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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王朝的缺憾·龙脉

作者:红柯

  技术王朝的缺憾

  完全有理由把宋朝看成中国近代史的开始,宋是历史上第一个技术王朝,火药指南针印刷术仅仅是狭义的技术问题,广义的技术是文化和国家政权机构的技术化。自春秋战国汉朝唐朝以来极具生机的文化,在宋朝被挤干水分抽象成纯理性的道学。宋人尚理,干净利落地剔除了激情想象雄心壮志这些生命的原始冲动。宋微宗热爱妓女李师师,却不敢像唐明皇那样大胆进攻,而是修一暗道,做贼似地把自己的欲望缩成一只小老鼠。宋朝的女人都是小脚,都是弱不禁风的病态女子,皇宫里的女子更甚。有意思的是,从李师师开始,皇宫里再也没有美人了,宋元明清的美人全是鸡全是歌妓,赛金花给她们画上了句号。战争,这门最讲究随机应变和大胆想象的艺术,被宋人化解为一套固定的模式,指挥官必须按钦定的行军路线作战,宋朝官兵面对的却是机动性极强的游牧骑兵——那些纵横在北亚草原的骑手是在围猎中领悟战争艺术的。成吉思汗旋风对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欧洲人来说,不啻天外来客。宋朝则不同,在蒙古人之前,辽金西夏的马蹄子几度踏开国都的大门。宋人对此充耳不闻,我们民族的驼鸟精神就是那时养成的。宋人是执著而聪明的,近代欧美国家的政府机构的雏形基本上是宋人所创,文官制度,军队由文人管理等等。宋人创立了世界水平的行政管理措施。宋朝没有政变没有野心家没有后宫专权,“臭唐烂汉”宋朝是没有的。连大规模的农民起义都没有.星星之火还没有燎原,就被小吏的杯水所浇灭;神乎其神的《水浒》好汉,在宋史中,被小小一个知府张叔夜所灭。这就是技术的好处。中国的一切都是早熟的。要不是蒙古人的马蹄子,这种渗透到文化和政权领域的技术很可能发展下去产生真正意义的近代化因素。北宋的覆灭就是一个机会,皇室几乎被连窝端掉,在南渡过程中产生的一批中兴将帅岳飞韩世忠刘琦等等,比北宋将帅要强得多。

  1140年,朱仙镇大捷,岳飞遇到了难题,这也是皇帝宋高宗的难题。岳飞完全有能力直捣黄龙,被金兵掳去的二帝死了一个,还剩一个,即高宗的哥哥,迎回皇兄就有个权力问题。高宗反应极快,江山宁可缺一半也要保住位子。高宗很轻易地牺牲了国家利益。秦桧和岳飞,一奸一忠,这是后人的说法。在当时,一个丞相一个元帅,明朝王船山高论,宋亡,在将相不和,岳飞一味进攻,攻和失当。王船山之言暂且不论,我们来谈岳飞与秦桧的共同点,忠于皇帝他们是一样的。秦桧议和杀岳飞是按高宗的意思办的,高宗的隐衷秦桧是清楚的,岳飞不清楚,秦桧不能点破,高宗也没给秦桧明确的手渝,为臣者替皇帝分忧,秦桧既没有谋反,也没有抗旨,古代的奸臣是有反心的臣子。秦桧替主分忧而已。岳飞大忠臣,身上有字:“精忠报国”。精忠是实打实 的,报国似乎没有精忠的火候硬。朱仙镇大捷后,岳飞举棋不定,12道金牌,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直捣黄龙再说。精忠还是报国熬煞了岳元帅,天平的砝码到底还是倾向精忠倾向伟大的高宗皇帝,在那片刻,岳飞和秦桧站在一起,共同向皇帝尽了忠。行文至此,不由人想起秦始皇驾崩后李斯与赵高的不谋而合,李斯,这位辅佐秦始皇扫平天下的史诗般的壮举天才,也能做鼠类的小动作。岳家军在凯歌声中撤出战场,客观上与秦桧何异?名节是个人的,可以昭雪可以平反可以荫蔽后代,国家民族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宋人聪明的脑袋瓜想透了所有的问题,惟独没想这个问题。

  宋朝是个没有激情没有想像力的朝代,甚至没有野心家,曹操活在那个时代会是什么样子?伍子胥呢?敢扒国王的祖坟鞭尸500,这种血性汉子太少了:宋朝没有这种氛围,道学家给男人的精神世界戴上镣拷,亲人们把自己的女儿变成残废,裹小脚算不算第五大发明呢?从肉体到灵魂的萎缩。岳飞就是这种文化的牺牲品。岳飞之前有多少杰出的战将,他们都没有岳飞那么高的赞誉,没有成为一种楷模。宋人善于把一切模式化,在南宋未亡前,宋人就迅速地塑造出这么一个军人的楷模,不在战功,不在对国家如何,重在忠孝。知识阶层,文化的垄断者,开始丧失创造力丧失远见。诗词歌赋散文之后,新兴的小说,最具现代意义的平民文体,文化人再次表现愚昧无知。《水浒》源于民间,进入文字时,却表现出来于生活低于生活的知识分子立场,历史中血性十足的宋江化为文化人的替身,小说中的宋江是那个时代知识界的理想人物。《三国演义》中,大奸似忠的刘备成为正义的化身,大忠似奸的曹操则代表邪恶。历史被文字奸杀。乱世中的东汉王朝正是在曹操的庇护下延续了近20年,若是刘皇叔“挟天子”,汉室一年都保不住,西川刘璋就是例子,鸠占鹊巢,刘备更老辣。知识阶层对这种外君子内小人的行径的认知态度很有趣,其后果使自己的见识沦落到无知的境地,知识与无知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构成宋元明清一大。文化奇观。鸦片战争起,有大臣建议将《红楼梦》抛给英国人,去“毒害”洋鬼子,戊戌六君子的处事能力简直处在精虫阶段,不及小儿。《曾国藩教子书》里,曾某人不停地告诫子女读书重在“识”,识即见识。君不见,现在街头百姓的见识足足可以让大知识分子写多少专著,还可能搞不清。最简单最基本的常识从宋开始被搁置起来了。

  龙脉

  我在新疆生活过的小城叫空屯,林则徐赴伊犁途中的一个小驿站。天山北路通往伊犁通往不花刺撤马尔干的通道是蒙古人凿开的。整个北亚中亚数千年一直是蒙古人的区域,所有突厥族受蒙古人管辖,地名也多为蒙古语。以致于突厥人强大时也要打蒙古人的旗号,那个有名的帖木儿大帝也以成吉思汗家庭的女婿相称,叫自己为伯克,而不是那颜或浑台吉。蒙古的原始意义是萌古,是从弱而壮的意思,他们的王朝取自《易经》首句:“大哉乾元”。元,本初,万物之始。只有蒙古人有如此魄力取这么响亮的名字。维吾尔人把他们的汗王叫桃花石汗,意即中国人的汗王。对波斯伊拉克人来说,撒马尔干喀什葛尔已经是中原了。

  张骞开凿的西域古道一直在天山以南,经库车,喀什,另一路经克什米尔。这就是所谓丝绸古道。汉唐的文明就是从这条商道而名扬天下。

  丝绸之路以前呢?笔者以为还有一条比商业更辉煌的通道。那是一条神话之路。古希腊神话世界的园地是奥林匹克山,中国古神话世界则建立在昆仑山顶,西王母是最尊贵的女神。昆仑神话隐含着我们民族母系社会的最初形态,女娟杯土造人的仙境肯定在昆仑山天山。以后的蓬莱神话近于巫,哪有西王母的勃勃生机,传说有12美少年侍奉这位女神。武则天后来把这个女性神话变为现实:那么丰盈而充沛的生命世界,不也是健康男子所向往的吗?伟哥小男人以及西门庆似的纯技术,是男性生命力丧失后的标志。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中,最幸运的是王昭君,起码性生活是和谐的,匈奴传统,可汗死后,可敦(王后)由可汗的弟弟或非亲儿子继承。中国皇帝的后宫,一直存在着无穷无尽的性饥渴,三千佳丽,熬出头时也差不多变态了。位于西域的昆仑神话是最有生命气息的,也是我们民族最健康的地域。

  那是一条地理通道。所有的水系几乎都源于西域。老子楚人,悟的第一大道就是水之道,生命源于水,水处下而无不克,以柔克刚。老子的悟性是很前卫的,他来渭水南岸讲经,经道向西,尚水。汉武帝派张骞通西域,最初的打算是寻找黄河的源头,汉朝人以为黄河的源头在青海以西,在帕米尔高原,叶尔羌河是黄河真正的源头,入大漠,出,为塔里 木河,入群山,出青海,便是黄河。很有神话色彩。张骞一直到阿富汗,找到了河源,也找到了葡萄石榴核桃苜蓿和大宛的骏马。今天,骏马依然立在昭陵,苜蓿遍布华北西北,石榴繁于临潼。植物和河道就这样与中原连在一起,构成我们的食物链。

  这是一条人种和文化的通道。黄帝一直被奉为中华始祖,黄帝却是羌族,周秦的早期部落兴于西戎,即胡人。精悍的西胡之血,顺河源呼啸而下,使商朝永远失去土地,沦为生意人。远古先民下海做生意不怎么光荣,士农工商,农业文明,农的地位很高。唐室是典型的胡汉混血儿。5000年历史,是血液的拼搏与融合的过程,江河就像两条粗壮的大血管,血库在中亚腹地,在塔里木盆地。西方人把这个辽阔的地域视为人类的心脏,祖先把神州呼为中国,即天下之中心、国中之国,直接通心脏的意思。血液与文化一脉相承,太极生两仪,所谓太极,大概就是辽远的西域,秦始皇,第一个一统天下的东方大帝,他那史诗般的统一战争,那种天才的东方大帝,他那史诗般的统一战争,那种天才般的直觉,那道长城很准确地划开了阴阳之道,长城、黄河跟太极图式是一样的,跟银河系的星河形状是一样的,跟宇宙天体是一样的,跟人体尤其是大脑小脑是一样的;中原文化尚理又近阴性,草原胡人文化阳刚而非理性。汉唐元清的兴旺,就在血气阴阳相通。宋明萎顿,阴阳失调。中原板结时,胡人马队就呼啸而下,来壮阳。我居住西域10年,每次过河西走廊,总感到那绵延2000公里的潮润的绿色走廊完全是一个美妙的阴道,没有蓬勃的雄性之力是无法穿越这个生命通道、同样也无法达到人性的高潮。敦煌就是一次生命的大狂欢,天山南麓克孜尔又是一次大狂欢。天山阿尔泰山的腹地,全是毫无遮掩的原始先民交媾狂欢图,粗壮的生殖器比古希腊的圆柱还要豪迈。汉人唐人把诗写在那地方了,你有什么理由去责备唐明皇与杨玉环呢?你有什么理由去责备武则天有那么多男子?那种大生命,近于天贴于地的生命冲动,我们这些后人就跟个瘪三一样。西域草原人以母性为天.读一下《蒙古秘史》就知道了,成吉思汗的母亲和妻子足以让天下所有女人无地自容。

  中国历史上两个少数民族王朝,元,清:元属木,来自草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宋朝被这繁盛的植物所覆盖,被驱下大海,宋人缺水,没有一点生命气息,陆秀夫负宋帝下海是一种投缘。投海的地方也很有意思,宋朝惟一有生命灵气的诗人苏东坡被流放海南岛,苏东坡乐而讲学,多年后,皇帝老子从这里跳海悟道,太有意思了。明朝属火,阳亢,春宫画遍及全国.西门庆就是明朝人的缩影,《金瓶梅》是一曲哀歌,只有睁眼瞎子把这大书叫淫书,笑笑生,一笑叫笑,笑二下,比哭还惨痛,关于这些明末王夫之黄犁洲顾炎武们最清楚。清属水,起自白山黑水,跟北冰洋寒流一样横扫中原,八旗兵饮马长江兵临南京,只放一箭,咚!就穿透了南京城砖厚的城门,南明将士全尿裤了。当年薛仁贵征西,是三箭定天山,射东突厥三员大将,九姓突厥30万大军哗一下伏地而降。清兵一箭,无南明,一箭毙张献忠,李自成连中箭的资格都没有,几个团练就割下他的首级。明朝的腐败是全方位的,从皇帝到百姓,到起义军全都烂掉了。中原缺水,清如及时雨。这个王朝由西太后收尾也合天道,《红楼梦》宣告中原男儿雌化了,光绪帝身上总有些宝玉的影子,老母如虎,晚清的男子总长不大,女人又是变态心理。所谓武则天淫而不乱,西太后乱而不淫,我倒希望西太后淫一点,大权在握,搞几个猛男,平一下阴阳,心态也就健康了,于国于民都是好的。

  丝绸古道是这样进入近代史的;王朝衰落,完全的西域祖邦一半沦落,老伊犁,安集延,费尔干纳,海押立,热海,哈萨克大草原永远失去了。左宗棠的大军收复半个伊犁,老将军把柳树一直栽到乌孙山下伊犁河畔。然后是斯文赫定,是斯坦因,是普热瓦尔斯基,还有不少鬼鬼祟祟的日本和尚。

  那个动荡的年代,民族生命的古道还是有人去光顾的。林则徐在伊犁修了水渠写了诗,徐松跑遍天山南北写出巨著《西域水道记》。王国维先生最大的贡献不仅仅是对殷墟甲骨文的整理,老先生另一大贡献是西北边疆史地的研究。到了民国,有个叫谢彬的湘人以财政大员身份游历考察天山,写出《新疆游记》,黄文弼先生数次西行,常书鸿几乎把一生泡在敦煌。他们孜孜以求的是西域辽阔大地上所包容的民族复兴的梦想。我只所以罗列这么多名人,仅仅证明,近代对西域的研究,不是那些西方冒险家的专利。自己的家园荒芜了, 自己人会去清理。丝绸古道不仅仅是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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