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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我所住的那个城的三条河(其中的一条是运河,一条是白河,再一条就不知道了),流到一个地方汇合了;于是河面广了,流水也急了。在那中间,还有着急流的漩祸,老年人说那下面是有着宝物的。是什么样的宝物,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还有些附会的话也由老年人告诉着青年人,那是说到矗立在河北岸的天主教堂:那座有着狭长窗子高惕式的建筑,曾经因为剖取中国人的心和眼睛,在庚子前一二年,就有站在河南的幼童,轻轻抛着石子就可以打碎那玻璃的窗子。“那是人民的力量响!”老人叹着气,“可是后来就引起来八国联军进北京!” 就在那天主堂下面,通到河的南岸,有着一个渡口;这在我才住到这个城中的时候就知道了。渡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短矮而跛了左足的人。他虽然是跛子,却仍是矫健的,黑红的肌肉,在用起力气的时候,像老鼠一样地在皮下忽突忽伏的。就是跛子,打下篙去,也能如平常人一样地弓着身子从船头走到船梢,踏着船板洞洞地响着。还有一个年轻人,那是他的儿子,不过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还不如他强壮。 春天夏天和秋天,这条摆渡船是自由地打着斜从这岸到那岸,到了冬天,河水冻了起来,就只有钉好两支木桩,系好一根铁链,把冰凿开一条路,攀引着铁链往返地渡着。因为过渡的多半是住在附近的人,所以许多人都和他很熟识;到收渡钱的时候,端起小簸箩,他就要说:“您带着钱吧!”过渡的人就会笑着,打着招呼,把钱放到里面。若是真没有带着钱,只要说一声下次再给吧,他就曳着跛脚到另外人的前面再说着那句话去了。 到晚间,一盏油灯就放在船头上,远远的只看到那黄黄的灯亮在水面上浮过去又浮过来。夜中,人少了,往返的次数也少了,为了过渡人的方便,在每次开行之先,他就扯起嗓子喊着:“过摆渡啊!”每个字都是用拖长了的沙哑的声音,传到远远的地方去。想去赶过渡的人,就会一面应着一面紧着脚步,好能随着过去。即使跑到那里,渡船已经离岸一丈或是两丈,只要叫他一声,他仍然可以把船拢过来。他还会殷勤地叮咛着:“不用忙,靠好了您再上来。” 一个冬天的晚上,恰巧我从友人家出来,要过渡回到我的家。时候并不十分晚,因为严寒和浓雾,行人却十分稀少了。我赶到渡口那里,摆渡刚刚靠近了这面的岸,从那上面只有三个人走下来,而在等候摆渡的人也只有我一个。我走上去,想着定然还会有一两个人上来。那晚上的重雾,却真是使我看不出二尺以外的物件,我只看见那盏黄黄的灯。在经过船头的时候,我看到蹲在那里的老年渡家。我就站在那里,像和一切都隔绝了似的。 “好大的雾啊!” 那个渡家说着,接着他就喊起来: “谁过摆渡啊!” 没有一个人回应,也没有一个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过去吧,爹,不会有人了。” 这是船梢那个年轻的对那个渡家说。 我却有点担心了,想起传奇中的一些荒诞的船夫故事,自己想着:“真是我一个人怎么办呢?” 可是那个年老的却说: “等等吧,万一有人来呢。” 我的心松下一点来了,于是他又用那沙哑的声音喊着。 仍然是静静的,只有远远响着的回音。 我只希望着能有一个人来。 我后悔着当友人要我住在他的家中,不如就答应了也好,省得冒这一番险。 “咱们走吧,也没有人了。” 是那个年老的这样说。我慌了,我急急说: “等等也没有什么,我没有要紧事,省得别人来了又要等一大程。” 我的话居然生了效力,那个渡家又叫着。我想到索性下去吧,走到那面喊车多绕些路回去也就好了,而在恐惧之外的一点点好奇心,却使我仍然留在那里。 人还是没有,船却真的开了。 “得了,也没有人啦,到河那边我们也该歇了。” 这是那个年轻的在那边说着。 站在中间的我,却为纷乱的思虑所扰。我想我应该怎么样站着才好呢?那根竹篙一下不也就很能把我打翻了么?于是我想着我该怎么样把两腿用上力量,到他打来的时候,怎样抓住那根竹篙,乘机自己可以跳到冰上去逃走。 可是万一跳入了渔人捕鱼的冰穴,该怎么样呢?那不是就要沉到水底么?即使能再浮起来,也不见得可以从下去的地方冒上来。那时候顶着头的是坚厚的冰层,那将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只有死在不见天日的水中了! 突然间那个船停了,我刚要叫出来,那个渡家却来说: “已经到了,您带着钱吧。” 我忍着狂喜,匆匆地把钱摸了几个,放到那个小簸箩里,他说着道谢的话,再三地告诉我:雾大,看清了走,不要跌到河下去。 我平安地上了岸,踽踽地走着,偶然把头回过去,只看见一个微弱的灯光,一高一低地向着东方走去。 我的幻想消失了,我的想念却殷切了,我的心中一直记着:他是当我站在渡头茫然四顾的时候、把我安稳地渡到对岸的一个穷苦而极其善良的人。 一九三四年冬 选自1937年6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渡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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