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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儿,不肖的英儿! 你已经完全不是我们的儿子了,狠心的英儿!你不但是完全变了,你简直已经不是人类,而是魔鬼!你知道你在信里面说了一些什么话吗?我想你一定是喝醉了酒,或者,是害了一场热症;不然为什么会发出这样可怕的,无良心的,荒谬绝伦的议论来呢?唉,无灵性的禽兽!我为你羞!我为你哭! 英儿,我想这封信一定不是你自己写的。你自己能这样残忍,这样冷酷地对待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寡嫂,弱妹,稚弟,守活寡的妻吗?你这一封信……唉,亲爱的英儿呀,你要赶快再写一封合乎“天理人情”的信来给我们,并且否认你前信的一派糊涂的说话吧! 英儿,你知道你这封信给予家庭是怎样的一个打击吗?唉,我的可恨的而又可怜的英儿啊。你的信我们是两天前便接到的。那是一个稍微寒冷的下午,我刚在巷头“饲鸡”的时候,你的父亲象害着一场重病似的从城里跑回来了。他的脸色完全变成金黄,走路时不停地在抖颤着。 “你回来了,啊啊!”我这样地问他。 他好象没有看见我似的,一面摇着头,一面喃喃着,走进室里面去。 “碰到什么事情呢……身体不好吗?”我很担心地这样问他。 他依旧没有答应着我,只是望着眠床躺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心里更加害怕起来,只是呆呆地守望着他。 “菩萨保佑吧,天地神明保佑吧!……啊啊,你的身上不舒服吗?……啊啊,菩萨保佑吧,天地神明保佑吧!……”我低声地在说着。 父亲忽而站起身来,用着他的阔大的牙齿咬着他的嘴唇,鼻孔里出着沉重的气息,眼睛带血似地盯视着我: “去你的吧!你这老货!”他在我的额上打了一拳。 我呻吟着,但不走开。我知道父亲在这三两年来性情是变得特别暴躁的,但我可怜他。菩萨保佑他吧,他是这样一个慈心肠,辛苦了一生的人物。他的老境是这样凄凉,他的脾气那里能够不一天天地变坏呢。 “你生的好儿子呀!你这不中用的老货!”他这样骂着我,从他的内衣袋里拿出你的那封信来,出力地掷在我的面孔上。“这是你的好儿子寄给你的信!你拿了去吧!……唉,简直是造反了!这时代是儿子来教训老子的时代了!……” 英儿,狠心的英儿呀,当我们把这封信看完以后,你的二位嫂,你的妻,和我都一道地哭起来了。但我们不敢大声地哭,恐怕邻右会笑话着我们。你的妻哭得最伤心,她不住地把头在撞着墙壁。你的两位嫂嫂一面在哭着,一面在埋怨着你的忘恩负义。你所以能够读大学不是完全靠两位哥哥辛苦赚来的金钱吗?现在你的两位哥哥不幸过世了,你应该怎样照顾两位寡嫂,照顾这许多的孤儿,才算不背“天理人情”呢。可是你并不这样做,你说你已经觉悟,你是一个文明的人物,你是一个不顾死活的鬼革命家,你要让你的两位嫂嫂改嫁去!唉,发昏的英儿呀,你简直是变成禽兽了! 你说了许多话,有许多我们简直不懂。就那些我们懂得的来说,却完全是废话的,你的父亲说你是把书越读越不通了,越读越走入邪道去了!儿呀,你该想一想,你现在的思想离开正道该有多少里路远呢。你的父亲一向是希望你做个“纯儒”的。当你要到C城升大学去的时候,他不是谆淳劝你该尊重孔孟之道吗?唉,儿呀,你该想一想,你现在不但不配称是个“纯儒”,简直是变成一个鬼怪了! 儿呀,我一向便不主张给你读书的。你从前是怎样听话的一个孩子,我是怎样的爱你。我真不忍你一刻离开我。我时常都向你这样说:“儿呀,照我的意思,你还是在家耕田种地好。嘴看见,眼看见的!”你不相信我的说话,拚命要读书,不分昼夜的用功。小学毕业的时候你要死要活地想读中学,中学毕业了,你又要死要活地想读大学。本来,我们这样的家况那里能够供给你读大学。不过,我们和你的大哥二哥都这样爱你,不忍令你太难过,所以节衣缩食来供给你读书。你在读书的时候还口口声说你将来要怎样帮助家庭,要在大学毕业以后回到家乡来当一个中学教员,每年一千多块钱是不难赚到的。…… 儿呀,够了,我不再说下去了。你现在是拿什么东西来报答你的家庭呢?哎哟,可怕的,流血的革命!这是说,革你的老子,革你的老娘,革你整整的全家的命!……我不很明白,现在的革命不是有很多种的吗?很多的人们都是因为革命升了官发了财,你的那些同在大学念书的朋友不都是越革命越做起官来吗?他们差不多都回家来谒祖,做着“大戏”,闹着筵席。连他们的亲戚朋友都觉得有光宠些。以前听说是你的好朋友,曾经到我们的店里来坐谈了好多次的那位林祖菊,现在正在做着市长,大屋祠堂都堂堂皇皇地落成了。还有那位你从前说的一个很胖的什么无政府主义者,他在我们这T县做县长还不够一年的工夫,据说已经扒到二十多万块钱了,他们都是现在的成功的革命家。儿呀,你如果一定非革命不可,那便学他们也无妨。象你现在这样的革法,实在是太背时了。 但是,我的儿,我的走入迷途的儿呀,你现在还是回乡来好。你以前做的那些对不住家庭的事情,我们都不埋怨你。我们亦不希望你去学那些成功的革命家的朋友一样,去升官,去发财。我们相信我们没有这样的福气。“一世做官九世绝!”耕田种地,或者做小生意虽然是苦些,可是比较做官,罪恶是做的小得多了。 你要是回家以后,靠神天庇佑,没有碰到什么歹人,危险总不会有的。儿呀,你回来吧,暂时我们是可以不希望你赚钱的。只要我们每餐的粥吃得更稀一点,店里的事情暂时由你的父亲和弟弟负责,生计倒不是即刻便维持不住的呀。 自从你的大哥和二哥过世之后,我合上眼便看见他们。我无日无夜不见他们的幻影,可是他们却已经是没有了。天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呢!假定我们有罪便让我们死去好了,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儿子拿去呢?天王爷,他们的年纪是这样轻的,他们应该活着。但是,……啊,只好怨我们命苦,怨我们没有福气啊。 你的二哥是大前年十月过世的。他患的是“脚气冲心”的病。这种病是很厉害的。起初他在店里患病的时候,他还不肯说,每天还是抱着头在做着工作。唉,好蠢的孩子啊,他只是挂虑着店务,真是太不顾身体了。直至你的父亲发觉出他终日眉弯额皱,饭又吃不下去的时候,才吩咐他回家来休养,但已经是太缓了。 他自己好象知道他不久于人世似的,当你的父亲叫他回家来的时候,他不禁在垂着泪。当时,你的父亲心里吃了一惊,便暗暗地感觉到这是不祥之兆了。 在他回家之后,他的脾气变得非常不好。你的二嫂还可以和他说几句话。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简直连理都不理我了,可怜的儿!医生说,病人最忌脾气变坏。脾气变坏是很难医治的。初头,他吃了几天肉桂,他的病似乎已经好了一些,肿也消退了一些,饭也可以吃一点。我正在欢喜的时候,忽然碰见鬼,那个会画符,会采取草药的揩油叔到来看他了。他睁着眼睛向他说:“咦,你这病,不是我阿某夸口,要是你能够听从我的说话,我包管把一贴草药给你吃,便完全好了!”真是,命该如此,你的哥哥听从他的说话了。他吃了他一贴草药。哎哟,刚吃下去,便完全不对了。他直着喉咙大喊,说有许多鬼怪在他的边身站立着。这样地过了几个钟头他便毕命了。唉,天诛的揩油叔! 当他正在危急的关头,我替他走到庙里去拜菩萨。在路上,我碰见人家在捕鱼。无意间听见一个捕鱼的人在埋怨着:“那真是不走运,昨天拿了四尾鱼回到家里去,被猫儿偷去了一尾,只剩下三尾!”我听见这句说话不由得打着冷战,一阵不幸的预感临到我的心头,胡乱地拜了菩萨,飞跑到家中去,那时你的二哥哥已经不能够说话了。他只用着无神的眼睛瞅着我,跟着他的头便垂到他的胸际,喉头涌上一阵痰来,霍霍地响着。他的生命便这样的完结了。 你的二哥哥逝世之后,我正昏头昏脑,日夜都在做着恶梦,跟着你的大哥又是病将起来。哎哟!天哟,在这里变乱的年头,连天老爷都变糊涂了。天老爷也变得欺善怕恶了。你的大哥病的是吐血病,时发时止。他负病治理着店务,连呻吟都没有闲空。最后,他的脸色完全变成金黄了,还是一面摇着头,一面做着事情。我屡屡劝他歇息,他便这样叱着我说:“你懂得什么呢!生意倒闭是比较病倒更加可怕的啊!” 前年十二月的时候,他周身瘦得剩下一把骨,面孔也变得越是怕人。他很怕冷。没有太阳光的地方,他便不敢站立着。……有一天,他幽幽地对着我说:“母亲,你写信快叫三弟回来吧,我已经是不中用的了!……”他说着,情不自禁地在洒着眼泪。唉,老天爷,看见儿子这样的不幸,实在比较从我的身上把肉剜去还要难过啊。 儿啊,那时候正当你在替“党国民从谋利益,虽劳弗恤”的时候,我们虽然写了许多封信要你回来看你的哥哥,但结果你终归是没有回来的。……你的大哥算是不能等候你了,他不能够度过那个十二月。但他是多么热烈地想见你一面啊,在他差不多断气的时候,时不时还抬着头问着我说:“……三弟回来了吗?……三弟回来了吗?……”……唉,我不忍再说下去了。狠心的英儿啊,你该想想,你现在是拿什么态度来报答你的哥哥啊!我们正在替他“养子”(他自己生的几个女孩,是不能承继香灯的。)正在设法安慰你的嫂嫂的心。而你主张……唉,儿呀,你快写信来承认你前信是一派胡说吧。…… 儿呀,现在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年。你的姊夫从前也曾加入×会,因为他是一个高小毕业生,很有文墨,而且办事很能干,所以被举做×会头。现在他乡里的有钱人和绅士都革命起来了。他们说×会是反动派,是××。×会被解散了,有许多人被抓去枪毙。你的姊夫现在不敢住在家中,四处奔跑着。你的姊姊也回到家里来了。我们的家乡,靠菩萨保佑,未尝办过×会,还算安静些。我们的邻近乡有许多乡里真是凄惨啊!除开富人和绅士外,全乡男女老幼都得逃走一空。他们四方流离,强壮的走去“过番”,老弱的在做着乞丐。啊,这样的天年,不知是什么恶劫啊!你的父亲说的真不错,现在是“魔王遍地,殃星满天”的时候啊! 你的姊姊住在我们家里已经快半年了,还不敢回家里去。事实上,她的家庭已经是没有了。你的姊夫也尝偷偷地走到我们这里来一两次。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斯斯文文,见了人怪和气的。为什么咬定说他是个反动派,是个××,硬要治他的罪呢!这真是不可解!唉!总是天年不好的缘故啊! 你的姊夫和你的姊姊都很赞成你的行为。他们都说你很勇敢。但他们都是“乳花”未干的小孩子,他们晓得什么呢!耕田种地的人们固然是凄惨不过,有钱人和乡绅固然大都是作恶的人,但这些菩萨都是知道的。让天老爷去处治他们好了。……我们是什么事情也不要管,只要勤俭刻苦,做事对得住天地便好了。 儿呀,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了。我们只希望你回来,只希望你以后说话要谨慎些,不可乱说。 儿呀,回来啊,全家的人都在关心着你,希望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们简直是活不下去了! 母字 正月廿四日 英儿,最亲爱的英儿: 今天你的弟弟从城里走回来。他走得上气接不得下气地一进门便告诉我们说,城里风传你已经回来,这几天时不时有侦探和警察在我们的店门口窥伺着。唉,苦命的儿呀,象这样说,你的那些做官的老朋友实在是对你不怀好意的了。你暂时还是不要回来好。唉,我们的命运真苦呀! 另者你在家的时候很喜欢吃“菜脯”,母亲特为你寄一篓去。到时查收。 母字 正月廿六日 最亲爱,最亲爱的母亲: 接到你的信后,我是异常地悲伤,异常地难过;但同时我却并未失望,并未灰心。我上信之不能使父亲母亲以及家人了解,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但我相信我要是用着这样的态度继续和你们通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一定会明白我的说话是对的。 母亲,你们都很爱我,都很关心我,处处都在替我着想,你们的说话我当然是应该听从的。但,当我发觉了你们的说话是有了错误,而这种错误对于人类未来的光明的社会的建设是有了严重的阻碍的时候,我便不得不竭尽我的力量来向你们解释了。我爱你们,我愿意你们走向新社会的观点上来。旧社会已经是腐朽了,破烂了。我们需要新的社会。而这变乱的年头,便是伟大的斗争的开始。在这斗争的后面,有着光明的,快乐的未来。现在为斗争而流下的血,是一些不得不流的血。这些血可以洗去人类的污浊。未来的美丽的社会便是这些血所得来的代价啊。……母亲,为着你们的缘故,我是不应该在这血潮中牺牲的。但是为着光明的将来,为着新生的社会,我却不能靳此一身了! 母亲,站在我们家庭的立场上,我耗费了家庭中这么多的金钱,——由母亲诸人每天做十五六个钟头,而且节衣缩食得来的金钱,——而又没有象家庭所希望一样的去做个中学教师,去帮助家庭。这自然是我的过失。但站在整个的革命的立场上来说,假使我只顾及家庭,而不能为广大的穷苦群众出点力量,这能算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母亲,在这新旧两种势力的斗争日趋剧烈,日趋尖锐化当中,对得住家庭便对不住革命;对得住革命,便对不住家庭。这两者是冲突的,不能调和的啊。 母亲,本来在我们的家庭状况已经是这样支离破碎当中,我似乎不应该参加革命,似乎只应该切切实实地做着家庭里面的一个良好的儿子。但当我进一步地想我们的家庭为什么会这样支离破碎,我的父母亲为什么磨折了这几十年还不能得到好好的安息,我的两位哥哥为什么会因为工作过度而致死,我的两位嫂嫂为什么不敢再嫁,我的女人为什么不明不白便被人家抬来和我睡在一块,现在我既然已经不能回家,她为什么不能再找旁的男人去,我的那队弱孙为什么没有好好的地方来安置他们,这一切,这一切都证明旧制度的罪恶,旧社会的残忍。倘若不是把这旧制度,旧社会根本地推翻,根本地打碎,个人的独善其身的生活绝对是做不到的。母亲,当我想到这一层的时候,我便觉得非积极地参加这种革命不可了。 母亲,诚如你来信所说的一样,在这次革命的浪潮中,大多数的农村有着巨大的牺牲。被枪毙的最良好,最忠实,最有信心的老百姓盈千累万。无罪的男女老幼流离失所的更不可胜数。母亲说他们是十分凄惨的。对啊,他们诚然是十分凄惨,他们比我们的家庭状况还要凄惨了许多倍呢。母亲,这难道说都是他们自己的罪过吗?不错,他们都是多少和×会有关系的人物。但×会的组织不是经过大人先生们的许可,而且经过他们积极提倡的吗?……提倡组织农会的是他们,压逼×会的也是他们。这难道也算是一种什么道理吗?……母亲,你自己不是说过吗?现在是连天老爷也变糊涂了!请你不要再信赖天老爷吗?最后,能够裁判这班狗东西的只有现在这些最被压逼,最被蹂躏,最被糟蹋,最被侵害的群众! 母亲,我相信你,相信父亲,相信我们全家的人物或迟或早都会赞同革命,甚至于参加革命,正如我相信革命或迟或早终必会成功一样。母亲,你说姊姊和姊夫都赞同我的行为,这使我异常地高兴。母亲,姊姊是比我聪明得多了,你应该时时和她谈话,她一定能够把许多为什么要革命的扼要的道理告诉你呢。 母亲,你所说的那些做市长做县长的旧时的朋友,真是堕落得太可怜了!他们在大学的时候,都曾经唱过很好听的高调,都曾经在攻击着那些旧官僚。现在看,他们是比那些旧官僚来得更下贱了。最好笑的是那个肥胖的伪善者,那个无耻的无政府主义革命家。他在大学的时候,大谈其五不主义:不嫖,不赌,不吸烟,不饮酒,不坐黄包车。现在看,他是变成怎样的一个官老爷!……母亲,你是相信所谓“报应”的,我便和你谈一谈“报应”的道理吧。象他们这班现在大在吮吸着民膏民血的魔鬼,将来是免不了要在民众之前受着死刑的裁判的啊! 祝你和父亲都康健! 家中诸人均此问好! 儿长英 二月初四 母亲!最亲爱的母亲! 今天我虽然已经写了一封回信给你。但我觉得我还有许多要说的说话未尝和你说,所以我又再来写一封信给你。母亲,我真是觉得惭愧,我虽然把大学读毕业了,虽然对于文字这方面还算曾经下了一点工夫,但当我拿起笔来写信给你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的才力是太不够了。横在我的心里的有了许多很深刻,很沉痛,很能够使母亲和家人一听到便会了解革命是怎么一回事情的说话,但我终是不能够充分把它们写出来。还有最糟糕的一点,便是我在大学里面学到了许多专门的名词,这些名词对于你们是和外国语一样难懂的。我在写信的时候,总想竭力避去这一类使你们不容易了解的名词,但在不知不觉间,我每回都不免要写了一些进去。这真使我自己异常不满意,我虽然不至于象父亲所说的把书越读越不通,但最低限度,是我把书越读,我的说话越发使你们不容易了解的。我想,这完全是我的错误,我以后应当更加努力地用着更加浅显的说话来和你们通信。我不是想向你们卖弄学问,我只想使你们怎样地来了解着这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这时代的革命有了怎样重大的意义的。 母亲,为什么我不能向你们说明这种种的道理呢,虽然你们的意识是受了旧时代的伦理观念的蒙蔽和催眠,但你们彻头彻尾都是被压逼者,你们虽然比较一般农民和工人的境遇好了一些,但你们始终还是在沉重的压逼下面过活的,你们需要革命。革命能够解放你们。革命不但能够使受压逼最厉害的工农从十八层地狱下面解放出来,它同时能够使一班穷苦的小商人从苛捐杂税,重利剥削的两层压逼下面解放出来。革命给一切在过着牛马似的生活的人们以苏生的机会。它的目的是在把特权阶级打得粉碎。这是一种伟大的企图,光明的策划。谁反对它的,谁便是魔鬼。 母亲,难道说,让作恶的地主,官僚,和以重利剥削小民的资本家等候天老爷来惩治他们便好了,这也是一个正当的办法吗?天老爷,根本便没有这回事的。退一步说,假定真的有了天老爷的说话,那他也只是特权阶级的守家狗。他是一点也不能给广大的被压逼的群众一点好处的。母亲,如果你一定非信神不可,那你可以相信“革命”便是一位公正无私的神,他对于一切受灾难,遭不幸的人们是极其慈爱的。他对于他们是有求必应的。母亲,相信我的说话吧,如果你一定非信神不可的说话,那便请你虔诚地相信这位公正无私的“革命神”吧。 前信上所说的关于父亲一向期望我做一个纯儒,能够尊重孔孟之道的这回事情,我想在此说一说我的意见。不错,父亲确是始终在希望我做一个尊经重道的纯儒。在父亲方面,他有了这种要求,是很自然的。父亲的确是有点古君子的风味,他是封建社会中一个很难得的人物。他是这样的质朴,这样的言行不苟。在科举未废的时代,他拿过不少次数的“场篮”。他考不上秀才,教了十年的私塾。改建民国以后,因为维持生活起见,他只得“弃儒从商”。他脑子里还是在憧憬着古先唐虞三代之治,碰到什么看不上眼的事情,便大有“如礼何?”“如乐何?”之感。象他这样的脑筋,对于我自然只期望我做一个“纯儒”的。但象父亲这样的期望是可以达得到吗?自然这是不可能的一回事情。不对吗?为什么父亲自己便不能做一个“纯儒”只得“弃儒从商”呢?父亲一定要说,这那里有办法,连“满清朝廷”也维持不住,我这区区的一个“童生”安得不“弃儒从商”呢。对咯,从这一点看起来,我们该应明白“纯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过去得老远了。所以,父亲希望我做一个“纯儒”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纯儒”的时代已经是过去了,那么教人怎样去做“纯儒”的孔孟之道,还有什么用处呢?在这资本主义十分发达,有钱的便登天堂,无钱的便入地狱的时代,在这全世界十二万万五千万人正在地狱里挣扎着,非革命不能生存的时代,站在旁边空喊着“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如礼何?如乐何?”这成什么说话呢!把孔孟之道完全丢到粪坑里去吧!这时代所需要的是把特权阶级根本推翻,根本打碎,怎样去寻求着新的光明,实现着美丽的社会,再也不是什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那一派鬼话了! 祝你们快乐和康健! 你们的儿子 长英 二月初四晚 母亲!最亲爱的母亲! 信和菜脯都已经收到了,我在你们的伟大的爱中沐浴着。你们的伟大的爱对于我是和日光一样需要着的。 唉,母亲,在象我现在这样的艰难困苦的状况下,伟大的爱和日光对于我都是极其需要的,就和穷人需要金钱一样,甚至和监狱里面的犯人需要自由一样。母亲,在你们所给予我的伟大的爱之下,我禁不住在洒着眼泪,然而这眼泪是甘甜的。这眼泪使我感到异常神秘,使我的枯燥的心灵润湿起来。这眼泪使我健康,使我充满着精力。 母亲,我对着家乡的“菜脯”,不知不觉地大动起乡思来了。母亲,我们的故乡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个去处。或许我未免是说得太过,但我的感觉的确是这样的。我们的故乡有着辽阔的天空,有着空旷的大野,有着美丽的河流,澄澈的池塘。在秋天的时候,有着耀着日光的黄叶。……“回到故乡去吧,去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吧,去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吧!”我几乎要这样喊出来。但当我定一定神的时候,我感到这是一场虚空的梦,这是一场渺茫而又达不到的梦。这种梦是中世纪的诗人才能够做的,我们不配。 唉,母亲,故乡虽有辽阔的天空,但这对于在过着牛马似的农民只象是一种怀恶意的白眼。故乡虽然有着空旷的大野,但这些只是地主,豪绅们所占有的土地,它在向着一钱不值的农民,现着冷笑的神色。故乡虽然有着美丽的河流,澄澈的池塘,但这些都特为地主豪绅们灌溉田亩之用,运载货物之用,它在向着无终止的受磨难的农民吐着口沫。那些耀着日光的黄叶或许是美丽的,但这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因此对于饥寒交迫的农民是完全没有用的了。 母亲,当我每一想起这些事情时,我的心情即刻便变老了。我不能够嬉笑,我不能够浪漫,我不能够空想,我不能够娱乐。我不能够!当我想起这些事情时,我的态度即刻变成严肃起来。于是,我感到假定我能够回到我们的故乡去的说话,我不能去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或者躺在母亲的怀抱里,而是去站在这些牛马不如的农民们这一边去要着地主豪绅的命,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母亲,现在的时代是菩萨无权,上帝已死的时代,人间的正义和公道都要被压逼,被蹂躏,被糟蹋,被驱逐,被侵害的大众全体动员起来做着最英勇的,最彻底的斗争,用血的代价购买,才可以得到的。……母亲呀,试想一想,当一切地主,豪绅,贪官,污吏,资本家,……这一些最坏的人种从地球上被诛尽杀绝的时候,一切巍峨的大洋楼变成广大的群众的娱乐所,一切美丽的花园,变成广大的群众的游目聘怀之场,一切矿山工厂,山林大野,河流湖泽变成广大的群众自己的财产,他们将为他们自己做着他们自己的工作。每一个人都是健康,快活,口里哼着歌儿,脸上挂着微笑。国界也没有了,阶级也没有了,姓名只是一种符号。啊啊,那时候,那时候,世界该多么美丽,生活该多么有意义啊! 象现在这样的世界,只是地狱!象现在这样的社会,只是火坑! 母亲,关于我的那些老朋友想捕拿我的事情,和我在实际上不能回去的苦衷,现在你们总算是明白了。“事实胜于雄辩”,我感谢那些得志的老朋友,他们在这一次把他们的本来的面孔在你们的面前显露出来,而且,把你们的幻想给打破了。 母亲,我一面在咬着你们从故乡寄来的“菜脯”,一面在流着甘甜的眼泪。我的心情是快乐的,我的希望是新鲜的,在我带着泪光的眼睛之前,闪现着未来的美丽的社会的面孔。 祝你们快乐! 你们的儿子 英 二月初六日 最亲爱的英儿: 你真是太顽强了,你使我们异常忧愁。也许你所说的那些说话都是对的,但你不应该用那样的说话来对我们说。我们都是太老了。我们所需要的是安慰和休息。我们这一生忧愁,挣扎,犯罪,都为着儿子的缘故。现在我们是精疲力竭了,不久便要死了,我们的一切希望都不能不寄托在儿子身上。然而革命把你从我们这边夺过去了,这叫我们怎样不难过呢?……也许革命能够解放我们,但终不如儿子来得切实些。儿呀,我们都是太老了,死亡太和我们接近了。 儿呀,你动辄说流血,流血,这在你或许是对的,因为你是这样的年轻。年轻的人是不知道死亡和睡眠有了什么差别的。年轻人时常是最愚蠢的,他不知道生命是怎样可贵的。可我们是你的父母,是你的生身的父母,我们却不能不宝贵着你的生命,我们却不能让你随便去冒危险。儿呀,你应该知道,你对于我们是如何的主要,你是我们的仅有的幸福,希望和快乐的总和。我们这样老了,死是不用顾惜的。但你是这样年轻,你的每一滴血都是青春的,壮健的。你应该活着。你有权利在这世界上活着。谁能阻止你,障碍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呢?我们虽然是这样穷苦,虽然做牛做马地了几十年,但我们仍然活着。我们村里所有的耕田种地的人自然过的是比我们更苦的生活了,但他们也都仍然活着。他们壮健,活泼,不怕风雨。地主,绅士和官厅虽然不断地在压逼着他们,但这对于他们并没有很大的妨害。这对于他们好象牛身上的虻,人身上的虱一样,虽然吮去了一些血,但并不至于伤害生命。 依我说,革命是大可不必要的,因为它是太可怕了,它需要多量的血。也许这多量的血能够洗涤人类的污浊,能够把虻虱杀死,但这样牺牲是太大了。啊,流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是一件罪恶的事情!菩萨保佑啊,一个孩子,十月怀胎,三年乳哺,在他的长成之后经不起砰的一枪便打毙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回事情啊! 儿啊,我真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天年!真是杀人如截葱切蒜。杀!杀!杀!动辄就杀!哎哟,天老爷,这够多么残忍,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母亲!哪一个母亲愿意她的儿子被人家拿去砍头呢! 现在四乡六里都在闹着清乡,这是一件最凄惨的事情。每晚站在我们乡里的空旷的地方向着无边的黑暗里眺望,便可以看见远远地一阵阵炮火的火光。枪声也可以沉沉地听到。唉,这该多么残忍!在这样火光,枪声下面该有多少强壮而活泼的生命被牺牲了呢!……儿呀,当我看见这样的炮火和听见这样的枪声的时候,我便禁不住心伤泪落,而且禁不住这样想着: “啊啊,天老爷保佑吧!我们的邻乡真是太不知进退了。我们耕田种地的人,最要紧的是守本份。他们提倡组织×会我们便组织,他们说取消我们便取消。我们和他们争抗,难道能够得到胜利吗?他们有的是枪,他们的军队都是能征惯战的!……啊啊,菩萨老爷保佑吧!” 儿啊,在这样的时候,我是怎样地挂念着你,我真恨不得胁下生了两翼飞到你的身边去,象母鸡孵伏雏鸡一般的翼护着你,不让你随便到翼外去。啊啊,这世界是太险恶了,你的为人是太傻气和太正直了,我应当好好地保护你,看顾你,不然的说话,你会很容易便被可恶的鹰鸟攫去了! 儿呀,世界上没有第二人象我一样地知道你的性格。世界上没有一个母亲不比旁的人们更加知道她的儿子的脾气的。自从你在襁褓的时候,我便知道你怎样哭,怎样笑,怎样屙屎和屙尿。关于你的一切,我自然是比谁都更知道得多了一些。你的性格和脾气都是很好的。就只有一点,因为你是太傻气,和太正直,所以你太容易受人们的欺骗了。当你刚是五六岁的时候,你的二哥曾经骗你,说要捕拿一只鸟来给你。于是,你天天地问着他要,行也问他要,坐也问他要。你不论看见在空中飞着的鸟或者栖在林子里的鸟,或者在田野上走来走去的鸟,都缠着你的二哥说:“鸟!我要!二哥。” 现在你对于所谓大多数人的“幸福”也具着这样的狂热在追求着。可是,这样的“幸福”和那样的鸟都是不容易得到的呀。儿呀,象那样的希望总是渺茫的,空幻的,儿戏的。你不应该因为追逐着那样的希望的幻影便把现实忘记。你的希望和幻影虽然是怎样的伟大,怎样的带着光明而美丽的彩色,但那终归是一种梦想;而你的破碎的家庭,你的年老的父母亲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的安慰则是一种逼切的现实。……儿呀,回转着你的头吧,你的父母亲,你的家庭中的任何人都是血和肉所构成的人物,比你的希望来得切实得多了。 你的父亲近来精神异常不好,当他自己在坐着的时候,他时常喃喃地对着他自己在说话;但当我们向他询问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响了。他的脾气一天一天地变得更坏,弄得家里的人们都对他非常害怕起来。你近来寄来的信,多亏他一字不看,不然的说话,定会把他气坏了。 前几天他恰好又是从城里回来,他的面孔缩拢得象斧头一样。一只母猪在他的面前跑着,挡住他的去路,他用脚把它踢了一下,怒叫着: “你这盲目的猪,你这魔鬼!” 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他象碰到仇人似的叱着我说: “你这老东西,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家里的人都害怕着,连那只在檐下站立着的狗也在震颤着,把它的尾巴藏将起来。 你的姊姊鼓着勇气走到他身边去说: “父亲,怎样了?” 父亲喃喃着,用着梗住的声音在向着自己诉苦: “唉!……一切都完了!……我这六十年也活够了!……一切都归于徒然,……就和不曾生存过一样!……”他自己在哭着。 半点钟之后,他才归平静。他用着温和而且调解的口吻向着我们诉说着: “最小的这个儿子,现在算是十分能够帮忙店务的。但他年纪轻,不管轻重。有些时候,做工作做得头晕眼花,连饭都吃不得下。我觉得怪心痛,便这样劝告着他:‘呀,饭要多吃一点,工作缓缓做好了。’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不但没有听从我的说话,反而睁大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管我吧!’这是什么话呢,现在这个时代真成了什么时代呢,老子不能管儿子了。‘放屁,为什么我不要管你!’我叱着他一句。你说他是怎样答应我呢,唉,真把我气死了!‘你管我也没有多少好处!’他这样说,连眼睛也不抬起来看我。 “‘狗东西,你要来气死父吗?’我真气得想哭出来。‘你要气死子吗,’他全不让步地这样答复着我。唉,你看,这还成什么世界呢!好,现在我是不要管他了,让他去吧!我活这几十年也活够了,我所生的都是一些好儿子!……唉,大二是死去了,第三的也和死去一样,这第四的是比较有良心,但他又这样来气我!……唉,我真受不了,老东西,我和你到外方做乞丐去吧,做流氓去吧,不要再在家里混下去了。家里的事情,我们是管不了的。……唉,便算我们没有儿子好了,我们纵使死在道路上,难道便没有仁人君子会把我们收殓起来吗!……” 我和你的姊姊都在哭着。象我们现在这样的家运的确是太凄惨了。英儿,远远地离开我们的英儿,你将用着什么方法来安慰你的父亲,用着什么方法来安慰我们呢? 你的弟弟近来也越变得瘦削了。他本来是被宠坏的,一向只是爱逛,不管事。自从你的大二哥过世之后,他便大变了他的态度,拚命地在治理着店中的事务。他真是变成一个很好的儿子了,整天地做着这件,做着那件,也不埋怨,也不叹气。……但是操心烦恼是多么可怕呀!他自从负责治理店务以来,眼眶渐渐变得更深,眼睛渐渐变得更大,脸色渐渐变得更黄,神情渐渐变得更为消沉,一点儿活泼的意趣也没有了,一点儿天真烂漫的态度也不剩留了。他用着一种绝大的速率变老了,在这一两年之间,他好象老了十岁。 他很有孝心,不间断地买着滋补的食品来给父亲和我吃。但他的脾气是不好的。有时,因为一两句活便和你的父亲闹起来了。可是,过后,他便很懊恼,便到父亲跟前去赔不是。但有时,他却在和父亲吵闹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寂寞地退到角落里去,偷偷地在流着眼泪。时常在这样沉默了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之后,他便用着一种突然惊起的态度说: “还是死,最干净!” 唉,英儿呀,象你的弟弟年纪这样轻的便有了这样的念头,这真是可怕的现象啊!……唉,这还是要怨我们的家运不幸。要不然,这个时候,还可以让他多玩多吃一点。唉,做父母的,谁肯让他们的儿子过着辛苦的生活呢! 现在,家中最令人感到麻烦的,便是你的二嫂。她是一个聪明的但是怪脾气的妇人。她的性格是比男人还要倔强的。碰到她高兴,她便花言巧语来和我们谈心说笑。碰到她不高兴,她便寻死寻活,终日啼哭着。有时,她一连三几天头发也不梳理,饭也不吃。有时,她却终日在嬉笑着。劝她吗?她的答话是很特别的:“妈妈!让我放纵一点吧,我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我们“养”了一个还未满月的儿子给她,那时她却好正生着一个遗腹的女儿,有了奶汁,但她不让这养来的儿子吃奶。“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养活了儿子有什么用处呢!”她说。唉,象这样的妇人,才真是要不得的妇人呢!她的丈夫死了,谁害她!该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啊!她的丈夫是我的儿子呢!唉,算是你的母亲的“积恶”,我老人家替她把这养来的儿子养活起来了。唉,这“一房头的香灯!” 你的大嫂算是蠢些。但天王爷保佑,我们是乡村里面的人物,越是蠢些,越是好些。她有了四个女儿,我们现在还“养”了一个男的给她。……乡中的女人,只要有穿有吃,便该满足了。至于丈夫呢,有,自然更好;没有,也只好听天由命。要是寻死寻活便是太糊涂了。 你的妻,身体很康健,工作也很做得来。她不但“担水、舂米”很来得,便是田园上的工作,她也做得很好呢。我们今年种了一亩地“番薯”,都由她和你的大嫂种作起来的。她不认识字,你每回寄来的信,她都看不懂。但她每回听说你有信寄来,她便走到我们这边来,要我们读给她听。上回,当她听到你要她去嫁的那封信的时候,她禁不住失声地哭起来了。 “为什么不要我,我犯了什么罪呢!”她这样凄惨地哀叫着,用着手捶着她的前胸。唉,英儿,狠心的英儿,她虽然不是一个自由,但她自顶至踵都是你的妻,你该爱她,你该养她,你该永远地做她的丈夫啊! 现在,我要说及你的姊姊了。哎哟,你的姊姊,现在也变成一个怪物了!她是聪明活泼的,但同时,她却带着一点难驯的野性。一碰到机会,她便向我们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她说现在的世界,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这是胡说,男人可以穿短裤到处跑,女人难道也可以穿短裤到处跑吗?她又说,现在的世界是太不公平了,将来的世界是人人都要做工,同时却人人都有福可享的。这也是胡说,象这样,没有尊卑上下,还成什么体统呢! 可是,你的姊姊真会说话,她这边几句,那边几句,说起来总是怪有道理的。有时,我的意见虽然和她不同,却是驳不倒她。父亲的脾气虽然很不好,有时碰到她,也只好转怒为笑呢。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啊!有一天,父亲在她面前这样埋怨着: “阿乳——父亲这样地叫着你的姊姊——,你终归是一个不知进退的女人,你的丈夫加入×会,我早就知道不妥了。我这样的告诉他:‘菊宗——你的姊夫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加入×会呢?这是危险的!在你的意思,自然是因为你一向太受保成派他们的“压逼”,想加入×会去向他们报仇。但这样办是不好的。现在的世界很难说,你可能断定×会的寿命怎样吗?万一将来×会被解散了,你不是更惹了麻烦吗?你还是年轻,火气太盛的。受了人家的“压逼”,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我们处处留心,处处让步便好了。现在的时代是变乱的时代,吃点亏也不算什么,只求平安无事便好了。’菊宗自然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但他却有点自作聪明的脾气。他表面上虽然没有和我辩驳,但他暗地里却加入×会里去。这就该死!不听老人的说话,现在闹得无家可归,真是何苦来呢!但阿乳,你是他的妻子,你老早便应该劝告他。为什么让他加进×会去呢!唉,你这不懂事的孩子!” “父亲,你说加进×会是不应该的事情吗?”你的姊姊狡猾地笑着。 “自然是不应该加进去的!”父亲严厉地说。 “难道说让人家压逼,永远地不表示反抗便是好办法吗?父亲,你说是这样说的,不见得你自己受了人家压逼的时候,你自己便忍得住啊!”你的姊姊安静地说。 “放肆,你在说些什么呢!”父亲认真气恼起来了。“我受了压逼受得多呢,整整地受了六十年呢,但我完全把它们忍受着。有时,我还装聋作哑呢!这六十年来我所吃的苦头,所受的各方面的压逼,只有你的母亲才能够知道呢!这六十年来,我受了有钱人的压逼,受了官厅的压逼,受了一切横暴的人们的压逼,不知道多少。受了压逼,这有什么奇处!要象你们这班后生辈一样,动不动便说反抗,动不动便要组织这样,组织那样,天下才会大乱起来呢!…… “天下大乱起来便不好吗?”你的姊姊依旧眯着眼在笑着,她的态度是这样可爱而且有趣,那使你的父亲虽在盛怒之下,也不忍把她过事苛责。“看看是那一种的大乱。如果这种大乱是全体的被压逼者起来反抗那班逼人太甚的鬼东西的大乱,那是应该欢迎的。在这样的大乱之后,才有真正的太平。这笔账如果不赶早把它算清楚,不但父亲要受了六十年的压逼,象我们这样一代,一代的过活下去,便六百年,六千年也还要受压逼的。忍耐吗?他们代代地压逼我们,我们代代地忍耐下去吗?父亲,老实说,我便忍耐不住了!” “小娼婆,你说得这么激烈,要是在城市上你用着这样的语气在向人家说话,包你活不了好多天,便会被人家抓去枪毙了!”父亲忽而笑将起来了。 “抓去便让人家抓去好了,我愿意做个敢死队!”你的姊姊也在笑着。 儿呀,你的姊姊,说话的态度这样激烈,这也是很难怪她的。姊夫在他的乡族中,“房脚”最小最弱,你的姊姊过门之后,受了大“房脚”(乡村中,由血统上亲疏的关系,分房,分派,在每一派下人数多而富者为强大的“房脚”;人数少而贫者为小的“房脚”。大“房脚”的人可以随便压逼小“房脚”的人,就和大氏族可以随便压逼小氏族一样的。)的气多得很哩。她的乡中是保成派的“房脚”最大而且最有钱的,保成是一间售卖豆饼和米的铺子的名字(豆饼是用大豆的渣滓造成,每块重约四五十斤的一种肥田料)。这间铺已经开了好几代了,派下的子孙已经好多,好多了。因为这间生意是做得这样长久,因此依照他们的“数簿”查起来,全村上无论那一家人或是由祖先,或是由父亲,或是由自己经手,都是欠了他们的账的。有的祖先本来才欠他们几块钱,但他们天天起利息,直至现在便是欠了他们一千几百元了。因此,保成这一派,在乡中做了大王。乡绅由他们做,历代的秀才由他们入,一切有“天面”(即是出风头)的事情都由他们包办。 当你的姊夫在高小毕业的时候,照乡例是有“公烝”(即公家的产业)分的。保成派内便有了两个高小毕业生,每年分“公烝”,得了三几十石粟呢。但村中的公数是由保成派他们理,乡绅是由他们做的。在一乡里面,乡绅的权力是最大的,他说对便对,他说不对便不对,谁敢说个不字呢。但你的姊夫究竟是“新生牛子不怕虎”,他仗着血气之勇,居然走去找着保成派的乡绅,要把那份毕业生的“公烝”拿来做三份分配。 “我不是高小毕业生吗?我也应该分一份公烝!”他向那乡绅说。 “你是不是盲眼呢,你也要来分‘公烝’!哪,这便是我所要给你的‘公烝’,你这狗东西!”那乡绅在你的姊夫的脸上一五,一十地打了几巴掌。 你的姊姊“过门”不久之后,他们时不时走到她门口去嘲弄她:“哪,这是一个美人儿,高小毕业生的夫人!……秀才娘!……哪,你看她的大腿多么白啊!……啊,她的丈夫不在家里,夜里难道不寂寞吗?……看她这样俊俏的面孔,晚上一定会偷人的!……哈哈哈!……” 你的姊姊是气得要死的,但这那里有办法!还算他们斯文,他们便野蛮一点也没有办法哩!在乡村间大“房脚”压逼小“房脚”,这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呢!…… 你的姊夫是在外乡教书的,亲家却在乡中耕田。亲家是个有福气的人物,他每天在做完艰难困苦的田园上的工作以后便快快乐乐地跑回家来。晚餐的时候,他特别喜欢喝着一二两高粱酒。他说,宁可少吃一点饭,酒却不可不喝。他的脸上永远挂着笑,他的心情永远是快乐的。当你的姊姊把白天间所受的嘲弄的事情告诉他的时候,他总是含着笑告诉着她说:“这是不相干的,不要搭理他们便好了!” 你的姊夫的态度便完全不同了。他是很能干,而且恩怨最是分明的。他和全乡耕田种地的兄弟叔孙感情最好,和保成派的感情却是最坏。他是贫穷的人们里面的一个领袖,同时却是保成派的一个敌人。…… 组织×会的时候,算是他顶高兴的时候了。他应用着教小学生的本事来教全乡的农民。他年纪虽然是轻轻的,但全乡的农民都心悦诚服地承认他是他们的先生。他教他们全都加入×会,教他们要求减租,教他们全部否认他们祖先的欠数。 “哼,这时候该我们起来活动的时候了!……打倒保成派,……他们的财产都是我们的脂髓!……”他教他们这样乱喊着。 那时,×会是很合时的,各乡各里都有了这样的组织,而且彼此互通声气,互相帮助。一时间,真是天变地变,连官厅也不敢来干涉他们的。…… 你的姊姊每回回家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地对着我们说: “母亲,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保成派那班‘狗种’,现在从我们的门前经过,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再也不敢来说‘猫狗’话了!……本来,他们说乡里中无论谁都是欠他们的债,但现在我们一齐起来反对他们,我们不承认有了这么一回事。‘谁欠你们的债啊!我们艰难刻苦,代代在替你们赚钱。你们吃的,穿的,都是我们供给你们的;你们才真是欠我们的债啊!’我们高兴时便这样地在他们的面前乱喊乱叫,他们望着我们,现出恐慌而且可怜的态度,好象在乞求我们怜悯他们一样!……啊哈,这才是快乐极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 有时,她会一面高声大笑,一面这样地告诉着我说: “母亲,跟我到我们的乡里去看一看吧,真是有趣极了!那些平时只会吃番薯的农夫们居然也会开起什么会,什么会来了。他们也真有他们的本事呢!开会的时间,有的站立着,有的蹲的,有的坐在地上。有些时候,他们高声大叫,有些时候,他们全部都把赤褐色的手高举起来。……他们全都变成小孩子一般的神气。不论笨拙也好,不论不懂仪式也好,不论说话的时候,象在喊口号一样的大声也好,他们全都高兴,全都愿意在开会的时候把他们的意见次第地提出来。……啊哈,这真有趣极了!……” 英儿,真的,我们都是穷苦的人们,我们听到穷苦的人们会有了这样趾高气扬的一天,我们自然是很高兴的。但我们都是老年人,我们对于各件事情都知道多了一些。我们知道有钱人和官厅究竟是不可惹的。从古以来,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呢。 你的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是个深思远虑的人物。他是很不容易有了高兴的日子的。当人家正在高兴的时候,他便开始在忧愁着。他度着他的日子在阴惨,忧郁和唉声叹气中间。我和他相处了几十年,真是很少看见他开怀地大笑一下呢。唉,他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当×会正在得势,你的姊夫和姊姊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他便时常在垂头丧气地说: “世事难料!……菊宗最好还是不要学人家这样瞎干好!唉,青年人老是顾进不顾退的!” 过了不久,你的父亲所顾虑的事情果然碰到了。到处×会都被解散了,各乡各里在短时间内部充满了一种恐怖的空气。你的姊姊的乡里的农民又都垂头丧气起来,保成派却又耀武扬威起来了。 “现在不但要你们全都承认你们的旧欠,还要把你们加多一些利息。你们再敢起来反抗吗?你们这些‘回头狮’,你们这些笨牛,你们这些呆鸟!……我们自从祖先一直到现在,代代都在养活你们,你们还敢起来造反。现在看,你们还有本事来反抗我们吗?”这回,轮到保成派的人们在乡上跑来跑去地叫喊着了。…… 唉,英儿,你试想想,在这样时候,我们是多么提心吊胆呀!我们一面在挂虑着C城的你,一面在挂虑着闯下了大祸的你的姊夫。听到枪声,我们便肉战;看见炮火,我们便心惊。夜里的吠犬,使我们失眠了;白天里在树林里响动着的风声,使我们吃不下饭。你的父亲更是变得有点失常了。 “这样的年头!……啊,杀戮太重了!……唉,年轻的人们都是知有进不知有退!……”他每天一听到杀人的消息,便反复地念着这几句。 有一天,我真教他吓死了,他从城里回来,碰到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劈头便是这一句:“唉,天王爷,好好的儿子,教人家枪毙了,只剩下一对皮鞋!……” “谁的儿子啊?……”我只说了这一句,便禁不住哭了出来。 “一个姓李的,哎哟,死得怪惨的啊!”……他这样答复着,眉毛和唇角都在战动着。“是个三十多岁,很有趣的少年,国民日报的主笔。文章做得真好,要是满清的时候,最少是可以中举人的。哎哟,青年人只知有进,不知有退,这样结局了太可惜哩!” “我们的儿子呢?……”我不知为什么,被父亲这一吓,总是不能让精神把定起来。 父亲好象没有听清楚了我的说话似的,只是继续着:“他的父亲是我的老朋友,现在发狂起来了!……他碰见人的时候便这样说,‘字纸应该拾起来!……字纸应该拾起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儿子被警备司令部拿了去以后,最初听说警备司令部还是好酒好肉的管待他。他也时常写信出来给他的家人,劝他们不要挂虑。以后,他便许久没有写信出来。他的父亲着急了,他和几个朋友到各处去寻找他的消息。最后,才由军队里传出来,说他的儿子已经和其他的几个要犯被秘密处死,而且用黑布包着死尸,丢进大海里去了。……在这个消息传出来几天之后,姓李的这个朋友恰好碰到一个兵士拿了几对皮鞋在贱卖着。其中有了一对,正是他自己的儿子的皮鞋呢!唉!我的朋友看见了这对皮鞋之后,什么话也不说,从此发狂了……唉,这样的年头,杀戮真是太重了……!” 儿啊,当我听完这条悲惨的故事以后,我的心日夜都在悲痛着。我真不了解为什么同是人类却不能相亲相爱,反而一部分人硬要把别一部分人屠杀,这是什么道理呢?慈悲的天王爷! 儿啊,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凡事都应该有个把握些。危险的事情,应该永远地避开,应该珍重着生命,为着老人们的缘故。 唉唉,英儿呀!英儿呀! 母字 二月十八日 最亲爱的母亲: 你的信,我已经接到了,我一口气把它读完之后,只是觉得难过,难过。唉,母亲,我将用什么方法来安慰你呢? 我今年刚二十多岁,但看起来却是和三四十岁的人物一般。我的脸色青白得象鬼火似的,我的头发和胡子也和枯草一般的蓬乱着。我住在一个缺少日光和空气的洞穴里,这洞穴被叫做我的家。不论健康和病,我一样地做着我的工作。在这工作上面我建筑了我的信心。这几年来,我是变迁得太大了,由一个糖一般的大学生变成一个朝不保夕的流亡者。这社会用着它的粗暴的脸色在对着我,用着藤鞭和枪炮在恫吓着我,把我摔入黑暗,霉湿的地窖里去。它好象在向着我狞笑着说: “你这不知自量的叛徒,你敢来反抗我吗?” 然而我,我有着我的广大的伴侣,我们彼此互相鼓励着,一步步地前进着。我们既不悲观,也不退缩。我们始终是要把这残酷的社会捣碎,我们始终是相信着我们的力量的。……自然,在一般不了解我们的人们的眼里,我们是白痴,是呆子,是恶汉。然而,我们终觉得我们的信心是伟大的。目前我们虽然免不了要受压逼,受糟蹋,受蹂躏,但最终,我们一定会占胜利的。 母亲,现在即使我是在睡眠中,我也未尝忘记勇往直前,把性命去为着被压逼的兄弟们的幸福的缘故而牺牲是一条最伟大的出路。母亲所说的宝贵着生命自然是很对的,但是在这样畸形的社会里面有资格去宝贵着生命的怕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特权阶级的人物。我们自然都是不配的。我们的大哥和二哥难道不知道他们的生命是可宝贵的吗?可是,他们都保留不住他们的生命。他们都在沉重的压逼下面受磨折而死。这不是一幕极惨痛的流血的悲剧吗?从这一点看起来,我们可以明白,在现阶段的社会里面,一切穷苦的,被压逼的人们的生命都被操纵着在特权阶级的手里。我们时时刻刻都有死的危险,我们的生命即使不在战场上完结,也不能不在牛马般的劳苦生活下面完结。向后,没有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希望只在前面。 母亲,我不愿意做一个忤逆的儿子,但这时代特别课给我们青年人一种重大的使命,——摧毁旧社会,建设新社会的使命——这种重大的使命使我离开了家庭。这种重大的使命需要我去流血,去牺牲。在这里面有着很重大的意义,这种血和这种牺牲是有着很重大的代价的。这或者是一件悲惨的事情,但这绝对是不能够避免的一件事情。……拜菩萨也没有用处,埋怨命运也没有用处,倘使不把万恶的旧社会摧毁,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便将永远地过着非人的生活。可是,要把万恶的旧社会摧毁,用着和平的手段是绝对做不到的。在这儿绝对地需要一班有了彻底觉悟的人们,领导着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站在最前线来和敌人做着最无情的战斗。在这儿便需要大大地流血,便需要大大地牺牲了。母亲,流血呀,牺牲呀,自然是一件最可痛心的事情,但为着大多数人的幸福的缘故而流血,而牺牲,这是十二分值得的啊。 母亲,你或者要说,这些血都是空流的,这些牺牲也将收不到什么效果的,他们富贵的人们,“都是天上有星的”。我们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够把他们打倒。我们无论怎样奋斗,也不能够把他们的宝殿锄平。我们惟一的办法,只有忍耐,忍耐。不管他们对于我们施了怎样的压逼,只要我们能够忍耐便好了。……母亲,我要说,象你这样的主张是完全不对的。正如姊姊所说的一样,假使我们不把这班压逼我们的狗东西打倒,假使我们不把他们的特殊的地位消灭,我们便子子孙孙地忍耐下去,亦是忍耐不了的。牛和马便是最能够忍耐的动物了,无论你怎样鞭打它们,虐待它们,它们总是能够忍耐的。但,我们不是牛,不是马,我们不需要这种忍耐。我们所需要的是反抗的精神,是勇往直前的意气。我们不仅是要象牛马一般地活着便够,我们应该过着人的生活。象现在我们所过的并不是人的生活,而只是一种牛马似的生活。牛马的生活有了什么价值呢!母亲,生命本来自然是可贵的,但象现在这样的生命便真是一文不值了。……可是,我们不是悲观主义者,我们绝对地相信我们的力量,绝对地相信我们有着推翻特权阶级的力量。我们应该用着我们自己的生命,来开辟着我们的道路——广大的人类的进化的道路——要这样,我们的生命才可以算是宝贵的啊。 母亲,我们为什么应该那样客气,那样退让。当我们的敌人在向我们节节进攻的时候,在向我们大肆屠杀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应该一致起来消灭他们,打倒他们呢!难道说,我们没有这种力量吗?不是的!难道说,我们这样做便是不道德吗?不是的!我们一直到现在,还想忍耐着,忍耐着。这便是他们所以能够摧残我们,屠杀我们的最重要的理由了,母亲,难道说,压逼可以忍耐,摧残也可以忍耐,屠杀也可以忍耐吗?母亲,忍耐是忍耐不了的。我们应该毫不迟疑地起来,我们的人类是最多的,我们的力量是最大的,只要我们能够一致地起来,那些专为压逼我们而生存的魔鬼们是抵挡不住的。他们都是一些纸老虎。母亲,只要我们能够把压逼我们,摧残我们,屠杀我们的特权阶级消灭,天下从此便会太平,人类从此便会相亲相爱。以后,在这世界上便没有这种专由一部分人来摧残,屠杀别一部分人的怪现象发生了。母亲呀,那时候,世界上的母亲们都用不着提心吊胆,她们的脸上将会永日地挂着微笑。枪声也没有了,炮影也没有了,大地上有的只是花,只是光明,只是爱。那时候,人人都做工,人人都享乐。彼此全都平等,全都自由。但是,母亲呀,我们要使这样美好的世界实现,非先把现社会的制度根本推翻,把这现社会上的特权阶级彻底消灭不可。在这样的过程中,需要最坚决的争斗,需要多量的血和牺牲。这样的血,这样的牺牲便都是付给未来的美丽的社会的代价啊! 母亲,相信我的说话吧!象我所说的这样美丽的社会,将来是一定会实现的。世界上最聪明而且最无私心的人物和已经觉醒了的广大的被压逼的兄弟们,都已不断地在为着这目的而计划着,工作着,争斗着。他们都不惜把他们的生命和尸体做着达到未来的美丽的社会去的桥梁。这一个跌倒下去,那一个是又站立起来;这一队被压逼下去,那一队又是爆发起来。我们的阵营一天一天地扩大,我们的战士一天一天地增加,敌人们是一天一天地减少下去,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一天一天地没落下去。……于是,终归有一天,由我们的生命和尸体筑成的桥梁,可以达到我们的理想的,美丽的社会去。母亲,假若我们把这美丽的社会来比做一只鸟,那这一只鸟,是在我们的鸟笼里面,而不是在空中,在林际,在田野上,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把它得到了。母亲,我们的这种希望是一种最切实的希望,这和幻想,和做梦,完全是两回事情呢! 母亲,家庭的破碎,的确是使我异常难过。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傻瓜,我绝对不能够因此而伤心痛哭,象一个颓废派的文学家一样,镇日地在呻吟着。假使我那样做,那我便真的是值得诅咒了。伤心痛哭,颓废呻吟,这是消灭自己的最好的方法。但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不是消灭自己而是消灭敌人呢。是的,我们应该把我们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消灭敌人这个观点上面去。不论父亲也好,不论母亲也好,不论家庭中的任何人都好,谁都有消灭敌人的权利,谁都有参加这消灭特权阶级的伟大的运动的权利。……母亲,你们吃了一生的苦头,大二哥之死,大二嫂的守寡,妻的守活寡,姊姊和姊夫的无家可归,弟弟的在做着过度的工作,这都是我们的敌人所给予我们的赠品。……哭泣也不必要,悲伤也不必要,只要我们能够一致地向前把我们的敌人消灭,便一切问题都能够解决了。 母亲,你和父亲都是年纪太老了,你们不但所有的精力都给旧社会的特权阶级剥夺净尽,便连你们的头脑——一切思想的机能——也都给他们剥夺去了。你们受了太长久的欺骗了,你们受了太长久的愚弄了,你们受了太长久的麻醉了。你们都不相信我们有消灭特权阶级的权利,你们都不相信我们有把一切资本家,地主,恶绅,贪官污吏都赶跑,都杀尽的权利。你们只想忍耐,便是敌人们把刀拿到你们的颈子上,你们也想忍耐。母亲,这是太笑话了、我们不需要这种忍耐了!现在应该是我们把刀加在敌人们的颈子上,让他们去享受,享受这点忍耐的滋味的时候了。 母亲,我相信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有良心的人,你们有了各式各样的美德。但这有了什么好处呢?当我们的位置已经和牛马一样,做着牛马的工作,吃着牛马的食物,受着牛马的待遇,还讲什么美德不美德呢?……母亲,我们现在是什么不需要,只需要反抗!……母亲,你是不是已经在我们的乡村四周望见了许多火光,听见了许多枪声吗?母亲,不要骇怕,这是一种可喜的现象。这表示着两个阶级的斗争已经走到最紧张,最逼切的地步。这表示着被压逼,被糟蹋,被驱使,被蹂躏的奴隶们已经有了深切的觉悟。这表示着英勇的,争自由的斗争已经在开始。母亲,象这样的战争是不能够使我们伤心的,因为,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的出路都要在这火光,这枪声中打出来的啊。 母亲,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乡村也将有这样的战争出现。那时候,无论母亲也好,无论嫂嫂也好,妻也好,你们都可以做着英勇的战士,在队伍中跑来跑去,拚着生命去和敌人们争斗,这比较躲在家中哭泣,悲伤,失望,要好得多呢。 母亲,这时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这一个非常的时代是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在起来大活动的时代。被压逼的兄弟们和大海一般,而这大海是在汹涌着,狂吼着,活跃着。谁也不能够阻止它,谁也不能够令它平静。压逼阶级的人们象大海上的小舟一样,平时他们轻视着这大海,在这大海上面吐着口水,现在他们是在战栗着,面目惨无人色,他们的运命是非至沉没在这大海中不可了。 母亲,这三几年来奔走四方的结果,使我益加了解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战斗!没有战斗的精神,便没有生存的资格。在厂主工头的藤鞭下过活的工人,在街头拉车,饱受红头阿三的哭丧棒的黄包车夫,在巍峨的洋楼之旁徘徊着,而没有地方栖身,在酒家的门前咽着口水而没有食物果腹的一切失业者,流亡者,丐儿,在广大的农村间做牛做马的一切农夫都是被征服者,都是特权阶级的俘虏。他们所需要的是什么呢?战斗!惟有战斗才能够解放他们,惟有战斗才能够改善他们的地位。哭泣吗?悲伤吗?摇尾乞怜吗?忍耐下去吗?……这些都是奴隶的哲学,都是自杀的哲学。被压逼的人们惟一的出路只有战斗!战斗!战斗便是被压逼的人们的全生命的意义啊! 母亲,我们的家庭是这样的破碎,你和父亲是这样的衰老,家人是这样的无依。但是我能够拿出什么东西来帮助家庭呢?在这样军阀战争永不停息——这是因为帝国主义大人们在背后操纵指挥的结果——苛捐杂税叠出不穷,资本家重利剥削的各种关系之下,一切被压逼的人们都逃不了日就支离破碎的处境的。除了我们全体觉醒起来消灭军阀战争,把一切统治的势力根本推翻,让我们自己来找我们自己的出路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自然,我不得不向着母亲承认,站在旧的伦理观点上,我是一个不孝得很可以的儿子,可以说是十二万分的负义忘恩。但是,母亲,那种旧的伦理观点现在已经是完全不适用了,那只是一种封建的旧观念。那种旧观念是统治阶级统治我们的一种武器,我们应该破坏它,诅咒它,把它送到粪坑里去!……站在这新时代的伦理观点上,每一个青年人都得做一个勇往直前的战士,每一个青年人都负有破坏旧社会,建设新社会的责任。青年人是新时代的创造者,不能够随着旧时代以共灭亡。……我承认在可能的范围内我应当竭力帮助家庭,但这不是行孝不行孝的问题,而是关系我的责任和我的能力的问题。革命的根本任务便是为一切被压逼的穷苦民众谋利益,找出路的。我们的家庭是这样穷苦,是这样的支离破碎,我自然应该帮助它。……不过,母亲呀,我现在是在流亡,我现在是在朝不保夕的过活,我现在是象丐儿一样穷困的,我能够拿什么东西来帮助家庭呢?……母亲,我是什么都没有的。我所有的一切便是革命。母亲,对于我个人,对于家庭,对于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我所能够贡献的只是革命,假如我还算可以帮助家庭的说话也便是这革命。因为在革命成功之后,我们的支离的,破碎的家庭,便会跑着大众的解放的路,有了解决的办法了。 母亲,革命并不是一件难于了解的东西,每一个被压逼的人们的心里头都有着革命的要求,只要把旧观念丢开,谁都可以做着革命的工作呢。……母亲,全世界被压逼的兄弟们都已经在怒号着,叫喊着,大海在翻着狂涛,天畔在烧得整个儿殷红,我们跟着时代跑吧!即使我们目前是这样的艰难困苦,但我们的前途是可以乐观的啊! 你的儿子 英 三月六日 最亲爱的母亲: 今天碰到一个从南洋那方面跑来的朋友,一个以监狱为住家,有着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朋友。天啊,他的样子比较两年前我们在一道做事体的时候是变得多么利害啊!他简直是变成另外的一个人物了!两年前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现在他的样子好象已经有了三四十岁;两年前他是一个面皮白净,样子看去是很斯文的人物,现在却变得象非洲土人一样,连头发也变是鬈曲起来了。可是,同样地,我的变迁并不会比他小了一些。……当我们在街头开始碰到的时候,我们彼此都不能够认识。但当我们相对地望了一望之后,我们从不挠不屈的眼睛的视线中,把我们自己介绍出来了。“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物!我们从前是同在一道做事体的!”我们的眼睛这样地告诉着我们。 “你不是老林吗?”他迟疑了一会,便用着他的粗厚的手掌拍着我的肩。 “一点也不错,你不是老李吗!”我的回答也是和他的问话一样地充满着惊异而快慰的神气的。 于是我们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大谈特谈起来了。 “你那时候到上海来,找到了事体做没有?”我首先便这样问他。 “我到此地来已经十几天了,事体还找不到,……我现在在过着他妈的流氓生活呢!……白天我在街头乱碰,晚上我便在僻静的角落里和丐儿们一道睡觉呢!……他妈的!……”他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的说。 我告诉他象他的这种现象,已经变成了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全中国象他这样流离失所的青年真不知有多少呢。这时代青年人真是活该。……然而青年人有的是热烈的血,热烈的希望,快乐的人生观,勇往直前的斗争的勇气,活该不活该他们是丝毫不会害怕的啊!…… “笑话,我们害怕艰难困苦的生活便不应该来参加革命了。不过,他妈的特权阶级实在是太可恨了!”他狞笑着说。 “不过,你这回为什么要从南洋跑到此地来呢?”我禁不住这样问他。 “为什么”你是说得太可笑了!……又不是坐监,驱逐出境这一套吗?我们到处差不多都要被驱逐出境的。他这样地答复着我,用手抓了抓他的长而且乱的头发。 我们谈话的地方是在近郊的原野上,在我们身边的除了几只在草地上滚着的水牛而外,旁的什么也没有。我们的谈话是大可以放胆地谈下去的。 “饥饿,……流亡,……坐监,……枪毙,这些都是革命者的家常便饭。老林,我们自从在C城逃走,在H港入狱并且被逐出境以后,我便到新加坡去。H港和新加坡都是英帝国主义者的殖民地,这两地的政府自然是联成一气的。但我不管他妈的一气不一气,我跑到新加坡去了。横竖他们极其量不过是把我再抓去坐监,再把我驱逐一回,这算得什么呢!”老李用着一种近似说故事的神气在向着我说。“而且,我们的一切进行都有了一定的程序,断不能因为害怕这样,害怕那样而怠工。我们如果不识利用避免一切危险的可能性而专去寻死这自然只是可笑的蠢货,不能算是真正的革命者,但如果我们因为恐怕危险便抱着躲避的观念,什么事体都不敢干,这自然是更加要不得的。” “帝国主义者利用一切殖民地来做他们的续命汤。他们要加紧着对殖民地的剥削,借以延缓着他们的生产的矛盾的危机,并且借以缓和着他们国内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的空气。因此殖民地的革命的任务,最主要的便是打倒帝国主义。消灭帝国主义的剥削。在这样的任务中,倘若我们害怕被帝国主义者抓去坐监或者驱逐出境,自然是什么工作都不敢做,只好把自己完全藏匿起来了。”老李因为一向是在做着政治宣传的工作的,所以他在说话当中不自觉地放进了许多关于革命的理论。 “所以到了新加坡以后,我们一班人加紧地在做着这个反帝的工作。新加坡的工人群众是很觉悟而且很有斗争的勇气的,他们都知道资本家和帝国主义者是他们的最大的敌人。他们都知道要把他们自己的地位根本改变,只有毫不容情地把他们的敌人消灭。因此,在新加坡方面,我们的确做了不少快意的工作的。我们在极严重探捕戒备下面举行了好几次的大罢工,我们把罢工的群众领导到街上去作着示威运动。……帝国主义者和资本家虽然把我们看作眼中钉,千谋百计,想尽方法来破坏我们的各种运动。但群众的热烈的革命情绪,群众的大无畏的精神终于战胜了他们。他们的牢狱,毒刑,鞭打,驱逐出境,各种无理的威吓,终于不能够把群众的斗争情绪压低下去。”老李一面说,一面用着拳头在空中挥舞,用着在群众大会上面演讲时的神气。 这样继续着谈了约莫一个钟头,他差不多把新加坡一两年来的革命的情形都报告给我了。最后,他才用着一种近于说笑话的口吻,向我报告着那几个和我相识的朋友最近在新加坡被捕的情形。 “第一个可笑的便是老张。他这位家伙有趣是有趣极了。他是很勇敢的,而且很适宜于做煽动群众的工作的。到了新加坡之后,他做了很多很多的煽动的工作呢。但是他,多多少少地总还有了一点虚无党人的色彩。在那一次机关的破获当中,旁的同志们都逃走了。只有他,老张,不愿意跑。当巡捕打门打得很厉害的时候,他,老张,忽而发起神经病来,用着马来话向他们大骂。‘你们这些浑蛋,敢来乱打老子的门,岂有此理,老子刚要睡觉呢。’他一面乱骂着,一面把门打开了。 “当那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探捕跑进来,搜得了许多危险的证物的时候。他,老张,又是勃然大怒,拍案叫骂起来了:‘你妈的,老子革命,是替一切穷苦被压逼的兄弟们谋幸福的。这是一种神圣庄严的事业。你们敢来干涉我吗?……哼,我老张,从十五岁起便晓得怎样抛掷炸弹,便晓得怎样制造炸弹,我的每一颗炸弹是要把这整个的资本社会炸坏的。……哼,老张坐监是坐过七八个年头了,从二十二岁坐到三十岁。这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这是吓不倒老张的!……你们这些坏蛋东西,你们这些走狗,你们这些没有廉耻的卖阶级的下等动物,你们把我拿去吧!我要是有点害怕,便不是姓张的了!’那些探捕都对着他摇头,笑他是个傻子。但他们不敢打他,因为他,老张,样子是太雄赳赳了。谁都怕会被他一拳打死的。 “他给他们抓去了。他,老张,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他,一路跑,一路演讲。……审判的时候,他被判定了四年徒刑。但是,老张,又发起神经病来了。他又是拍案大骂,大呼打倒帝国主义。可是那位审判官是很聪明的,他什么话都不说,按照老张叫一句口号便加多了两年徒刑。最后是加到十四年徒刑了。那位狡猾的审判官胜利地问着老张说:‘现在可还要打倒帝国主义吗?’老张咬牙切齿地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为什么不要打倒帝国主义呢?现在是更加要打倒帝国主义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他一连地喊了几十句口号。‘我现在应该判定几多年徒刑呢,你替我加上去吧!’他冷笑着说。那位审判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他吩咐探捕把他带走了。老张是完全胜利了。他越喊越凶,一路跑一路还是大呼打倒帝国主义。‘老子,要把这个口号多喊几句,要把这个口号送到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心里头去。拿坐监来吓我真是笑话,老子,为什么怕坐他妈的监狱呢!’老张向着那些押他的探捕解释着。这回,连那些探捕都把他大大地尊敬起来了。你要知道,探捕并不一定是些坏家伙。他们都不过是因为受了经济的压逼,而且是受了特权阶级的欺骗才会暂时地在做着他们的走狗的。倘若我们能够好好地宣传他们,把他们组织起来,他们是很能够帮助我们的革命的进行呢。”老李停了一下,用着探询的眼光在望着我。我只点了一下头,他便又再说下去: “两三个月前,我在反帝的群众大会的席上被探捕抓了去。在狱中,我时常碰见他,老张。这家伙的确是有趣的。他的近视的程度,深到差不多和盲人一样。在狱中,本来是不能够戴眼镜的。但他是因为了这点特殊的情形,经过要求的结果,眼镜是准许戴着了。但当他在洗澡的时候——在新加坡的监狱中,有时是可以洗澡的——马来由鬼(新加坡的土人)最喜欢捣他的蛋,偷偷地把他的眼镜拿开。于是,等他洗完澡之后,他因找不到眼镜便连他的衣服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够找出来,只得大声地喊叫,直到马来由鬼把眼镜送还他之后,他才能够从浴室里走开呢。可是,他的确是个怪物,是个精力绝伦的怪物。在监狱里,谁都免不了有时要咳声叹气,谁都免不了有时要因挨苦不过而致病。只有他,老张,镇日高声大叫,一天一天地肥胖起来。‘监狱是特权阶级优待我们的最优等的病院呢!’有时,他这样向着狱友大众说。他,老张,真是一个双料的怪物啊!”老李把这故事说完了以后,向着我苦笑着。我只是摇着头,不能够说话,也不能够叫喊。自然,我的朋友,老张,是有点错误的。他不应该在可以逃走的时候不逃走。我们无论生或死都应该站在我们整个的被压逼阶级的利益上计算。我们的意识应该是集团的。象老张这样负有责任的前驱人物,尤不应该太任意。这是浪漫主义。这是无政府主义者的行为。这是我们所不允许的。可是,除开这一点外,他的英勇,他的率直,他的大无畏的宣传,在判官之前,在探捕中间,在牢狱里面,都一样宣传着我们的主张,扩大着我们的政治影响。这是值得称赞的。这是被压逼阶级战士的真面目。然而,我的朋友是这样失去了,他不得不把他的最坚强的躯体和最坚强的意志让牢狱里的铁链锁住,在帝国主义者的无理的压逼下面。可恶的帝国主义!……但,这种事体究竟是值不得悲伤的,在这全世界的被压逼的兄弟们都纷纷起来向着他们的敌人们作着最坚决,最彻底的斗争当中,在这象火山在爆发,象大海在怒翻的革命的洪潮当中,帝国主义者的牢狱的墙,铁的锁链不久终归会被破灭,被毁坏着的。我们的信心是比较一切更加强固些。我们的臂膀是比较一切更加有力量些。我们终归是最后的胜利者。 跟着,老李又在说着老廖老陈被捕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可以证明青年人的不顾死活的精神。环境对于我们的压逼是很厉害的,但青年人的勇往直前的精神战胜了它,青年人是时代中的脉搏,青年人是把时代向前推进的最有力的战士。特权阶级对于青年人所能采取的方法只是酷型,鞭挞,监禁,枪杀,而当青年们对着这些方法完全不会害怕的时候,当青年们不顾一切只是在艰难困苦的下面做着艰苦的奋斗的时候,特权阶级便也无计可施了。历史注定他们的运命是要被消灭的,历史注定他们的运命是要被打倒的啊。 我们谈着,谈着,一直谈到傍晚。最后,我关注地问着老李说: “那么,你在这上海十几天,究竟是怎样生活下去呢?” “每天吃饱了清水,一个人可以捱十天八天才饿死;每天吃了三两块烧饼,是一两个月也不碍事的,朋友!”他这样地安慰着我,可是他的眼睛里面已经是挂上了愤怒的泪光了。 啊,母亲,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青年人到处受驱逐,受监禁,受严刑,受屠杀,而他们还是始终不屈服,始终地勇往直前,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呢!啊!可歌可泣的大革命的时代啊! 祝你和父亲以及全家的人们都安乐! 你的儿子 英 三月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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