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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你把玲儿领回来


  乐乐自住校以后,去学校的积极性更高了,有一种笼中的小鸟终于被放出来的兴奋。把家当成食堂了,吃饭的时候准时回来,吃完饭急忙忙就走,走的时候手里从来不空着,拿的吃的东西都是双份,她从来都没这么贪吃过,这里面一定有问题。问她,她就说,第二天再吃。可到了第二天,她还是照拿不误,如果家里稍做一些好菜,她还用饭盒装上说加餐,加什么餐,乐乐的饭量并不大,不热又怎么吃。我想她可能是给玲儿吃了,因为这些日子她回来总是说玲儿。我很想弄个明白,想去宿舍看一看,又怕伤害了乐乐。我对乐乐爸说了,乐乐爸说:“肯定给别人吃了,她有多大的肚子,问她。”
  乐乐爸从来都是背后的雷声,当着乐乐面从不打雷,出面的事都是我,等我说开了,他才帮腔。晚上,乐乐吃完饭又用塑料袋拿东西。我问乐乐:“你每天带的东西都自己吃了吗?”
  乐乐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不自然,说:“就是我吃了。”
  “你怎么突然间能吃起来?”
  “我长大了,还能像吃猫食?”
  乐乐她爸插话说:“尽瞎说,肯定给别人吃了。”
  乐乐低下头不吭声了,然后把塑料袋里装好的吃的放下说:“不吃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都是你们说了算。”
  我说:“是不是爸爸妈妈连问都不能问?不问也好,那就直说了吧,你一定是给玲儿吃了。”
  乐乐又来了个沉默,我说:“吃了也不要紧,妈妈和爸爸是那种小气的人吗?我们可不像你奶奶,把小朋友领回家给人家吃个桔子,你奶奶都要教训你半天。”
  乐乐三岁的时候,我去读电大,把她放在了她奶奶家。乐乐的奶奶是个文化人,很讲究营养学,把乐乐养得白胖白胖,还教乐乐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可是也怪了,她却不让乐乐与别人家的小孩玩,更不允许乐乐把吃的给小朋友:“咱们还没有呢,你咋那么大方,你给别人吃一个,你自己就少吃一个。”乐乐瞪着眼睛在尽力思索着她奶奶的话有没有道理。
  我不赞成她奶奶对乐乐的这种教育,这样会使乐乐成为一个自私唯我的孩子,与我对乐乐的教育背道而驰。我担心我对乐乐的教诲会被她奶奶的教诲所吞噬,但我又实在是顾不了那么多,我如果不充电,也不会是一个很合格的母亲,我也只能放弃乐乐,待老树绿叶稠密时再去修剪小树吧。毕业以后,我就把乐乐接回了自己身边,对她奶奶的教育我是取之精华。去之糟粕,一切不利于全面发展的东西统统扔掉。乐乐的可塑性很强,很快就按照我的设计进入了我的思想轨道。不过她也大方的有些过度:好好的一条裙子,说送人就送人了;好好的一件毛衣,只是略显小一些,说送人也就送人了;有时惹得我也很恼火。乐乐就说:“你不是也送人吗,反正也不能穿了。”
  我说:“我送,那是我作为家庭主妇的权力。”
  乐乐说:“衣服是我的,我就有权处理。既然在我这儿没有使用价值了,还不如送人恢复它的使用价值。”
  唉,面对乐乐的振振有词,我真是哑口无言,但我内心深处还是喜欢乐乐有独立的思维意识和行为方式。
  “既然你不否认给玲儿吃了,那你就应该让我知道玲儿是什么人。”
  “不是说过吗,我和她一起学画的。”
  “我想知道的全面一些。”
  乐乐看实在是拗不过了,就笑着说:“有你这样一个妈太麻烦,好吧。”
  乐乐向我介绍了玲儿,不说别的,仅凭玲儿从一个偏僻的疙涝村到大城市来求学并有如此高的志向,我从情感上就已经接纳了她。因为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有过一次远离家去千里之外的求学经历。我自然是与玲儿有着共鸣的,况且乐乐也是带着极强烈的感情色彩与倾向性向我诉说的。
  玲儿对我很好,她把我当作亲妹妹一样,帮我打水,帮我搬车子,你肯定会喜欢她。她比我会干家务,也比我温柔多了。她常领着我在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到外面散步,她说她喜欢夕阳的灿烂夺目,我真没想到平时挺腼腆的女孩会喜欢这种炽热,在她的内心世界里肯定对每一个人都是充满着热情的。所以我觉得她是个好女孩,把她当姐,当朋友。真的,你见了她就一定会觉得我太逊色了,你肯定会发出感慨,这要是我的女儿多好,用现在人的话说,“挺淑女”的。学校的伙食不好,住校生都罢了好几次饭了,因此我就带了吃的给她。你不是说过吗,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我也是算计的一人一份,不多吃多占。
  乐乐不说了,问我:“还想知道什么?”
  我说:“是个好女孩就行!”
  乐乐说:“好坏的标准是什么?”
  是呀,好坏的标准是什么,有尊严,有自信,有毅力,真诚,善良……可是这一切不是一下子能看得见的啊。因此,我说:“这也不好说,你把她带回来,好吗?看我是不是很喜欢她,喜欢就是好女孩,我相信我的眼光。”
  乐乐说:“带回来可以,但你不要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玲儿不需要同情,她这样的女孩,是不会接受怜悯的。”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奇谈怪论,好了,好了,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是一份真诚。”
  “那就明天吧。”
  乐乐走了,还有两个月,乐乐就该过十六岁生日了。十六岁是花季,花季里的女孩该是个什么样子?我越来越感觉到与乐乐对话的艰难。我花季的时候,中国还没有结束动乱,书也没读好,家境不好,也没有体会到生活有多么的幸福和快乐,如花的季节都是在艰难与忧愁中度过了,我真是羡慕乐乐这如花的年龄。有了这样的好光景,不仅吃穿不愁,还能安安静静地读书,还有心境去探讨什么挚爱和同情不是一个概念,世界变得越来越多姿,生活变得越来越多彩,人的思维变得越来越丰富,对于花季里的乐乐我也越来越感到难以理解。我让把玲儿带回来,你就带回来,怎么还会扯出怜悯呀同情呀之类的词,我不得不为玲儿到来时自己究竟该把握到什么尺度才能让乐乐满意,也让玲儿觉得很符合实际而动脑筋,因为我已经猜到,乐乐在玲儿面前肯定是描述过我的。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样议论我,但我非常在乎乐乐怎样评价我,因为我觉得母亲的言行几乎可以影响她一辈子。朱自清父亲的那个穿着棉袍子有些臃肿的背影不就是影响了他一辈子甚至是几代人吗?
  玲儿不算是什么贵客,只不过是乐乐的舍友,我完全可以不必太认真。但我说过的,我是一份真诚,我就要有真诚的举动,我觉得人活着对人对己都要真诚。我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很精心地做了几道菜,又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像对待我的客人一样郑重其事。乐乐爸说:“一个小孩来你也这么认真,有这种必要吗?”
  “有必要,要让乐乐知道我是尊重她的,也尊重她的客人,她就会尊重我们。”
  “芝麻大的事也让你搞得这么复杂。”
  乐乐爸有时说话的确能点中我的要害,让我无从解释。我想说,为了当好乐乐的人生导师,该费的事,我绝不从简,但这话又太书面语了,夫妻间好像不该这样讲话,好在夫妻这么多年,乐乐爸是了解我的,反正我就要按着我的意识去做,这一点大概也遗传给了乐乐。
  这间租的房子没有院子,门就冲着胡同。乐乐每次回来都是用自行车的前轱辘撞门,根本就没有平日里的文雅,说乐乐你为什么不轻点,乐乐就说挺好玩的,于是乐乐爸一听见撞门声就说:“土匪口来了。”
  我不喜欢听“土匪”这样的词儿,尤其是用在乐乐身上,但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她用车子撞门的举动,就算是撞击如鼓挺好玩吧。我省略了“土”字,一听见撞门声,我就说“匪匪”回来了,这样就更加剧了好玩的色彩。
  现在我把饭菜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匪匪”撞门带着玲儿进来。
  “啪,啪,啪”,谁在叩门,声音很好听。这门上没有猫眼,我只好打开房门。是乐乐,乐乐身后还有一个和她一样高的女孩。我本想说“今天怎么太阳从西面出来了”但一想,乐乐在她的舍友面前也觉得撞门如击鼓不太合适,我就应该成全她的自律。我将注意力集中到乐乐身后那个女孩身上,乐乐说:“这是玲儿。”
  玲儿极羞怯地抬起头。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乌溜溜的黑眼睛镶在果真如同乐乐说的那一张如同剥了鸡蛋壳的细腻白晰的脸上,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一副让人怜爱的模样。农家的女孩怎会生的这样标致,难怪她一心想学画,只要是画就是美的。玲儿身材比乐乐略粗壮些,衣服很旧也略嫌小了些,乐乐把我和她爸介绍给了玲儿,玲儿怯怯地叫了声“姨姨,叔叔”。
  我对乐乐说:“和玲儿去洗手,饭都弄好了。”
  玲儿拘束得很。我对玲儿说:“来到我家就和在你家一样,乐乐和你有缘份,你就和我的女儿一样。”
  乐乐爸一向喜欢女孩子。怀乐乐的时候,他就怕生男孩。生了女孩,他乐得差点没把产房的屋顶戳个洞,因此他一个劲儿地往玲儿的碗里夹菜。
  我本想问玲儿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又怕乐乐事后责怪我:“你是不是查户口的”。是呀,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自己真诚地接纳玲儿就行了,她的家人什么样对我并不那么重要,只要乐乐有一块玩的姐妹,心里不孤单就行了。如果真是乐乐交了男朋友,就不会是这么简单了。
  家里太拥挤,涌进玲儿视线里的都是书。玲儿瞅着书眼睛更加明亮,这就更让我喜欢。乐乐把我写的东西,还有一沓子获奖的荣誉证书,拿给玲儿看,脸上尽显自豪。能够让乐乐自豪,我这做母亲的心里也有了少许安慰。看见乐乐和玲儿用眼睛对话,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压抑着嗤嗤地笑。我对乐乐爸说,咱们到房东家坐一会儿。我告诉乐乐,走的时候叫我一声。我和乐乐爸去了房东家,把空间留给了乐乐和玲儿。房东家和我们仅一墙之隔。我听到了乐乐和玲儿脆脆的笑声,心里便无限地宽慰。
  “妈,我要走了。”乐乐的声音传过来,我急忙回去将苹果和火腿肠分别装在两个塑料袋中,送给了乐乐和玲儿。玲儿不接。我说:“你拿着吧,以后每星期六你就来家里,你来了乐乐更高兴。”
  玲儿答应了。
  但到了星期六,我又弄了点好吃的,所谓的好吃的也不过是比平常多加两个时兴的菜,乐乐回来了,可玲儿没来。我问乐乐:“玲儿为什么没来?”
  乐乐说:“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她上星期六回去,上床蒙住被不说话,我掀开被子,发现玲儿满脸都是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你妈妈太好了。你给她的两个苹果一直都放在她的床头。妈妈,是不是对人太好了也让人承受不了。”
  “这孩子心太重了,这样吧,我写个条子你带给她。”
  “也行。”玲儿:
  你好!等你你没来,乐乐说你不好意思。你不要想那么多,在我还比你小的年龄为了求学,也离开过家。在非常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有许多人伸出了温暖的手,其中还有至今也不知姓名的人,有那么多温暖的手牵着我,才让我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决心。我之所以这样对你,绝不是看你可怜而同情你,而是愿意给你一份关爱,让你能在求学这条路上勇往直前地走下去。我愿意这样做,我不会考虑我的付出,更不会计较你是否能回报。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你自立自理能力比乐乐强。乐乐这样的独生女也需要你的感染和帮助。玲儿,你会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吗?我就是这样想的,别无它求,玲儿,还希望你下个星期六能来我家。

  我把条子写完,给了乐乐,并把菜各样装了一些,让乐乐爸和乐乐一块去学校,以此来表明,我们家的每个成员都是欢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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