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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第二次上山


  紧张的秋收一结束,指导员又让我上山打石头。同去的还有金刚、大傻。他俩都因为打架被罚上山。
  石头山上,只有贡哥勒独居小棚,为连队看石头。打草季节,让他下山打草,不慎把打草机弄坏,给指导员气得要命,狠训了一顿,又轰上山。道尔吉因病已经回到牧区。
  我爬上山顶。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依旧那么平缓,那么静穆。我们干了一冬的石头坑,枯草丛生,浮土残石,像座坍塌了的废墟,满目荒凉。去年冬天和老蒋、道尔吉一起抡锤苦干的场面已被岁月永远掩埋。
  我们3人住一破旧蒙古包。虽有点寂寞,但彼此都是挨整的,气氛还和谐,比在连里强多了。尽管我们没牧民的手艺,蒙古包扎得歪歪扭扭,风一吹,尽是窟窿。可也觉得很舒服,主要是山上自由。
  这是我从团部小牢房出来后,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就我们3个,想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谁也不压迫谁,谁也不积极表现。
  我终于有了时间细细观察周围的人。
  大傻非常有特点。
  他一米八的个子。皮肤黝黑,牙极白,剃个小平头,据说跟天津最有名的跤手大卫学了几天摔跤。说话很粗,动不动就:“我要你盒儿钱!”父亲是蹬三轮的,小学文化。学习时,班长问他什么叫哲学,明明不知道,可不好意思承认,老是咧着嘴笑着:“嘿嘿,哲学就是那个,嘿嘿,嘿嘿……”以后大家就用“嘿嘿哲学”取笑他。
  他非常无知,啥也不知道。呼市知青刚来时,曾让他负责过一个班的新兵学习。念完《关于纠正党内错误思想》后,一小知青问他:“什么叫流寇主义?”他一本正经回答:“流寇主义就是想留在大城市。”
  问他马克思是哪国人?答曰:“苏联人。”
  问他阿尔巴尼亚在哪个洲?他说在非洲。
  难怪人们称他为大傻,基本常识一塌糊涂,可对斗蟋蟀相当精通,白话起来,一套一套。
  在团部小牢房跟我打完架后,雷厦告诉他:“两个你也打不过林胡。”他有点慌。我一回连,忙向我道歉,握手言和。结果被老沈狠狠整了一家伙。以后他摇身一变,猛对我凶,使劲划清界限,满以为这样,指导员就能对他好一点。
  他五大三粗却还像个孩子一样馋嘴。如果一顿饭没吃好,一天都无精打采。上山的头一顿饭,金刚把饼烙煳,再加上土豆丝里的肉不多,他脸马上阴沉下来。盛菜时,勺子拐弯抹角地移动,追踪着肉片,盛了满满一碗,吃得鼻头冒汗,脸还拉拉着。为了烙饼煳了,从下午一直嘟囔到晚上睡觉。把金刚气得要命。
  金刚曾问过他,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他眯着眼睛陶醉说:“啥最幸福?哼,大夏天晚上,光着膀子,摇着芭蕉扇,躺在竹藤椅上听听话匣子,跟前有壶茶,还有二斤桃酥,那啥劲头!”
  对于蹬三轮的来说,可能是这样。
  大傻虽长着一身肌肉,脾气可不像王连富那么暴,肉不稀稀。伐木时,他也跟着皮金生后面咋唬了几声,打我几拳,不过是瞎凑份子。这小伙子除了对犯人,自己绝不会一对一地单挑儿。
  伐木回连后,一次在马厩抓马,他和马倌完登吵起来又动了手,完登是个瘦小的蒙古人,大傻把完登摔个大背胯,休息了好几天。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点他:“平常干活儿老嚷嚷腰疼,摔牧民乍就腰不疼了?哼,装病!”又第二次让他上石头山锻炼。
  大傻虽不满意指导员,也没办法。到山上后,他又笑憨憨地拍拍我肩膀,第二次向我赔礼道歉:“嘿呀,咱哥儿们实在没办法。不对你厉害一点,当官儿的往死里整啊。那晚上幸亏你没回去,皮金生他们商量好,只要你回去,就把你给捆起来,非要好好治治你。”
  这就是大傻。
  金刚则是另一种类型。细瘦的身躯,山羊一样的尖下巴,尖鼻子,眉毛疏而浅,一双细眯而略微上吊的狐狸眼,嘴唇薄薄,头发细软。从外型到性格都像个啮齿动物。善良、敏感、胆小。
  他初来草原,不骑马,怕马累。杀羊不要说动手,连看都不忍看。傍晚看见夕阳下坠,他满面愁容;早上碰着日出,他能边蹲着大便,边动情地吟诗;去司务处退粮票,司务长让他稍等一会儿,态度有些冷淡,他就快怏不快,回去噙着泪写一大篇日记。
  由于出身不好,身体瘦弱,他性格忧郁,爱幻想,爱孤独,喜欢一人躺着,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脑中飘浮的各种小念头。《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歌几乎全会唱。没事时,经常哼些忧伤的调子。
  他谈吐举止彬彬有礼,爱穿皮鞋,下雨天也穿。没块儿,干活儿不突出。在场院扬麦子时,他抡木鍬拿着架儿,像拉小提琴一样,为此许多人嫌他酸,瞧不起他。跟沈指导员聊天时,他不看对象,大谈鲁迅、托尔斯泰……不知是臭显,还是在启蒙指导员的文学细胞。指导员嘴上不说,心里很烦他。有阵子,为去掉酸气,他处处模仿我,不洗脸,说粗话,练摔跤,穿破衣服……锡林浩特知青嘲笑他是我的小徒弟,可我被抓起后,他处境尴尬,赶紧摇身一变,玩儿命与我划清界限。说我比海狼还海狼,是资产阶级个人英雄主义者。
  他因为和小四川打架,给了个警告处分,一直不服气。这次为点小事又和小四川吵起来。小四川猪一样的浑,没脑子,谁都骂,谁都看不起,自己那么弱小,屡屡挨打,还穷狂,四处见招。他最引以为荣的哥哥不过是个小营长,就这样牛逼哄哄,要是个团长,恐怕连指导员都敢打。他喜欢谈的是挣钱和搞对象,其实是披着知青外衣的四川小农民。他看出指导员不喜欢金刚,就对金刚格外横,这真是邪门了,弱的欺负强的——他体重不到80斤,一推一跟头。金刚克制不住,吵到最后又动了手,结果被指导员罚上了石头山。
  小四川胡搅蛮缠,相当可怕。金刚两次都栽在他手里;老蒋因为和他吵,得了个留党察看处分。
  金刚到石头山后,表面上对我不错,和我同吃、同住、同干活、同休息,没一点优越感。在干活儿方面,还挺尊重我的意见。
  金刚看不惯大傻馋嘴。每逢吃饺子时,大傻总抢着吃头锅。不管多烫,别人吃一个,他已吃了仨。金刚常常学着天津话挖苦道:“宝峰,慢慢吃,不够咱们再着补一疙瘩面,可别把嗓子烫坏了。”
  大傻对吃饭的挑剔,也让金刚不快,饭稍微差一点就愁眉苦脸。这样金刚就常和我聊天,对我比对大傻要客气得多。他主动借我看《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求他帮个忙,绝无二话。我发现两人闹过矛盾,若和好起来,比过去更好。此刻我就有这样的感觉。金刚见我衣服出奇的破,给我起了个外号:“老鬼”。因为3人里,我岁数最大,衣着最破,又是反革命,最吓人。
  我感到这外号一点没歧视的意思。
  一天,大傻去一连玩。我试探着想和金刚聊聊自己的事。不料他冷冷说:“我不跟你谈这些。”碰了我一鼻子灰!
  这表明他和我之间还是有一层看不见的界限。
  “你是我毕生中第一个看错的人!”金刚这句话我一直耿耿于怀。他对我看法不好,自然是指品行而言。骨鳗在喉,上山后不久,就迫不及待地给他写了一封。

  金刚:
  赫臀黎说过:对人们反社会倾向的最大约束力,不是人们对法律的畏惧,而是对他周围同伴舆论的畏惧。一个人宁可忍受肉体上的极大痛苦,也不愿死。但被同伴轻蔑羞辱,却驱使最胆小者自杀。
  正是这样,对我来说,个人所受的一切屈辱,苦痛都可以付之东流。但刘英红一年前在全团批斗大会上的发言,却实在难以忍受。
  皮金生、刘福来他们使我蒙受了一个尚武男子的最大耻辱,被打成独眼龙,抱头鼠窜,但比起刘英红的凶狠批判来,也没让我这么心痛。因为在暴力面前,我可以昂起头,纵情大骂。
  可被一个淳厚、温和、善良的弱女子这么骂个狗血淋头,有口难辩,实在心惊胆寒。我知道,她对我的看法主要是指我的私生活而言。尽管我品行不算优秀,可也数不上最劣。卑鄙、自私、虚伪这三顶帽子实在有些过分。
  一、所谓道德败坏,无非是在日记里记下自己用手干的事。
  事实上,那些大骂别人道德败坏的人,心里并非就那么干净。陈政委就是一例(据说因为有作风问题已被调走)。我的私生活全写在日记里,光明正大。而他们的私生活却躲藏在一身绿军装里,谁知道肚子里有多脏?要搞臭一个人,必须先把他的品行搞臭,从男女问题上突破,这是整人的诀窍。从刘少奇到小老百姓概莫能外。赵干事很懂得这一点,四处讲我如何下流无耻。好像我用手干比强奸还罪大恶极。
  其实性欲没什么可耻的,鲁迅早就说过性欲跟食欲一样正常。用封建的伪道学压抑它,逼得人们用不正当的方式发泄;或把它当成一把政治斗争的杀人刀,那才最卑鄙可耻。
  二、所谓虚伪,无非是表面上不近女色,心里却很想;表面上穿得破,心里却很爱美;照镜子偷偷摸摸。
  对异性的向往和保持自尊是青年男女很普遍的矛盾心理。如果说这是虚伪,那虚伪的人多了。雷厦认为我故意装出不爱美的样子,破衣烂衫,几天不洗脸,心里却很爱美,是一种伪装欺骗。其实我爱的就是这种肮脏破烂的美。小学时,常把新衣服在墙上蹭了许多土后再穿。
  照镜子不愿让人看见是不好意思,总觉得武松不会照小镜子。
  伪君子这顶帽子轮不上我。
  三、所谓自私,无非是花钱吝啬,别人借了自己的钱,念念不忘,要过债。当初我是自己跑来的,所带东西甚少,一些基本用品都没有。释放回连后,这点东西又丢了不少,几乎一贫如洗。自来内蒙牧区后,父母没寄过一分钱。这样的物质基础,逼得我不得不省着花钱。许多人一听说我出身就认为我有钱,总向我借。可是我穷得连枕头、脸盆都没有,哪有力量借呢?
  我从没有欠别人的钱不还,但同样,别人欠我的钱也应该还。我向雷厦要过债,没借给几个天津知青钱,拒绝了郭北索要拳套,能据此就说我自私、小气吗?
  社会上有一种人总喜欢用自己的毛病攻击对手。比如自己一毛不拔就攻击对手吝啬;自己见女的走不动道儿,就攻击对手好色;自己背信弃义,就骂对手出卖朋友。
  我再次重申,我从没为一个女的出卖战友。在韦小立面前,是以非常尊敬的心情谈论雷厦的。
  孟德斯鸠说过:一个人的名声好像他的影子,有时比他长,有时比他短,很少完全一样。
  金刚,请你独立思考我这些肺腑之言。
                           林胡
                        1971年11月10日


  金刚很严肃地看完,陷入了沉思。
  我们每天只干四五个钟头活儿,相当悠哉。反正也没人汇报,都是被贬发配的,绝了拍指导员的念头。
  闲暇,金刚时常双手抱着后脑勺,靠着行李,凝视哈那墙,不知道他想什么……有时还小声地哼着。

  唉,你,命运,
  我的命运,
  我的不幸的命运,
  送我到西伯利亚……


  晚上,大傻聊起斗蟋蟀,口若悬河。我俩都听呆了。什么虾青、麻蜂黄、紫三段等;什么斗蟋蟀前先要称体重,同级别的才能咬;什么好蟋蟀一条60块钱,4钱重;什么广交会上还专门出口蟋蟀换外汇等等都是头一次听说。
  海哨半天,我都困了。大傻还滔滔不绝:“嘿呀,我抓过一条青麻头,宽肩小肚儿,六条腿刷白,六条脑线倍儿清楚。腹脐跟刀切的一样,拿探子轻轻一扬,大钳子就开牙。个儿头比油葫芦还大,一窜两米多就出去了,而且还是个雏儿……”
  又黑又破的蒙古包里生机盎然。没有阶级斗争,没有整人请赏,乌拉斯泰林场的那次挨打的奇耻大辱渐渐被平静恬淡的新生活消融。
  现在,我只要身体有点难受,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休息。再也不必像去年冬天那样有病也不敢歇。
  已经给党中央去了信,给兵团党委也去了信,以后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罩上一层乌云。干脆不去想它。管他呢,混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大傻烙的酥油饼,专心欣赏金刚炒的土豆丝,还跟金刚学拉小提琴。
  大傻整天琢磨着做个什么新鲜好吃的菜臭显。他号称特会炸油饼,结果放了那么多起子,一点不好吃。
  1971年11月底,连里通知他俩下山开会。
  山上就剩下我和贡哥勒。老头儿穿着脏污的得勒,黑黢黢的,骨瘦如柴;脸上放眼睛的地方露着两个皱纹丛生的黑窟窿。他终日缄默,从不主动与我说话,比蚯蚓还安静。
  漠漠荒野,沉寂无声。早早就躺下,但怎么也睡不着。开什么会呢?指名道姓让他俩去,留下我。一股无名的嫉妒,一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感,悄悄袭来,噬咬着自己的心。过去对开会无所谓,现在是特别有兴趣。能开会是一种身份,一种资格,一种政治待遇。对五类分子来说,参加一次会等于对你的生存有次小小的承认。
  3天后,他俩回来。大傻一进包就绘声绘色讲他如何机智勇敢,偷了食堂一大块猪肉。“操他小王八蛋的,你知道要点东西多难?司务长说,山上俩落后,一反动都是饭桶,仨人一个月吃一麻袋白面(180斤),太不像话了。指导员猛卡,白面只给60斤,其余全是粗粮;肉就批了5斤,还不够塞牙缝的!”
  干活时,我走进金刚的石头坑问:“开什么会了?”
  他温和又坚决地说:“你别问这个。不让跟你说。”
  唉!有啥了不起的,周围没任何人,在这远离连部的荒山上,干吗那么正经?真让我失望。你怕什么呢?
  碰个钉子很不愉快。
  自开这次会后,金刚明显和我疏远,与大傻来往密切。看来我的身份比大傻更难容忍。到底是什么事情搞得这样神秘?还专门发话不许告诉我……越发好奇,仔细揣测。常竖起耳朵偷听金刚与大傻的闲扯,隐隐感到像是有什么大的变故。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林副主席外逃,摔死在外蒙。
  轰动全世界的林彪事件当时对五类分子严格保密,听传达文件的人员名单都要上报团里审批,泄密者严惩不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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