扫都要寻它千百度才行。听大人们说,这类武斗中死的,白死。第一夫人来这小城讲话了:你们两派都是好人,是让中央里的坏人挑动群众斗群众,闹误会了,联合了吧,别打 那两千多人就稀里糊徐白白送了命。尤其那个兰花姑娘,最让你可惜。
  “文革”结束多年,北河城里依然争斗不断。市政府门口经常在一夜之间贴满大字报,伸冤的,昭雪的,一会儿轰下台一个领导一会儿揭出某某在台上的大官是血债累累的别子手,原先联合了的两派仍旧在“看木见的战线”上战斗,那个联合政府总在摇摇欲坠中残喘。于是外面派来的一把手二把手之类便走马灯似地来主持联合政府,没一个能呆得长久的,总是一个个落荒而逃。一个外省调来的大官儿,驾到的第一天晚上人在剧场观赏河北梆子《艳阳天》,走出剧场时他的伏尔加早不翼而飞。第二天全城就传遍了这条号外。在一个每人每月三两油、半斤猪肉半斤鸡蛋的城市里,人们最大的精神快乐就是传送这类激动人心的消息,就像当年人们给省长抹了花脸押他游街示众一样兴高采烈。
  这里的人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里的孩子们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
  中学里那些在你们眼里学富五车的倜傥风流老师们,“文革”
  前也都是市里有名的业务尖子,是这小城中的教育名流 他们也精神抖擞地战斗着。市委门前广场上的每个动静都会在这里掀起一阵风。他们在办公室里一边批著作业一边商量着要把当年对立派中上去的什么书记主任拉下马;而另一派的也在另一间屋里整理着教具商量对策。这些人的议论从不背着学生,他们甚至向学生干部打听别的老师上课都说些什么。
  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终日肥头大耳口若悬河的政治教师,据说是当年市里写作班子的笔杆子,因上司倒台贬到中学任教的。无论上头开展什么运动,作辅导动员报告时他总是出口成章高瞻远瞩地大发议论。上政治课一半时间讲讲课本,大部分时间讲时事,也不管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懂不懂,只管大讲。当初他兴致勃勃地为白卷英雄张铁生叫好儿,向师生们讲张铁生访问日本,资产阶级教授出分数题难他,他反问日本教授“驴耳朵长还是马耳朵长”,令日本教授瞠目结舌,激昂陈词“这是中国人在外交上的胜利,大灭了资本主义的威风”。课堂上他头上冒着汗珠在讲“走资派还在走,投降派到处有,要亡党亡国”。这个狂傲才子甚至在课堂上念一段“梁效”的文章会把报纸摔到一边去,忿忿不平地说:“太啰嗦,又太文气,三段过去了,还没切中肯綮,还不破题!这种写作班子里也有混子。有一个是我当年一起的,靠走后门上去的,有什么,照样大笨蛋一个。”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这个人是不甘心只当空头理论家纸上谈兵的,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积极地去拉这个下马拉那个下马,在年级教研室里他总是嗓门最大地叫着鼓动着,一脸杀气腾腾。
  在这样一个“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一班中学生拉山头搞宗派争官当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那是大人们难以理解的一群人,可他们却煞有介事地相互斗争着,进行着走向社会前的彩排。
  似乎是七五年上了初三,冯志永转校进来,95班就开始乱得不可收拾,一连换了几个班主任都落荒而逃。班里永远是乱糟糟一团,没哪个老师能安安静静讲下来一节课的,总有人去吵吵闹闹,上一半课就有女生大叫:“有人耍流氓!”或者两个男生大打出手,或两个女生对骂起来。李大明这个团支书在东奔西忙地劝着架,你在左右出击维持秩序,几个老实巴交的班干部东扑西挡,倒像跳梁小丑似的。
  其实你们都明白,这是冯志永在暗中鼓动人们闹。他不甘心只当个体育委员,他想把李大明拉下马。你身为班长,在他们两人中间调解,但毫无结果。冯志永一心要当团支部书记,大明这个人又太文静,根本无法控制冯志永。冯志永想多拉他的几个兄弟入团,以便获得多数票把大明选下台。团支部里冯志永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他想拉进来的兄弟回回被否决。他便气急败坏,与李大明针锋相对,看他的笑话。
  方新接了这个班,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马上就有了解决问题的绝招。
  他根本不开什么班干部会和团支部会,而是第一个找你谈话,令你莫名其妙。
  “这个领导班子不行,”他说,“我看得出你这人不错,心地善良,就请你帮我个忙。”
  “我?”你惊诧
  “对,”他说,“你是大明的好朋友,对吧?冯志永跟你也不做对,有时也能听你劝。这样,委屈你,让冯志永来当班长,你去当体育委员。我心里有数,不会亏待你。”
  你明白,这同下棋一样,丢卒保车。没有哪个老师是不喜欢李大明的,他太聪明,老师们都惋惜地说:“‘文革’前也没见过这么超群的学生。若是高考,李大明考哪个学校都会是名列榜首。”
  你便痛痛快快地让出班长的位子给冯志永。冯志永这个人绝对歹毒,是要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那种人,他当了三天班长就又不满足 第四天班上就出现了十几个人同时旷课的现象。连方新的英语课都上不下去 他本来最欣赏李大明的英语会话,可刚刚开了个头,班上就乱作一团,“不听不听!”“吃洋屎放洋屁!”
  这次方新只能忍痛割爱 他要你去说服李大明,要他让出书记给冯志永当。这个饱经风霜的“摘帽右派”颇为语重心长地讲了他的历史,很动情地告诉你这是他立了军令状来当95班班主任的,人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要想在平原中学直起腰来,就得成功,把95班整顿好。
  你是第一次听说了他的故事,才知道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平原中学竟然是个抬不起头的人。看着他那个乱七八糟的家,三个大山里出生野气未况的儿子蹿桌子钻床打成一团,老婆在院子里像农村妇女一样嘴里“咕咕”着喂鸡,兴高采烈地从鸡窝里掏鸡蛋,不知怎么,你感到一阵阵心酸。
  你像个外交官一样去说服李大明。这个书呆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正偷着读一本发了黄的戴望舒诗集。他轻声地说:“这才是诗呢,跟报上那些口号诗一点都不一样。”你惊讶地读了一遍《雨巷》,不禁说:“这种东西是坏书,不是全让上交了 你们家怎么还有?”大明得意地说许鸣鸣的父母偷偷藏了好些这样的书呢,鸣鸣借他看的。
  “你看这词儿多么美,长长的雨巷,悠长又寂寥,这个字念辽。还有仿惶、愁怨。”他依然讲他的,并告诉你念这诗就想起许呜呜来。“下雨天在咱们这破胡同里走走,也能觉出点像这首诗。古诗里就有用丁香表示愁怨的。”
  “你真地打着伞走过,遇上一个丁香一样的许呜呜?“你问:“是不是又要我帮你给她捎纸条?“
  大明说他抄了满满一张纸,想送给许呜呜看。
  “行,我明天偷偷塞给她,”你有点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你这人可真是,日本鬼子都进村儿了,你不急,还念诗。”你恨铁不成钢地责备他,把方新的话全倒了出来。
  李大明似乎无所谓,一脸的蔑视。“谁爱当就让他当去吧。
  我还嫌累呢,一上课就得维持纪律,烦死 方新想在领导那儿露一手儿。随他便吧。你猜我想起什么来 “
  “又想你的丁香,你真是没治。”
  “不是,我想起咱们读的红军过雪山草地的故事。”他怪笑着。
  “这跟红军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好像有篇故事上说红军为了把国民党的军队赶走,不是跟当地的山寨王一起喝酒来着?他们都割破自己的手腕,把血滴进一杯酒里分着喝?”
  “对了,那叫什么血为盟来看?”
  “查查字典吧,算了,反正是那个意思,就让他们为盟去吧。”
  “你别误会,方老师其实是向着你的。他也是没办法,他得赶紧把这个班整顿好,一学期内弄不好,他也得走人,那多丢人 一开始他就让我让出班长来给冯志永当,就是为了保住你。
  老师们都喜欢你,你千万别当回事。“
  “谁拿这当回事 ”大明把书扔在床上,“瞧瞧这班人就够了,全都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都跟冯志永差不多。他们家长没文化,孩子也不学文化,不旷课打架干什么去?全跟那个马振技公社的女孩子差不多,就差没写顺口溜儿 ”
  “那女孩子真愚昧,怎么能干那种事?答不上卷子还有脸跳河自杀,弄得人家老师蹲监狱,真倒霉。”
  “咱们班的人比那个女孩子又强多少?”
  “那段儿顺口溜儿怎么写来着?”
  “‘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会ABC ,还能当接班人。
  接好革命班,还埋葬帝修反。‘“
  “整个儿一个傻冒儿,马克思早就说‘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武器’,不会外语,抓住个苏修特务你都没法儿审问他。”
  一说到外语,大明把什么都忘了,摸出一本破书神秘地说:“这是‘文革’前的英语课本,上面有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有伊索寓言,可好看 ”
  大明就是以那种纯真和高资吸引了你。这样的孩子生长在那个年月真是不幸。就从河南那个女孩子考英语闹了一场人命官司,教师的威信算彻底扫地 没人认真教,更没人学,七十年代是个有学校没教育的年代。大明这样人家的孩子实在是太少 混在那群氓众之间,他确实像一个外星人似的。老师们都在夸他是一个天才,可在那个时代,天才只能是与人格格不入的代名词。老师们越是夸他,冯志永这类人就越是仇视他。他甚至要你去说服李大明转个班或转个学校,彻底拔掉这颗眼中钉。这一招儿真叫绝。你可以想象得出,如果冯志永这样的人手里有枪,他是敢杀人的。你把这想法告诉了方新,方新却说对冯志永这样的人就得捧,他是个顺毛驴,吃顺不吃戗。“我有什么办法,李大明是个窝囊干部,你也顶不起摊儿来,我只能眼看着你们吃亏。冯志永这个人顺着他,就可以改造他,发挥他的作用。”方新不知为什么那么看重你,总是把全盘计划先对你讲。让冯志永当了支部书记后,又推出你当班长。“你要看住冯志永,别让他欺负李大明,还要好好帮助冯志永,这个人还不浑,你的话他能听进去。”
  你就这么当上了两类人的中间角色,团支部会上总要你来当和事佬。从心里你是看不上冯志永这批人的,可你为了自己,只能勉强跟随他。否则他会支使他那帮小兄弟给你使坏,让你在95班呆不下去。冯志永这种人也很势力服,他不敢轻易动你,他知道你有个在市里当官的爸爸,便经常与你套套近乎,明知你和大明好,也不敢反对。另外他也需要你,平时抄你的作业,考试抄你的卷子。
  冯志永当上团支部书记,95班的纪律竟奇迹般的好 这小子打人手极黑,他想打谁就会纠集一批人蒙上你的眼群起拳打脚踢,打完了都不知道是谁打的。这号人会往你的书包里塞屎,往你脖子里塞上,还会裁赃。他报复人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回家的半路上截住你,像闹着玩一样一阵群起乱打,打趴下为止,从此老老实实听他摆布。那天他支使人把一个女流氓的书包翻了,从书包里撒出一地外校男生的照片来。他们暗示是三儿子的,于是那个女流氓就让十来个外校的男生天天在放学路上拦三儿,打得他哭天喊地,第三天冯志永才和他三个哥们儿起到那儿去“救”
  出了三儿。三儿从此感激涕零,成了他的忠实走狗。三儿挨了这顿冤枉打,其实就是因为他不那么听冯志永的话。冯志永要每人交五角钱给班里买篮球和足球,三儿没交。
  冯志永一上台就使95班面貌大改。每天早晨都有一组95班的人在扫院子,把校门口到校办公室的那条大路扫得干干净净。
  发现难偷懒或不来,就是一顿他揍。
  接着又让每个人写了决心书贴在班里,每月换一篇。95班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总有人来听课参观,他就把教室后面的黑板当作招牌,每天写一条口号,“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好好学习,天天习上”,“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切行动听指挥”,“读革命书做革命人”……这些口号大部分是你帮他想出来的。你已经不可救药地当了他的军师,一是因为你怕他这个小希特勒,二是因为你也尝到了发号施令的甜头。你也学会了冯志永那句口头语:“今天外头有人来参观,谁要是木做脸,踹他个王八蛋!”
  95班很快就被评上了先进班,方新也成了模范班主任,而冯志永则一步登天当上了校团委委员。
  他开始到各个班去讲95班后进变先进的经验,讲稿是你写完后方新亲自删删改改油印出来的。你现在都难以想象那几千字的一大篇稿子是怎么写出来的,只花了三天时间。你和冯志永不上课,就在团委办公室里你一句我一句凑,晚上又到他家去写。
  竟然总结出好几条经验。其中一条竟是:狠抓领导班子建设,团支部班委会团结一心改变95班落后面貌。举的例子是调整主要领导,消灭不团结现象。你还引用了一句当时很响的词儿“人心齐,泰山移”,显得十分点题。方新则又加上一句毛主席语录“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这样文采飞扬的讲稿让冯志永连念带背练习了一个星期,他竟能活灵活现地倒背如流,侃侃而谈
  你们的讲用会不仅仅是“现场座谈”,还讲到了外校。每次都是你和他跟着方新去,骑着自行车顶风冒雪也不觉苦,因为那一阵阵掌声很叫你陶醉。你打定主意,好好当冯志永的军师,他吃香的就短不了你喝辣的。
  那次冯志永作为平原中学代表去参加市里团代会,回来拉住你兴奋地讲了半天会上的事儿。他拍着你的肩膀:“哥们儿好好干吧,咱们干好了就能上去。咱爷们儿就得当官儿。什么官不是人当的?开个市里的会也算明白了,好些人还傻乎乎的呢,怎么就当上代表 ”
  你从那时起成了他铁哥们儿,好长一段时间里冷落了李大明。大明总用一种嘲弄冷笑的目光看着你,你心里很不好受。可一想到冯志永,你禁不住要同他傍在一起。你知道你同冯志永成了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蚌,想走也走不脱 原先是怕冯志永使坏害你才同他合作的,可合作到这一步,你开始心甘情愿 你心里很对不起大明,好像是背叛了他似的。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去李大明家找他。大明很冷漠地请你进去,两个人很生分。你说咱们下棋吧,他就拿出棋未下,什么也不说。下了几个回合,你忍不住说:“大明,以后我还来找你玩,行 ”
  他笑笑,说:“又不是我不叫你来,是你自己这么久不来
  你可要小心着点,跟冯志永学坏了,我永远也不理你 “
  这个书呆子,他怎么知道你其实暗中保护了他。这个心狠手毒的冯志永最嫉恨的是李大明和许呜呜两个人好。大明原先和许鸣鸣还是偷偷摸摸的,借书传条子全通过你。自从大明丢了官,与许鸣鸣的关系就几乎公开化 团支部开会,他就坐在许鸣鸣身后,许鸣鸣的建议他会毫木迟疑地第一个举手支持。凡是冯志永和李大明闹意见,许呜呜难支持大明。冯志永为此很恼火。因为那时候他也很想讨许鸣鸣的欢心,可许鸣鸣坚定不移地站在李大明一边。冯志永气急败坏,便组织了他的小兄弟们在课间休息时给李大明起哄,编了顺口溜乱喊一气:“李大明,大明李,娶个媳妇她姓许。”他咬牙切齿地说:“‘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鲁迅怎么说来着?对,要痛打落水狗!非把李大明赶出平原中学不可,让他小资产阶级思想搞对象!”
  那天三儿又趁李大明埋头写字的当口向大明扔过去一个煤球,把大明的作业本砸了一团黑。李大明还没反应过来,你已经怒不可遏地一把揪住三儿狠狠地扇了三个耳光,大骂:“操你妈,人家招你惹你了你干这个!”随后转身对冯志永说:“三儿这不是毁咱们 真打起架来,人家不就全来看咱们先进班的笑话 ”
  冯志永便一脸正气地狠狠端了三儿一脚:“你真他妈给我丢人。
  以后再干这种下三滥的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三儿被连打带踹了一顿,连个屁也不敢放,只顾惊诧地看着冯志永。你知道这是冯志永在装蒜玩大义灭亲的把戏。
  事后你和冯志永严肃地谈判一次,要他为自己的前途想想。
  “当上团委委员了,连个李大明都容不下,你真把大明欺负急了,他和三儿打起来,咱们先进班还当不当 你还当不当先进干部 ”
  冯志永明知你在保护李大明,很不高兴。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以后不再给他起哄 可你得告诉他,他别太跟我别着劲儿。以后开团支部会你得让他老实点,别老跟许鸣鸣一块儿气我。”
  你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醋你就别吃了,人家两个都好了二年了,你没转过来那会儿就好上 你别太绝了,都把大明的支书抢到手了,还不让人家和许呜呜好?有本事,回头自己去弄个更好的!”
  “我他妈就看着许鸣鸣好!”
  “你他妈就知足吧!你不能太欺负大明 人家把官都让给你当了!”
  那一刻你和冯志永狠狠地对视着。你是豁出去了,实在看不下眼 “我告诉你,你要是太欺负人,我他妈就跟你掰!大不了,我们都转班转校。”
  冯志永仇视地盯着你,猛然抬起手,你机灵地一闪身躲开,可他的手却落在自己腿上,狠狠一拍,蹲在地上。你忘不了那一刻,他红着眼仰视着你,咬着牙说:“行,看你的面子,我他妈就浇了他!”
  你便讨好地拉他起来,说:“我看刘芳不是挺好 ”
  “你没完 !”他嗔怒地冲你吼。“你看她好,你上 我操,当这么个先进还得忍着,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早知道这样,我他妈就不当这个。”
  从此冯志永算是对鸡鸣死了心。李大明也听了你的话不再在团支部里与冯志永闹别扭,他成了上课来下课走的那种“落后分子”,只顾躲在家读闲书,拿着“文革”前的中学课本埋头学他的,初中时他早就开始学高中的三角和英语。他和许呜呜干脆公开来往了,他们上自习课公然在一起对数学题得数,悄声讨论作文,不再需要你帮着传信传书传纸条。
  冯志永对此装作视而不见。他开始费尽心机讨女生们的欢心,求得心理平衡。
  学农时他大喊着要男生支援女生,不让女生拔麦子,由男生包拔,女生只跟在后面检麦穗就行。这下招来女生抗议,说他大男子主义,是看不上女生。冯志永居然在收工会上作起自我批评来,装作憨头憨脑的样子承认说自己表面上是要照顾女生,其实是小看了“半边天”。女生们笑嘻嘻地批评他,他便喜得抓耳挠腮作自我批评。女孩子们看他那憨样便嘻嘻哈哈罚他唱歌,他便夸大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提篮小卖拾煤渣”,逗得女孩子们笑得躺在麦垛上。
  那时,你们还不明白这种行为的潜意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纯粹是一种潜在的调情。冯志永以一种强人的形象赢得了那些春情萌动的女同学,她们本能地放弃了脸色苍白、只对许鸣鸣神情专一的李大明,其实也是在潜意识中报复许鸣鸣,她们需要的是冯志永这样的大众情人。在那个不许说爱,不许读爱情小说,文艺作品中主人公不是女光棍就是单身汉的时代,人的本性仍在顽强地萌动着。
  冯志永其实也无愧于当上这个班的领袖,他实在太卖命了,为赢得威信,他一方面靠武力压服弱小的同学,另一方面靠哥们儿义气拢住了你这样的班干部。他还会玩苦肉计感动大家。那次学农回城,半路上大雨瓢泼,乡间的土路立即变成一条漫长的泥淖。自行车和平板车陷在泥水里,人们的双脚陷在泥水里,狂风呼嚎着,天都下得惨白一片,旷野里只有收割后的一撮撮麦茬与人们作伴。女生们全急哭了,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无处藏身。冯志永命令男生们把上衣脱下来给女孩子蒙在头上,让她们全挤上平板车,男生们则顶着风雨在泥里跋涉着推车拉车,冯志永亲自驾辕拉一辆吱吱作响的破车,那样子颇有《金光大道》中高大泉伸着脖子拯救贫困户的英雄气概,一边拉一边吼着号子“伙计们加把劲儿哟,哎海地哟哎!”女生们坐在车上便呜呜地哭,要求下来自己走。冯志永便颤着声音、得得着青紫的嘴唇要她们留在车上,“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随后起头儿,大家高歌起来:“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那阵势很壮观。而李大明则没有这种号召力,他从来不会这样轰轰烈烈地表现一下自己。此时此刻他只会默默地站在车尾费力地推车,绝没有冯志永那种牺牲精神。也难怪女生们会喜欢上冯志永。
  回城后当天便病倒了几个人,冯志永病得最厉害,高烧不退。女生们提了水果罐头去看他,竟像开追悼会一样哭成一片。
  刘芳打开罐头,流着泪喂他吃,他无力地吃几口,蠕动着烧满燎泡的双唇说:“我没事,你们别哭,谢谢你们关心我!”说着淌下泪来。那一刻他感到很满足,第一次赢得了这么些女孩子的同情心,许鸣鸣也在里面。那些女孩子那天像拥军优属时一样帮冯志永的母亲里里外外又是打扫又是擦洗,把他母亲乐得合不拢嘴,摊着双手不知所措:“这是怎么说来着?闺女们别累着!唉,我这辈子就是没个贴心的女儿哟。”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和邻居们议论起自己的儿媳妇怎么怎么不好,儿子们又都不疼娘,连句知心话都无处去说,“那死老头子十锤子砸不出个屁来,就他妈会干那个,弄出八个死不了的儿子来,就是没个闺女,我这命苦 ”
  一番惨兮兮的话听得女生们不知所云。冯志永便撑着虚弱的身子晃出屋来,喝斥她:“妈!还不烧点开水去,尽啰嗦什么呀!”
  你忙去扶住他把他架进屋里去。他有气无力地笑笑说:“刘芳这人真木错!”便幸福地睡了过去。第二天刘芳便在学校广播站激情地朗诵“我们的好支书/铁打的硬骨头”。那情形,甚至你也感到心里吃醋。
  现在想想,冯志永很无耻,但也有点美好。那种少年的冲动,少年的幼稚与邪恶与成年人的欲望相比又是多么纯洁。而你在向导出版社时,那些个领导为讨得女编辑的欢心,竟是用公家的住房作礼物的,那几个头儿的情妇,连她们的弟弟家都想方设法从出版社分到了房子,而你们这些人却还在老老实实排队,挤在暗无天日的筒子楼里。跟这些成年人的私欲手段比,冯志永又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人!
  是的,就在你吃着冯志永的醋时,你不也得承认他这人有魅力 在某种意义上说你是抛弃了你心里视作爱友的李大明,-。已一意投靠了冯志永。今天想起来,突然发现这种孩子时的游戏竟像一种历史的胚胎和原型。
  不过你是有你的小九九的。冯志永这样的只能作武将,他连篇作文都写不清楚。他到处讲用,其实他的每句话都是你写的。
  学校领导已经发现了你的才干,很快就把你提到校团委会当宣传委员。你的野心也膨胀了起来,有时很想代替他,可你明白你必须服从他,你不敢得罪他。你只把与他的合作当成一时的,等毕业上山下乡时你一定要同他分道扬铺。如果他提出来去内蒙古,你就去云南,反正不能同赴一处,那样你就永远是他的副手。一定要分开,离得远远的。你开始自信,你成熟了,凭着你的文才,你早晚有一天会胜过冯志永这个勇多智少的武夫。
  可你没想到分手党是那么快的事。一个蒸蒸日上的95班,会在几天之内散 方新这个高明的导演,速战速决,在一年之内让95班轰轰烈烈成了全市中学里闻名的先进班,他也荣升教改组副组长,彻底翻了身,然后抓住时机激流勇退,拆散了95班,让95班的灭亡为他政治上更上一层楼最后又垒了一级台阶。
  他竟然能动员大家放弃升高中自愿报名上山下乡,又创造出一条轰动的新闻来,辉煌地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
  你终于有机会躲开冯志永了,便转校上了高中,被大家斥为95班的叛徒,伪君子。你诚恳地向大家认错儿,说是父母坚决不同意你下乡,你知道,在这些小门小户的子女面前提起你那当市府干部的父母来他们都会无奈的。
  1976年初那个夜晚,雪夜里的校园沐在透明的淡蓝色之中。
  你们悄悄地溜进95班的教室,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
  不知哪个女孩抽泣起来,全班立即哭成一团。黑暗中,看不清大家哭泣的脸,于是大家更可以放肆地哭。那时人们还不知道方新在你们下乡后会以此邀功请赏荣升副主任,只是舍不得离开学校,不知道小小的人儿下乡后会怎么样。倒是冯志永比大家大两岁,人也冷静。他无止住了哭声,走到讲台上使咽着说:“别哭了,反正95班也是要散的。方老师说得对,散就散个样儿出来,咱们95班一直招人忌恨,拆散了,插到别的班去,咱们不但当不了什么‘火种’,还得受气,拿咱们当外人欺负。再上二年高中还是得下乡,不如现在就下去,咱们痛痛快快风风光光地走。”
  大明和许鸣鸣也满腔热情地报名去插队。他们的恋情早就公开了,这次下乡的决心书是两个人一起署的名,一大张红纸贴在校门口,显得十分醒目。别人都是单个人或三五人一起署名,只有他们二人是署的鸳鸯榜。
  大明这是在学他表哥柳刚的样子。前年他表哥柳刚下乡时也是和同班的恋人一起贴决心书,好像那一届出了好几对这样的“革命情侣”。平原中学似乎这种风气十分的盛,一代传一代,大家也习以为常,似乎哪一届不出这么几对公开的“革命情侣”反倒显得那一届学生有毛病。大明和呜呜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地要向人们宣告他们的恋情,他太受那个表哥柳刚的影响 柳刚简直成了大明的偶像,连他读的书大明都要借来抄他在书上记下的星星点点手记。那个前任红卫兵团长,热情如火,文韬武略,是平原中学出过的少有人才。那年他下乡前“火线入党”,才十九岁就成了党员。大明一提起他来就激动,只恨自己太文气,没有表哥那种豪放的抒情诗人气质和果敢的指挥才能。除了谈恋爱以外,表哥的本领他一样也没学到。你暗地里劝大明农村很苦,应该再长大点再去。他哪里听得进去,竟用“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来回答你。你见惯了那些知青到你家走后门要求回城的丑陋场面,便警告大明:“很多人都在想办法回城呢广大明和鸣鸣却满不在乎地说:“那是他们意志薄弱!“还转弯抹角地批评你是”革命的逃兵“。现在你还记得,大明和鸣鸣送你出他家走到大门洞里时,他紧紧拉住你的手说:“吕峰,我们再劝你一句,咱们一起下去吧!农村可是个广阔的天地,什么本事施展木开?你不用怕冯志永,咱们下去又不和他分在一个生产队。这种人写不能写,算不会算,下去也没他的戏。咱们可以当会计、当教师、当赤脚医生、当技术员。再想想,还不晚。“你笑笑说:“我得再上二年高中,到了新的学校,我会成为那儿的学生领袖,那样下去才叫痛快。这么跟冯志永下去算什么?跟屁虫似的。“
  有了平原中学这碗酒,真是什么别的酒都能对付 转到那个没有名气的向阳中学后,你很快就成了风云人物,拉着一个班的人学工学农学军,热火朝天地为上山下乡做着准备。层出不穷的知青英雄,报上每发表一篇他们的报告文学,都会令你们兴奋一阵子。团支部的组织生活会上念的是这些报告文学,文艺演出上演的是集体诗朗诵《理想之歌》,那几乎是知青文学的一个辉煌的休止符。你们在热烈地讨论著‘项个决裂“,每个人都写一篇同题《两个决裂颂》,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时你盼望的也是早点毕业,早点奔向那个广阔天地,以你的成就,你完全可以在贴出上山下乡决心书的同时再贴一张人党申请,像大明的表哥那样火线入党。你已经在想象自己奔赴内蒙古大草原或大兴安岭或西双版纳林场,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然后像那几个当上中央委员的知青代表人物一样闻名全国。这个激动人心的梦想你只对弟弟一个人讲过,你劝他不要一心只想考剧团,甚至劝他和你一起下去,那时报上常登一些什么”乌兰木骑“的草原剧团的事迹,你劝弟弟下去参加”乌兰木骑“,可他对报上的报道不屑一顾,说那种串蒙古包的演出太简单,吹吹打打一辈子当不上名演员。他对你那么热衷于上山下乡表示出一种不屑,让你十分气愤,从此也就不再管他,只顾忙你的”开门办学“。就在那一年他和几个环伙伴偷东西让警察当场拿获进了劳教所。
  全家人还没从这场震惊中清醒过来,便有了那个“胜利的十月”,那些知青模范全都销声匿迹,人们又忙着听广播抄报纸揭批“四人帮”。批着批着,学校里就开始给校长书记贴大字报,控诉他们是“帮派体系”。市政府门口也像“文化大革命”时一样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层出不穷,讲演的人慷慨陈词,一会儿要打倒这个一会儿要揪出那个,据说都是帮派体系。没人再提上山下乡,刚下去的又都回来
  面对这突变的革命形势,你们为之呕心沥血准备了一年多的远行计划全然付之东流。这时已经在风传大学要恢复高考,班上不少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都在拿着“文革”前的旧课本补课
  几年的奋斗目标说瓦解就顷刻间土崩瓦解。巨大的惯性让你十分不甘心,可这是无情的现实。学校里又提出了新的口号:毕业班同学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抓紧复习,迎接新形势。
  你一边艰难地适应着新的变化,一面心中暗自企盼着这一切不是真的,你无法相信那样一场反修防修的上山下乡运动会是错误的,毛主席怎么会错 你甚至在祈祷,这一切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很快就会过去。
  人们开始对团支部活动冷漠了,有一搭无一搭地发发言,念念《毛选》五卷,表示表示决心: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学,不管下不下乡都要带领全班同学上好每一堂课。
  那几个老教师已经兴奋起来了,好像他们的消息特别灵通,一上课就讲要准备迎接大学考试,每堂课下来都要留些课外题,一抄就是一黑板。他们大骂:“现在这哪是高中课本,连‘文革’前的初中水平都不如!”数学老师干脆组织了课外小组,把那些数学好的同学全收去补习“文革”前的课程 接着物理老师化学老师英语老师全都争先恐后地搞起课外小组来。
  作为这个班的历支部书记,你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没人参加你那个《毛选》五卷学习小组 你的威信突然一落千丈。你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和冯志永他们早早下乡,那时你尽可以木按分配方案去附近的县,你尽可以一个人去闯海南岛去闯内蒙古大草原。
  这时李大明已经溜回北河来 一年多没有同他联系,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人已经变得黑瘦,胡子长了很长。他是来找你要来插班读高中的。这让你大吃一惊。他说他算彻底上了一大当,总算醒过闷儿来 这一年多他居然中间转到了盐城老家当“回乡知青”,想靠老家当公社书记的伯伯帮忙当工农兵大学生,为此断了和鸣鸣的关系。与他相比,你倒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 想起当年他用火辣辣的语言劝你下乡干革命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副馆经风霜老气横秋的模样,听他讲乡下的黑暗,你不寒而栗。“凭本事考大学吧,今年不招明年也得招。今年不招,你也别下乡,泡在城里复习功课,肯定没错地。”
  你在大明家复习时遇上了那个你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三表哥柳刚,这人早就落得~副落落寡欢的苦相,人老了许多。他也刚办了“困退”回来,因为他大哥二姐都在云南插队,他是以家中惟一子女的身份回来照顾父母的,在一家澡堂子当清洁工,每月挣十八块学徒员工资。他是来找大明帮助解题的,他那个时候更是没念过几天书,居然要大明帮他从解二元一次方程补起。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威风堂堂的红卫兵团长、十八岁的火线党员,现在坐在大明面前像个小学生似地听讲,那种专注笨拙的样子十分可笑。最不可理解的是这人似乎心思就不在解题上,大明偶尔提问他一下,他会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书本发呆,不知所云。
  大明便发急:“你怎么没听我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拍拍脑袋:“年纪大了,这儿不好使 ”大明便像个小先生似地批评他说:“你大什么,还不到二十五呢。”他便叹气,说一通在澡堂子干一天活比在农村割一天麦子还让人烦,又说要早点回家,“你嫂子快生 ”这种声明几乎叫你们惊得哑口无言。就是那个叫什么亚梅的大姐姐吗!才几年 五年前她和表哥两个人并肩在校园里进进出出,都是红卫兵团的干部,让人们颇为心动。那是个梳着小辫子身穿草绿军装的精干女孩儿,全校开大会她在台上一站,脆脆生生地起个头“学习雷锋——”然后就有力地挥动小胳膊指挥一千多人高歌,这么快她就要生孩子 这简直不可想象!在你们看来爱情就是爱情,很美好也很崇高,是不会同生孩子连在一起的。尤其是表哥和亚梅,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一种圣洁的样子,根本不会让人想到他们会于生孩子这样的事。
  他们才多大呀?比你们大不了几岁,怎么就会有孩子了 他们在农村没干革命 怎么这么快就落荒而逃回了城,还要生孩子!太不可思议 你们心中的偶像立即崩溃
  就那么带着无穷无解的疑问,壮志未酬,十分不情愿但又别无选择地复习着功课,随大流上上数学物理外语课外小组,若即若离地混到1977年10月底的早晨,广播里传出立即开始大学招生考试的决定,离高考只有六十天时间。
  不知那60天是怎么过来的,你和大明、三表哥、文海四个人昏天黑地地奋战了几十个日日夜夜,就在1977年12月一个大雪飘飘的早晨进了考场,迷迷糊糊答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题,就成了“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高考的情形已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在平原中学的一间你初中二年级时那个班的教室,你的考位恰巧是当年你坐过的靠窗口的位子。所以你不紧张,像平日小考一样轻松,只记住了那次的作文题有两个任选,一个是《难忘的一九七六年》,另一个是《记我最尊敬的一个人》。你马上想起了你的数学老师,一个在批师道尊严时暴跳如雷地叫着:“我他妈就不检讨,我没错误”的小老头儿。就实实在在写了篇记叙文,听说那篇作文竟得了全省最高分。
  偶然,这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可敬可畏的词儿。一个人的命运大多是让这个偶然给决定了的。虽然西西弗斯式的抗争有一种审美上的英雄意义,可那个偶然的命运谁又能抗争得 当你在信心百倍地实现着自己的理想时,或许那不过是一场悲剧的开场锣鼓。而当你备受挫折被迫走上一座独木桥时却会发现眼前海阔天高。可人间的福祸又岂是一个偶然能了得?!那样多的偶然是否就意味着一个不变的必然 每一个偶然都促使你走向对自己努力的嘲弄,你必然是要孤独地漂泊的,即使在生你养你的故乡。
  生活永远是在别处。
  午夜星河!这弯浅月似乎也在嘲笑你这寒冬里在城里惟一行动着的人。整座城都回响着你一个人的脚步!这可真是如梦如幻。你在努力地想成为这小城的一部分,可有一种必然却在拒斥着你让你生活在别处,让你体验一种流浪的辉煌。这是命中注定,你只有听命于它。
  只有童年,只有童年真实地与你对话,隔着人事沧桑的时空,这座城和这座城里的童年永远是那么美好,即使是它的丑陋。
  可是你必须走,命中注定你不属于它。就像胎儿一定要脱离母腹。
  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这座城市古老的中心,一个传奇色彩浓郁的地方。夜色中仍然看得出,那红墙红门红柱子,金黄的琉璃瓦顶和飞檐雨廊都已恢复了本来的深灰色,门口已挂上了“直隶总督署”的大牌子,竖起了说明碑文。几套市里的班子已从这儿迁走,它又恢复了六百年前的!日貌。这个古气森森的地方,从明洪武元年始,就成了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的官府,仅清王朝驻这里的总督就在一百八十年间换了五十五人,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历史的辉煌、厚重、耻辱、卑鄙、滑稽都沉积于此。人们会因此想起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曹银、吴佩孪等人,这些人都是近代史上的名角。可是二十多年前拆掉的那两根耸入天际的总督署灰色大旗杆和巨大的照壁是无法再恢复 老百姓爱管此地叫“大旗杆”。“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上大旗杆去”就意味着去看两派人辩论看批斗“走资派”们。你总像猴子一样爬上照壁,高高地看成疙瘩成群的人。后来才知道你踩的是几百年的文物。城隍庙、古城墙、大旗杆、大照壁,全没了!想一想人们兴高采烈地拆除城墙,拉倒大旗杆、拆散城隍庙时的热闹场景,那种兴奋的笑脸一定是世界上最滑稽最丑恶的表情。一个五千年文明古国,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壮观的自我毁灭的自娱动作?多少座这样美丽的城池就那样在自得其乐中毁于一旦,连北京城的城墙都没保住。可你不替北京城墙的消失惋惜,似乎那与你没什么关系。你惋惜的只是这座小小雅致的城池,似乎你在这城市已住了几百年。这种自作多情时常引来自己的无情自嘲。既然选择了浪迹天涯,又哪来这些牵肠挂肚?只恨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叫故乡的地方,几许闲愁无处寄托时便首先想到了它,这就由不得自己 反倒是身陷于此的日常悲喜剧之中的时候,难得有这种闲情逸致,既没有了这种痛苦也没有这种忧郁的侈奢挥霍。
  看来人要热爱一个地方,就不能身陷于此,更不能受制于此。远隔千山万水的爱国与乡愁,虽无奈、廉价,但很美丽。
  想到此,你疲惫地笑笑。夜半三更的寒风已浸透了骨肉,虽然风很小。明天一早就走,甩开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推销你的电脑去。你决定先去那个海滨小城,那儿的人似乎刚刚开窍,一切都还是官商开道。一切都那么原始得可爱,一个个像上财主土寨王似的,愣头愣脑不知怎么花掉手里大把的公款。本来是你求他们的事,玩几个花活儿,几折回扣返到他们手中,全反过来求你 有一阵子不开荤了,该去哪儿,保证万无一失,人也干净。
  就住他们市府招,他们会送几个过来让你挑。这些有前科的骚女人,抓起来后专用来“戴罪立功”的,把你这类人伺候好,就可以提前释放。你承认一到这种时刻就变得十分卑鄙下流。没了黑子,你又得堕落。这辈子,只有上中学时对刘芳一往情深过,一直在一厢情愿却连个表白的机会都没有,她心中根本就没有你。
  今天又见到了她,她仍然像十几年前一样目光只在大明和冯志永身上打转。真正叫你全身心爱着的,就只有黑子了,可她却是那样一个倔强的女人,为了儿子她可以舍弃一切。混到三十几上,你他妈一无所有!只剩下堕落的份儿 这就是命。
  一天又一天,我必须面对这陌生的世界,我不属于它,我无力面对。
  一次又一次,这城里没有一张友好的脸,我不属于它,这孤独的地方。
  走在故乡的路上,心头响起的是这首威廉姆的歌,在别的城市,灯红酒绿之间,横流人欲之间,倘佯在如水如龙的车流人海中哼起这首歌,是一种淹没的孤独。而今空空荡荡地走在童年的故土,这首歌又墓然回响起,这是一种空旷寂寥的孤独。一种孤独,两样闲愁,别有一番滋味。
  菌苔香消翠叶残。
  抚摸我,我会唱着歌死去,无尽烦恼,也随风飘去。
  你抚摸我,给我你的爱。
  体贴近我贴近我我离不开你。
  看着你,我知道我找到了最好的伴侣。
  我真想飞越那道屏障,可那小小的梦却永远是梦。
  我不怕这疯狂这疯狂的世界只要你陪伴我陪伴我。
  那些流行歌曲,包括你自己写的那几首摇滚,在威廉姆这富有磁性的歌声面前全显得苍白肤浅萎缩。无论平常装得多么潇洒,内心里你仍然是十分古典的,连通俗歌曲都喜欢威廉姆这类古典情调的。你甚至常为这种古典情怀所感动。人是需要一点古典情怀的。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空里,你注定要成为一个复杂心态的混合体,描述不清自己的过去,解释不清自己的现在,更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只能这样四海为家孑然一身地流浪,甚至在生长过十八年的故乡也是个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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