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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村当知青时,最幸福的事情之一是吃肉。不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真正能够痛吃一顿肉的日子实在要盼得我们望眼欲穿之后才能出现。 终于要过年了,年前的十天半月是乡里百姓杀猪的季节,也是我们这些知青赶场混肉吃的好日子。家家户户杀猪的季节看似热闹,其实开刀杀猪的人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乡下人家过年杀的这头猪通常要从年头吃到年尾,他们用柴火把肉熏好,挂在墙上,每到农忙和家里过大节办大事的时候才割小块拿出来作上等菜用。尽管这头猪的肉要管一户人家男女老少十多口一年四季的荤,但在杀猪这天把大队小队的头头脑脑请来吃喝一顿还是不能少的,往往老乡家的这一顿杀猪饭就成了我们知青能吃到肉的最佳时机。 阴历腊月二十一那天下起了雪,雪粒不大,却很密很冷,落在脸上手上冻得生痛。早晨起床不多会儿,一块从南京下到鄂西北的知青大刘神秘又兴奋地对我说:今天好日子,九队副队长老罗家杀猪,我打听了一下,老罗家的那口猪不瘦。我说:老罗我不熟,不会是那种死脸子硬不待客的家伙吧。大刘说:管他死脸活脸,我们去了只管坐上桌他还能不把我们当客?因为晚上有了老罗家的一顿肉等在那里,所以我一整天都兴奋得要命,而且中午故意留了肚子。我们住的地方离九队有十多里山路,中间隔着好几座山,草草吃完中饭我和大刘便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去九队的山路。走到路口,女知青小苏从树后闪了出来。小苏跟大刘的关系有点不同一般,但也不太明朗。我看看大刘,大刘对小苏说:走吧。小苏看看天,天空中雪越下越大,雪粒变成了雪花。小苏说:这么大的雪还真去啊?山上的路不好走呢。我知道小苏这话是讲给我听的,就说:有肉吃还怕什么山高雪大路不好走,上路吧!于是小苏跟着我们一起沿山路往九队去。 我们赶到九队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了,老罗家门前正热闹,猪刚被放倒,一群孩子追前跑后地围着看,大队小队的头头脑脑早我们先到了,正坐在屋子里围着火堆喝茶抽烟聊天。老罗见了我们楞了一楞,马上又努力做出很热情的样子拉我们到屋里坐。这一来我心里反倒有点愧,乡下人家不容易,一年到头全指望这点肉呢,我们三个一来至少吃掉老罗家农忙时节三五天的荤。大刘推推我,悄声说:他把我们当成工作队的干部了,我们先混着别点破。我这才恍然。那个年月工作队的干部比大队的头头脑脑说话还管用,老罗心里再痛那猪身上的肉,欢迎的话却不能不讲。明白了这一层,心里刚有的那点愧也就消失了。当然,我们是不能到屋里去坐着喝茶抽烟等晚饭的,只要我们一进屋大队干部立马就把我们认出来了。于是我们三个坚持在外面帮忙给猪刮毛退皮清内脏,心想把脸混熟了就容不得老罗不让我们上桌吃肉了。我和大刘开始给杀猪师傅打下手,抬开水烫猪、从脚心往猪肚子里吹气、刮毛开膛、取下水、大卸八块。可怜女知青小苏呆在一旁无所事事,又不敢到屋里去烤火,漫长的几个小时只能站在旁边冻得发抖。等到料理完猪天黑尽了,老罗也把我们三个认了出来,我们多少有点尴尬,老罗也尴尬,却就是不说一句客气话请我们进屋上桌。大刘不容分说地给老罗递了支烟,就领头走进屋里。屋里摆着的两张桌子早已坐满了十六个人,见我们三个进来也没谁让座,平时熟悉的干部那会儿全都不太自然地跟我们点点头算打了招呼,只是依然没有谁给我们一句话。老罗家的老少女人往桌上端菜了,我们不能总站在那里,走又不甘心,便转到另一间屋里架起一堆柴火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隔壁的猪肉香一阵阵飘过来,残酷地包围着我们,不停地触动我们全身的所有感觉器官,那肉香味强烈而浓郁,我从来没有觉得肉香的魅力能够达到那种程度,它使我产生出非常强盛的欲望:即使是生吃它三斤五斤也绝不成问题!那个晚上的猪肉香味简直是奇迹,它在我的记忆中至今不散。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我渐渐地抗不住了,加上中午留了肚子,加上十几里山路和整个下午的忙乎,我确信这个晚上如果吃不到肉我是难以走回去了。好在有小苏,小苏不知从哪里弄来只铁水壶,我们便把铁水壶架在柴堆上烧水。水开了,小苏又弄了三只碗来。我们开始喝水,越喝饥饿感越强,可是不喝饥饿感恐怕更强。我到底坚持不住了,我说老罗也没应承我们什么,今晚怕是没希望了。大刘不吭声,大刘摆出了拼到底的坚决态度。后来小苏不知用什么办法把老罗的老婆拉了过来,那女人老得不成样了,但是岁数不会超过四十五。那女人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对我们说:家里穷,实在是没法,让你们作难了。那女人停停又说:等他们吃散了,我再给你们做碗肉吃吧。这句话仿佛叫我们重新活了过来,我和大刘连忙说:没事,我们等,没事,我们等。 那个晚上我和大刘、小苏终于在夜深时分吃到了肉,那一碗粉蒸土豆肥肉,虽然每人的筷子头只碰了两次黑亮黑亮的肉那碗就空了,但是那荤香四溢的肉鲜味却长久不散。我们踏上归程的时候雪依然漫天空飘舞着,我们三个人放声唱起了一首如今早已忘却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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