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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妈到南方去了。姨姥姥姨姥爷请她去住些日子。姨姥姥在厦门,姨姥爷是香港沿海物业集团在厦门的总代理人,家境富裕,在湖里开发区有一幢别墅。初云没有见过姨姥姥,妈也是好多年没见。妈见姨姥姥的时候比初云还小。妈很高兴,初云也很高兴。初云给妈准备行装,和末雨把妈送到桃仙机场。妈到机场时候穿的挺漂亮,比车祸以前还年轻了。末雨主动去给妈换登机卡,妈则拉住初云的手说道:
  “云云,你是妈的亲女儿——妈对不起你!”
  妈走了,初云末雨挥手告别。关于她的身世,她和爸在除夕夜的谈话,爸没有和妈说过。总有一天她会把一切说清的,现在不是时候。
  妈走了末雨也开学了,家里只有初云和爸爸。爸总是闷声不语。过去妈不在场他爱说话,开个玩笑。有件事她记得最清。十岁的时候爸第一次出国到日本,带回两个洋娃娃和一大包巧克力糖。文化大革命刚过市场匮乏日本巧克力特别好吃。吃到一半柜子里的糖不见了。爸说发现了耗子屎是小耗子偷吃了。第二天爸手里拿着四粒糖,说是在柜子尽里面找到的,是小耗于剩的,云云和雨雨一人两块。第三天爸又找到小耗子剩的,还是四块。过了一个星期初云才知道受了爸的骗。她还一本正经地和爸讨论对付小耗子的办法呢。还有一件事是上大学时候。爸打电话到学校,说是有人到上海出差,给她带些东西,叫她晚上六点到南京路的梅龙镇酒家等那人。初云接完电话有点纳闷:带东西为啥送到酒家呢?等她赶到梅龙镇,原来爸在那里等她吃饭呢。爸的电话也是在上海打的,跟她开了个玩笑。如今爸的幽默感一点儿也没有了,整个一个人被他的倒霉的企业烤胡了压扁了榨干了。
  那天晚上孔达人来了,爸在客厅里和孔达人说话,声音从来没有那么大,尽说他们公司里的破事,抽了一屋子烟。11点多初云睡下孔达人还没走,还在说,不知道啥时候走的。
  夜里初云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惊醒,她爬起来推开房门,走廊客厅里全是烟。原来爸在救火。他在床上抽烟把被褥烧着了,床垫子烧个大窟窿。爸睡着被烫醒了,一开门床上忽地蹿起火苗。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泼水救火。初云赶紧帮着端水。爸生怕火不灭泼了20几盆水,屋里弄得乱七八糟。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爸不是顾头不顾腚的人。爸是咋的啦?我们陶家的人轮着番儿犯病,开始是妈,然后是末雨,现在是爸。该轮到初云了,初云也快犯病了。爸救完火满脸灰黑坐在沙发上叹口气说道:
  “云云,咱们家中了邪了!”
  是中了邪了。第二天刘姐来打扫,初云和刘姐一起忙了好一阵。这块地毯也完了,不成样儿了。刘姐是二公司的,14个月没开工资。刘姐说鸣放的一公司也开不出工资了。刘姐还说铁西有一家四口服毒的,厂子长期不开工资活不下去了。真可怕,东建还没有这样的事。初云多给了刘姐十块钱。刘姐刚走,陶兴本回来了。陶兴本今天回来早,初云还没做晚饭。
  “爸,今天出去吃——我请客!”
  “好呀!去哪儿?”
  陶兴本眼睛一亮,又有了在女儿面前乐于从命的欢快。
  “去泰山宾馆。”
  “好,好。”
  初云收拾一下和爸下了楼。天气真好,东边的秋月大大的升在树梢头,西边太阳的余晖还没散尽。崇山路和北陵大街相交的立交桥修好了,比老市区的“新加坡”像样的多。怎么早没想起这个主意?出来走走散散心爸的情绪也会好些。爸也该像妈那样到南方去转转,休息一段时间。
  “那个高层的是啥楼?”初云指着崇山路边的正在施工的大厦问。
  “那是银河大厦。”
  啊,这就是银河,她怎么不知道呢?银河离她的家这么近,已经盖了这么高,快要封顶了。楼顶上闪着灯火,仍在施工。去年冬天她来过,是家昌领她来的。那时候是个大坑。家昌的九建确实能干。鸣放的金山干了三年,东建真是不行了。
  他们走到泰山宾馆,走进二楼的餐厅。这里初云来过两次,一次是看末雨拍戏,一次是和家昌坐咖啡厅。但是没在这里吃过饭。餐厅很大,人很多,有几个穿长衫的在吹拉弹唱。他们坐下。初云点了几样菜,给爸要了两杯扎啤,自己要了一听可乐。从去年红旗过生日,爸开了酒戒,啤酒白酒都喝。爸喝点酒也好,男人总要有点刺激才行。
  “爸,我有个想法。”
  “啥想法?”
  “我不想在设计院干了。”
  “想出国?”
  “不是不是!我想开个事务所,设计事务所。”
  “哈,云云总要异想天开!”
  初云把想法说了一回。她只说几个同学合伙,组织一个民办事务所,没有提韦家昌。
  “钱从哪儿来?”
  “贷点款。”
  “哪儿这么容易!东建都贷不出款了。”
  “东建贷不出款,不等于别人贷不出款——银行不是开着吗?我还想拉红旗一起干呢。”
  “她同意吗?”
  “我没和她说呢。”
  陶兴本食欲很好,他喜欢吃老板鱼炖豆腐。
  “爸,你也该看心理医生了!”初云笑起来。“你昨天没把咱俩一堆儿烧死!”
  “你就是爸的心理医生。”
  “那哪儿行!心理医生必需是不相干的人,你和他谈话毫无顾忌才行。”
  “云云有道理。”
  “爸,你这个总经理不能再当了!真的,不能再当了!”
  爸瞪了她一眼,说道:
  “你怎么和红旗说一样的话。”
  “红旗也这么说?她啥时候说的?”
  爸不回答,拿别的话岔开了。
  吃完饭爷儿俩回到家,初云拿出新上市的红元帅苹果,坐在沙发上削皮。陶兴本站在窗前,手里拿着烟。
  “这就是银河大厦,每天晚上振动棒吵得睡不着!”
  初云没想到银河就在她家的窗口上!爸的屋朝南,对着银河大厦,而她的屋朝北看不见。
  “爸,你是心理作用。振动棒你早听惯了。”
  “你听!这声音不一样。嗡嗡嗡,嗡嗡嗡,有一种钻心的感觉,一阵紧一阵松,简直叫人发疯!觉得自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受伤的野兽,觉得有一堵大墙迎面倒下……”
  “你真的该看心理医生!今天睡我那屋吧!爸,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说。”
  “爸,你坐下。我找到了亲生父亲。”
  “啊?他是谁?”陶兴本转过身瞪大了眼睛。
  “他是东建的退休工人。”
  初云把削好的苹果递到陶兴本手上。她看见爸的手在抖。她说起千山的上石桥,说起老人,说起死去的日本妈,说起老人的其它孩子,说起工伤致残的二哥。她低着头直管说,陶兴本踱起步来。
  “这不可能。”陶兴本站住说道。
  “爸,这都是真的!”
  “有什么证明?”
  “他是1970年2月4日把我送来的,对吗?那幢小楼的门牌号码是桂林街139号。”
  “我不记得了!”陶兴本一脸怒气。“你是怎么找的?”
  “爸,你要是生气,我不说了。”
  “你说!”
  “你愿意听真话,我就说。”
  “当然是真话!”
  “是韦家昌帮我找到的。”
  “云云,你怎么和那个王八蛋搅在一块儿?在长春的事,我没问你,我就看不正常。你的事务所也是韦家昌那小子当后台老板吧?”
  “爸,你别骂人。没啥不正常的——他向我求婚了。”
  “啊?他是有妇之夫!”陶兴本喘着粗气。
  “他离了。我并没答应他。”
  “陶初云,想不到你也会干辱没家门的事!你长大成人了!你知道不是我的女儿了!你找到亲爸爸了!”
  “我是你的女儿!”初云哭起来。“爸,你不能这样说!你到底还是……还是个封建暴君!”
  陶兴本转身进了他的房间,初云坐在沙发上哭。她哭了一阵。爸的理解力接受力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也许他忧心忡忡,积劳成疾。她有点后悔。她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些事。她不该说刺伤爸爸的话。她不是爸的亲生女儿更不能说刺伤他的话。她的一切还在未定之中,她只是希望爸不是如此强烈的反应。是的,她并没有决定嫁给家昌。
  电话铃响了。初云擦擦眼泪接电话。今天电话好怪,拿起听筒没有声音,放下听筒响个不停。来回好几遍,终于接通了。
  “是陶总家吗?”
  “是。”
  “我找陶总!”
  平时找爸的电话初云从来不问,可是今天那女人的声音很刺耳,好像拉破了声带。她问了一句。
  “你有啥事?”
  “有……你是陶初云吗?”
  “是。”
  “我是陶末雨的朋友,我叫田欣!出事儿了,陶末雨出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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